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我便与宁倾澜带着简单的行装“举家”南下。
沿路风景甚美,我却总高兴不起来。一直到南京,我们母女俩乘轮渡去镇江,扬扬洒洒的江风扑在面上,触目皆是辽阔水域,雾蒙蒙的天空如梦如幻,耳畔亦听到江南人家迤逦婉转的轻言慢语。
沉郁的心情稍有缓解,我问妈妈:“我们去住哪里?”
宁倾澜打扮得很漂亮,一顶雪青色的荷叶边帽,硕大的墨镜遮去了半张脸,身上是一件驼色羊绒风衣,内搭米白色长裙,高贵中不失婉约。而我则穿着一贯风格的米奇蓝卫衣,发白的牛仔裤,一头乱发被一顶鸭舌帽禁锢住,又因我瘦,五官清薄,路上多次有人将我当做男孩。
她靠在轮渡的栏杆上,身后是变幻多端的云雾,微微眯起眼睛,她像回忆起很久很久的事情:“你有个舅舅在镇江。”
自18岁离开家门,宁倾澜就再没回过镇江。
如今,父母双逝,唯一的血缘牵系,只是那个曾经打过她一巴掌将她撵出家门的哥哥甯倾湛。
宁倾澜十几岁时也是个叛逆少年,乖戾轻狂,凭着出众的外貌和才气吸引了一大帮男男女女,偏生骨子里又不安分,高中时期交往过好几个男友,为此没少挨父亲的巴掌。高三那年,她突然冒出要去北京当明星的念头,连高考亦不肯参加。迫于家庭威力,她勉强高考,却故意填错志愿,导致落榜。父亲因此一病不起,她却拎起行装,执意离家。
怒极的哥哥宁倾湛一巴掌掴在她桃花般年轻的脸上:“不混出个样,就永远别进这个门。”
元宵过后,我们踏入了藏于一条幽深旧巷中的宁家小院。
迎面走出一个身着浅灰羊绒衫、黑布裤子,黑布鞋的四十多岁的男人,面部轮廓与宁倾澜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一份祥静沉和的气度。
“小妹。”他微微笑,缓缓地舒展开了双臂,略显细长的眼中泛出晶莹的湿意:“欢迎回来。”
宁倾澜也矜持地微笑着,可慢慢的,眼角渗出了泪花。
兄妹二人轻轻地拥抱,过了一会儿,舅舅接过行李箱,转身看到我,便一脸慈祥地笑着:“这就是那个小萝卜头?”
宁倾澜推推我,“砂砂,快叫舅舅。”
“舅舅。”我低低喊。
温暖的大手拍了下我的肩膀,宁倾湛感慨地说:“你离家时才比她大不了多少。不过,这孩子看起来比你当年乖巧多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夸我乖巧,我心中暗笑,宁倾澜也笑起来:“淘气死了。哥,我想把她转到县里上学。”
舅舅拉着我进门,“可以。高中在这里读也行,现在县一高每年有不少学生考上清华北大,这孩子学习怎么样?”
宁倾澜摇摇头。
一路闲谈说笑,在舅舅不甚宽阔却显得温馨安宁的家里,我又见到了舅妈和一个安静寡言的表弟。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在舅舅家住下,宁倾澜则带上衣服、纸、笔和一些简单生活用品去了几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上,她说朋友介绍说那里有个疗养院,幽静舒适,适合写作。
她说,谁也别去打搅她。她想我们时,自己会乘车回来的。
我转入了表弟宁霄晓所在的中学。
三个月后,中考来临,我并没有回到M城,而是就在当地中学参加了考试。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吹来江水碧如蓝,谁不忆江南?
我在江南,他在北。三个月里,我们毫无联系。
可这种联系,明明是我自己给一点一滴断了的。
他不喜欢我,这个事实让我有充足的理由,再不回头。
中考结束那天,舅妈做了一桌子的好饭菜,舅舅开了一瓶花雕,给每人面前的小碗里倒了一点点。
“考得怎样?”
“一般吧。”我木木地答。自从来到镇江,我的脾性收敛不少,或许是长大了,明白寄居别人这里,不能让人家太为难。
“昨天语文老师在班里夸表姐了,说她作文写得好。”一向少言的表弟突然插话,说罢望着我,有些惴惴。
舅舅欣慰地大笑:“那是!谁叫她是作家的女儿…”
他们全家都很为宁倾澜骄傲,我默默想,时光能愈合一切。当年多么荒唐的少年轻狂,经年之后,总要被时间原谅。
但愿我所犯下的错误,也能被时间老人一一原谅。
在约定的时间内,宁倾澜并没有回来看望我们。所以一高录取通知书一下来,我便和舅舅一起去了几十里外的疗养院。
这所叫“雅屋”的小型疗养院是一位北方商人建的,一方面经营赚钱,一方面也留着给自己和家人养老。
宁倾澜住在北区三楼二室,在前面领路的是个年轻女孩,洁白的工作服上缀着亮闪闪的纽扣。
“她最近身体状况不大好,家人有空应该多来看看。”轻轻敲了敲门,女孩回头压低嗓子:“我觉得她挺孤独的,有点轻微的抑郁症。”
那扇乳白色的门紧闭着,女孩敲了好久也没人应声,她朝楼下四处看看,说:“可能去湖边写作了,咱们到那边找找去。”
“她在这里过的怎样?吃得好吗,住得习惯吗?”想到她一写起稿子就忘了吃饭睡觉,我心里揪得慌。
女孩是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眨巴了下眼睛,带着工作式的微笑:“那是当然,我们这里住宿饮食条件都是一流。”接着她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疗养院的规模、经营范围、怎样为顾客提供食宿等等。
舅舅和她不时聊上几句,我在前面走得飞快。
在我登上一座江南常见的青石拱桥,已经能隔着柳树看到那片湖的时候,一个人突然迎面跑过来,差点和我撞个电光火石的还好我够敏捷,肩膀一收闪到了一边,那人擦着我的肩膀奔过去,卷起的一阵风里夹杂着熟悉而淡淡的青草香。
非常熟悉的味道,我的心猛地一抽。蓦然回头,看到的只是一个男孩远去的背影。
他身量瘦高,背影清颀,身着白上衣、蓝牛仔裤,此刻他正迈开两条修长的腿往疗养院西南的方向奔去。
可是,那是他吗?
目光紧紧追逐着那一抹身影,直到消失,我的大脑空荡荡的,胸口像堵了一团什么似的,闷得难受。
几个月过去,我们不曾相见,或许他早已忘记我,可谁又知我思念他,度日如年。
林北风,我想你。
可是,我连信都没给他写过一封。
“砂砂。”舅舅的呼喊将我从低落的情绪中拉出,他指着不远处湖畔的一座碧色小亭,“你妈妈好像在那儿,我们快过去。”
惶惶再回首,人影已不在。或许,是我看错了。
沿着铺满卵石的小道走过去,一座三面环水的小亭子里面摆着一张小木桌,一个瘦瘦的女人静静地躺在一张大藤椅里,好像睡着了,手边的桌面上,一叠厚厚的稿子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真瘦啊,这个女人。我不知她内心怎么想,究竟她努力想表达和书写的是怎样一个故事怎样一种人生。
舅舅拍醒了她,“小妹,回屋去睡。这里风大。”
她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丝惊喜:“你们来了?”
一句说完,她突然咳嗽起来,我当她是受了湖边凉风,想拉她起来没想到她咳得愈发剧烈,干而空的声音从胸腔发出,象是要把肺咳出来。
“妈妈?”我惊慌道。
她捂住嘴,安慰地朝我摆摆手,却痛苦地弯下腰。
我注意到舅舅和领路女孩的脸色都很凝重。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由青灰慢慢转为苍白。现在的宁倾澜,看起来让人实在心疼。
“砂砂。”她给了我一个虚弱的微笑。
我以为她会就此无碍。
没想到,她眉头一皱,突然大声地呕吐起来。为了不弄脏衣服,她侧着身子试图把头歪出藤椅,可一用力,整个人却从藤椅中翻了出来。
她倒在地上,用力地呕,声音带着十分恐怖的嘶哑,手指抠在地面上,显出清晰的骨骼。
我的心揪作一团,站在一旁不知所措,舅舅连忙去扶她,女孩拿着对讲机急急地说:“湖边有人需要急救,快来医生,快来医生。”
这时我眼看着一小团鲜红液体状的东西从宁倾澜口中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