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倾澜离开疗养院住进了镇江市第一人民医院。
诊断结果出来了,她得了癌。
肺癌中期。
这让原本就对这个世界感到手足无措的我,感到更加的不知所措。
舅舅说,就对她说只是肺炎。
舅妈和表弟都来了,他们一家三口围着宁倾澜有说有笑,我知道是为了让她宽心,可我心里就是难受,借口去洗水果躲进了洗手间。
小我一岁的宁霄晓跑进来,递给我一个信封:“今天学雷锋帮收发室大爷收拾旧信件,无意看到你一封信。上面没写班级,就一直在他那放着。”
皱巴巴的信封都有些发黄了,邮戳上的时间是三月,我接过信封拆开,看到叶未央整齐娟秀的字迹。
她在信中说,薄砂你是个猪啊,为什么不辞而别?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走?有什么事你连我都不肯说?
她还说,你知道我为了打听你的下落绕了多大一圈吗?
你会回来中考吧?咱们三个还上同一所高中,到时一起考北京的大学。对了,林北风说,他答应过带你去北京游胡同呢?
薄砂,一定要记得哦,三年后,我们在北京重逢!!!
她用了一连串的感叹号,我心想,既然那么热爱北京,当初她又为何转到M城?
“姐姐,是不是你男朋友?”霄晓朝我挤挤眼,这小子,看似木讷还会打趣表姐。我笑了一下,把信塞进信封,揣进衣兜转身出去。
“妈,我给你削个梨吃。”
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陪着宁倾澜,让她的病赶紧好起来。
晚上舅母和表弟留在病房陪妈妈,我和舅舅回家收拾东西。走到路上,舅舅忽然问我:“是不是和你父亲联系一下?”
“联系他干什么?”除了偶尔做梦时会梦见他,我从来没提起和思念过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
“毕竟出这么大的事,下一步治疗是采取化疗手术,还是保守治疗…总得有个人拿主意。”他沉吟着,沉沉的暮色映在他脸上,模糊了以往温慈的神色。
“舅舅。”我仰脸看他,那张皱纹深深浅浅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他只是普通的工人,舅妈在一家纺织厂做工,表弟还要上学…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妈有存折,他们离婚时的存款都在里面。”
“我问过你妈妈,已经所剩无几了。余下几万块,是给你上学用的。”舅舅看着我,目光平静:“你把你爸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找他说。”
我把薄云天的电话号码给他,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或许他在北京早换了新号码。
我给未央回了一封信。
我告诉她,妈妈病了,所以我得在这里照顾她。现在我什么都不想了,好好上学,好好陪她,做一个懂事的好姑娘。
两周之后,她又来信:阿姨的病怎么样,需要帮助吗?不然我找个时间和林北风去镇江看你。我们都希望看到一个长大懂事的薄砂,一定更漂亮了吧?
我又给她去信:不要来。我妈妈病很重,我无暇招待你们。有缘自会再见。
几封书信下来,时间已滑到了九月,我的高中生涯开始了。
住院费花得像流水,病情稍一稳定,宁倾澜便出院住到了舅舅家。
在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薄云天,始终没有露面。
我在心里把他和叶淙灵那对狗男女骂了个狗血喷头,总有一天,我会好好的报复你们。
联系不到薄云天,舅舅的话越来越少,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舅妈的抱怨也时不时地飘进我的耳中。
三室一厅的老式房子,因我和妈妈的加入显得更加拥挤,每天早起用卫生间都需要排队。
午饭舅妈做了红烧鸡翅,这是我最喜欢的菜,但大家都没动筷,我只能眼巴巴看着,一动不动。
宁倾澜不厌其烦地说着她的书,“有个出版社的编辑联系我,有意出版《荼蘼》,哥,麻烦待会你骑车送我到码头,我要去南京送样稿。”
舅妈“哎呀”一声,说:“你摩托车不是没油了吗?待会上班还得加油,现在油价涨得快啊…”
霄晓盯了香喷喷的鸡翅好久,终于趁大人说话时,伸筷夹了一只,我以为他会放到自己碗里,没想到筷子却伸到我面前,他咧开嘴说:“姐,你吃。”
话音未落,筷子一滑,鸡翅掉到了饭桌上。
舅妈一巴掌拍在霄晓的肩膀上,筷子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紧接着狭小的餐厅响起舅妈略显粗哑的斥责声:“知道这鸡翅多钱一斤吗?这么浪费!捡起来吃了!”
气氛顿时凝滞,宁倾澜尴尬地停止了说话,和我面面相觑。
在四双眼睛的注视下,十四岁的男孩霄晓低着头捡起掉在桌布上的鸡翅,然后慢慢地放进了嘴里。
我没看清他的眼睛,但那低头委屈的模样,就像我和宁倾澜目前的处境。
午饭吃得沉默又尴尬。
饭后,舅舅到车棚里推出那两铃木摩托车,捯饬了好半天终于发动,对走出门的宁倾澜喊:“澜澜,我送你去码头。”
“不用了。”宁倾澜裹着一条紫罗兰色的大披肩,头发挽成髻,别了浅紫的水晶卡子,配一条黑色长裤和米色牛皮鞋,仔细看脸上还化了淡妆,苍白的双颊涂了淡淡的胭脂。
她款款走在小巷里,像画中的美人。
这样的形象,显然是不适合坐摩托车的。
舅舅说:“那我们打出租车去。”
宁倾澜说:“你不用去了,我自己就成。”她朝他笑笑:“多帮我照看孩子,哥,拜托了。”
然后摸摸站在身后的我,她弯下腰轻声地说:“等我谈好合同,你愿意的话咱们就回家。”
她是说北方,M城的那个家。
她在风中莞尔一笑,带着说不出的凄怆,舅舅没说话,直直站在那里,直到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小巷尽头。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下午,微风吹过青藤,清瘦美丽的宁倾澜带着她呕心写就的《荼蘼》款款离开小巷,离开我的视线。
一个小时后,她在镇江驶往南京的轮渡上出事。
今生今世,我再也见不到她。
得到消息是下午四点二十分,第二节数学课即将结束,一个身穿棉纺厂常见那种深蓝色工作服的妇女匆匆忙忙地闯进教室,一脸焦急地喊:“砂砂,砂砂--”
我霍地从座位站起来,正在讲台上批改作业的数学老师拦住她问:“你找谁?”
“舅妈,怎么了?”我不安地问。
“你妈出事了,快跟我走!”她快步走过来,对老师匆匆道歉道:“对不起啊老师,我帮孩子请个假!”
她走到我的座位把我拉出来,然后一路小跑出了教室。
“舅妈,舅妈--”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心里却无比害怕。妈妈不是去南京了吗,出什么事了,犯病了吗?
那天,一向很节俭的她难得地打了辆出租车,坐进车里我一直问,她却颇不耐烦的样子:“待会看看就知道了,具体怎样我也不清楚。”
我们一直来到码头,从镇江到南京的选择水路的人一般都会从这里乘船。
出租车一停下,我就看到有一群人围拢在江畔,一辆警车停在那里警灯还一闪一闪的。
四周已拉起警戒线,我刚闯进去,就有警察喊:“不要靠近现场!”
“我们是死者家属!”舅妈在耳畔大声喊。
死者!
我的脑袋轰的一声,像一颗原子弹在心脏中突然爆发。我扭头,死死看着舅妈:“你说什么?”
“谁、死、了…”
江畔的风真大,大得我张口发出的声音全被风声给掩盖掉了,舅妈的唇一张一合,而我一点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直到我听见一个男人的哭声,凄楚、哀凉,拖着长长的尾音。
“啊…啊…啊…啊”四个哭音一声比一声降一个调,我辨得出,那是舅舅。
我拖着比铅石还重的双脚往人群围拢的方向走,大脑都空了,我的思维,从来没有涉及过失去母亲这种事情…
“砂砂。”跪在地上的男人看到我,猛地奔过来把我搂进怀里,“孩子,你妈没了…”
这不可能。
中午我们还坐在一起吃饭。
“你骗我!”我哽着喉咙说。
就在我们的脚下,一张巨大的白布遮在一个人体模样的东西上面,他们说,那是我妈妈。
“我不相信!”我突然嘶吼,一把推开他,然后指着湿淋淋的白布说:“这到底是谁!她不是我妈妈…”
我扑过去,猛地掀开了白布。
四周一下变得寂静,胸膛中的心跳也几乎变成了零。
纵然面前这个女人的脸已被水浸泡得有些发胀,但我依然一眼认出,那就是宁倾澜。
曾经叛逆过、骄傲过、风尘过、堕落过的宁倾澜,18岁离家闯北京,当过裸模,爱过艺术生,离过婚的作家甯倾澜。她像罂粟,绚烂成瘾地走过一生,又如荼蘼,终归尘土。
她是从船上掉进江里淹死的。
法医说,有可能是她突然犯了急疾,所以从甲板上误落水中,当然也不排除自杀的可能。
厚厚一叠手稿已经残缺不全,有的落进水里,有的飘入空中,留在她身边的,只是一堆湿透的纸絮。
我手捧那堆烂纸,却明知那是她毕生的心血,牢牢抓住她冰冷湿胀的双手,一颗十五岁的心,龟裂成片、成屑、成粉末,和着今生再也挥之不去的冰冷,永远地沉沉地,坠入黑暗。
宁倾澜生在江南,死在江南。或者,这是她这充满遗憾的一生中唯一一点安慰。
舅舅在市里的公墓中买了块墓地,地虽不贵,但四周安静湿润,常年有不知名的小花盛放。我想宁倾澜睡在这里,除了有些孤独外,一切应该都还好。
下葬那一天,舅妈悲悲怆怆的哭着,悔愧不已的舅舅捶着自己的胸口,嚎啕大哭,口中来来回回只剩下一句话:“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送她去就不会出事了…为什么我当时不送她去…”
表弟见一家人哭得凄楚,也揉着鼻子掉起眼泪,他抬头看着我,一袭白服,面无表情,表弟呆了,像是有些害怕地跑过来,轻轻扯扯我的袖口。
“姐,姐姐?”
“没事。”真奇怪,此时此刻,我居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舅舅夫妻二人围着墓碑哭得死去活来,我走过去,一手扶起舅舅,一手扶起舅母,像个冷静的大人那样看着他们说:“别哭了。让她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好好休息吧。”
忽然之间,我仿佛长大了十岁。舅舅说,既然联系不上你爸爸,薄砂你就在镇江安心读书,舅舅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完大学。
野外的风凉得刺骨透心,我动了动唇角,绽出一抹苦涩的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回头想想,我的整个青春时代都处于动荡颠沛流离不安的状态中,可这有什么办法,往往不是你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你。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吧,我相信野草一样的薄砂一定会在流离颠沛中愈发的美艳坚韧,风来不倒,雨来不蚀。
我把和宁倾澜来镇江时带的行李重新整好,打包。我打算,独自一人,回到北方。
晚上睡觉时,我把手放在胸口的肌肤上,“林北风”三个字像蝴蝶的触角轻微地抚慰着心口的疼痛。
你想我吗?
你有想过我吗?
如果,没有未央,你会喜欢我的,对吗?
昏昏沉沉一夜不曾睡好,第二天一醒来就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和着淅沥沥的下雨声。
我要去赶轮渡,赶火车,我要回家。
草草洗漱一番后,一推门就撞见表弟霄晓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往我房间看。
“偷看什么,臭小子!”我朝他头上一记爆栗。
“没啥,看你起床没。呵呵。”霄晓两只眼睛在房间内环扫一遍后,问:“姐,你收拾行李要去哪啊?”
“不去哪。”我不告诉他,是不想让舅舅知道,否则我很难走得掉。
霄晓一副小大人的口气对我说:“姑妈的事,希望姐姐你不要怨我爸妈,他们也都活得很辛苦。”
难得我薄砂还有个如此懂事明理的表弟,我淡淡地吁了口气:“我知道。”
所以再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霄晓说完话一溜烟就跑出门去,舅舅和舅妈都上班去了。我回身望了一眼这所栖建于水畔的宅子,驱不散的一团湿雾如今这天气般缭绕心头。
这一生,无以为家。终是颠沛流离,无枝可依。
总共没个包,宁倾澜的衣物大多烧给了她,行李里最有分量、几乎压得我无法喘息的,是她那本呕心沥血也未能眼见面世的作品,《荼蘼》。
十年后,当我成为一名自由撰稿人,为国内外各文学专栏和杂志撰稿,并且还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时,我总觉得,这是宁倾澜冥冥之中的指引,她在天上看着我。
出了小巷就能看到水岸边停靠着一些供人摆渡的小船,碧绿色水波在脚底下荡漾,我伸出一条腿先跨上甲板,另一条腿还要抬起就被人从身后搂住腰部,一把把我拽下了船。
“砂砂!你这是干嘛?”舅舅的额上挂着汗,脸色铁青铁青的,他不算很强壮,但手臂非常有力,把我从船上拉到岸上,他气呼呼地瞪着我:“我答应过你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我不需要人照顾。”
“你得留在这上学!”
“我不!我要回M城,我要回家上学!”我一边嚷着一边挣扎,伸出手竭力想抓住那条即将开走的小船。
甯霄晓同学适时地出现,并且一步跳上甲板,抓起我的两包行李便扔回了岸上。
“霄晓--”我尖叫着,踢腾着双脚大喊:“你们让我走--让我走--”
吵吵嚷嚷自然引来了不少人围观,舅舅不得已叫了霄晓来帮忙,两人控制住我的手脚,直到把我拖到巷子口,舅舅这才放手,折回去拿东西。
我挣开霄晓撒腿就跑,一口气蹿到岸边一只小船上,我大喊:“走,快走!”
船夫显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小船还是顺着水流的方向慢慢移动了。
“砂砂--”
一声凛冽的叫喊。我立刻如受惊的猫,弓起身子往后退。
他说:“M城对你来说什么都没有了,你回去怎么办?”声音中带着悲带着痛,也带着无可奈何的凄楚。
“我一个人也能过,一定能,过得很好!”我倔强地迎风而答。
“可是你连家都没有了,你家的房子已经卖掉了!”
轰的一下,耳朵里好像有什么炸开。我没有家了,父母都没有了,房子也被卖了?
究竟是谁?谁夺走了我的家?
我紧紧缩在甲板上,只见舅舅瘦削的身影如一棵秋天的树伫立水畔,两只手中各掂着一只黑色的行李包。我听见他又继续大喊:“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宁倾澜!”
“我不能眼看着你重复你妈妈当年的道路啊…”叫喊带了哭腔,我的胸口闷痛酸楚到无以复加,连在宁倾澜葬礼上都没落下的眼泪稀里哗啦流了一脸。当年的宁倾澜,也是这般年少气盛,乘一叶木舟就敢去寻找无法想象的人生吗?
想必当年的舅舅,也是这般无力地站在岸边,任亲人一去不回头吧?
泪眼朦胧中,我索性别过头。可突然,他倒下了。
不,确切地说,是他跪倒在地上。
他的声音清晰可闻:“砂砂,求你回来。我替你妈妈再照顾你三年。等你考上大学,你想去哪都可以,好吗?
世界在这一刻变的混沌不堪,我疯了一般地揪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疼痛让我再次清醒:我什么都没有了。薄砂,想在这世上活下去,你只能留下,寄人篱下。
我轻轻地对开船的人说:“大叔,麻烦掉个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