我想,我奔赴的地方,是因为两个女人的存在。
一个是大唐帝国的女儿,文成公主,肩负化干戈为玉帛的使命,从长安出发,千迢迢万迢迢地翻山越岭,从平原到高原。辘辘车辙深几许?马嘶残霞去无迹。我几乎能够想象出她的容颜,在长风夕照中悲凄黯然,身后的家园和亲人在远去中一点点消失,气流在不断上升的海拔中围袭,朝着绵软的耳膜,然后一个劲地灌来,压迫呼吸和奔涌的血液。有时候,改变是不经意间的,相比计划和经意,往往更加彻底。被清剿后的心胸,只有莫名的悲哀和深彻的孤独,犹如水流,漫溢胸腔,直至整个肉体。
此后——我们从稍近些的远离版本,如探春远嫁得知,“一番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奴去也,莫牵念”,此后几多沧桑,不提也罢。
但文成公主是不得不提的,松藏干布势力雄踞西部,大有一番作为的趋势,而大唐固然有能力消弭边境的暴乱,但平定边疆的前提下,战与不战的结果,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无论是对居民军士还是对疆域土地。开明的君主,往往选择和亲政策,著名的例子,有我家乡的美女王嫱远嫁匈奴,致使“北方三十年无战事”,昭君美名远播,故事流传,美女之名从皮相之薄跳跃而出,其蕴涵的精神和意旨繁盛无以言说。文成公主想到了昭君吗?颠簸的路途,不亚于从军的征程,她肯定想到了,又如何?女人都希望是美女,却不见得个个愿做昭君,做成与否还在话下,但她没有选择,她的路途,从出生为公主一刻,就无可救药地决定,西上,从平原到高原,从风和日丽的膏腴优渥到尚处土著阶段的原始异域,因了这点纠结,她终是会想到她是人,女人,这个词语从彻底转身中分泌的凄凉和悲切……此后,蔓延的孤独和寂寞,潮水般拍打冲刷。
松藩正是汉藏两族和亲的地方。古书记载它的门户地形“屏蔽天府,锁钥陲”,它以军事的艰险做下见证,以尚未倒塌的城墙和从未消失的经幡默默记载下那样的时刻,一个人的战争,干戈成为玉帛——该是怎样的福祉?而这一切皆由一个大唐公主的造化。她的欢笑,是内心凄凉泪水的结晶,她的坦然,是时间之灯在漫漫黑夜炸开的灯花,她的执著——据说,她从大唐带来蔬菜种子播撒在高原,教习藏民改变生吃牲畜的习性,教习藏民说汉语——我认定,那是上天对女人的告慰。
如果,没有了小女儿的心事,没有了怦然心跳的爱情砥砺,没有了骨肉亲人港湾般的袒护慰藉,你只有把自己置身于浩瀚的寂寞中,俯下身躯,于草木稼穑,于牲畜游牧,于一颗心灵在自然与风俗中微微颤抖,它们——他们,陡然间接纳了,称呼文成公主“阿姐甲莎”,彼此融合的温暖,一如高原之光流泻,定是大境界的温暖。
使者。奔走于异域,牵连出传奇佳话,而无数生灵因为她而获得生存,她成为一尊佛,走出故乡和家园的狭窄概念,打破对峙的藩篱。融融气象,不过生灵之尊严而被普照。
另一个女人是羌族的额作能。史书记载,“清咸丰年间,税赋沉重,由此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藏、羌人民反清大起义。起义历时六年,领导这次起义的领袖是松藩羌族女英雄额能作。起义军曾攻下九关六堡,占领松藩古城两年,多次击败清军围攻,消灭清军数千人。”寥寥数语,形象毕现。关于额能作的生平,也似乎就在这段话中,想必,她的智谋与武艺必定超群,而这样的女人,颇令人好奇。柔情与侠骨,温慈与雄悍,细弱与豪放……太多的对立,赋予额能作神秘感,恰如松藩这个地方,集合白天的燥热与黑夜的冰寒,天空硕大的太阳与山顶雪白的冰峰,海浪汹涌般走向的山脊与依城绕桥涓涓流淌的溪水于一身,可谓水火并立,个性鲜明。
同为女子,我总是不由地揣想这个神秘女子的面容。这个从刀锋中走出的女王,她因不平而起义,颇有反骨,她占城反攻,发号司令,击敌数千,谋略和胆识不让须眉……这是怎样的女人?
频频回顾与我擦肩而过的羌族女孩,在心中描摹额能作的面容。高挑挺拔的身材,丰满的脸颊,如山脊般挺立的鼻梁,而黑沉沉的大眼睛既冷峻又奔放,看她脚蹬狼皮制成的靴子,健步如飞,纤纤右手把在腰胯上的虎头刀柄,左手放在嘴唇,一声呼哨,烈马嘶鸣,她一个箭步,身体飞起,落在骏马上,俯身加鞭,驰骋而去,此时,残阳如血,群山肃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