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兀的表白,并没有换来少年的青睐。
在我说出那句话后,林北风吃惊地望着我,眸子里是说不清的复杂神情。
虽然并没抱什么希望,但在与他目光交汇的时候,心中犹如揣着一面小鼓咚咚不停。过了足有三分钟,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按在我的发顶,认真地说:“薄砂。你是个缺乏爱和安全感的孩子。”
“所以呢?”我犹带泪光,轻轻问他。
“没有所以。”他扭头看向窗外,带一丝为难的讪笑,“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未央的走来,结束了这场雪中小聚,她穿上棉毛大衣把自己裹得像个雪人,碰到我的手时惊讶地大叫起来:“怎么这么冰?”说着又摸摸我的额头:“头倒是滚烫。脸色也不对,北风,送她去医院吧?”
“不用!”我使劲地一挥,将她甩开,然后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我听见未央在身后追赶呼唤我的声音,也看到林北风拉住了她,低低说着什么:“随她去吧,不放心的话,我们远远跟着就好。”
我是一路笑着回的家,冷冷的雪夜,整条街都被染成白色,谢光了的合欢树默默站在昏黄路灯下,像怀藏满腹心事的老人。
倒头大睡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时,宁倾澜将我从被窝中拉起。
“砂砂,妈妈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唔?”我揉揉眼睛,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打了个呵欠,我说:“妈,我胃痛。”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叹气道:“谁让你喝那么多酒!幸好是和未央北风他们一起,不然我饶不了你。”虽这么说着,她还是起身去帮我倒了杯热开水,又找了几片布洛芬过来:“待会出去看医生。”
“不用。”我接过杯子一口吞掉药片,久违地感到了来自母亲的宠爱。
“什么事?说吧。”
“砂砂。”她一脸为难的表情,因长期抽烟、熬夜而愈显憔悴的脸庞看得令人心疼。
“说吧妈妈,有什么困难不是还有我吗?”我用安慰的眼神鼓励着她,“以后…我尽量不给您闯祸。”
虽然离婚时她分到了房子和存款,但因为她没有固定收入,家里本来不多的存款又要留着我上学,所以母女俩的日子最近已过得渐渐捉襟见肘。
“春节后,咱们可能要搬家了。”
还是因为她的书稿。
她面带歉意地对我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么和我一起去镇江。”
“大概待两三个月。”她说,这本《荼蘼》倾注了她太多心血,然而在写最后一部分时,她却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这半个多月来,写了删,删了再写。砂砂你看,家里的垃圾桶里全是我丢弃的废纸。”她揉着已显花白的鬓角,神情疲惫:“我感觉很累,却停不下来。又无从下笔,每天都过得很煎熬。”
“所以,我决定换一个环境。”她的眼神变得渺远:“或许在那里,所有的故事才能重新复活。”
不疯魔不成活,如今的宁倾澜几乎算得上写字成痴,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为什么要选择镇江?”我静静问。
她笑得很是柔美,目光亦温情起来:“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旖旎水乡,无论醒来还是梦里,耳畔都能听到水声。你外婆在世时是附近远近有名的江南美人呢。”
“不过,自打你出生,我再也没回过那里。”
我从未见过外婆,听她讲外婆家的事也是头一回。从外人那里听说最多的,却是宁家祖上便有精神病基因,轻者抑郁重者疯,更有甚者称,有宁家血统的女子往往活不过四十。
宁倾澜今年三十五,离婚后却老得快。我想起这些无稽流言,还是免不了有些恐忧,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说:“可是马上中考了,现在搬家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去,我把你转到镇江的中学,去我母校念书。”
“考试前就能回来吗?”我追问。
她微笑看我:“你愿回来就回来,不愿回来的话在那里考也是一样的。”
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妈妈去镇江,也许是赌气,也许是逃避,这个时候,我既迫切地想见到林北风,又想彻底一走了之,再也不许他出现在我生命里。
摸底考结束没几天就迎来了期末考。复习考试的那些天,我和林北风虽然见面,可谁也没给谁主动说话。
课桌上并没有“三八线”,但我们的胳膊绝对不会超越彼此的边界,一道深深的鸿沟再一次无形地横亘在我们之间。
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就要走的事情。最后一场考试结束,林北风急急忙忙地收拾好书包,起身便要走。
如果这时我不叫住他,或许这一生我们两个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哎--”我叫了一声。
他顿了顿脚,回过头,满脸疑惑:“你叫我?”
拼命做出自然的表情,我面带微笑地说:“怎么走那么急,有约会啊?”
他笑了下,“寒假要回北京,今天的车票,再不走赶不上火车了。”
我知道他自幼在北京长大,但没想到他会走的这么急,几乎是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
“几点的票?”
“晚上八点。”他急急道,低头看表。
现在是6点50分,时间不多,但总足以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我把书包挎在肩上,面色沉静地凝视他的眼睛:“给我十分钟,说几句话,可以吗?”
他看着我,黑澈瞳仁里的焦急渐渐缓淡,继而恢复成一泊清湖:“好。”
是冬季的傍晚,橘红色的霞光将远处的群山染上一片馨暖,高高低低的房屋楼群上空,一群群晚归的鸦雀鸣叫着飞过天空。
他望着那些飞鸟突然说:“这季节的北京,鸽哨一吹,扑啦啦的鸽群飞起来,那场面才叫壮观。”
“你想家了。”我看着他的眼神,轻声说。
他没答,却扭头问我:“你去过北京吗?”
我摇摇头。
“有空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游北京的老胡同。”
林北风并没意识到,这一句不经意的话却让我的心泛起了涟漪,今生不踏进北京一步的誓言竟因此有了最初的一丝动摇。
“时间不早了,我也有些话要和你说。”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天的林北风,穿一件深蓝的V领毛衣,内搭白衬衫,修长的双腿包裹在合体的牛仔裤中,他的头发随风微动,清秀到美好的五官在我的眼前也似乎微微恍惚起来。
“是不是,我伤害了你?”他的声音那么低沉、温柔,甚至带着体贴的意味,像一缕有温度的阳光,轻轻抚摸着我的心房。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心跳几乎停滞的动作,他用双手轻轻托起我的脸,修长干净的指尖在我的脸庞上微微滑动、摩挲。少年清亮的眼神直击我的心底,他说:“如果不是她…我也许真会喜欢你。对不起。”
说完最后三个字,他收回手,又同我保持了两三米远的距离。
“你想问的,现在都该明白了吧?”低头看了下腕上那块表,他说:“我该走了。”
“林北风--”我叫住他,眼角已有湿润。
“我只想问一句,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她?”
两人的目光同时望向不远处走来的人影,火红色的毛衣,乌黑的长辫,永远灿烂明媚如金葵花的笑颜,她是人间纯净美好的化身,她是他青梅竹马的,叶未央。
“我该走了。再见,薄砂。”
再见,林北风。
再见,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