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舅舅撒谎,说系里突然通知开会,必须尽快赶回去。此时已近正午,黄澄澄的太阳挂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上,瞥见我的蓝色小单车停靠在院角,我便推出来,擦了几下骑上离开。
宁霄晓追出来:“姐,我送你去吧?”
“不用。”
“我蹬得快,一准把你按时送到学校。”他说着就上来夺我的车把。
“一边去!”我瞪他一眼,“要图快我就打车了。”
他坏笑道:“那你咋不打车?噢,我了解…姐压根不是开什么会吧?约…会…”
“嘘!”我赶紧捂住他的嘴,“乖乖在家待着,看好他们别再打架了。明天我带你逛京城。”
好不容易摆脱了霄晓,我骑车出了胡同,走到大街上时,秋风吹起长发,我哼着歌儿,心情是这二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快活而幸福。
想想林北风,想想昨夜的一切,我时而傻笑时而低头,过路口时,红灯亮了也不知道,低着头只顾蹬着单车。
“滴滴!”一辆深蓝色的保时捷突然闪着左转向灯驶过人行横道,而闯了红灯的我避闪不及,耳畔只听到两声车笛,接下来就是紧急刹车时车轮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声音。
蓝色小单车应声倒地,幸而司机刹车及时,我只是随着单车摔倒在地,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地方受伤。
车里有人跑下来,是个穿白衬衣平头的年轻人,面色紧张,连连问我:“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手掌擦破了点皮,看开车的长相本分,我也没计较,让他帮着把车扶起来,就打算离开。
这时,车后座的玻璃窗缓缓打开,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出现在眼前,“对不起,你真的不要紧吗?”
声音不高,却莫名其妙地让我感到一阵熟悉,但看看脸,却认不出是谁,他戴着一副宽大的墨镜,半张脸被遮去,坚挺性感的下巴跟黄立行有几分相似。
我拍拍衣服上的灰,转了个身给他看,还绽开个大大的笑容:“真没事,不信你看!”
他的唇角微微上翘:“对不起,我看不到。我是个盲人。”
当他吐出“盲人”二字,我当即觉得老天不公,开保时捷、长得又帅,可他居然是个瞎子!
“哦。”我朝他点了下头,“对不起啊,你们走吧,我没事。”
回身骑上车,车窗里的人又轻声道:“留个电话吧,如果感觉哪里不舒服,随时可以找我。”
“不用啦。”我不想耽误时间,骑车便走。
走了几百米远便又是个路口,这下我警觉了,停下来安分地等待绿灯亮起。
吱。身边有车悠然停住,盲帅哥探出头,语声诚恳:“你的声音很像我以前一个朋友,能不能…留个号码给我?”
得,最近桃花运还真不错,我犹豫片刻,迅速报出一串数字,恰好绿灯亮起,我一挥手,迅速骑车离开。
我才不信他听一遍就能记住那11位数字。
到了医院,还没迈进林北风的病房,就有几个戴着口罩全副武装的护士把我拦住,然后“挟持”至肺病传染科做肺结核检查。
林北风的电话打进来时,我刚好检查完,他说:“我担心死了,你怎么样?”
心里一阵甜喜,“不知道,但我觉得很高兴,嘿嘿。”傻笑了两声,惹得他又骂我一顿。
“今天收到了一束花…是未央送来的。”迟疑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
“她来医院了吗?”我收起笑容,轻声问。
“没,托花店送的,留有名字。祝我早日康复。”林北风说的时候似乎听不出什么情绪。
“也算她有良心。”我说,“好了,检验结果出来了,等我消息啊。”
整整挨到天黑,结果终于出来,一切正常,我并没任何感染迹象。林北风的主治医生拿着单子连连说幸运,俩人都那样了我还没事。
我红着脸把单子拿走,回到病房时说不上开心甚至还有几丝失落,林北风见我拉着脸紧张得不得了,一把扯下大口罩,说:“染上了?”
我望着他,摇摇头。
他瞬时绽开个明亮的笑:“幸好幸好!真怕你也生病!怎么还不高兴?”他推推我。
我突然抱住他,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喃喃道:“即便得的是绝症,我也希望和你一样,同生、共死。”
未央送来的花在床头放着,也是一大束黄玫瑰,我把包装纸去掉,找了只雪碧瓶子剪掉上半截,装上清水把花插进去,病房顿时增添不少生气。
就在那束花的旁边,一枚闪亮的小东西静静躺着。我拿起来,正是十四岁那年,林北风说过要送给叶未央的那枚戒指。
他走过来,从身后轻轻搂住我的腰,声音低低送入耳朵:“和花一起,送来的。我想我和她从此,再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我转过身紧紧抱住林北风,“可以把它送给我么?”
我不嫌弃它曾被人戴过,我只在乎在以后的时光中,这枚银戒从此将永远属于我。
戴上林北风家祖传银戒的第二天,医院又传来了好消息。复查结果显示,林北风得的根本不是肺结核,再观察两天,如果一切正常,他就可以出院了。
我们相约,一定要在第一场雪降临之前,好好地逛一次北京。
谁也没想到,一场悲剧的来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舅舅在我家住了一星期,这期间他对薄云天的了解渐渐加深,他对我说,虽然宁倾澜死的可怜,但以薄云天现在的所作所为来看,他也不是坏到无一是处,至少他爱我,对我好。
舅舅说,这样,他就放心了。回去,他要到宁倾澜的坟头去唠一唠,他要告诉她,现在的薄砂很好,有爸爸,有朋友,会说会笑,再不是那个孤僻沉郁的小丫头。
他将表弟送到学校安顿好之后,一个人跑到火车站买票,就在回来的路上,一辆奔驰的轻卡将他撞倒,不到五十岁的舅舅,当场死亡。
生活像一只尚未打开的盒子,你永远不知道它里面装的究竟都有什么。欢喜、悲伤,幸福、灾难。
得知噩耗时,我正在学校的宿舍里梳妆打扮,因为约了林北风晚上看新上映的大片。爸爸在电话中说完这些后,我的手一松,梳子吧嗒掉在地上。我合上手机,立刻冲下宿舍楼。
跑到学校大门口,来往的车辆许多,而没有一辆出租车是空的,我不停地招手,却没有一辆肯停下来。我的泪溢出来,泪眼朦胧中仿佛回到几年前,江南的岸边,灰蒙蒙的天空下,没了心跳和呼吸的宁倾澜躺在白布之下,舅舅跪在岸边,嚎啕大哭。
“车!车!”我需要一辆车!心底只有这一个声音,恰在此时,一辆蓝色的保时捷在面前戛然停住,后车门打开,那个墨镜男子简短而又果断地说:“上车!”
坐进车里,我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冰凉如石。舅舅,舅舅…身上发着抖,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只希望能快点,再快一点到达。
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暖暖的,轻轻的,耳畔的人说:“不要怕,不要怕。”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任由那只手将我的手包裹其中,只是这种温暖,似曾相识。
到达火车站附近舅舅出事的那条路上,第一个见到的是霄晓。他站在处理事故的警察和一大堆围观的人群之外,高大的身体靠在一棵小树上,头深深地低下去,像困极的骆驼。
我下了车,慢慢走过去,轻声喊:“霄晓。”他抬起头,眼睛是血红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干裂的嘴唇似乎喊了句:“姐。”
拨开人群,我只看了一眼便闭上眼睛,迅速转身出来。
那怎么会是我的舅舅,那个一辈子生长在江南的温和善良的男人,他曾亲手打走了挚爱的妹妹,也曾抚养我三年,如今那双手被车轱辘无情碾碎,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这种事会让他遇到…”我蹲在路边抑抑地哭,一双手搭在我的肩头,一个清淡得似乎早已洞穿生命的声音在耳畔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悲剧,但同时也有无数喜剧。改变不了已发生的,所以能做的,只是珍惜眼下。”
眼盲之后,心便格外清明么,悲剧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所以我无法做到淡然处之,波澜不惊。
爸爸在和交警协商事故处理的问题,最后赶来的,是叶淙灵。她从一辆绿色的出租车上下来,面色发灰,眼神不安地四处打量着。
霄晓突然冲上去,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怒声吼道:“今天早上,你和我爸说了什么?”
叶淙灵吓得浑身发抖,尖叫起来:“你疯了!我和他什么都没说。”
我和爸爸连忙跑过去,“怎么回事?霄晓,快放手!”
“我要她说清楚!”霄晓声音很大,额上青筋紧绷,“我爸有高血压,你早上和他大吵一架,我们离开家时,他脸都变了颜色。要不是被你气的血压高,他怎么会不小心被车撞?”
“都是你,都是你!”他是练体育的,年纪又轻,手上力气大,叶淙灵被他抓得嘤嘤直哭。
“我只是说家里没钱…没办法帮他…是他先骂我…说我霸占薄砂的财产的…我没有。”她委屈地分辩着,薄云天看不过去,冲过去把她从霄晓手中夺出来,生气地嚷道:“那是我和你爸之间的事,怎能怪到她头上?毕竟她也是你长辈,霄晓你太不懂事了!”
霄晓还欲再和薄云天理论,被我伸手拉住,“霄晓你冷静下,现在最紧要的是先处理舅舅的后事。”冷冷睨了那个女人一眼,我缓缓说:“等把舅舅安葬了,咱们再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离开丛家胡同是11月7号,小雨,清寒。
舅舅的骨灰在北京火化后由霄晓亲自护送回了镇江老家。临上火车前,我把一只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塞给他,里面装了10万块钱。是我从宁倾澜留下的账户上提出来的。半年前,舅舅和舅妈在家乡开了家建材店,几个月下来生意经营的还算红火。舅舅和霄晓来北京之后,店由舅妈一人照看着,没想到她一人进的货回来后发现是假冒伪劣,不仅被工商扣掉,还要罚一大笔款。全部资金都用在了货物上,交不上罚款,店里工人的工资也发不了,舅妈急得团团转。舅舅得知这个消息后决定立刻回家,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向爸爸开了口。
他想暂时借一笔钱,待生意运转开后,即刻还他。没想到被叶淙灵听到了,当面就说家里一分钱没有,还大吵着说宁倾澜已经死了,薄云天其实跟他再没什么瓜葛。
舅舅气得当即叫醒正睡觉的霄晓离开,把儿子送到学校后,他去火车站买票,可没想到生命就在这一刻,戛然终止。
弄清楚一切真相之后,我和爸爸大吵了一架。期间我一耳光打在了叶淙灵的脸上,我告诉她:“这是她早就应得的。看在爸爸的面上,才迟来了三年。”
薄云天愤怒地抬起手,一巴掌向我扇来。
三年时间维系起来的关系再次坍塌,我收拾了自己的所有物品,彻彻底底的告别了这个家。
11月11日,在学校宿舍里窝了整整四天后,我给林北风打电话,告诉他,我要搬到他那里去住。
林北风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说:“现在住一起…太早了吧?”
“我已经无处可去了。”我趴在宿舍床上,做小可怜状:“你忍心看我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我是怕传出去对你不好。”林北风说,“你还是以宿舍为据点,偶尔来我家还行。”
“不行!”我大叫,翘起的光脚丫在空中乱扑腾,“冬天来了,宿舍连暖气都没有,你忍心我在这里挨冻吗?呜呜,不行啦,你让我去住你那里好不好?”
“那…你来了我有什么好处?还得伺候一个姑奶奶。”林北风开始故意拿架子。
“我可以帮你洗衣做饭拖地板啊,等于你免费雇个漂亮小保姆,还陪吃陪聊…”
“还陪什么?”他在那头低低的笑,一听就没藏好心思。
“没了。”
“那不行。光陪这两样,我找别人也行。你要住这里,就得多一样。”
“啊,你个流氓!”我捶着床板,心里又羞又喜,他哎了一声,道:“我是说陪玩。你可以陪我玩psp。你想哪去了小色女?哈哈。”
好吧,又被他耍了一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在一个小时内准时出现在了我的宿舍楼下。
并且,旁边还有一辆崭新的白色雪佛兰汽车。
我抱着一只装满衣服的箱子下去,只见他双手插兜靠在车门上,一米八的标准身材,英俊的面容,阳光的气质,往那一站,衬得身后破旧的宿舍楼都有了光彩。
“嗨,哪来的车?富二代?”我笑着把衣箱塞给他。
“我不是富二代。”他在我脸上捏了一把,手中钥匙轻轻一按,后备箱自动打开,他把东西放进去,“但不代表我买不起需要的东西。”黑亮亮的眸子望了我一眼,他微微笑:“尤其是,你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