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在我心中已经酝酿年余。但我始终在回避它,我不敢想更不敢写,因为每次提起它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鲁迅笔下蘸满鲜红人血的馒头和骆爽《执法的艺术》中“我”父亲在阿奇卡部落举行杀人比赛的那种场面。我不知怎么会这样。在我应该是一个传统老文人的潜意识里却始终凝固着那血淋淋的镜头——
一
也许你没有到过响堂,而我却实实在在在那里度过了十多个年头,从小儒生到老文人——从青年走向衰老,完成了我人生旅途中的转型和定型。响堂实属一个寺名,位于河北省最南部的鼓山之上。一千四百多年前,东魏、北齐两朝的皇家贵族往来晋邺,为便于途中休憩,在山下修建了一所避暑游玩的离宫,并在山上建凿了石窟三所,雕刻了大量的佛经和佛像,时称石窟寺,后人亦即今人称其为响堂寺。与敦煌莫高窟、龙门、云冈一样,这里也被世人称誉为中国石窟雕塑艺术的宝库。
我本与它是毫无关联的,而命运却硬把我一步步推向了这个“深渊”——而且使我毫无怨言地陪伴了它十六年,走过了人一生中最美的年华。当回头看这十六年来走过的道路时,才发现路上印满了血渍已干未干的脚印。
“好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老舍在一篇小说中评说一位人物的时候曾说过这样的话。这话拿去对酒徒讲叫嗜酒如命,搁在守财奴身上叫嗜财如命,搁在一位贪色的人身上叫“色字头上一把刀”。而对文人来讲,如果暂时没有很好的辞藻,那就用老舍这句来对他说,就比较恰当。
每每这个时候,我便想起数百年前流行在这一带的响堂祭——二响堂祭一般在深夜举行。这个时候三乡五里的族人们总要举着火把,簇拥在这个不大的山头上。只有来得最早的乡人和主持祭祀的神爷和官爷们才能有幸进入寺院内。
寺院不算太大,与平常寺院不同的是,它不是三进院落,而是并排建造了三座大庙宇。
每年的祭祀都要在最北边的大殿前举行,据说在这个殿的后边就是埋葬北齐皇帝高欢的陵穴。
往往这时,寺院内外会早早挤满了人,沉重的空气迫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山出奇地静,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隐藏在草丛石罅间的促织的哀鸣。
我们的祖宗们在这个时候往往是很庄重的,他们的心中充满了人性的狂妄、私欲的宣泄和杀人产生的快感。
用活人做祭品并没有让谁感到悲哀,谁也没想过不定哪天自己会成为祭品。从古玛雅文化时期创造出这种“文明”开始,不知有多少人就这样被祭了天,祭给了虚无缥缈的神灵。
这是文化的悲哀。在响堂这一带的历史上更有这种传统,相去不远的邺城(临漳)就曾发生过用童男童女祭祀河神的事情。只有西门豹站了出来,才暂时制止了悲剧的继续。响堂寺没有西门豹,仪式每年仍然在继续——
子时刚过,人群中有一阵轻微的骚动,遂闪出一条路来。四名腰系红腰带、头戴白头巾的赤膊壮汉肩抬着一块红里透紫、紫里透黑的木板,一步一步走向祭祀台。据老辈人讲,那块木板原来是白色的,后来被血染成现在的颜色。
木板上端庄地坐一个文弱书生,那书生看上去很静。
四名大汉将木板和书生稳稳地放在祭祀台中央。祭祀台只是一个普通的石头台子,平时用来搁置贡品香蜡纸箔之类的东西,只有在大祭的时候临时借来一用。
一老八少九个和尚围坐在祭祀台前,在老和尚的身后摆放着一排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主持祭祀的族长和官绅。他们的身后站着两个袒胸露腹的屠夫模样的人,手里提着鬼头大刀。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族长宣布祭祀仪式正式开始。这时已是子时三刻。官绅拿出几代族长传下来的族规开始宣读:为维护本地两大家族的团结和和睦,根据先祖、先先族、先先先族立下的规矩,每年定期或不定期选出才俊男丁一名,祭祀先祖列宗,以维护本族安定与平衡!老祖宗给我们立下了“枪打出头鸟、斧砍出椽头”的规矩,任何人不得违背……按族人的规矩,每次的响堂祭不仅要选出两族中有才华的年轻人作祭品,同时,也要选出落后的或低智的人来参加祭祀,吸干祭品人的血。族人们传说这样能使人变得聪明起来。
两个屠夫模样的人已经站在文弱书生的两侧。一老八少九个和尚眼睛微闭,手拿念珠,结跏趺坐在蒲团上,口中念着大慈大悲佛祖释迦牟尼传下来的《摩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准备超度书生。低智人站在书生的后侧,手中拿着一个削尖的发黑的铜管,这是用来吸食书生鲜血的导管。一会儿用它插进书生的后心,据说从背后杀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坐在木板上的书生依然是苍白无表情的脸色,似乎不知道人们马上就要扼杀他并吸干他的血。
其实只有官绅、族长和书生知道,在他坐上木板之前,已被整治得欲死不能、欲生无门,维持他意识的精神灵躯早已不复存在,现在坐在木板上的仅是他的肉身而已。
这时,族长敲响了大殿两侧的石鼓石锣,訇音声传百里之外。
屠夫迅疾向前,“唰唰”——手起刀落,鲜血从书生断臂迸然射出,低智人也同时将铜管插进了书生的心,贪婪地吮吸起来,飞溅的鲜血早已染红了他的脸嘴,并沿着前胸流淌到木板上。木板再一次染红。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本来正襟危坐的书生终于躺倒在木板上,屠夫上前又是一刀,将书生的头颅切下,抛向人群。人群突然间混乱起来,人们争相抢夺舔食书生头颅脖颈上未干的血和一些混合的快要凝固的黏状物。屠夫偷偷地递给官绅和族长一样东西。和尚们依然在吟诵着,按规矩一定要念到那书生滴血不出的时候。
书生早已一动不动,断臂和断颈处的血液已经开始凝固。低智人坐在木板上满足地舔食着残留在手上和嘴边的血渍。
此时,族长拿出了火把,准备进行最后一项仪式——点天灯。
寺院外的人们开始拥挤,大家都想沾一点灵血。拥动很快波及院内,本来已经挤满了人的寺院也开始乱起来。有人开始从大门、院墙等处进入寺院。
族长引燃了早已倒在书生身上的猪油。瞬间,火光映亮了漆黑的天空,无头的书生躯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
狂飙的山风将火苗引向了垂在佛龛两侧的幡杖,继而又引燃了悬挂在佛龛两侧的帷幕,又烧着了大殿上的斗拱、梁檩飞椽。顷刻间,祭祀场变成了一片火海,人们相互挤搡着践踏着逃命。雕梁画栋倾塌,哭声喊声一片。
据现存在响堂寺的清朝碑刻记载,这次祭祀火灾共烧死、踩死七百七十九人,族长、官绅、屠夫、低智人都死在这场灾难中。碑上还记载,当时他们的面目被踩得无法辨认,后来从官绅、族长的衣襟下找到一个盛满人血的竹筒,因为只有他们能有这个权利和条件。害人的人终究没能得到好下场。而那块浸透人血的紫红木板,后来被族人们做成了响堂寺的两扇大门,到现在还用着。
三
自这次响堂祭之后,族人们再也没有进行过祭祀活动。响堂寺的香火从此也就淡了下来,逐渐变成废墟。
后来,人们忘记了当地还有个响堂寺,更没人知道响堂祭……四不知过了多少年,当族里最年长的老人临死的时候,才断断续续讲出了这段历史,并告诉他的孩子们,那书生就是他爷爷……
又过了多少年,族人的后代早已忘记了故事的悲哀,人们又悄悄开始祭祀神灵。不过,已经将祭品换成了猪头、牛羊之类的东西。
那书生的子孙现在仍然是族里最有学问的人。每当他们看到族人们上山祭祀的时候,心里总在担忧和叹息:不定哪年,那猪又换成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