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背后程飒南的位置变得空空荡荡,我忧郁地想,可能再也没有那么一个人,会在上课时踢我的凳子,拿铅笔在我衣服后背上画乌龟,也再不会有人在我悲伤哭泣时,努力讲些其实很无聊的笑话,在我得意大笑时,却不遗余力地打击我…
我没想到,就在程飒南消失不久之后,这些想法就消失了,犹如古僻幽深的森林里,投进了淡淡的一层暖光,又如薄风微过,拂动年少时潮湿而忧郁的心。
新换的班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双眼皮,稍显矮胖的身材,脸上却总挂着和蔼善意的笑。
早上九点,她领着一对少男少女走进了教室,并成功地引起了班级里的小小轰动。
形容他们“一对”,实在是因为此时此刻站在讲台上的两人看起来太过般配,少年清秀如荷如风,少女灵动如月如露。两人均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个白裙子黑长发,一个白衬衣蓝牛仔裤,皆是干净的眉眼,温和微笑的表情。
“我给大家介绍两位新同学,这位是林北风,这位是叶未央。以后大家互相团结,尤其要照顾新同学。”
周姓的新班主任揽过叫叶未央的女孩,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头,指向我身边的空位置,说:“去坐那里吧。薄砂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孩子,你们要互相帮助。”
“嗯!”只见她重重点了下头,清明的目光转向我,像一把细碎如金的阳光洒在层层密林之上。
原本的同桌小暖因成绩太差被分到了别的班级,如今空下来的位置,就被这个远道而来的葵花一样的女孩子代替了。
也罢,我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
一直保持着严肃表情的林北风小树苗一般站在那里,不时地引来班里女生们的唏嘘和暗叹,我听见有人悄悄议论说,除了程飒南,这是班里最帅的男生了。也有人说,他比程飒南看起来要成熟和文气的多。
却几乎无人因他提起林月河,想来,别人并不知他就是前一届班主任林月河的亲侄子。
“程飒南退学了。林北风,你去坐那里吧。”
“老师,程飒南还会再来吗?”不知怎地,我突然站起来,眼睛有些幽怨地盯着林北风,那种感觉好像是他抢走了程飒南的位置似的。
“这个…”周老师沉吟了半天,绽出了个敷衍的笑容:“也有可能吧,不过一时半会不会来上学了。他母亲来办了退学手续。”
“放心,如果他回来,我会把这个座位还给他的。”林北风从讲台上走下来,路过我身边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脸上的表情,却如冰雕,虽美却冷。
整个上午,我的课上得心不在焉,叶未央倒是显得很兴奋,对班里的老师同学向我东问西问的,我懒懒答了几句,歪头趴在桌上装睡。
好不容易放学了,瞧见林北风走过来找叶未央,我把书包一背,低着头就往教室外面走。没想到叶未央却似乎想和我一道走,在后面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
哼。
我就是不想理林北风,虽然他并没有得罪我。但一看到他,我…忍不住心痛--为妈妈,为林月河,也为自己。
他追上了她,就在学校的大门口,风来来回回地跑着,吹动了我已长及耳下的头发。我的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凉,却把嘲讽的微笑挂在了唇角。
他们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我收回目光,只见对面的绿灯亮了,便迈动双脚,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摇摇摆摆地过马路。而就在这时,一阵聒噪的车鸣声在耳边剧烈地刺响,和着一股强劲的风向我的腰部突袭而来。
“薄砂--”
叶未央的口中发出一声尖叫,我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觉得右手边一辆汽车轰隆着冲过来,丝毫没有要刹车的意思。
“小心!”少年的惊呼在我终于惊慌抬脸时发出,一个身影扑过来,就在右侧那辆黑色吉普即将撞到我时,他一把将我推倒,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贯破了我的耳膜。
数秒钟之后,我睁开眼,躺在身侧的少年,白衣上沾了些许灰尘,露在外面的手肘部位被擦伤了,血丝正缓缓地往外冒,而他的另一只手,则牢牢实实地扣在我的腰间。
被吓得小脸煞白的叶未央口里叫着我们的名字奔上来,而正当她跑到我们面前,伸出手要拉我起来的时候,那辆原本已经熄火的肇事吉普猛地又启动了引擎,我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林北风拉着叶未央的手连连后退,我一边往道路旁的花带里滚爬,口里大叫着:“你们是什么人?难道想谋杀不成!”
“嘎--”
吉普车在眼看碾到我的右脚上时戛然停住了,两个身着黑短袖、戴着墨镜的青年从车上走下来。
“小丫头片子,你就是薄砂?”摘下墨镜冲我吼的是个三角眼的瘦子男,他走上来,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
“说!是不是?”另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脖子带一条黄灿灿的链子,胳膊纹着一只豹头。说着他便拧住了我另一只胳膊。
肩胛骨发出嘎吱的脆响,我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本欲开口大骂,话到嘴边又改作:“我…我不是。你找错人了…”
“你找薄砂干什么?再不放开她我要报警了!”背着书包的林北风站在一簇开得葱郁的剑兰畔,面色冰冷。
“我真不叫薄砂,你们快放开我…啊,好痛!”我嚷着,这时林北风向叶未央示意,“去那边打电话报警。”
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就有公用电话,叶未央接到指令就赶紧往马路对面跑,两个男人却一把揪住我把我往车上拖。
“骗小学生呢?我早打听过了,你就是薄砂!”
“别碰她别碰她,你们弄错了,我是!我才是薄砂!”眼看两人扭着我的胳膊就要上车,跑了几步的叶未央突然拐回来大声叫着。
攥在我胳膊上的力气突然消失,两人互看一眼后丢下我便去抓叶未央。
她撒腿就跑。
在人车如龙的马路上,她一会儿窜进人行道,一会儿又在汽车道上奔跑,像一只机灵的兔子左转右转,两个大汉在她身后一边喊一边追,而我和林北风也只好跟着在后面追。
跑到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场附近,叶未央的白裙在人群中若隐若现,两个青年也穷追不舍。
突然,她不见了。
我的视野范围里再也搜索不到她,除了那两个可恼的混蛋男青年。
他们似乎也找不到她了,没头苍蝇似的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当我气喘吁吁的赶到林北风身旁时,他皱起眉头说:“警察马上来了。未央去哪了?”
话音刚落,商场门口出现了一片骚动,有人惊叫着:“赶紧救救这姑娘!”
“出事了,出事了!有人从楼梯上掉下去了…”
林北风剑一样的眉宇陡然锁的更紧,泛着汗水的脸霎时一片苍白。
也许,我真是个不祥之人。
自己福薄命贱倒罢了,还常常连累身边的人遭些不幸厄运。
如程飒南,如叶未央。
为了帮我摆脱那两个莫名其妙的坏人,她在奔逃时从商场的十五层台阶上滚了下来,脚踝扭伤不说,头部也轻微脑震荡。
“对不起,对不起。”
医院里,我使劲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
“虽然那俩人我不认识,但我想一定是我平时闯的祸太多,得罪人了,害你受这么大的罪。”
叶未央躺在病床上,脸上仍是白莲花般清浅美好的微笑:“幸好没把胳膊啊腿啊的摔断,要不然就惨了。”
我忍不住鼻子发酸,把好不容易才削好的苹果一块块切好递给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还是想问你…”
她就着我的手吃了块苹果,嚼得十分香甜:“啧,真好吃。说,想问啥?”
“你为什么要帮我?”
相识不久,我又不是什么惹人爱的好女孩,况且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我想不通,这个叫叶未央的女孩,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呀…”她歪着头想了半天,继而皱着鼻子笑得像只小猫一样:“我忘了,可能是那一瞬间,我想英雄救美吧,哈哈。”
“可是我又不美。”我低着头,嘟囔着。
“谁说的!”未央咬着一块苹果大叫起来,扳过我的脸对正在调试病房电视机的林北风说:“你看,薄砂的眼睛多漂亮!还有她的皮肤,嘴巴,好美呢…”
“呀…”我一把拨开她,一扭身子跑出去,脸竟火辣辣的红了。
宁倾澜的头发,好像白了几根。
吃午饭的时候,我把未央为了救我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事情告诉了她,当时她正在兴致勃勃地给我讲她的《荼蘼》已写到哪个阶段,女主角因为女儿考入一流大学而无比欣喜。
可我把她从虚幻中结结实实地拉了回来。
现实中,她的女儿依然糟糕到无可救药,成绩烂不说,三天两头就给她惹一堆祸事。
她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下去,瞳仁里一片灰凉。
她把筷子轻轻地搁在碗边,看着我,幽幽叹了口气。
然后,她转身回了卧室。
我的饭也吃不下去了,索性把碗碟都收了,一股脑放进厨房的水池里。
“你放那里吧,待会我洗。”宁倾澜走出来,手里拿着薄薄一沓人民币。
“拿去给人家看病。以后…”她没说完,黯淡的目光投在同样暗淡的地板上,她穿着宽大衬衣慢慢走回卧室的身影,也显得那么黯淡。
是谁说年华似水,而我所拥有的这些青春年华,这么艰涩,这么不快乐。
未央说,为什么薄砂,你连微笑的时候都不快乐。
而这时的未央还不知,我已将她当成了生命中最真实最在乎的朋友,为她没缘由对我的好,为她一眼看穿我的脆弱,看穿我微笑背后,隐藏在黑暗中太久而潮湿阴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