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的吊脚楼
细脚伶仃的女人。脚踝瘦弱,小腿隐隐透出骨干的力度和娉婷,足以荡漾宽豁的镶花裤裙,若风若莲。妩媚不失大气,诗意萦绕神秘。从溪水淙淙的沟涧走来,或于丛林峭壁中回眸一笑,而在平坦的谷地,又成群地肩傍着肩,窃窃私语,分享彼此的小秘密,烂漫的小女儿情态。时间总在瞬间停滞,或者倒流,天长地久,与子成说。
用女子的姿态去说山中的建筑,我是带着一相情愿,此中有我。
吊脚,于水之上,林木之下,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的……木楼。
清凉,芬芳的好时光,被月牙儿和泉水书写,篝火下抖落的心经,在一个名为偏岩的古镇浮荡。草木的气息,占据毛孔,洗濯经脉,暗涌出一条河流,在心胸中缓慢流淌。众生静寂,唯此哗动。
什么都静止,什么都不会静止,只不过延续而已——我,流水,月华,清风,草木……分不清彼此。几乎无可救药地信任一个个传说——在流传中,浸染心灵的光泽,岂止动人?简直宿命般地纠结魂魄。力度下的流传,超越故事模式演绎并凝结出幽微的核,等待时光琥珀的呈现。
戏中说,山鬼是一个女子,她掳走一个女孩,用女孩的记忆补充她的经血,充溢她不老的青春容颜,女孩来吊脚楼做法事,被少年情人认出,他执意要带女孩子找到山鬼,夺回女孩子的魂魄和记忆,以恋情重温爱情——此间,似有迷糊与清醒的对立,而消弭的武器是爱情。男孩子成功了,他在与山鬼对峙的刹那,女孩子瞬间恢复记忆,选择回归普通和平凡,而男孩子却跟着山鬼而去,山鬼集妖媚与清纯于一体,山鬼有颠倒众生的容颜,有摄人心魄的歌喉,更有操纵众生的法力……若干年后,男孩子成为当地有名的法师,他到吊脚楼林立的地方做法事,超度不安生的魂魄,被女孩子认出,她叫到:我一直在等你,你回来吧,而身为大法师的男孩子却目不斜视……此间,清醒与迷糊再次对立,而对立的武器还是爱情。
这个戏,说的似是爱情,又不止爱情了,说到了人性——用一句话说,如果有可能,换下位置,场景还是那个场景,会有什么不同?
爱情会流传吗?故事却亘古不断。
伤心的女孩子,她只能对着法师背影哭泣,我相信,她落下的是爱情的泪水。关于背叛,关于选择,关于人心,关于神意——那么多,谁能够说尽!
戏也不是戏了,它穿透时光帷幕,占据人心,纠合现实,分不清古今,而分明中,会有疑问,我是谁?这茫茫无涯的时光轮回中,没有爱情,我应该信仰什么?
自然在冥冥中迸发一丝光亮,给人照应,心灵和魂魄,却得到无上的光辉,引渡肉身。那一刻,我坐在溪流边岩石上,看见,红彤彤的余晖穿过云层和树叶的缝隙,洒在桐油浇灌的木楼上,在临溪的岸边倒下阔豁而端正的影子,支撑的几个脚桩细弱隐秘,它们不过潜伏于水下,供奉出盛开的金色莲花。
神光在此靠近。
清凉是佛
他慈眉善眼,他阔大着肚腹,他端坐于石山之中。时光沉寂,莲花盛开,次第次第……于盘亘萦回的山路。
大足,乐山。前后缀连两个地名,它们构成的词组,似一种冥冥提示。
那尊颔首微笑的石佛,占据眼前整壁山头,目光平和,额头饱满,他看见眼前的我,又不止我,我的侧身,我的回首,我的凝望,我的远眺,我的弯腰,我的踮脚,我的背影,我前后左右,来来回回的逡巡徘徊……人群三两,肩膀并立,在或者不在,他微笑,他平和,他静止,他永存。
石头在凹凸中镌刻金刚不坏之身,风雨不蚀,时光不敌。也只不过石头而已。他是佛,他有心魂,与万物融合,抽取凡生之灵光,在漫长寂静的岁月中锻造他的肉身,他中有我有你有他有日月有山川草木有飞禽走兽有天地乾坤,他在等待,一具具肉身在灵光乍现的时刻的突然转身。我总在想,他本是我,而我走着走着就不是了我,我找不到了自己,只有在回眸沉寂的刹那,我才能看见我——若此,他这样端坐,这样寂静,只不过在等待……奔突的双脚……回归。
多么幽深的路途。绿苔密集,爬上他的脸颊鼻翼,爬上他的胸襟,爬上他盘曲的双膝——时光纠结出的阴影中,他微笑,他平和,他静止,他永存。
我伸出指头,放在他双漆上的苔藓,五个指尖被清凉的气息浸透,我又伸出另外五个指头,一并置于青苔上,上身倾斜,面颊紧贴,须臾,清凉遍身,喧哗隐退。寂静犹如一副布罩笼住我周身,我微微闭合双眼,感觉时光沦陷般地下沉,下沉。蛮荒中的世界,最初的最初。我们从前的境况。
睡卧中的释加牟尼涅磐像,头朝北,脚向南,面朝西。眼皮向下,一副入定状态,但他的双颊被满足的气息充实着,他睡去了,或许一切与他无关,他所有的日子都是以睡眠来显示他的情态。一步,两步,三步……五十步,我从这个卧躺的佛祖像的脚部走到头部,毫厘不差,刚好五十步。正常状态下的步子,不疾不徐,或者说,心安步宁。
走到他眼前,凝视他的眼眸,想起甘州大佛寺里的释加牟尼涅磐像,据说,那里的佛像,他的眼睛可以喷水,得缘于甘州地下泉水丰富的特殊地表,而刚好从眼睛喷出——巧合还是天意?我情愿这样认为,佛祖涅磐不是某一时刻,而是万千即刻,以喷水的形式洗涮自己,仿若新生。我与他对视,眼眸对眼眸,在他端凝的瞳孔,有奇异的光芒溢出——是他盛载了一千五百年的漫长时光,依靠眼神吐纳被他收容的万千物事,淤积、沉淀再辐射。瞬间,我有恍惚的迷糊,接着有被光刺的痛感。是的,在这光明朗阔的世界中,一个人应该有畏惧有折服的姿态——你被光芒穿透,你还得传播光明。
“广博幽微,拯物道迷”,佛经如是说。大意是,人开始走路就在误入歧途,宇宙洪大,事物幽微,对与错,对峙又融合,因了错误才有纠正,而纠正才能发现错误。拯救是行路最后的终极意义。难怪,他静坐若莲,真的是在等待回归,怅悔。
李叔同说,若失本心,即当怅悔,怅悔之法,是为清凉。清凉在修行中,剥离修饰的种种外衣,作为一个名词,回到最初的存在,于心之上,恰如源头,那里,合掌白莲盛开,佛音袅袅,佛光闪烁,在颔首刹那间与我佛相遇。
在高原
高原被气流鼓胀。高原是尘土与石子的归途。高原是镜子背后的水银。高原是风的故乡。高原,他深居简出,戴一顶白色晶体做成的帽子,手拂漫天的牛羊串成的佛珠,披着迎风招展的经幡缝合的僧衣,俯瞰红尘。
我驱车向上,再向上。洁白如絮的云朵在头顶漂浮,蓝天没有一丝杂质,展开了胸怀拥抱走近它的子民,坦荡的阳光扑面而来,穿透毛孔神经每一处肉体。
只有风,不停息地吹来吹去,吹来吹去……
慢下来,只得慢下来。车子爬行在蛇形的山路,它那么轻,被风托举,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浩大磅礴的风,似是召唤,鹧鸪天,声声慢,归故里……停下来,从奔走的车轮到脚步,停下来。
一群矫健的羚羊列队穿过公路,迅疾消失在高原。路旁边,一只披散着毛发的牦牛沉稳如磐,它低头,用鼻子和嘴唇在山坡上行走——哪里是走?它伫立,几乎岩石般不动,塑像般的沉寂与严肃,镌刻在八月天的高原,以端凝瓦解它的渺小,又以恭肃膨胀它的不凡。它却是动的,无时不刻,以鼻子和嘴唇,触摸青草、尘埃,高原成为它的所在,而它,俨然是高原的灵魂,游走和静立,自由和恭肃……的统一。以后,我偶得一处文字资料,岷江著名的罗布林寺院建立前,创始人仲热拉西绕四处选择院址,他牵一头牦牛,从西藏一直朝东而来,走到壤塘的赡巴拉山脚,牦牛停止不前,以鼻触地,随即卧身在此,于是仲热拉西绕把此地选做了寺院地址。
我站在它面前。它低头,以鼻子和嘴唇在草地游弋,无视我等存在。
牦牛背后毡房里,一个包着头巾的藏族妇人出来,她佝偻着身躯,怀抱着一堆柴棵,几乎拽地的衣裙,扫过尘埃和青草,她不曾抬头,不曾侧目,她勾着脑袋,被脚下的路带动,缓慢地游走,带着一包柴棵,走到毡房背后,消失。
这是他们的高原,心贴着心地行走、生存,获得一种宁静,从容而虔诚地存在。
孤独瞬间包裹了我的周身。明媚的阳光,浩瀚的风声,那么强盛的自然,敞开了胸襟,迎接走近它的生灵,可是,我却从自己凝滞的脚步中看见,我还未走近高原。
我坐下来,前面是澄澈的海子,它倒影着蓝天、白云、群山,在它的世界中,一切向下生长,在未知的深度挖掘视力不及的刻度。如果,要看得清晰些,要看得透彻些,要看得深远些,我必须弯腰,不断屈下着身体,向下,再向下……几乎快要贴着水面,我看见了自己,碎片般的面容,贴在蓝天白云上,群山游走,白云飘浮,而我静止,那一刻,我触摸到一种虚幻的永恒。
风吹皱,海子泛着涟漪,一切凌乱破碎,甚至消失。红彤彤的阳光铺陈在水纹上,然后遭遇同等的破碎凌乱,我微微直立起身体,突然发现,水波中的雪山,倒插进潋滟的海子中,如同一把匕首,寒光凛凛,分割着金色光芒和蓝天白云。我仰起头颅,朝着远处眺望,是的,群山背后的山峰上,白雪覆盖的冰山,傲然而孤独地呈现在眼前。它叫什么名字?我不曾知道,可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永恒之光。
在这面澄澈的水域
请你停止一切,包括思想
寂静再寂静。宁静的心
接受永恒之光的普照
这样,你看见了倒影
无数的存在
我无数次在梦中回到独坐海子的时刻,仿佛置身于一面钲亮的镜子中。细细打量我自己,陌生而熟悉,仿佛是我,又不是我,完整又破碎的镜像,梦幻如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