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不可测。
借着稀疏朦胧的星光和宾馆客房漏出的灯光,我揉揉眼睛,怎么也辨别不出黑夜里龟峰的轮廓。白天不是去了吗?我并没有健忘,我记得沿着茂林修竹夹道的绿荫小径拾级而上,漫步桂花园、老人峰、三叠龟、一线天、四声谷等,又在烟波氤氲的清水湖上泛舟,不时飘来山林绿色植物生命勃动的馨香。但是,到晚上,龟峰却披上了严严实实的夜幕,回望它,山影憧憧。我无须怀疑,我确实身处龟峰山麓,不远的地方就是迎宾龟、展旗峰,那下面还有一汪清得让人想跳下去游泳的碧蓝碧蓝的水,与丹山交相辉映。“这山这水真好!”我清楚地记得白天走过时大家异口同声发出由衷的赞叹,队伍中有男士甚至跃跃欲试。
其实,上龟峰我已经说不出有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但是,像今天这样与龟峰比邻而居还是头一回。由于只有一个晚上,我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亲近龟峰的机会,就想借助夜色的掩护返身龟峰的怀抱里。在这样的夜晚聆听龟峰,仰望漆黑的夜空,除了宾馆二楼偶尔传来的弥漫着欲望和快感的洗麻将声音,四周静得让人非常的安宁,我生怕错过龟峰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比如沉思时的妩媚,比如悲悯时的颦蹙……实际上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感觉得出龟峰就在我的眼前,我似乎感觉得到她的侧睡、她的仰卧,又觉得听出了她均匀起伏的呼吸。这时我才知道,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进过龟峰。龟峰是一位大智若愚者,每天都在守望着一个个远道而来怀揣各种想法的游人,一如龟峰大景区那位仁慈的卧佛静观世界芸芸众生。这座令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慨叹“盖龟峰峦嶂之奇,雁荡所无”而留下三千余言的龟峰的得名,难道是因为每一处嶙峋怪石都与龟有着传说的缘故?想必一定还有其他独特的魅力。
龟峰,深不可测。
静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我攀爬过龟峰主峰险峻的骆驼峰,一行人匍匐在它的脊背上,除了对以龟为主题呈现出的景色人云亦云外,一无所知。站在山巅,当时有一种“山高人为峰”的胜利喜悦和征服者的豪迈,至今回想起来,除了有点后怕外,就是为自己的无知和门槛很低的满足而汗颜。
不知道龟峰是否注意到了夜色中的我,能这样静静地回望龟峰,我已经很知足了。伫立良久,我索性走出宾馆铁栏栅外,在黑色的包裹下,一边倾听花草在舒枝展叶,深深地饮着飘过芳香的空气,一边向近在咫尺的龟峰逼进。在夜里,我能感受到白昼所不能感受到的体验,我让眼睛保持饱满的热情,要命的是,还有许多我不能预测的玄机,它们像密探一样窥视着夜行中的我。就在我以为快听到龟峰的脉搏跳动时,最终还是放弃了一个人夜探龟峰的危险计划,毕竟没有路灯,没有手电。这时,我想起了英国诗人兰德的一首诗:“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说得多形而上啊,可是,有几人真正能做到?我一直在努力去接近这种境界,但多年来仍然不得要领。折回宾馆楼下,依然清晰地传来麻将快乐的碰撞声,伴随着不伤和气的争吵、嬉闹间或一两句未必关乎手气的埋怨。那里灯火通明,那才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真实缩影。于是,我加快脚步,走进了尘世气息浓郁的宾馆。冲个热水澡,有亲人般的龟峰相伴,躺在春天温润的臂弯里,枕着远远近近的蛙鼓,一觉睡到大天光。清早,我再一次走向了静谧的龟峰,空气经过了一夜的净化特别适合直抒胸臆,奢侈地嚼着城市稀缺的负离子,我张臂扩胸肆无忌惮地狂喊了一通……“江上龟峰天下稀”,凭我望文生义的理解,这位明代诗人或许并没有登上龟峰,而是船行信江,远眺龟峰,才泉涌如此文思,抒发意欲“投簪”而无可奈何的情怀。
尘世,深不可测。
与其说手指触摸麻将是在填充时光的空洞,不如说是在展演真实的人性,在欲望面前,人是不能扮演与自己无关的角色。那天晚上,二楼的麻将一直磕磕碰碰到半夜,麻将舞台其实就是一个微型尘世,街头巷尾,声声入耳,蝇营狗苟之事不计其数。在这个世界,稍微不留神,就可能遭人算计,就连你上菜市场买菜,一旦被小贩看出了你是陌生的买家,也会使点歪主意对你下手,或价格上或斤两上或以次充好,防不胜防。更别说我们每天面对的空气、房屋、饮用水了,腐竹、奶粉、鸭蛋、豇豆事件仍然让人心惊肉跳。官场、职场……商场……哪里不是硝烟弥漫,处处都布满陷阱。前进的路上仍然有许多的未知,假如能学会孙大圣的七十二变,就可能一一化险为夷。然而,我的精神高地早已被摧毁,我落荒而逃,却找不到逃跑的线路,于是,常常陷入无边的忧郁中,自觉地保持抵御外界的警惕。
终于有机会在龟峰住一宿,给了我充裕的时间做一些思考。夜里的龟峰赐予我某些明亮的暗示:与其说龟峰是“龟”的乐园,还不如说是“归”的家园。所谓归,归隐自然也。当“取暖的生命之火”萎谢了,我也该走了,到哪里去寻找这样一方净土?可以选择龟峰。或许这也是我多次走进龟峰的理由,好一派风生水起的地方。
在夜里,回望龟峰,寂寞中获得了我一颗异常澄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