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雪莲由来已久,一直想写出自己心中的雪莲,却迟迟未能动笔。那种高山之中圣洁的花,我实在不敢贸然动笔。一来怕笔力不够,亵渎了她的神韵;二来,那高寒中的圣洁,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临摹。弄不好,一不小心,会画虎不成反类犬,触犯了她的尊荣。
虑于这种顾忌,所以,总是搁置在脑海的深处,一放再放。
在文字的海洋里遨游,不时会检索出她的身影。于是,小心翼翼地阅读,愚于固有的偏见去欣赏。心里萦绕的这种情怀,不知是不是一种病态。这种一己私心像痼疾一样,深深地烙在心灵的深处,总也挥之不去。
花仙子的世界,各色花卉层出不穷。南国的花市千般娇媚,万种风情,目力所及,比比皆是。人们心有所向,各自挑选着自己心仪的花神,给予这种自然界的尤物以物我的化身。
然而,大自然的恩赐总是厚此薄彼,赐予天山脚下的植物少得可怜。
好的生长环境,生命的形态总是婀娜多姿,万紫千红,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但那种艳丽,我心里好像总感觉缺少些什么。在温暖的春光里,在明媚的阳光下,富丽堂皇的南国花卉,给人的感觉是来自温暖环境或温室的滋润,让人感受美丽过后的视觉疲劳。花的生命,就在昙花一现的时间里,自然地凋谢和零落。而走进西北的天山,便难得有如此的繁华景象。大漠苍凉的古道上,更多的是黄沙漫漫,所以,憧憬一缕花香,好像是生活中的奢望。
雪莲花仿佛是上苍赐予西北的神灵,具有一种典雅、顽强的高原气质。花不娇艳,与雪色并容。几近于白色里,透着少许浅浅的淡绿,跟雪峰共辉,与贫瘠的土壤相伴,浑然天成。在横贯新疆的天山山脉,冰峰雪岭逶迤连绵,海拔四千米以上是终年的积雪地带,雪莲就在这雪线附近的三四千米的悬崖峭壁上生长。由于常年生长在特殊的环境,所以,三至五年才能开花结果。而浩瀚的戈壁上,就更不会有她的身影。记得前年再回新疆,在天池附近新疆农科所的植物园内,偶尔看到了人工栽培的雪莲,虽然植株大都成活,却看不到花的芳容。据说,这主要是海拔太低妨碍了开花。真是这样吗?我的雪莲花!为什么非要钟情于如此的高度,那可是别的物种不愿光顾的寒冷地带,那可是植物的禁区。而你却偏偏独守一份孤独,把自己的贞洁选址于洁净的高山,让他人望尘莫及,让别的花朵不敢企及。哦,我懂得了你的秘密,底层是泥泞和雨水搅拌的浑浊世界,在那里,你只会很快地零落,只会无休无止地日堪平庸。拒绝俗流,才找到一方静谧的绝域,才在边疆站成一道美丽的风景。也正因此,雪莲才极为稀少,难觅其踪迹。
更或要赋予人文,早有诗人吟咏过“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诗句。其实,这也仅仅是江南冬季的花朵,江南文人的岁寒风骨。“孤傲绝顶雪绒花”才是雪莲。难怪当年唐代边塞诗人岑参会在《优钵罗花歌》中赞之为:“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有谁能耐得住寂寞,更无人能企及你登临的绝顶。不争春荣,唯有这雪峰下的孤品才能胜任,才能在雪线周边生长。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雪莲是独枝单体生长,开放的花瓣紧紧包裹或散状绽开,花硕大,似我张开的掌心。零零星星,在绝顶,在山崖,把生命写成属于自己的乐章。常在高寒山区行走,各种植物也见了不少,从没有看过如此大的花朵,唯单株独放。江南的蜡梅风骨犹存,它与枝干和集束可谓关系密切。借助坚硬的树干,有坚实的母体为其撑腰。一树树花朵,虽然在冬季绽放,但已经小得不易觉察了。相辅相依的花瓣,偶尔还要用红黄的梅色来点缀,而抵御冬寒,依靠的是群体的意识与抗争,是枝干和相互偎依的力量。
拒绝温室,这就是雪莲追求的境地。只有悬崖边,峭壁旁是我的温床。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在空气稀薄的缺氧环境中顽强生长。远远望去,雪莲宛若白色的玉兔,为那一片冰天雪地的世界带来了勃勃生机。深深地扎根、孕育,是生命极限的苦寒;傲霜斗雪,真是冰雪的精灵;有花香自远处飘来,淡淡地沁人心脾,刹那间,仿佛一个绝代佳人从绝壁翩然而至,让我在逆境中看到了生命的勇气和希望。
那年,朋友告诉我一个古老的传说,西王母定居“灵台”(即博格达),有一天她到瑶池沐浴,让仙女们撒下博格达峰独有的白色花瓣,刹那间,疲惫全消,红光满面。这一幕恰被一个过路的牧民看见,便视为神物。于是,他立刻四处寻觅,终于在冰峰悬崖看见了这种花,因为那花形如莲,故而称为雪莲花。每当这个牧民生病的时候,都会爬上悬崖,饮一口雪莲花瓣上的露珠,于是百病立除。就这样,这个牧民活到了一百多岁。这个故事三分似真,七分神话,虽然不能确信,但关键是雪莲的病理作用,真的被今人所认同。
实实在在的邂逅是在天山深处的蒙古游牧民族那里。
说来1978年正是国内大改革的前夜,春风正在悄无声息地孕育新生命周期的开始。
万物苏醒,以新的姿态迎接岁月的洗礼。再进天山时,心情乱极了,悲伤中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又匆匆返回牧区。我知道,从此后,人生的旅途不再有母亲陪伴。工作刚刚开始,就要独自面对风浪。生活的暗示在冥冥之中,隐匿着无序的坐标,不知会驶向何方。
临别农场时,才知道几个同学已经考取了大学。看着同学金榜题名,我心中泛起一种苦涩的滋味。刚恢复高考,机会难得,老师殷切的告诫还在耳边,可时代的潮流却把我推上了工作组的方舟。无意中投身到马背民族之中,任务就是履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职责。工作的性质,或多或少还带着“文革”的余味。怀揣几本预考的复习资料,简单的行囊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在新疆,真正以牧业为生的大都是蒙古、哈萨克等少数民族,而汉人、维吾尔、回族多以农业作为主要生活方式。俗话说:“蒙古、哈萨克放牧,维吾尔买卖,回族人烹制。”这其实是个笼统的概括。追溯蒙古人进疆的历史,大概要探源到十三世纪的成吉思汗时期。当时,崛起的蒙古帝国征服了西突厥之后,铁木真就把这块领地封给了二儿子察合台,自此,大批的蒙古游牧民开始定居在天山脚下。后来,又有了土尔扈特族斡巴锡的东归,几百年来,这里已然是他们代代生息的地方。
春暖花开,焉耆垦区的大地上已是农耕开播的季节。这个时期,土地已经不适合牧群放牧。戈壁豢养不了大批的牲畜,转场成为势在必行的选择。四月的天山,牧民们追随着天山牧场的莺飞草长,我第一次跟随流动的牧民走进了天山深处。和硕牧场,地处天山南麓,百里山区了无人烟。这里远离巴音布鲁克草原,山区没有丰沛的草场。贫瘠的群山,虽然不像西北其他山区那样裸岩秃岭,但是,起伏绵延的山脉,只有满山低矮的酥油草茵茵翠绿。这种草极具营养价值,饲养的牛羊也易于长膘,是蒙古牧民最喜欢的放牧场所。虽然高寒人迹罕至,仍是他们每年转场必去的牧区。
轻装简从,逐草寻访牧民。那一天我和巴特沿着东大思汉沟骑行了一天,逆溪流来到雪大板之上。无意之间,一只灰狼从岩洞窜出,刹那间,惊扰了我的坐骑,在双蹄腾空的一霎,我被重重地摔在地上,等巴特勒马赶走独狼,我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来。安慰之中,我看到岩崖上生长的几株雪莲,一时兴奋得忘记了身上的疼痛。这不是我家人期盼得到的花吗?
巴特看我如此钟爱,于是,攀上绝壁,帮我采摘下来。这个四十出头的蒙医有着丰富的牧区阅历。从他口里得知,牛羊也喜食这种抗寒的植物,所以,平坦的山坡已很难找到雪莲。今天,我能采摘到手,实属不易了。
还记得那个夜晚,我在营地毡房复习,忽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撩开毡帘,只见巴特向我招手,未近身前,就急匆匆地说道:“一个蒙民产妇大出血,生命垂危,需用雪莲调理,希望把雪莲拿给她用。”虽然心生不舍,但我知道,在天山深处是没有医院的。要想住院就医,没有三四天的骑马跋涉,根本就走不出大山,何况道路崎岖,一个重病人又怎能经得起马背的颠簸。在这里,生老病死都听从上天安排,而自然生长的雪莲是可以救人命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于是,毫不犹豫地拿来交给了巴特。
几天后,我们再去探望。进门,看到婴儿安康,产妇脸色红润,已经恢复了元气,我们心中也流露出一丝欣慰。那些牧民,可谓善良,当时,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是清理私有羊只的问题。不允许自家多养私人羊只,他们也就不轻易宰杀集体的牛羊。畜牧乳汁可以饮用,牧民们就加工成各式各样的乳制品。奶茶、酥油、酸奶干,都得时常备制。很多时候,我都会看到牧民在采摘一种地衣菜来充作蔬菜,也有山里野菇可为美食,但是,这些毕竟很少。一天中,奶茶与馕就可以充饥。
初进深山,每当夜阑人静油灯疏恍之时,总有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思家恋母的情愁。此时,巴特就会拉起我走进牧民毡房中,跟他们一起聊天,与他们一起歌唱跳舞。那种驰骋的惬意会让人陶醉,那种一起赛马的激烈会让人想起疆场。静下来,坐在高高的山岚,观赏身边的羊群流动;忙碌时,随牧民一起迁移转场,搭建新居;与牧民一起碾毡制革,亲手酿制一杯醇厚的马奶酒。远乡何须抱怨,有这么勤朴的人民,心底自然少了世俗的杂念。
一个民族,只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正是大家庭的所有成员,才能打下坚实的基础,生命的源水才能活泛得清澈如溪。这就是天山的草原牧民,生活的源头源自高原,就像摧不垮怒放在雪线边的雪莲。生于斯,长于斯,把自己定位得这么淳朴,这么平淡无奇。生命的忍耐力如此坚强,深邃而又透彻。这分明与雪莲一样,是同属于雪线上的生命。难怪在广阔的地平线上总有蒙古牧民,从大兴安岭,到他们的发祥地鄂尔多斯草原,如今来到天山脚下,又与维、汉民族和睦共处,与不畏严寒的雪莲一起,构筑起雪线边的一道美丽风景,一起擎举起西北边疆的一片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