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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阵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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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之间,轰轰烈烈的八十年代过去,变幻莫测的九十年代来临了。

这年,凤雨村一带的春季又出现了干旱。接二连三遮天盖地的沙尘暴来了,沙尘打在人们的脸上,根本就不敢睁开眼睛。刚播下的种子被吹走,只能重新补种。人们顶着风耕作,拍打田地中的土块。有的作物边下种还要边抱着笼子撒肥。一场庄稼种下来,乡亲们的牙齿上积着厚厚的粪肥,耳朵里塞满了沙砾,头发上,衣服上更是披满了尘土。“一年之计在于春。”人们用一颗虔诚的心把种子种进地里,就希望秋天会有好收成。

甘顺在甘城子忙到开春,就匆匆回家种庄稼了。他怀揣着一张一千元的存折,这是他和甘福冬天劳动的汗水结晶。他们计算过,照这样劳动,两三年就可以把拖拉机本钱挣回来。那个“铁牛”只要动起来,力量要比人大几百倍呢。他把存折交给父亲,还说等家里的地种好了他再出门。在外面,只要人勤快就能挣到钱。父亲见儿子有主见,心里也很高兴。他说:“你去吧,你大姑家的地别人承包了,我也省心了。咱们家的地有我呢。”妈妈抚摸着他手上的老茧说:“你和你大哥两个人一扑到活儿上,就不顾自个儿了,看手成个啥样子了。”甘顺笑着对妈妈说:“妈,甩开膀子干活,舒畅得很呢。”

现在,他和乡亲们一样顶着风,起早贪黑地种庄稼。只是在外面呆了几个月,他回到老家竟有些莫名的寂寞。有时他一个人在山塆里耕种时,周围静悄悄的,他吆喝骡马的回音回荡在山塆里,很空旷,很单调。偶尔有鸟儿从头顶飞过,他就想,鸟儿多自由啊。也许是两个弟弟上高中难得回家,妹妹周末才回来背干粮,家里三个大人很平静地闲谈或者商量事情,少了从前的欢乐气氛。

他身上的那件衣服磨破了,妈妈给他补上补丁。他的个头又长了,裤子也短了一截。大哥叮嘱他回县城后买身好衣服,但他走进商店,给三个学生每人买了一件衬衣,又给两个弟弟留足了生活费,说什么也舍不得花钱给自己买衣服了。

他像从前一样种庄稼,可当他一个人在山塆时,眼前总会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她就是曾给他包过手的那个姑娘,名叫莫俪。她性格开朗,热情大方,笑声极好听。后来她竟然也来工地劳动,她的到来简直给顺儿增加了力量。她总是友好地劝甘顺干活不要急,不要太累,这些关心的话让甘顺听了无比温暖。

也许甘顺的寂寞就在于此,他摸摸自己的头,苦笑。人家生长在条件较好的家庭,他一个目不识丁的穷青年,怎么能对人家有意思,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想干脆把全家移到甘城子,但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家里的几个学生暂且还没眉目,他必须守住老家这块“根据地”,等条件成熟了再做打算。可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寂寥,正如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在《席特哈尔塔》中所写:河水找河水,青年找青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有一天,他耕完地扛着铁犁,拉着牲口往回走,谁料一不小心陷进山鼠洞里,脚崴得很痛。他踮起脚,发现洞里有一大堆草叶,就用鞭子把它们挑出来给骡子吃。他坐在山坡上揉着脚,仔细看着山坡上到处有山鼠打的洞。那些害人的家伙一年比一年多了,庄稼不知要被它们糟蹋多少呢。不远处的山坡上,没有草皮,红惨惨的沙子露在外面,就像被开水烫过的鸡头。他小时候,那片阳坡上长满了长长的草,像女孩的长发蓬蓬松松,老牛舌头一卷一卷送进嘴里。如今牲口太多了,草皮被它们踩掉了。

等了近两个月,老天还不下雨,田地干得发出“啪啪”的裂响,干旱使人非常心焦。直到农历四月中旬总算下了一场透雨,万物得以沐浴。此时,人们只能抢墒情种秋粮了。在这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天不下雨就下不了种子,勉强种到地里的种子也发不了芽儿,庄稼不得苗秋后自然就无收成可言。

甘顺终于等来了雨,他赶着种上秋粮,就匆匆出门搞副业去了。他打算收粮食时再回来。

说来也巧,他一下车在路上就碰到了莫俪。她过来热情地和他握手,甘顺额头上顿时掉下了汗珠,他急忙伸出粗糙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手。一阵问候之后,莫俪接过他背上的包提在手里,弄得甘顺的脸红到耳根上,他紧张地回答着她的话,真是从没有过的窘态。和一个大胆的姑娘说话,他的声音微微发抖。莫俪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啊,怎不来呢?”她的眼神告诉他,她是有意在这条路上盼着他来呢。是啊,她天天在班车快经过时,就跑到路边望着他是否会从老家而来。今天,她终于等到了。但姑娘的心事谁能猜透呢,他来了,她却装作无意间碰到他的样子,而甘顺的心里已经暖和得生起了一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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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句俗语“山麻了,羊乏了。”用来形象地说明春天青草发芽,山上的枯草和新苗混在一起,远远看去灰麻麻的。羊嗅着青草芽芽的香味满山寻找,眼看前面有绿影儿,可跑到跟前还是吃不上,它们就接着跑。此时的羊最难放牧,尤其是那些不会统领羊的尕把势,就会被羊牵得叫苦不迭。羊越跑越饿,将冬天积存的膘消耗了。渐渐的,它们就“春乏”了,加上初春天气倒寒,所以羊特别易患病,这个季节是那些老弱病残的羊最难度过的关口。

春天万物复苏,在群羊跑着抢青时,掌群的羝羊正忙着传宗接代,它们担负着与人们春播同样重要的任务。这时候,羝羊的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为了统领羊群,羝羊之间的决斗是血淋淋的,最后,只有最强壮的羝羊才有资格把优秀的种子播在春天。为了让掌群的羝羊精力充沛地耕耘,主人们还得给它们吃小灶。这简直助长了它们霸道的脾性,它们除了对母羊柔情外,对其他公羊动辄就顶翻在地。羊把势也要提高警惕,冷不防就会吃亏。

这天,汪小女在山上就遭遇了羝羊。她正在低头向背篼里拾马粪,谁料羝羊从她身后扑过来。不远处的万仓惊得“啊”了一声,羝羊一头就把汪小女顶进了眼前挖过黄鼠的大坑。万仓打跑羝羊站在坑上喊叫她,见她不动,就急忙跳下坑扶她。小女碰的嘴唇青紫,半天才哭出声来:“妈哟,疼死我了。”“碰哪儿了?”“哟,疼呀。”汪小女双手压着前胸哭着。“碰出血了没有?我烧棉花给你止血。”万仓紧张地说。自从那次遭遇了大毛和小毛,汪小女就一直和万仓结伴放羊了,所以他们比较熟悉了。汪小女流着清泪不假思索地解着衣扣,快要解开时,她突然停下说:“算了,不太疼了。”她想起自己的“难言之隐”。万仓急着看她的伤情,见她停下了,就说:“你的脸都疼青了,还说不疼呢。”她只好捂着胸脯说:“你先把我扶出坑去。”万仓抱起汪小女的腿把她往上送,汪小女被羊顶得浑身疼痛,万仓扶了两次都滑了下来。他只好趴在地上说:“你踩着我的背上去。”汪小女就踩在他背上挣扎着向上爬。

正在这时,几个羊把势从背面山上过来了,他们走近一看,就指着坑里的两人说:“好你个万仓,想媳妇不娶进门,咋跳进老鼠坑了?急得等不住了呀!呵呵,哈哈……”万仓面红耳赤,他对伙伴说:“汪小女叫羝羊打进坑了,你们快帮着把她拉上去。”“来,老哥拉你们一把。盼着哪天羝羊再把小女打进去,我来扶。”那个绰号叫“斗羊”的羊把势过来拉他们。有两个尕把势羞着他们说:“鸦儿红嘴,万仓和小女同岁;鸦儿绿嘴,万仓和小女偷着亲嘴。”“斗羊”把他们拉上坑,笑着说:“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见没人,跳进黄鼠坑……”“不要放屁。”小女气得骂了一句走了。“哈哈”“哈哈”这些十几岁的放羊娃拿他们开心。“哎,你给哥悄悄说,她的那个……”“斗羊”拦住万仓问,万仓见他们取笑,本就很生气,“斗羊”一问,他的巴掌就上去了,说话间两个人就战斗起来。“斗羊”经常同羝羊搏斗,万仓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万仓就败下阵来。

不出几天,凤雨满山遍野都生动地传说着关于汪小女和万仓的“桃色”故事。村长一听肺都气炸了,他冲着万仓破口大骂:“你个狗日的,要敢和汪家的女子胡骚情,我打断你的腿。你要是缠上人家门风好的女子,还算有本事。”

汪小女妈对此事不以为然,她知道女儿攀不上村长的儿子,那些谣言无非是山里的羊把势没事干寻开心罢了。村长的大儿媳是当地富汉家的女子,二儿媳是乡长的女子。村长的儿子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给他们挑媳妇呢,哪能轮上汪家。

万仓受到父亲的警告不敢和汪小女接近了。“斗羊”却天天随在汪小女身边有意吓唬她,汪小女非常无助。此前,汪旺媳妇听到小姑的那些谣传,骂她“骚情”爱招事。所以,她在山上受了别人的气,也不敢给家里大人说,只能忍着。有一天那个家伙竟然抓了只很大的蜥蜴,吓得汪小女到处乱跑。万仓站在山头看得清清楚楚,他扫了一眼,周围没石头,就随手拿起干粮袋里的一个瓷实的大馒头朝“斗羊”打去,不偏不移,馒头在“斗羊”头上开花了。“斗羊”抱着头蹲了一阵,拾起馒头边吃边向万仓冲去……

这事村长很快就知道了,万仓挨了美美一顿打。他前思后想,竟恨起父亲来了。记得二哥钛子瞅下媳妇时,父亲乐得天天合不拢嘴,现在,他和汪小女只不过是情投意合的放羊伙伴,父亲却百般阻拦,还扬言要打折汪小女的腿,让她无辜的背坏名声。他绝不屈服,要坚决反抗。他想了很多同父亲对抗的法子,最后都被自己否定了。不管怎样,他是自己的父亲呀。如果顺从了父亲,他就得眼睁睁看着汪小女受人欺负。逃,逃出去!出了门谁也管不了他们了。他知道柜里有钱,只要想法子拿到手,他们就可以逃跑了。

就这样,这一对稚气未脱的青年,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村长找不见儿子了,汪家寻不着女子了。望着撬开的柜门,村长踢得“咣当”一声说:“贼娃子和贼女子偷跑了。”他跑到汪家院里背着手骂汪国三:“你养的骚情女子,把我的儿子勾引跑了!你要是给我寻不回来,我叫你给我当儿子。”汪国三压根没想到会出这事,他只好和村长派的人一起到处寻找,都没结果。村长说,他从此不再认万仓当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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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甘城子搞副业的甘顺面对莫俪大胆而热烈的爱情,真是左右为难。她并不在意他没文化,只爱他的淳朴和勤劳吃苦。能得到这个姑娘的爱情使他心怀感激,热血澎湃。可让他为难的是,他必须当上门女婿。莫俪兄妹两人,哥哥在外地工作,父母想让她把家撑起来。

一天下午,红彤彤的太阳照着绿油油的庄稼,飞舞的蜻蜓在舒缓的河面上弹奏着快乐的歌曲,淘气的青蛙蹦跳在田间地头。在一畦畦平整的庄稼地边,甘顺和莫俪两人穿着长长的水靴,坐在各自的铁锹把上拉话。甘顺忧愁地说:“我们还有一大家人呢,我咋能进你家门呢?那样人就骂我没心肝了。”“那没关系呀,咱们挣下钱给家里人,种下粮给家里人不是一样吗,我又不是不让你管老家了。”莫俪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不同意吗?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你瞎好给我个话,我也好向父母交代。每次说正事,你就支支吾吾的,我看你平常也是个很果断的人。”莫俪急了。“你不知道,在我们凤雨,只有家里穷得实在寻不起媳妇的人才肯招上门女婿。我要是上了你家门,老家人会笑话我们甘家。让你到我们那山区去,你们家人也不会同意啊……”“你还是老思想,只要我们都愿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照顾家人就行了。”

河里的水哗啦啦的向田间流去。

当最后一缕阳光西沉,莫俪说:“就我个人而言,我愿意随你到任何地方去,只是父母几十年挣下的家业,我一走就没人管了。老家的人迟早要搬来,咱们不能把这边现成的家丢了,再跑到荒地上建家,你说对吗?”“我回去给大哥说,等他同意了,咱们再想办法。”“大哥是个开明人,他哪能不同意呢?”莫俪说。“这是大事情,我要和家里所有人说通才行。”“我明白,我等你的回话。”莫俪忧心忡忡地说。“真对不起,这还得些时间。”“我等着!”

甘顺放完水,披着月色回来,大哥吃完饭正等着他。他心里很乱,大嫂把饭端到他面前,他吃着吃着就走神了。大哥给他倒了一杯凉茶,递过去说:“莫俪又寻你说话咧?”甘顺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嗯”了一声。“她说啥咧?”甘顺端起杯子,一口气把茶喝光了。“看你问的,人家说个话,难道还要给你汇报?”大嫂的话把大哥惹笑了。“嗬,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看这是好事情,莫俪能看中咱顺儿,说明她是个有眼光的女子。”“唉,人家要招女婿呢。我上她家门去,还不叫老家人骂咱们。”“好事,上门又咋了?你在这儿成了家,咱们兄弟就近了,这是大好事情。莫家的老人待人也好。”“不知人家要多少彩礼?”嫂子说。“人家不在意这些。”甘顺说。“那人家在意啥?”“就是让我招女婿,咱家老人谁会同意呢?再说,咱老家一大家人,我咋能丢下不管,跑到别人家管别人的事。”“只要你们两个人都愿意,其他的事你不要愁。我看莫俪对你是真心的。”甘福说。“奶奶和妈在老家生活习惯了,她们不肯出来呢。我想现在就回家去,我心急得很。”甘顺心事重重地说。“那路边建楼呢,咱们去搞几天副业你再回去。”“我想回去,到庄稼收罢再来。”甘福见甘顺坚持要回老家,就问:“那你对莫家这门事情咋想的?你总得给人家留下个话。”“我招了女婿,凤雨人非把咱甘家堂屋的大梁笑弯不可!”“你呀!都啥年代了?我要是那样想,我就不敢移出凤雨了。其实,我移出凤雨还是凤雨人,我甘福还是甘福。谁管得着你呢?你决定的事和别人有啥关系呢?你再想想,这是好事。”甘福的话让甘顺沉默了。

第二天清早甘顺就坐车回家了。他一路望着长势喜人的庄稼,远处奔流的黄河水,心中默默地说:亲爱的姑娘,祝你幸福!当你从甜蜜的睡梦中醒来,我已不辞而别了。

他怀着深深的眷恋,怀着难言的痛苦,在蒙蒙泪水中离开了。

他曾经打算离开凤雨与大哥一起奋斗,早日把家搬出来,他也曾经幻想有一位美丽贤惠的姑娘能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可当这片土地热情地呼唤他,而且大胆地向他吐露爱情时,他却躲闪了?他不能让亲人为他伤神了。大哥走后,老人都很伤心。如果他再走了,他们怎么受得了呢?可爱的姑娘,再见吧。希望再见到你时,你已经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伴侣。我之所以要悄悄地回去,是不想再打扰你的生活了。你不能走进凤雨成为我的妻子,我也不能只顾我个人而抛开家人。大哥白手起家,他移出来几年了,生活虽一年比一年好,但他们还没有真正摸透土地的脾性。国家的农业专家也常来指导,但想要生活真正好起来,还要很长的过程啊。而他不能让别人指着父亲的脊梁说:甘家穷得给儿子寻不起媳妇!

甘顺眼前浮现着莫俪期待的目光,难道他真的会辜负她的一片真心吗?不管怎样,先回到凤雨去,回到那个安静的角落去,回到生命的襁褓中去,回到能容纳下他全部快乐和痛苦的地方去,再慢慢思量。

太阳出来了,他不再想那些伤脑筋的事情。他计划到县城给两个弟弟送些生活费,另外给妹妹买条裤子。她今年长高了,旧裤子变成了“高吊裤”。妹妹长得可爱,遗传了甘家人的宽额头,大眼睛,尖虎牙。虽说甘家就她一个“老疙瘩”女儿,但她的身上穿的全是两个哥哥短得实在穿不成退下来的衣服。她剪了短发,远远望去,就像个假小子。有一次学校调来了一位新体育老师,在挑选大个的男生打篮球时,把她挑出来,惹得同学们都笑了。她高兴地说:“老师,我也要参加。”“好,你就算一个‘男生’。”想起这些,甘顺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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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那一对小“夫妻”跑到了银川一带,万仓本以为九百元钱够他们花销一阵子,谁知他们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住店、吃饭,仅几天时间就花去了大半的钱。为了生活,他俩不得不寻着打工。汪小女在餐馆寻了个洗碗的差事,万仓在一家建筑工地运砖块。

城市的生活忙忙碌碌。万仓起早摸黑,住在又热又挤的集体工棚里。汪小女打工的餐馆从凌晨五点开业到晚上十一点关门,休息的时间很有限。她成天弯着腰在水池边洗碗、洗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万仓下班跑来帮她干会儿,让她歇一歇。等不到小女下班,万仓就回工棚休息去了,因为工地上的活儿也非常累人。当他们自食其力,才感受到生活原本的艰辛。在老家,两个娃娃虽然常做重活,但哪一项重活要天天做呢?老家的活儿今天在东山收麦子,明天在西山背豆子,回想起在山上放羊的很多日子还是畅快的。

一个雨天,工地暂时停工,餐馆的生意也相对冷清。他们两人就顶着伞出门溜达。在一个公园的凉亭下,外面清新的空气才让他们伸展腰身美美呼吸了几口。两人高兴了一阵,就各怀心事,不多说话了。也许他们感到生活有点太沉重吧。汪小女捋着头发上的雨水,泪花莹莹,她实在太想家了。她第一回出远门,跟着万仓转了很多圈子,都想象不出家在哪里了。万仓的心里何尝痛快?他后悔走了这么莽撞的一步,把人家汪小女也连累了。他含着眼泪说:“都是我没本事,叫上你出来受累。不过,你听我的话,咱们干满一个月,领了工资再说,说不定其他地方能寻上好活儿呢。”“我想家得很,咱们回家算了。”汪小女泪水涟涟地说。“小女,咱们出来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当时出门时我给你咋说的?就是在外面挨刀子,下火海,我们都要咬紧牙关坚持住。小女,等咱们在外面混好了,混出个人样了,钱挣多了,咱也在城里买楼房住。”万仓打起精神给小女鼓劲。“是我害了你,让你挨打受气,连家都不敢回去。我天天想着,心里难受得很。”“你听我的话,不要尽想些难受的事情,过去了还想它做啥呢?等我以后钱挣多了,一定把你打扮得和城里女子一样俊。你跟着我出来吃这么大的苦,我心里也难受。等到咱们有家了,我要好好待你。等以后咱们生了娃娃,也就成大人了。”“你呀。”小女的脸红了,也被他的话逗得破涕为笑。

如果说以前万仓是出于对父亲的叛逆而逃跑的话,现在他的确长大了许多。他是认真的,也是真挚地对汪小女说着心里话。以前,汪小女只不过是一起放羊的伙伴,就是在出门的路上,他都没有这样深刻地把这个女孩和他的一生联系起来。当他以一个男子汉的身份把她领到外面时,她视他为唯一的亲人,他们相依为命。他必须挺起男人的胸膛保护她,疼爱她。是啊,他和她的联系,无疑对他们各自都有着重大意义。正如心理学家所说的“长大的含义是指学会了关心别人”。从前,他们总是让家人关心,现在他们学着关心自己,学着彼此关心,学着一天天长大。

万仓拉住她的手说:“好不容易出来转转,咱们都该高兴才对。走,到商店给你挑双凉鞋去。天热了,顺便再给你买件半袖衫。天天在蒸锅边干活,热呀。”汪小女就和他一起去了。

万仓比汪小女大两岁,他个子长得较高,小女长得圆润。万仓在外面工地上干活,皮肤晒黑了,看起来比小女成熟些。与他们同龄的城市少年,正在读初中或高中,在校园里度过最美丽的青春年华。他们两个乡村娃却为了自由,“私奔”在城市的角落谋生。从此,他们把心交给了对方。今后,无论面对怎样的生活,他们都愿意为自己的幸福做主,这是成熟的象征。不管凤雨的人怎样骂他们,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他们从商场出来时,雨停了,一向污浊的空气变清新了。行人匆匆忙忙,回家的、赶路的、上班的、下班的,他们的身影也混进人流,再也寻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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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莫俪还在期盼着甘顺的答复时,才发现他逃走了,这使她非常失望。她想起每次见到他,都是她主动和他握手,他却红着脸说:“快放开,小心别人看见了笑话。”她故意笑着说:“你还很封建呢,谁管得着咱们握手了?”他和她说话也要保持很远的距离,她有时想故意捉弄他,但怕他误以为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呢。现在,莫俪的想法改变了。他可能并不喜欢她,说不定是个骗子,在老家已有妻儿了。他骗了她的感情,把她一步步引向爱情的深渊,让她一个人在深渊里苦苦挣扎,他却逃跑了。

她去问福儿大哥。他同往常一样客气地对她说:“顺儿回家了,秋后庄稼收罢就来了。”大嫂还是亲热地向她问这问那,她强作欢颜回答着。

莫俪爸见女儿一脸不高兴地回来了,就说:“俪啊,甘顺那小伙我也看中了,人实在,能干。可人家不能丢下老人来咱们家,你就收心吧,我给你打听一个好的。有老爸给你苦下的这光景,你以后的日子保证能过红火。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寻个可心的人,我们也不强求你。”“我不甘心。如果他真不愿意上咱家来,我们就在甘城子修房子,把他老家移来,这样两家我们都能照顾了。”“一个穷搬家,到底有啥好?你就这么死心眼儿?人家走了,给你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说明人家不情愿。你一个女孩子死缠着人家干啥吗?”母亲生气地说。“你和我爸以前不也是穷搬家子吗?还说别人。”莫俪从小娇惯,她敢不依不饶地和大人讲理。“俪儿,你喜欢人家,人家不理你,这不好。”父亲耐心开导女儿。“你们不是要招上门女婿吗?我不缠人家,人家能来?”莫俪哽咽了。

爱情啊,你是多么熬煎人。当痴情的人偷偷哭泣时,你却在悄悄发笑。是啊,爱情永远主宰着人类的精神世界。世界因有爱而明媚多姿,也会因失去它而暗淡无光!其实太阳永远是炽热的,变化的只是爱的温度。

莫俪无精打采地过了几天,要去陕西舅舅家。父母见她心情不好,也就同意了。

甘顺回到家,看到妈妈的腿疼得厉害,父亲边放羊边操心庄稼,脸很黑瘦,他的心情更加沉重。这天,甘顺把羊赶上大山,他久久地望着远方,陷入难以自拔的痛苦中。噢,宽厚的大山哟,你能容下祖祖辈辈,能容下所有的快乐和忧愁,你却容不下我的心事!请你收下我的心事,把它深藏吧……

山那边是通往外面的一条弯曲的公路。啊,你为何总把我的心载向远方?凤雨有我最亲的亲人,有我耕耘的田地!可是,我的心却陷入了孤苦,我的魂仍然被那条通往远方的路牵走……

心爱的人,忘记我,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吧。

甘顺强迫自己不想她,但她总是调皮的伸出手对他说:“怎么样?握个手吧,周围没有人呢。”然后咯咯笑着握紧他的手,使劲儿捏他,“痛不痛?”“不痛。”于是她加了劲,把脸也争红了。顺儿就笑着说:“呀,痛死我了。”她放手了。无比的幸福涌上他的心头。

在绿色的田园边,她总爱穿一件火红的裙子,如一只美丽的大蝴蝶悄然飞到他身边。在忙碌时她穿着结实的牛仔服,踏实干练。这样美丽的女子,怎能看中他呢?也许外面的女孩都大胆开放,她只是逗他玩吧?难道她和他谈论婚姻也不过是儿戏?甘顺对自己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不觉吃惊。不,不会的,他能感受到她那颗真诚的心。他否定她的感情无疑是对神圣爱情的亵渎。他在心中祈求上天能赐予心爱的人幸福。虽然他当了逃兵,却逃不出自己的心,因为他把心丢在那里了。他甚至悲观自己一生注定要打光棍,连这样一个心仪的女子,他都准备错过,那么他会碰到谁啊?他理想的伴侣要同奶奶和妈妈一样,慈祥、善良、吃苦耐劳,要和家人和睦相处,同甘共苦。那么,她在哪里呢?她会出现在他的眼前吗?他不知道。

那是从哪里来的女子,她在公路边下了车,背着大包小包。她是去哪儿远行的旅者?戴着一副遮阳镜,穿着一件粉红色半袖衫和一条白色长裤,头上的发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是否迷路了?为什么站在路上张望?她背着包,向不远处的羊把势走去。她在问路?看,她向山这边走来!

天哪!那是大胆的莫俪!

甘顺揉揉眼睛,她真是可爱的俪吗?我没有做白日梦吧。他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下自己的双腿。不是梦,不是梦,他向她飞奔过去。

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痛苦而思念的身影,倾注了她炽热爱情的身影,她正是来找他的。如果他是个骗子,她就释然了。如果因为其他原因,她绝不会轻易放弃他。如果他的家人不同意,她一定要想办法动员他们迁到外面去。

原以为不知他在多深的大山里,可他居然向她奔来。啊,该怎样去问他?那些在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不知逃到何处去了,不知是太高兴还是太伤心,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来不及调整自己的思绪,他已奔到她面前了。

“俪!你咋来了?这么远的路!”甘顺气喘吁吁地问。

“我以为你上月球了……原来还在地球上呢。”

“是我不够人!走时没有勇气给你说,害得你跑这么远来了!也好,你看看我的家,你就理解我这样做的原因了。”甘顺为难地对她说。

“大哥都能迁移,你难道就不能变通?”莫俪说。

“咱们先不说这些。你来了,我带你看看我的家乡。走吧,我们上山顶去,坐在山顶上看得又高又远。”他背起莫俪的包,拉着她的手向山顶而去。她没走过山路,还有些胆怯。

他们爬上山顶,甘顺把包搁在草坡上,拉过他的雨毡说:“快坐这儿歇会,小心把衣服蹭脏了。”莫俪坐下,甘顺蹲在她面前指着羊说:“俪,这是咱家的羊,今年草山不好,羊瘦着呢。”见莫俪不吭声,甘顺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却说不出口。

甘顺拉着她的手,默默地望着她。莫俪眼含泪花,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他哽咽着说:“俪,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把羊赶上大山,看着公路上的班车一到,我就想跳上车跑去看你。我晚上常梦见你来了,有时你从天上的云朵上飞来了,有时你从公路上跑来了。刚才我还以为在做梦,你说是不是梦呢?”“不是梦,是梦也不是梦。”莫俪说的很含糊。“只要我们都有真心,事情总会解决好。为我们又能相见而高兴吧。”甘顺扶她坐好,她脸上的愁云消失了,她笑了,甘顺也笑了。

莫俪从包里取出一双布鞋换上,她和甘顺一起去赶羊。此时,她的心情已豁然开朗,就不无惊奇地说:“这么大的山呀,好像是顶着天了。还有花儿呢,呀,还有大草莓。顺儿,这野生的草莓真好吃,真甜。”

一路上有羊把势问他:“顺儿,你领的哪来的俊女子,咋这么洋气呀?”甘顺不好意思了。莫俪抢在前面说:“你好,我是从北面来的。”“好着呢,北边的到咱这远路上来了,你来我们这山沟里有啥要紧的事情?”“我是来玩的,没有啥要紧事情!”“我听说省里的记者来采访咱这里的旱情呢,要真是记者就把我们这里的旱情写写。今年天气旱情重得很,我们可要挨饿呢。”

天快黑时,牲口和羊群从四面八方向山腰聚拢而来,羊把势都争着看这位远路上来的俊女子,她大胆地向他们打招呼。有些小孩子好奇地盯着她看,莫俪觉得很好玩,就喊他们过来,掏出包里的小零食分给他们吃。甘顺满面红光的领着莫俪,他有些自豪,又有些羞涩。他慢慢赶着羊,好让莫俪走得稳些。在人多的地方,他可不敢扶她,那样村里人笑话他不说,还会骂他祖宗八辈子不正经呢。莫俪当然理解,她不但不能坏他的名声,还要给他脸上争光呢。即使摔倒了,她自己爬起来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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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当甘顺的羊最先回到凤雨时,站在沟两边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他们仔细打量甘顺和那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女子。“顺儿,你领的谁啊?”“北面远路上来的。”“噢,咋得来了?”“坐班车来了。”莫俪说。“你说啥?”村里人听不清莫俪的话。“坐班车来的。”甘顺当翻译。莫俪礼貌的向大家打招呼,他们走过村庄给人们丢下一个谜团。

“那肯定是顺儿瞅下的媳妇。”“她穿得像个干部,咋能看上一个羊把势。”“顺儿这娃娃,我看是个有本事的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媳妇呢。要不然是谁?”

如果说莫俪的到来在凤雨刮起了一阵强风的话,那么她走进甘家门无疑就掀起了惊涛骇浪。

甘家堂屋中透出昏暗的灯光,妈妈听见甘顺喊羊的声音,就把热气腾腾的荞面疙瘩端上桌了。就在甘守勤把碗捧到甘奶奶手中时,谁知从天上掉下一个女子,她在甘顺之前跑进门说:“奶奶好,叔叔好,姨姨好,我是从福儿大哥那边来的。”惊得几个围坐在炕桌边的人都放下了筷子。家里冷不防来的外人,多数是货郎寻着投宿来的。她一提甘福,几个老人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她是谁。甘顺随后进门笑着说:“她是从甘城子那边来的,叫莫俪。我大哥经常向她家借东西呢。”“噢,就是给我顺儿包过手的那个女娃娃呀?顺儿给我们说过,快上炕,快上炕。”奶奶一说,家里人才都明白过来。福儿妈急忙收桌子,要给远路上来的姑娘重新做饭。莫俪拉住她的手说什么也不让,她又握住奶奶的手说:“奶奶,我大哥和大姑在外面过得很好,今年土地改良了,秋后有好收成的。”奶奶听得似懂非懂,一个劲儿说:“好,都好着就好。”

随后,莫俪捧起一大碗杂粮饭,和他们一起吃。几天茶饭不思,没想到饭这样香。吃完饭,甘顺让妈妈陪她说话,他去洗锅了。他想让大胆的莫俪把他们的事给老人说明,好让父母为他们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第二天天大亮,莫俪才仔仔细细看了一圈甘顺的家。这是同村里很多人家没两样的院子,敞着的大门正对着堂屋,屋内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幅寿鹤延年的中堂,下面摆着张紫红色的旧木桌,当地是一张吃饭的圆桌和几把小椅子,这就是家中最好的摆设了。堂屋两边是两排低矮的房子,房角处长着几株蒿草。陈旧的花木窗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剪纸窗花,有些地方被风吹破后又用学生的旧书本糊着。东屋檐下有燕儿筑的窝,几只可爱的小燕子飞旋在院子上空。她走进一间屋子,炕头上垒着厚厚的书,墙上贴着毛笔字画,上面写着“业精于勤”、“功到自然成”等励志哲言,炕角还摆放着用旧书本折叠的小工艺品。粮仓里,三五袋杂粮堆放在一起,三袋麦子码放得很整齐。屋台上有铡刀和各种农具,还有拉水的架车和水桶。门前长着几棵杏树,树下的狗亲热地向她摆尾巴,好像和她很熟悉了。大门对面是道很深的山塆,山下是田地,山上有人放牧。

莫俪玩了两天,她终于认真地对甘家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请你们搬到甘城子去。如果老家的习俗,不愿意让他进我家门的话……”她又说出了自己的那些道理。“噢……”几个老人谁也说不出话来。

邻居们纷纷来看从外面来的这个俊女子时,甘守勤两口子真是悲喜交集,喜的是顺儿瞅下这样一个展脱的对象,悲的是要成全他们,儿子要当上门女婿。甘守勤对妻子说:“咱顺儿不怕寻不上媳妇,拉倒算了。”但他看莫俪和顺儿一起上山给牲口割草,一起给家里拉水,他们说说笑笑,情投意合,他就不能拆散他们,那无疑就毁了儿子的幸福。唉,凤雨能容下几辈人,能容下一庄人,偏就容不下他家的娃娃。搬迁的,念书的,家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不会飞的。现在可好,大儿子走了还不够,二儿子又要招女婿!他甘守勤难道连给儿子寻媳妇的本事都没有吗?也怪顺儿,他挑三拣四,把多少女子错过了,如今却叫外面的女子看中了。好吧,就让儿子过他的日子去吧。只要儿子过得好,他也就放心了。对于那两个小儿子,他们读罢书了,任他们去天南海北,就看他们的本事了,他绝不拦挡。以后的事不能多想,眼前的事他们必须做出决定。事情明摆着,他们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甘守勤两口子又严重地失眠了。他们想的不是自己和家,只想着他们的儿子进了别人家的门受气挨骂怎么办呢?这女娃娃年轻冲动依恋顺儿,等到一起过日子了,平常磕磕碰碰的,她会不会嫌弃他家穷?那样,儿子就短精神了。

莫俪晚上和甘奶奶睡在一起,她给甘奶奶讲甘城子的好,什么大水库,牛首山,一马平川的田地,家家有播种机等等。甘奶奶脸上微笑着,心里却想:你这是哄着叫我的孙子呢,把那里说得天花乱坠,比天堂都好,可福儿去了几年了,咋还没有富呢?不过顺儿去了和福儿在一起,相互照料,在她看来也不是坏事。

这天晚上,甘守勤问儿子:“顺儿,你是咋打算的?”甘顺低着头说:“我和莫俪商量好了,等到宁儿和康儿毕业有眉目了我们再结婚。”“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敢耽搁?”“外面二十六七的人没结婚的多着呢,我也不急。”“顺儿,谁家的女子能等你那么长时间?说实话,你要是中意人家的女子,就结婚。如果你不中意,赶紧让人家回去。要不然事情不成,咱们的名声也坏了。”甘顺紧握着双手说:“我走了家里不得成。”“你好好活你的人去,家里你不要管,就那薄地,我能劳动。我寻思着你大哥走得对,咱们这里年年天旱,你们长大了,要各活各的人了。我就怕你上人家门,会不会受人家的气。唉……”父亲一时说不下去了。“你们放心,莫家的老人和你们一样,好着呢。我就是不放心家里,寻思着拉倒算了。我咬着牙跑回来了,她又寻来了。我怕要再错过了,以后还真寻不上合心意的了……”父亲忧郁的气息浸透了甘顺的骨子,他能体会到父亲内心的痛苦。不管怎么说,他去了可以和大哥一起奋斗,让家人将来生活得更好。

正在这时,莫俪进来了,她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就说:“叔叔,我的父母都是心慈的人,我们已经决定好了,等两个弟弟考上大学后再结婚,你放心。”

甘守勤愣住了。

莫俪走时,给甘奶奶的手中塞了一百元钱。这让甘守勤有点难为情,他给未来的儿媳凑了二十元钱“见面礼”,一看拿不出手,就去问甘顺身上还有没有钱。甘顺说:“爸,我买了一袋白面,给骡子买了一车草,就剩二元钱了,你急着要钱干啥呢?”“咱们这里有乡俗呢。”甘顺明白了,他笑着说:“就给她这二元钱吧。”

甘顺把莫俪送上车,目送着车驶向远方,他才怀着甜蜜的心情回家了。他特意穿着那套新衣服,显得精神抖擞。乡亲们碰见了笑着问:“你把北边的女娃送走了?”“送走了。”“你本事还不小,把彩凤凰招来了。”“嘿嘿。”他憨厚地笑了。

46

由于天旱,庄稼歉收,盼光景的人每天穿行于山野中,他们仔细寻找着每一个刚探出头的蕨菜芽。汪旺的大锅闲置在角落里成了饮羊槽。人们每天把铲来的仅有的几根蕨菜在开水锅里烫过,一点点积攒起来。此时干蕨菜的价格已经涨到了十元钱,遗憾的是很难采上了。

那些爱打牌的人也没钱可赌,就纷纷上山挖山鼠、打呱啦鸡和野鸡吃。呱啦鸡学名为大石鸡,它的肉非常鲜美。他们白天摸清它们的栖息地,半夜结伙上山用大网罩住呱啦鸡,用手电照亮丢石子把它们赶向大网一角。它们哀叫着,他们狂笑着,美餐就到手了。

汪旺在邻村借了个旧土枪,背着打兔子。刚开始看着兔子一个个从眼前蹦过,他愣是没打住。过了几日他瞄得越来越准,一天能打两三只兔子。这是个好营生,他把兔子卖给乡上的干部,也能赚点钱。年轻人眼馋,有人干脆自己做了土枪,上山打兔的人就更多了。啧,他们手提兔子,简直如凯旋的勇士!

有一天为只兔子,汪旺和“斗羊”两人争起来了。他们一争,兔子就吓跑了。他们半天没有追到,就相互指责。汪旺指着“斗羊”的鼻子骂:“你骚情,老子崩了你的小命。”“崩就崩,看谁崩谁。”说话间两人同时端起枪向对方射击。随着一声惨叫,汪旺应声倒地!另一颗子弹从“斗羊”耳边“嗖”的飞过。“斗羊”见汪旺在地上惨叫,笑着说:“英雄好汉儿,再起来欺侮老子。”“快背我回家,你个龟孙子。”汪旺在地上打着滚骂他。“你快起来,装啥蒜?还不是想把我哄到你跟前。我不上你的当。”汪旺伸出粘满鲜血的手说:“你快来。”“斗羊”这下真吓坏了。“真打着了?”车珠做的铁子弹正好打进了汪旺的小腿。见血直往出流,“斗羊”撕下自己的衣袖缠住汪旺的腿,背起他就往回跑。平时霸道的汪旺,此时疼得满头大汗。他在“斗羊”的背上不停地骂:

“老子不会放过你。哎哟,痛死老子咧。”

“斗羊”一口气把汪旺背到家,他们费了好大劲,可子弹怎么也取不出来。汪国三对“斗羊”说:“叫你家大人来。”

说话间“斗羊”的家人就跑来了。“斗羊”妈见儿子打了汪旺,急忙给他们赔礼道歉,她知道这回可闯下大祸了。

闻声而来的村民站了汪家一院。“斗羊”妈说:“是娃娃不懂事,伤了旺子,今后我给你们劳动。”汪旺媳妇说:“劳个屁动,要有动劳,你儿子还闲得打人?我这人一天可挣几十元呢。”

子弹仍取不出来,汪旺的腿肿起来了。汪国三只好和“斗羊”的父亲把他拉到医院去。走出汪家大门,“斗羊”的父亲就把儿子自制的土枪折碎扔向沟里。

汪旺的腿上缝了几针,“斗羊”的父母只好杀鸡宰羊给他送去。这天,汪旺嚷着要吃饺子,“斗羊”妈在窖里掏了几个老萝卜送去。就在她进门拿菜刀时,谁知汪家的老牛叼起一个跑了,转眼它就噎得口吐白沫了。她吓得站在门口喊:“顺儿,顺儿,快来啊,牛吃上焉萝卜了。”甘顺兄弟几个听到喊声,同时飞奔而来。老牛倒在地上,憋得直伸腿子,甘顺两把脱掉衣服,在甘宁和甘康的帮助下,把手伸进牛口内,好不容易把萝卜掏出来,老牛这才缓过气来。“斗羊”妈看着甘顺手里的萝卜,瘫软在地上,叫了声:“老天啊!”

半月后汪旺能走动了。他向“斗羊”家要误工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共折了一千斤麦子。啊?“斗羊”妈见汪旺狮子大开口,急哭了。这些天心情压抑的|“斗羊”终于忍不住了,他拾起铁锹嘴里骂道:“老子干脆打折狗日的腿,一辈子都养活他。”一出门和父亲撞了个满怀。“你要做啥去?”“老子把狗日的打死,给他赔命去。”“你要再敢发混,就给我滚!”“滚就滚!”“斗羊”扔了铁锹跑出门了。

47

在炎炎烈日下,轰轰旋转的搅拌机把一堆堆泥浆吞进去,搅拌均匀后吐在七上八下的吊车上,送到高处去。为了赶工程,工人们夜以继日地劳动着。只要能多挣钱,他们总是超负荷工作着。在很多城市人不经意间,一幢幢大楼拔地而起。在人们喜迁新居时,他们也许不会想到那些流过血汗的工人。是的,在城市,他们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但他们却是建设城市最重要的一族。

清晨,当人们还在梦乡,他们已经扛着工具,啃着干粮,向工地走去。中午,当人们聚在一起小酌,他们每人端着一只粗大的碗,汗流满面的蹲在工地临时撑起的土棚门口“吸溜、吸溜”吃饭。傍晚,当人们在轻风中散步时,他们仍然汗流浃背,搬运着工地的一砖一瓦,丝毫不敢懈怠……

是啊,只要有所回报,人对生活的热情就会喷发出来。就如前面提到的那对从凤雨“跑”出去的小“夫妻”。当他们终于领到了工资,他们是多么激动。这是他们第一次劳动的收获。他们本打算领完工资就不干了,现在他们已经适应了辛苦的劳动,就商议继续干。万仓又转到另一个工地上了,汪小女仍在那家餐馆起早摸黑地干活儿。习惯了,她干得也很麻利。老板见她踏实,还给她涨了工资,这对她的鼓励很大。她有时也很想家,但眼前万仓是她唯一的亲人。经过生活的锤炼,他已经不是那个和她一起在大山上放羊时嘻嘻哈哈的娃娃了,他学着背负起生活的重担。

为不让小女想家,他总会编些故事。过两天,他说见着村里人了,他们说老家人都好着呢。又过几天,他说大人捎话来,让他们在外面好好打工。一听到故乡的消息,汪小女就不想家了。

其实万仓哪里见着村里人了,完全是他想家想出来的。但是他必须坚持劳动下去,他要过独立的生活。这一点他不像大哥,啥事都听父亲的,也不像二哥,总怕吃苦。在家里大人看他还是个孩子,一出门,他很快就长大了许多。他不想如大哥一样受父亲的指使,更不想和二哥一样逃避劳动,他要好好打工挣钱。既然他把汪家的女子领跑了,就要对她负责任。他首先对自己有了初步的认识,他不依不靠,要凭自己的力量生活,他不相信离开大人的呵护就会把他饿死。也许正是肩上的责任让他猛然间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而此时,远在西藏的汪其已经成长为一名钢铁战士,他们驻扎在祖国最高最远最寒冷的边防哨所。这里与印度、尼泊尔等国接壤,有些犯罪分子经常冒死越境。

这天,汪其在岗哨上看到一个穿着宽大藏袍的妇女鬼鬼祟祟向边境线走来,他和战士立即上前查问,女人叽叽喳喳说了半天,他们根本就听不明白。她捂着肚子,比画着,汪其以为她要生孩子或生病了,就向上级汇报情况。不多时,车把她拉走了。

原来她是境外的人体藏毒者,在运毒的路上出现了肠梗阻。医生从她体内取出的毒品多达一公斤。从那以后,汪其更加警惕,每天站岗,绝不放过一个可疑的人。

有年冬天,他们在边境线巡逻时遭遇了暴风雪,大风吹得战友满地打滚,为不被雪埋,他们手牵住手,顶着风雪完成了巡逻任务。当兵后汪其虽然吃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但是他学到了硬功夫,练就了铁意志。他不但学会了开汽车,而且向更高的领域发展。

48

这年秋后的凤雨一带,庄稼收成虽不尽如人意,羊毛的价格却创下了历史记录。每斤羊毛从以前的六元钱猛然涨到九元钱,并且还有涨价的势头。村民们也摸出这样的规律,什么东西值钱,贩子就会天天上门来收购。刚开始他们把价格压得很低,消息灵通的汪旺给村里人说羊毛还要涨价,先不要卖给外面来的贩子。这样一来,贩子见村民们有羊毛不出手,只好天天调价。羊毛涨到九元钱后,人们再也坐不住了,这是从没见过的好价钱,汪旺又在外面打听了一回就急忙摆摊收起羊毛来。当然,他一时没现钱,等把羊毛交给毛纺厂后再给村民付钱。不过他出的价还要高于贩子,村民们也就交到他手里去了。

汪旺之所以急着收羊毛,是因为他从外面学到了羊毛一斤可以变二斤的魔法。经过汪旺精细的加工,他从中挣到的钱可不是小数目。他筛了几麻袋细黑土,掺了几十斤白糖,再用水搅拌均匀,加到几千斤羊毛中,这样一来,就连专家也难发现掺假的情况。用手一摸羊毛,谁都以为是羊的油汗,是天旱少雨羊没洗澡造成的。

他把羊毛批发后,付完村民的钱,就开了一辆拖拉机搞起副业了。

过了几天,外面的贩子又来了,羊毛又涨价了。乡亲们只好说:“唉,等明年吧。韭菜割了还得慢慢长,羊毛一年剪两次是定数,就是急得鸡屁股里掏蛋也没用。”

甘家目前只剩下二十只羊,羊毛卖的钱自然不多。从汪旺手里拿来钱,甘守勤就盘算着钱该花在几层刀刃上。三个娃娃上学的费用,别人放羊的工钱,家里花销等等。他又把几百块钱给了二儿子甘顺,让他这回去甘城子带莫俪买点她喜欢的东西。甘顺说:“爸,我去搞副业挣下钱再说。”甘守勤说:“虽然莫俪没提任何条件,但咱不能太小气。不管怎么说,人家有情有义,咱们真心实情送个礼物是应该的。”甘顺只好拿上了。

收成不好,家里吃的粗茶淡饭。开学时,甘顺背着两个弟弟的干粮送他们。学校的生活过于简朴,他们的个头又长高了,但身体显得很单薄。不过,他们的脸上永远充满自信和活力。无论学习的任务多么艰巨,生活多么艰苦,都无法阻挡他们的身体和心灵向成熟的、健康的、美好的方向前进!

两个弟弟和李炬边走边探讨问题,他背着行李默默地走在他们身后。无论家里有多少困难,都不能让他们分心。让他们一心一意读书吧,为他们的亲人读书,为国家而读书吧。

过了一阵,李炬笑着问他:“顺哥,你啥时候结婚呢?我们要吃你的喜糖呢。”甘顺说:“等你们都考上大学的时候。”甘康说:“二嫂的脾气不知好不好?”李炬笑着说:“说不准顺哥一结婚就得‘妻管严’了。”甘顺说:“她很理解人的。”甘宁说:“顺哥,你把嫂子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也看看,你一天不知偷看多少遍呢。”甘顺拍着弟弟的头说:“你就给哥胡造谣。”甘宁拉着他的手说:“呵,顺哥还是个老封建呢。这有啥啊,我们学生中也有人谈恋爱呢,不过我们可没有啊。”“你们可千万不敢分心,一定要一心一意考大学。”甘康笑着说:“宁儿,你的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的。”他们几个都笑起来了。

甘顺又和他们一起细算着上学的费用,每学期最少得花六百元钱。这虽然不如城里幼儿园的学费,但在老家的薄地里,每年要支出几个学生的费用,无疑是困难的。他们到达山顶等车时,甘顺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莫俪的照片给他们看,又把父亲让他给莫俪买礼物的那几百元钱掏给甘康,嘱咐他们在学校不要饿肚子。

49

腊月,万仓和汪小女同很多出门打工的人一样,拖着大包小包赶上了回家的车。他们忘记了当初出门时的不愉快,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踏上了返乡的路。两个毛手毛脚的孩子,已经变了模样。他们哼着流行歌曲,全身上下穿着新潮的衣服,理着时髦的发型,如果不是烙印在心头的乡音,谁一时也认不出他们是凤雨的娃娃。小女剪了短发,洗得蓬松滑润。无论他们平日干的活儿多脏,只要一打扮,青春的光彩就会洋溢在脸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感情也进一步发展,对彼此更加关心体贴了。

一下班车,两个人的心不由得蹦跳得厉害。万仓压着胸口说:“你摸摸,我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上了。”“我心里也像有个兔子跑呢。”“我听听。”万仓把头抵在她怀里,听了一阵说:“好像有狼追你的心,它使劲奔跑着呢。”小女说:“快走,大山上连个羊都没有,说不准有狼来撕咱们呢。”“狼来了我有法子对付,先把你推给它。”“啊?去你的!”小女佯装生气不理他了,他背着包边跑边说:“快呀,狼来了。”小女只好笑着追他。

到了村口,小女对万仓说:“咱们还是各回各的家,万一我去你家,惹得你爸又打你咋办?”“你咋又说这样的话了,你是我瞅下的媳妇,咱们光明正大一起到我家去。要是我爸对你使白眼或对我使家法,咱们立即起身去你家。我把家里的钱还了,再给你家一些彩礼,家里要是让咱们在家过年就好,要是不容得咱们,那咱们就走,外面的世界大着呢。呀,我想过火了,大人咋会不容咱们呢。”万仓说着拉起小女的手。小女推开他说:“叫村里人看见了,骂咱们是二杆子。”“看见就看见,谁管得着我拉媳妇的手了。”“你的心越来越野了。”“再野也是长在你心上的庄稼,有多少收成都是你的。”万仓捏了捏她的手。这时他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向大路上张望,就说:“快看,妈在门口看咱们呢。快走!”万仓说着向母亲挥手。

万仓妈终于认出了儿子,这一刻她对儿子所有的牵挂瞬时化成滚滚的泪水奔涌出来。母亲对儿子的爱永远是那么真挚。万仓跑上前紧握住妈妈的手说:“妈,你好着吗?这么冻的天,你咋站在路上呢?”“我的娃啊,你出门咋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还知道世上有个妈呀!”“妈,我咋不记得你呢,我最想的就是你。我爸好吗?”“叫你气出一场病来,不说了,赶紧回家。小女,你妈想你都想出病来了,你们这些娃娃,干的这是啥事嘛。”母亲拉着万仓的手往回走,汪小女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她不由停住了,她知道人家并不欢迎她。万仓回过头拉上她说:“快来,把包给我。咱们回家暖和一阵,再一起去你家。”他母亲见此,也不好拦挡他们了。

他们走进大门,几个哥嫂都迎出来问候万仓。汪小女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院里。万仓和他们寒暄罢,就伸手拉着汪小女一起进屋去了。村长坐在堂屋的炕上,看着儿子回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儿子能安全回来,他也就放心了,只是他的脸色非常难看。这两个家伙丢光了他的老脸,太不像话了。万仓见父亲绷着脸,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见一家人都站在地上,紧张地瞅着他的脸,村长只好说:“回来了。”“嗯,爸,你还好吗?”“你们……你们喝茶去。”村长摆着手说。这下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喝完茶,万仓掏出给家里人买的东西,背起另一个包说:“爸,妈,我送小女回去。她也想家得很呢。”父母没有吭声,他就和小女走了。母亲隔着玻璃窗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说:“这女娃也出脱成个人了,娃娃们心里愿意,咱们也就不要硬扭了。万仓自小就不听你我的话,还是顺着他,小心出事,说啥也是咱们的儿子。”“能出啥事呢?他们最多就是跑出门给旁人下苦力,你看他们能出个啥事。小岔村村长有个女子,乖爽得很。我提起万仓,她爹满口答应了,过两天让万仓去瞅。汪家的女子上梁不正,将来生下娃娃,学下汪家的二流子,就把咱们的门风坏了。人常说拉狗娃还要看狗母啊,人要往长远想呢。”

万仓和小女经过村子时,有人看见了无奈地摇着头说:“这年头,年轻人越来越管不住了。”有个女人低声骂道:“真不知羞耻,跑了一圈子还显风光了,像已经明媒正娶过的,看他们那个亲热劲儿。”

他们回到汪家,小女妈少不了落泪,汪家人围着他们问这问那,万仓把包里的东西都分发给他们。小女给全家每人买了一身新衣服,几个小侄子穿着新衣服高兴的直蹦跳。

汪旺笑着说:“万仓,你把我妹子白领走了,总得给老哥几个酒钱吧?谁家的父母拉扯成个女娃都不容易,你小伙子得想想。”万仓说:“老哥,我想着呢,我一定会报答你们的。”“你准备了多少?现在的彩礼都过万了。你要是准备得不够,和我一起做生意的一个有钱人就要娶我妹子了。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你要是实心娶小女,拿一万块钱来,我们痛痛快快让你领去。要是不成,也给我个话,我的朋友还等着回话呢。”万仓这才知道他打工挣下的三千元钱太少了。见他低头不语,汪旺妈说:“万仓,只要你把我的女子当人待,不让她受气,这事再慢慢商量。”汪国三说:“你们不走正路,村上人把我们的后衣襟都指着骂烂了。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给你们自己争气,也给我们争气。”“兄弟,待人是一方面,给彩礼是另一方面。你娃娃心中要有数,不然就别打你的如意算盘。”汪旺跷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说。

50

万仓从小女家出来,脚步有些沉重,他对小女说:“看来咱们挣下的钱还差得远呢。我得向我二哥借钱,明年咱们打工挣下再还他。”小女说:“咱们的钱,给我爸和我妈就行了。要是给了我大哥,就全归他打牌胡花了。”“好吧,你回去,我走了。天冷得很,明天我再来。”万仓劝住她,走了。小女慢慢向家走,唉,事情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办。当然,要是有钱,就好办了。关键是他们没有那么多钱,难就难在此处。

万仓心事重重的回到家中,母亲问他为啥不高兴,他说:“汪旺要一万呢。”村长腾地从炕上跳起来说:“我就知道你进了汪旺的圈套了,你以为汪家的女子是好领的。屁,一万,在牛蹄窝的尿里照一照,看汪家谁能值一万!我一分钱不花就能给你引个比汪家女子强几千倍的媳妇来。我咋就生下这么个瞎眼窝子,不争气的货!”“你不要急,气下的病还没好,又想气出病来。只要娃娃平安回来,啥都好说。”“好说个屁!明天你去瞅小岔的女子。谁给汪家那么多钱!值吗?你咋不问汪家的女子值不值那个价钱,白送我还不要呢。”村长又骂儿子。“爸,你说的我不愿意听。这是给我寻媳妇,又不是给你寻。当初你不同意,现在你还不同意。我是铁心了,再好的女子我也不要,我就要汪家的女子,你拦挡也拦挡不住了。哪怕把命豁出去,我也要娶她呢。”“你个没出息的货,比驴还犟,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村长见儿子顶嘴,拾起顶门棒就要打。妻子边拉边劝:“我求你们松活一阵子,快过年了。娃娃要娶就让娶,你气死顶啥用,白和他结仇呢。”听到屋里父亲的骂声,几个儿子和儿媳都跑来劝他们。万仓趁机逃到自己的屋里,他把门顶严实,对父亲如此不尊重他的感情,失望地哭起来。

母亲怕他想不开,守在门口对他说好话,他只好开了门。母亲抹着泪说:“你想寻谁都行,千万要想开,我们当老人的也是为了你们将来活得好。你好好和你爸说,叫他请媒人去汪家商量。”万仓知道母亲是个心软人,就拉住她的手说:“妈,我有啥想不开的?如果我死了,丢下小女一个人咋活?你也不要为我伤心了。”“我的娃,这就对了,啥事慢慢就理顺了。”母亲走了。钛子进来说:“嗨,你这个小人儿,心事大得很嘛。来,哥给你做主。依我说,你给汪家两千块就行了,又不是卖骡马。如果他们不答应,你也不要理他,重要的是你们去乡上领了结婚证,一分钱不给,他们也拿你没办法。婚姻自由嘛,你说你,咋偏就寻了个和咱家有结疤的女子。等到年后,咱家办喜事把她娶进来,村里人也就不会风言风语了。汪家人要是不同意,你就不要管他们,他们一定会自己把女子送上咱门来。他们的女子不给你,名声传出去了,谁还要她呢?除非外地那些不知底细的光棍汉说不定会出大价钱。”“哥,你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这么说她。我只向你借些钱,以后会还你。”“你借钱干啥呢?”“我挣的不够给汪家给彩礼。”“爸有钱呢,让他出就行了。你咋不开窍,现在的事情明摆着要大人出面商量呢。你还不把爸哄好,汪家那些龟孙子可不是好惹的。”钛子安慰了弟弟一阵子走了。万仓躺在炕上想:原来事情还复杂得很哪。要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和小女在外面过年。家里人不接受汪家女子,就是将来娶进家门,也要受家里人的气。他们不把她当人,那不知又要引起多少矛盾。想到这些,万仓不由长叹一声。

再说汪旺两口子也给小女出主意,要是万仓不给钱,就让小女不要见他。“狗日的想得美,想白拾一个媳妇。他要不拿钱来,我打折他的腿。”小女说:“哥,你不要胡来,万仓其实是个好人。”“哟,你才和他过了几天日子,就把胳膊肘儿往外拐了。我说妹子,你现在不给家里要些钱,老人就白白拉扯你了。”汪旺媳妇说。“你们还是少要些钱,村长本来就不同意这事,万一惹火不要咱小女了,就把咱们晾下了。”汪国三担忧地说。“不要?他敢!”“小女,你一定要缠着万仓给家里拿钱呢。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跌价了。要是你不跟上他跑,正金贵着呢,可你一跑,就不值钱了。我们还指望你长大了把家收拾一下呢,你咋就不为家里想想?”汪旺媳妇埋怨她。小女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但她忍受着。

两天了,万仓没有来汪家,汪旺媳妇急得骂小女:“你以为他把你心疼得很,现在人家把你交回来不管了。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活人?”“万仓不是坏人,他一定有啥事呢,我去看看他。”“你敢去看他,我打折你的腿!你给我在家好好坐着,等他来了我拷问他,看他对你有没有诚心。再说总得过个喜事,总不能把你引出去转一圈就成两口子了。你不顾脸了,我们还要在凤雨活人呢。”汪旺骂道。

原来万仓躺在炕上不吃不喝绝食呢,他逼迫父亲出面摆平事情。村长见儿子铁了心肠,他也不能硬扛,加上妻子心疼儿子,天天在他面前哭哭啼啼,搞得他心烦意乱。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事情会变得更糟糕。于是他寻到村上一个会说话的老人去汪家为儿子说媒,其实就是和汪家谈判。

老人不敢违抗村长,他当即就去了汪家,汪旺听说村长只给五千彩礼,就说:“不行,一分不少,一万。你老人家也不要白费口舌了,去转告万仓,他不把钱拿来,就把腿子收紧些,不要碰在我手里。”谈判失败,村长气愤地说:“让他们等着吧,我儿子哪里寻不上好媳妇。”

万仓见谈判不成,心情更加沉重了,他给汪旺提着烟酒去看小女。汪旺说:“你拿不住事,你家大人要是不来,你也不要进我家门来。话都给你传到了吗?你还是把腿子收紧些好。”万仓只好强作笑脸,好不容易才见到小女。汪小女听说他绝食了两天,心疼的落泪了。他附在她耳边说:“我已经打算好了,这些日子咱们不要明来往,等年过完了,咱给你爸三千元钱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其实,我妈偷着给我送饭呢,谁那么呆。”小女听了他的话破涕为笑。他又嘱咐小女:“你大哥问你,你就说我在凑钱,等钱够了就送来了。年后咱们去领结婚证,千万把他们的心都笼络住,不敢把事情闹乱了。”小女点点头。万仓握了握她的手,就匆匆走了。钛子在不远处等他,生怕汪旺对他动手。见他出来了,他也就回家了。其实,汪旺唯一的目的就是要钱。要真对万仓动了手,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当时村上传着一条村长儿子不要汪家女子的消息,还传着村长儿子已经和外村的女子订婚了。汪旺听到传言,想必这事可能是真的。小女说:“那是他们瞎说,万仓正在凑钱。”汪旺媳妇说:“我的瓜妹子,等到人家万仓把媳妇引进门来,你就迟了。你就是个没骨气的人,要是我,我就去砸他们的锅。生米做成熟饭了,嫌粘牙了,想得美了,他们!”

大年初二,万仓不顾家人的阻拦,提着礼品去了汪家。汪旺问他啥时候和小女结婚,他说:“你放心,等过几天我把钱借够了就给你们送大礼。”“听说你又瞅了一个媳妇,怕是给她操办着呢?”汪旺媳妇说。“嫂子,我要是真瞅下了还跑到你家门上来吗?”

大年初四小女坐着汪旺的拖拉机去舅舅家拜年,因为她跟着人“跑”了,给亲戚们丢了脸。他们对她不冷不热,有些长辈还教训她不知事理,败坏了汪家的门风,她难过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拜完年,大哥迷恋牌桌不走,小女就先回家去了。

离开舅舅家的庄子,她急忙向公路跑去。山顶上万仓正在等她,班车一到,他们就离开了凤雨,这一次他们坐火车去了新疆。

汪家人还以为小女转亲戚,村长也以为儿子在谁家打牌呢。两天过去了,汪旺回来一问,才知道小女没有回来。他们去问村长,村长把全村的牌摊寻遍了,也没有万仓的影子。这时他们才明白过来,他们又跑了。

51

正月初十,凤雨人正接迎大队的社火时,李炬家的狗不知突然得了什么疯病,高翘着尾巴狂叫着到处疯跑。一时撞到墙头,一时又冲进社火队,在燃放着鞭炮的地上乱叫乱撞,吓得那个手持着鹰翅,头戴乌纱帽,身穿红缎衣的仪程官“妈哟、妈哟”大叫。转眼,它又冲出人群跑了。仪程官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接着说:“这个庄子风水好,九座大山能聚宝。家家富有人康健,天天快乐到无限。”一阵锣鼓喧天,他又摆动着鹰翅说:“这个庄子……”突然狗又冲进社火队,直冲到仪程官脚下,吓得他丢了鹰翅,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祷告:“是哪位尊神动怒了,快快指教子民。这狗有灵性,给咱们传话来了,快快烧香点表。”众人正骂着谁家把狗不拴紧,见仪程官跪下了,他们也急忙就地跪拜。一村看热闹的娃娃见狗疯癫乱撞,吓得哭叫起来。见此,李炬和甘宁拿着干粮唤它,狗冲出人群疯跑到甘家门口,猛然撞到甘家的墙头上,倒下了。当他们提着灯笼跑到狗面前时,它大汗淋漓,七窍出血,死了。

仪程官吓得说不出仪程了。所有人随着狗的踪迹,一路烧香跪拜,十步一炷香,一直点到死狗跟前。几百号人一齐跪在狗面前,请求“发怒的神灵”宽恕子民。人们祷告了一阵后,又站起来,“咚锵、咚锵、咚咚锵”的锣鼓响起来了,仪程官把鹰翅交给一个年轻的副官,让他说。这个副官也受了惊吓,只好凑合着说:“这家门前有个狗,汪汪叫着就跌倒,要是有神附它身,快请赐福给百姓。”“咚锵、咚锵、咚咚咚咚、锵”“凤雨山像莲花,观音宝座留凡下,凤凰为它跳神舞,遍地娃娃乐哈哈。”“咚锵、咚锵、咚咚咚咚、锵”“三家门对甘、李、汪,人才辈出没商量,甘家出的状元郎,汪家武将保国防。”

此时,人们无心听仪程了,无论是凤雨的村民还是社火队,都因为这个突然而来的事,心里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影,走在前面的生怕疯狗来不敢迈步,随在后面的又怕小鬼附身。一些胆子小的人干脆回家跪在灶神前祈求平安,不敢出家门了。

本打算在凤雨好好说一场的仪程只能草草了事。人们聚在学校院里纷纷议论着这蹊跷的事。村长和社火团长当机立断,派人去大队的庙里打卦问神,如果他们真冲着哪位神灵,必先求得原谅,否则,神给人间降灾难可就麻烦了。

村里的几十号男人奔向庙里,在学校教室的演员就开始仔细化装。学校当院的大桌子下,有几个年老的村民跪着烧香磕头祷告。唱社火就为求个平顺,却出下这么不吉利的事,谁心里不嘀咕呢。人们都耐心等着求神的结果。村民悄悄地问李炬爸是不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还是狗吃着啥东西了?还是狗猛然得下啥怪病了?他说正月天没有动过土,至于吃了啥只有狗知道,得了啥病谁也说不清呢。所以这事没有答案,也许只有神知道。这事本不怪,可不迟不早,正赶着社火进村,就奇怪了。

在庙里,主事的会长手哆嗦着抽了一把“逢凶化吉”的签,人们紧张的心才算舒展开了。

秦腔开演了,扮演黄桂英的是大队村里的一个姑娘,别看她平日放羊一字不识,只要到了戏台上,那唱腔,那招式,真令人叹服。

李炬和甘宁几个把死狗抬到沟里用沙土埋了。他们怀疑是暴发病,心中很是怕。李熳哭着说:“我给它喂食时还好好的,说死咋就死了。”甘康说:“熳儿,别伤心了,你把我家的狗拉去一只养吧。”

两三天后,村上的很多狗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有谣传说老天先收狗、后收羊、再收人。外村人一听凤雨闹瘟疫,也不敢来了。村长召集村民开了几次会,决定请二郎神打震凤雨。

二郎神在凤雨降魔拿妖,听说抓了几百号小鬼,最后把它们全压在山里的一块大石下,让它们永世不得翻身。

钛子从乡上回来给村长说:“听县上来的医生说,今年羊要得和狗一样的传染病,要提早给羊打防疫针呢。”村长说:“咋个打法?”钛子说:“一只羊收一元钱,村里人谁肯出钱呢?”村长说:“不要说一元钱,两元钱也有人打呢。我开会动员,就叫乡上的小李先来给咱们村的羊打。只要打过针羊不死就是好事情。”钛子说:“谁知道那针灵不灵,要是不灵村上人埋怨咱们呢。”“该死的救不活,那是定数。”

村长召开给羊打防疫针的会,村民们积极响应。草山不好,冬天又欠料,一些老弱病残的羊已经爬不起身了。只要那防疫针管用,谁还不盼着把它们救活呢。

随后,乡兽医站的人就来凤雨给羊打针了。村民问到底防啥病。兽医说“春乏病”,要是打针真能防羊得春乏病,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啊。村民像信神一样拉着羊一一给它们注射疫苗。

唉,真是阴世三间鬼捣鬼,阳世三间人弄人。

52

一九九二年春天,老天好像把下雨的事忘了。天空偶然飘过几丝云彩,眨眼就不见了,地面如火烤似的。因为天旱,凤雨的泉水量也逐日减少。泉边日夜有人守着泉口一勺一勺往出刮水。地里的庄稼苗儿变得枯黄,地面张着干渴的裂口,人踩上去“咔咔”直响,好像在祈求“渴啊!喝啊!”乡亲们望着明晃晃的太阳,焦渴的舔着干裂的嘴唇,也在祈求“渴啊!喝啊!”盼到晚上,只好守着白惨惨的月亮,望透天际,却不见一丝云彩。

水告急!水告急!

有些人家不得不备起架子车赶着骡马到几十里路外寻水。可是庄稼地呢?人们看着一天天旱死的苗苗,心里难过得无处诉说。看着一天天瘦弱的牲口,眼睛已经干涩得无泪可落!人们怀着急不可待的心情,在地边走一圈儿,再走一圈儿。他们本想给受苦的庄稼一点安慰,可话没出口,人已不能出声……

羊没草吃,困乏得跑不动了,有的躺倒在山上,羊把势不得不背回来。它们在圈里缓几天越发不行了,主人只得杀了吃肉,如果等到死了,羊肉上就会布满黏液,人也吃不成了。这样的年成,吃了肉还可以省下粮食。

一次能喝一担水,能吃一背篼草的牛马呢?它们同样没有水喝,每天供给的一点点干草饿得它们彻夜嘶叫。

这是一个难度的关口,所有的生灵都向天祈求雨水。可是,旱灾,这里发生了严重的旱灾。

熬到六月,天终于下了一场透雨,第二次耕种又开始了。

东家借谷子,西家借糜子。你家借荞麦,他家借燕麦。东拼西凑,抢墒情把干死的庄稼地耕了,重新种上秋粮。为了抢墒情,人们没黑没白地种着。牲口累得拉不动犁了,人就用铁锹翻着种。

去年的收成本来就少得可怜,经过这回补种,家家的粮仓里就没有几粒粮食了。往年簸箕口外喂鸡的瘪谷子、烂糜子,只能挑了石块磨碎食用。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没有存下粮的人家眼巴巴地等着国家发放救济粮。村里那些年轻人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出外打工。

出门后他们才知道外面打工的人非常多,到处是因为旱灾跑出去打工的人,活儿不好找。人多活少,工资压得极低,除了吃喝外挣不到几个钱。他们跑了很多地方总是不如意,不几日,身上的钱花光了。好在天热了,他们睡在屋檐下、车站等处,每天只能吃几个馒头充饥。有人叹息不该出来受洋罪,在家等着,国家总会发救济粮呢。有人说只要能吃饱饭就干,可是他们找来找去,还是找不上活儿。有人从没有出过家门,不几天时间已经想家想得掉眼泪了。就在这时,正好有处建房的工地要工人,他们就跑去了。谁知一天十二元钱也不好挣,从早上五点起床一直干到晚上十点才能休息。几天下来,简直剥了一层皮。

这里的工程结束后,他们又到处打游击。一会儿在商场拉货,一会儿又在车站扛袋子。慢慢地他们混熟了,对于城市不那么惧怕了,也学会和老板讨价还价了,于是他们就分散开了。

其中有个村民到了郊区,寻到了一份看管温棚的活儿,那里面长着西红柿、白菜、香菜、生菜等十多种又鲜又嫩的菜。他扑过去,双手摘着菜就往嘴里送,只吃得嘴角往出流绿水。“不要急,不要急,你慢慢吃啊,这么大的园子,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呀,别噎着了。”雇主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爱吃菜的人。他一会儿就吃掉了一大片生菜和香菜,吃饱了才站起来说:“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绿菜了。”雇主拍着他的肩膀说:“今后你天天吃,吃它个够!”

另一个找不着活儿,漫无目的到处转来转去。有个偷盗自行车团伙看见了,就叫他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是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活儿,完全不同老家,白天美美干活儿,晚上安安稳稳睡觉,什么也不用想,日子就过去了。干这营生,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度日如年。有一次他战战兢兢地偷了一辆自行车,回头一看主人是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就把车子还给他了。

53

六月底,甘宁几个放假复习准备参加高考,他们本来想在学校复习,但学校的生活实在太苦了。面对家里三个要参加考试的娃娃,妈妈把平日省下的一点白面拿出来,让奶奶给他们做饭吃。由于补种的秋粮要除草,父母早晚跪在地里,饭也顾不得回家吃。他们怕打扰孩子学习,早上出门时就带上杂粮面干粮和开水,饿了在地里缓着吃几口,直到晚上天黑得实在看不见除草了,才回来。

有奶奶操心他们,肚子不再饿得“咕咕”叫着闹腾了,他们更加专心地学习着。随着高考和中考的日子步步临近,他们进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父母亲晚上回来,也是蹑手蹑脚地做着家务,累得想呻吟一下也生怕惊动儿女。早上他们起来得很早,悄悄地收拾好工具准备出门干活时,才发现儿女们已经躲藏在菜地、树后转来转去背课文了。他们经过十年寒窗的苦读,就等着这次考试了。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甘守勤就像盼着地里的庄稼一样天天盼着他们长大、开花、结果,而他只能以一个农民的方式默默地为他们浇水、除草、施肥……

距离高考的日子还有几天了。

这天下午,凤雨北山顶上突然间涌起万丈乌云,云层里闪着电光,奇怪的是并没有打雷。这是一场“哑过雨”,乌云所到之处大雨倾盆。在山上干活的人望着村庄上空明晃晃的太阳,谁知北山的田地被洪水冲开了道道深沟。

一直坐在沟里看书的甘康全然不知北山上下雨的事情。他看书累了,做做眼保健操,看看不远处汪旺三岁的女儿一个人在沟里专心地垒石块玩。她也许要垒一个城堡,看起来非常认真。甘康看着她笑了,多么美好的童年啊,小时候他和她一样过得无比快乐,垒石子、摆家家、跳方格、跳皮筋等等,玩起来比大人还忙,直到奶奶和妈妈叫喊他们吃饭时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快乐的时光何时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从何时改变了?回味无穷的童年好像还如昨天一样清晰呀。她不就是他以前的影子吗?当他发现自己走神后,就急忙提醒自己该进入学习状态了。

突然,一条黑色的巨龙冲到他面前,他才猛然惊醒!

“啊?哪里来的洪水啊?”

“快跑!快跑!”

他边喊边向沟下的小女孩冲过去。那个小孩听到在沟里看书的甘叔叔叫喊,站起身愣愣地看着他。甘康一把抱起她,向坡上跑去。就在他们刚爬上坡时,几尺高的洪水就从眼前冲过去了。“甘叔叔,那是啥啊?”“是黑怪,你千万不能在沟下玩耍,你看这黑怪多可怕呀。”“甘叔叔,你咋不打黑怪啊?”“叔叔打不过它,你也打不过它,咱们只能躲着它。”

过了一阵,山顶上有个乡亲喊道:“甘家娃,你们咋还没赶考去啥?大岔的公路叫水冲断了,这下你们几个秀才可咋办呢?”“路冲断了?你是从哪儿打听到的信?这下可坏事了。”李炬忽地从墙后站起来问。“北岔山顶的羊把势满山喊着说路冲断了,谁知道班车啥时候能通呢。你们快想办法去县上,要不然就误大事了。”

“啊!”

还有三天就高考了,他们的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几个人站在大门口,望着北山顶那堆云团,如张牙舞爪的魔王。母亲听说公路断了,就急忙把家里所有的白面都烙成干粮。

父亲急忙跑到汪旺跟前给他们借了钱,催他们赶快去县城。

第二天凌晨,甘顺和李炬父亲一起,备起了四匹骡子,送四个学生到距凤雨七十多里路的镇上去坐班车。为行路快捷,甘顺脱下破烂的布鞋,换上了甘康的球鞋。

六月天,太阳一出来就如火团。为让几个学生少受点太阳烤晒,甘顺赶着骡子走得特别快。他们背着书,碰到陡坡时,就集中精力骑骡子,到平路上,甘顺就催他们安心看书。因为道路被洪水冲得特别难行,近中午时,他们才赶了四十里路。天气太热了,几个学生在骡子背上拿书遮阳。途经一个村子,甘顺说:“这庄上有个奶奶的亲戚,咱们去歇一歇,给你们要些水喝。”甘康说:“二哥,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为好。”“不要紧的,有哥呢。”

亲戚见一队人马站在门口,惊讶了半天才认出甘顺来。“啊,是甘家娃啊。你们这是干啥去呢?”“公路冲断了,我送他们去周寨坐班车呢。”“那快来,快来!”亲戚急忙把他们让进门,倒茶做饭,甘顺给骡子饮了水。大家歇了一会儿,接着赶路。后面的路更加难行,大路冲断后,他们只能顺着小路行走,有的地方骡子也过不去,他们只好步行。

在一处很窄的小道上,甘顺的脚崴了。他默默地咬紧牙关,奋力行走,谁也没看出他的异常。

直到把四个学生送上班车,他才脱下球鞋,看见几个脚趾全被球鞋磨出了血泡,另一个脚趾肿了一大圈。几个学生走后,他们才放心地骑在骡子背上,一路唱着秦腔回家了。

参加完最后一场高考,人群从楼梯处蜂拥而下。一张张失落的脸、兴奋的脸、漠然的脸、木呆的脸、痛苦的脸……这时,有人摇摆着,晕在了楼梯口,同学呼叫着他的名字,急忙把他背向医务室去。考场上,他们把平日学到的文武功夫全使出来了。在这场关系人生未来的大战场上,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

高考结束,很快就中考了,甘家兄弟俩一直陪着妹妹考试。前几天他们考试时,她早早地在馆子里买来饭,饭后他们还能休息片刻,恢复精力。该甘宝考试了,他们要好好地给她加油鼓劲。她是第一次参加中考,经验不足,紧张焦虑是难免的,何况她背负着只能成功不许失败的思想大包袱,考试前紧张地汗水淋淋。甘康说:“考试就和平常测验一样,先快速做完简单的,不会的放到后面做,在难题上不要缠得太久,要合理利用时间。”甘宁说:“刚进考场那几分钟,你要是紧张就在心里唱你喜欢的歌,这样就放松了。”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的给她讲经验,她紧张的心情总算放松一些了。

等甘宝考完,甘康说:“时下咱家里也没有粮食,你们两个先回家帮家里干活儿,担水放羊,大哥那边要收庄稼了,我去给他们帮忙。成绩出来要考上了我就回来,要是考不上我就暂且帮大哥劳动,只盼着你们两个能考上。在这几千人中,咱家能考上两个也算是大喜事,我再补习一年,今年考的不是很理想。”

之后,兄妹几个约了李炬一起出门,顺着一条小路闲谈着向郊外走去。终于有空闲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散步了。肩头千斤的担子放下了,他们的心还真有些失重。兄弟两个谋划着妹妹该上什么专业。甘宁说:“宝儿,你要考的分数高,就选设计或软件研发方面的专业。要是考的低,就选乡医、老师等咱本地实用的专业。”甘宝说:“我想学关于农田灌溉和土壤改良方面的知识,将来可以改变咱们这里的生态环境。”

他们走到一处田地边坐下闲谈,随手折些草秆编着小玩意儿,多久没有这样消闲过了。鸟儿鸣叫着,缕缕晚霞挂在天空,郊外的空气很新鲜。他们时而唱着毕业歌,时而追捕飞舞的蝴蝶和蹦跳的小昆虫。仰望身后绵延起伏的高山,他们的心飞向了高远的天空,飞向了遥远的世界。

这时,甘宁看见许晓、景辉和佟玲几个也向这边慢慢走来,就大声喊:“你们走快点,我们在这儿呢。”“来啦。”许晓答应着,向他挥挥手。几个老同学一相聚就谈论起考试的题来。“物理的第九题选A对吗?”许晓问甘宁。“应该是D。”“咋会是D呀?我算了几遍。”他们两个蹲在小路上算起来,边算边退,退了好几步远,答案果真是D。许晓急得跳着说:“呀,又错了一道。”甘康说:“数学第八题你们是咋做的?”几个人又蹲在地上研究了好久。接下来,他们又谈起报志愿的事情。这是比高考还难的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讨着。

直到天黑后,夜空群星闪烁,甘宝抬头望着星星说:“我给你们出个谜猜猜。”甘宁笑着说:“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针。宝儿你肯定说这个谜是吧?”李炬和甘康听得哈哈笑起来,这是儿时奶奶和妈妈不知给他们说过多少遍的谜语了。甘宝笑着说:“四哥就像从我心里走了一趟。我说这个谜不是要考你们的智商,而是想起小时候奶奶把我们抱在院里看星星,这谜语实在是太贴切了。”“是的,只有经典才永不褪色,才经得起岁月考验。”说起童年,几个人又说笑了一阵。

不远处,县城的街灯随着夜色加深,越发明亮了。他们顺着小路慢慢返回来,一路碰见了许多散心的同学,他们相互间询问考试的情况,彼此鼓励一番。回到宿舍,本打算考完试好好睡几天几夜呢,不料却出现了严重的失眠。是的,在这黑色躁动的七月,谁能安心睡觉呢?

同学们聚在一起狂欢或者低语,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同学又要分别了,高中的生活结束了。无论生活将如何安排他们,或者说他们将如何安排未来,在这分别的日子里,大家都有说不尽的话。就让他们自由几天吧,备战高考让他们如蛇般蜕了一层皮。

54

常言道: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确,心灵手巧的李熳自从过了十六岁的生日,就有人三天两头上门给她说媒。李家的门槛简直快要被媒人踏断了,可李熳一直没有答应。李炬高考回家后,他劝妹妹出门去学裁缝,将来自己开裁缝铺。李熳高兴地说:“哥,你的想法好得很。我在家里,上门说媒的人真烦人。那些人家多数和咱家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男娃不学手艺将来咋过活啊。以后我学成了裁缝,你考上大学,咱们都到外面去。如果你万一考不上学,我有手艺还能给你换个媳妇呢。”李炬被她的话逗乐了,拍着她的头说:“谁让你给我换媳妇了?你要想着自己以后生活得好呢。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能拿你换。”“咱家就这样子。妈说了,你要是考不上学,我就得给你换媳妇,要不然家里哪有钱给你寻媳妇呢?”妹妹说的倒是实话。李炬不笑了,他叹着气说:“我今年考不上学,秋后再补习。今年庄稼不好,等到我补习时你去县城服装厂打工,你现在这手艺厂里一定会收。你在那里一边打工一边学手艺,还能挣几个吃饭钱。”

“你们两个设计啥蓝图呢?”甘宝进屋挤在他俩中间问。李熳笑着问:“秀才干啥来了?”“我听说天天有人家上门给你说媒,我也想当个红娘,给你说个婆婆家。”甘宝笑着说。“给你自个说一个才是,说不定你在学校已经瞅下了。”李熳说。“我可没你那么名气大,心灵手巧,谁不知你,所以家家抢着说媒呢。生好儿子不如寻好媳妇啊,谁寻了你就是谁家的福气。”甘宝竖起大拇指说。“你再敢说我缝了你的嘴,谁能说过你。”李熳拾起针吓唬她。甘宝连忙求饶:“不敢了,你那天不是说要送给我好东西吗?快拿出来我看看。”“好,我怕误了你们进京做官呢。”她拿过包袱打开说:“给你们四个读书匠每人绣了一对枕头,两双花鞋垫子。我也没啥送给你们,就这点心意。你们天天晚上睡在我绣的花枕头上,就能想起凤雨还有一个妹妹,天天穿鞋也能想起我。”李炬笑着说:“听熳儿说的,好像谁把她忘了一样,哥就是到国外也不会把你忘了。这个瓜娃说的瓜话嘛。”他拍了拍她的头转身出门去了,因为她的话说得他伤感起来。屋里李熳让甘宝仔细挑选她最喜欢的织物拿去。甘宝看来看去说:“所有的我都喜欢呀。”李熳说:“那都归你,就算我早早给你办嫁妆了。”甘宝说:“等我上学没钱吃饭了,我就把它们拿出去卖了。”“要是能变成钱倒好了。”“咋变不成钱,这是杰出的艺术品。”

凤雨的几个学生虽然每天和大人一起上山劳动,但他们的心却飞向了远方。李炬爸说如果儿子这次考的分数错不多就让他补习,否则,就让他收心回家劳动。李炬心理压力非常大,每天从山里劳动回来,他和甘宁聚在一起谈论很久。他们期待着分数早一天公布,但又害怕。日子一分一秒地一天天走过,他们的心越来越焦躁了。

在甘城子帮大哥劳动的甘康,反而放下思想担子坦然劳动着。每当看到有魄力的大哥做事有头有绪,他对生活就有了新的认识。是啊,考学不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一个人只要想改变生活,生活就会改变。大哥就是这样!他虽不认得几个字,但面对生活他无时无刻都努力着。想到这里,他的心豁然开朗了。劳动晚归时,他和大哥一起到渠边洗掉脚上的泥土,乘着凉意舒服地回家去。当然,美中不足的是大哥认字太少,科学种田的知识学不懂。有时庄稼生病了,他急得到处打听。其实手边的书中本来就能找到治疗的方法。有一天甘福说玉米得病了,叶子黄了,着急得要去农业科技站咨询。甘康拿起一本《农作物防病大全》看了一会儿,按照书上讲的方法治疗后果然好了。甘福叹着气说:“不管干啥,都要有知识呀。”听了大哥的话,他心里不由得沉重起来。一家人忍辱负重供他们读书非常不容易,他以后一定要报答他们的恩情。

高考的分数终于出来了。天道酬勤,甘宁的成绩排在榜首,甘康考的也很好,李炬还差二十多分。甘宁在县城看了分数,就向大哥打电话汇报好消息。大哥眼里含着激动的泪,高兴得合不拢嘴,见人就说:“我的两个兄弟终于给甘家人争气了。”这个好消息很快传遍了甘城子,乡亲们都为他们高兴。

莫俪也乐坏了,她骑着车子,扬着彩色的纱巾,一路高喊:“我的两个弟弟都考上大学了!”引得乡亲们停下手中的活儿,乐呵呵地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这下,她就可以欢欢喜喜的张罗和甘顺的婚事了。

甘宁、甘康忙着办理各种手续,李炬只好拾起书本准备补习。又过了几天,在甘宝急切的等待中,中考的分数也公布了。

遗憾的是她因两分之差落榜了。全县两千八百八十多名考生,只录取了七十多人。竞争是残酷无情的,在她就读的中学二百多人中,只考上了三个补习生。甘宝很难过,父母劝她:“只要你两个哥哥考上学了,你补习明年再考,我们不怨你,你把心放宽。”听了父母的宽慰她就下地劳动去了。不过,两个哥哥的好消息让她非常高兴。

甘福拿出积攒的一千多元钱,甘顺把家里给他准备结婚的所有钱都交给两个兄弟,他们这学期上大学的学费就有了着落。

甘宁被中国一所著名的航空航天大学录取,甘康收到了本省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在这列承载命运的列车上,凤雨的四个读书匠有两人挤上车就要远行了,另外两人只有默默地向下一个站口走去。

秋季开学,李炬去县城补习时,妹妹也去了县服装厂打工。这个厂子门市冷清,好像快倒闭了。厂长见这个学徒是个熟练工,暂时收下了她。

眼下,甘家人都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为甘顺的婚事忙碌起来。

55

家中双喜临门,甘守勤两口子高兴的忘了疲劳,福儿妈走路仿佛也比以前快多了。现在,甘守勤终于踏上了去往甘城子的班车,他要亲眼看看大儿子的生活,也要看看二儿子未来的家。

车进入甘城子,他看到当地居民的房修得很好,家家镶着明亮的玻璃窗。庄子周围被高大的树包围着,房前屋后是大片的水稻,菜园子里有茄子、西红柿和各种果树。有的人家顺着窗户拉着绳子,一簇簇豆角垂在绳子上,伸手可得,真叫人眼馋。

大多数移民已经“冬眠”过了。他们的庄稼虽然不比当地人的,但土质基本改良了。因为国家的大力支持,经常派专家指导他们种庄稼的技术,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甘守勤真切地体会到这里的希望。

甘福领着父亲到地边说:“爸,你看这都是我们改好的地,那边还有些闲地,我打算冬里和顺儿开着拖拉机平整好,把咱们家都移来呢。”甘守勤说:“家里能得过,你们不要太累着了,把你们苦下病来,光景有多少也是白的。”“我知道。”甘福说。一路上常有村民向甘守勤“告状”:“你是咋教导儿子的,他可勤快得很哪。冬上我们都冻得不敢出门,他们兄弟还要干,真不知哪来那么大劲头。”甘守勤听得心酸,他说:“我这些娃娃从小苦习惯了,闲不住。”是啊,儿子手上长着厚厚的老茧,脸晒得剥脱着皮。连大妹都说:“哥,这几年福儿把人催得太紧了,他心强得很,干啥都要抢在人前头,有时候我想歇歇就叫他催起来了。前面那块地碱性大得很,几天不放水庄稼就烧死了。福儿硬是催着我天天放水,庄稼活过来了。”“嘿嘿,是你叫他来催你的。”他只好和妹子开玩笑了。

甘守勤还到处打听莫家老人的为人处世,乡亲们都说他们是好人。他们移来这些年,谁家没有受过莫家的帮助?谁家没有为种庄稼的事请过莫老汉?莫老汉在甘城子人缘很好。

莫俪高兴地筹备酒菜,父亲杀鸡,母亲做鱼。这是他们第一次迎接甘亲家,老两口非常热心。

莫家盛情接待了甘家父子,三位老人谈天很愉快,他们提起往事,又谈到两个娃娃成亲的大事上。莫家人知道甘家的情况,所以一切嫁妆全都由他们筹备,只希望甘顺进门能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好待他们的女儿,他们老两口就心满意足了。就这样,两家商定好吉日,甘守勤就赶回家了。

甘顺已经三个月没见到莫俪了,他多么想抽空去看她,只是出一趟门就得花钱,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计划好的。尽管父亲让他把自己打扮一新,但他从衣服到鞋袜都是跑几家商店,挑拣最便宜的。为让莫俪满意,他们兄弟一起把老屋用彩带布置得温馨亮堂。太阳照进来,金色的纸条发着亮光。乡亲们见了,都纷纷效仿。虽然他们几个很忙碌,但当村民请他们去指教时,他们欣然同意了。有时候白天顾不上只好晚上去,晚上油灯暗,做下的活儿没有白天的好。

一切都准备好了,莫俪就要来了。甘顺终于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恋人并与她喜结良缘,这是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啊。

结婚的日子终于到了,凤雨的乡亲早早来到甘家迎亲,由总管统一安排婚事中上席、倒茶等各项事宜。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乡亲们聚在甘家,娃娃们跑出跑进玩耍。甘康特意借了中学的大录音机,播放着《闺中缘》《火焰驹》《三滴血》等人们耳熟能详的秦腔剧目,凤雨的每个角落都回荡着喜庆的声音。

等到下午两点钟了,还不见新娘子的影子,全村人心急的向大路上张望。甘顺更是心焦,他今天穿着西服,洁白的衫衣上打着红领带,头发洗得黑亮而蓬松,脚上的皮鞋锃亮,手腕上戴着莫俪给他的一块上海牌手表。谁见了都夸他精神。啧!凤雨真有这么攒劲的小伙子,怪不得外面的凤凰非要招他呢。

弟弟妹妹和父母一样,也都挑出最新的衣服穿上,这是家里的大喜事,谁心里不高兴呢?

近三点时两辆小车终于驶进凤雨。人群蜂拥而上,鸣放鞭炮。小车缓缓开进甘家院子停下来,甘顺抢先拉开车门,把莫俪引下车来。接着莫俪的父母、哥嫂和几个亲戚,在甘福的搀扶下下车与甘家人一一问好。凤雨人简直给搞糊涂了,在凤雨可从来没有父母双亲上门喝女儿喜酒的,看来外面的人真没有大讲究。大方的莫俪穿着粉红色的婚纱挽着甘顺的胳膊,向家中老人问好。她还深情地拥抱了甘宝、甘宁和甘康几个。这个热情的举动真吓住了凤雨人,哪个新娘子不是羞答答的,这个女子也太大胆了。

进行过必要的礼节,甘家就安排大家入席了。

送走了乡亲已是傍晚,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闲谈。莫俪换下婚纱和甘顺一起给几个老人敬酒。因为明天凌晨他们又要返程,所以她要和婆家人好好说说心里话。

就要离开家了,甘顺含着热泪拉着甘宁和甘康的手说:“你们就要出远门上大学去了,哥不能再送你们了,你们路上一定要小心啊。”“哥,我们都长大了,你放心吧。”

甘顺和莫俪又去灶房看母亲。村里帮工的人已散去,母亲和大哥正准备着明天他们带的东西。甘顺一见母亲流泪,心里特别难过。甘福笑着说:“妈,你不要牵挂了。到明年,我们兄弟就回来搬家。”他又拍着顺儿的头,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说:“今年谁家的喜事也没有咱家的多呀。”“是呢,顺儿、俪儿,妈是高兴的。”母亲拉着儿子、儿媳的手说。

安顿好家里的事,夜已深了。这对久别重逢的新人终于牵手走进了温馨的洞房。“俪,我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是啊,终于盼来了!”他们张开双臂,紧紧拥抱着心爱的人。屋梁上的两盏长命灯灼灼生辉,温暖的光芒如春潮沐浴着获得幸福的新人!

56

树上飘落着片片黄叶,庄稼完成一年生长期结果成熟,荞麦满身挂着黑色的籽粒,人们小心翼翼地收割着一年中只能收获的这点秋粮。在村民的镰刀下,秋的影子把大地包围得越来越紧了。提着布兜儿在路旁捋收车前子的孩子们,偶然碰飞蒲公英的种子随风而散。糜子地里戴着草帽、穿着蓑衣张开双臂吓唬麻雀的草人,也倒下了。土豆虽然还要生长几天,但是人们欠粮,已经在地里挑大的挖了。收割的荞麦和谷子也等不到统一打碾,乡亲们晚上回家时每人背一捆,把院子扫干净,将籽粒摔下来,收拾净,在石磨上一推,就可以做饭了。因为连年旱灾,家家欠粮,只能这样救紧。

甘守勤两口子仍然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收割秋粮。荞麦怕大风,谷子怕鸟害,他们恨不能生长十只手,尽快把它们收进粮仓,连甘奶奶也拄着拐杖,摸到门前的地里收着庄稼。村里人看见了,笑着说:“你老人家不在家享清闲,咋跑到地里了?”“我在家心慌哩。”其实她是心疼儿子和儿媳,想帮着他们多收一把。儿子一拦挡,她就说:“我还硬朗着呢。”

经常在田里忙碌,再加上秋天阴湿,福儿妈的腿病更厉害了,骨头里如结冰似的寒痛。每天晚上,她都得把腿紧紧贴在热炕上暖一夜,第二天疼痛略有减轻又要下地干活。她咬着牙坚持了一些日子,腿疼得终于爬不动坡了,只得和婆婆在近处的田里收庄稼。好在过了几天,甘守勤的外甥建庆兄弟几个收完自家的庄稼前来帮忙,才算解了甘守勤的愁肠。眼下,庄稼一割倒就得拉回家,否则,半夜就被人偷去了。有些村子地里长的庄稼也被人偷偷割走了。这也不怪他们手脚不好,在生活困难的年月,人们实在无法度日。

收过庄稼的地里还遗下零零星星的穗子,甘守勤舍不得丢弃,就抽空去拾掇。有一天甘宝从学校回家,看到父亲一个人在距离大路几百米远的地里低头拾荞麦。她把自行车立在路边,向地里走去。地坎下正巧有一大束荞麦,她就蹲在坎下,捋着吃起荞麦籽来。她实在太饿了,早晨就没有干粮了,中午走出学校门时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她多想快点赶到家呀,可是顺着弯曲的乱石河道走了一阵,她就饥肠辘辘,浑身没劲骑自行车了。如果顺路的庄稼没有收,她还可以捋些解饿,可惜路边的庄稼全收光了。家家的空地里也被拾掇得比狗舔了还净。这下到了自家的地里,她就可以放开吃了。吃了一束荞麦,她的手似乎不发抖了,腿上来了劲儿。她向前走了几步,又碰到了两束,她忍不住又吃起来。

一听到脚步声,她急忙把嘴里囫囵的荞麦全吞下肚去。抬头一看,父亲手中举着土块正惊讶地看着她,见是女儿,就笑着说:“我听见地坎下有响动,还以为是老鼠偷吃庄稼。我幸亏没有打,要不然真打个‘大老鼠’了。你快回去,家里今天打了新荞麦,你妈做了凉粉等你呢。”甘宝说:“爸,这么大一块荞麦你是咋收完的?我还准备回来收呢。”“建庆兄弟们来帮着收了,如果没有他们,我长几双手都收不完。你两个哥来信了没有?也不知他们路上顺不顺?”“还没有来信,肯定好着呢,你不要担心他们。”甘宝很有把握地说。父亲又催她回家吃饭,她推说不饿。父女俩就坚持把地里的荞麦拾完,一起捆好,架在自行车上,推着回家了。

甘守勤看到女儿饥饿的样子,对妻子说:“就剩一个学生了,你多给她烙些干粮,让她吃饱。”妻子说:“谁不想让她吃饱呢?我听说国家救济粮下来了,每人三十斤,你去领了也好给咱们填补些。”“你听谁说的?”“我听汪旺在院里给他爸说呢。”“哪一次的救济给过咱家?现在考了两个大学生,两个大儿子又在产粮区,咱们的富名声大得很,谁给咱救济粮呢?福儿不是给家里捎来了大米吗?给她炒了吃也行。”“米也不多了,要存着给妈吃呢,妈吃了秋粮胃酸。”“不是拿回来两大袋子吗?”“欠粮的亲戚来了,你一碗,他一碗,建庆兄弟几个没吃的,背了几碗,炬儿上学时他家里没白面,给他炒了几碗,两个学生走时,炒了几碗……”“我看熳儿爸今儿个碾糜子,先借上一盆给宝儿把干粮烙好。过后我收拾碾荞麦,口粮也就不紧了。”甘守勤说着提着笼子去挖土豆。

到地里他才发现自家的土豆刚刚被谁挖过。唉,要不是这年成家家欠粮,谁会偷着挖土豆吃呢。记得自己小时候生活困难时,瞅着别人不注意就用手挖地里的生土豆吃。天灾逼人,他还能说什么呢。自家出去的人多,在家的人收了秋粮不至于挨饿。那些土地少人口多的家庭明摆着要挨饿呢,这真是令人发愁的事情。

甘守勤挖了土豆拾在笼子里回家准备做饭,这可是好东西。凤雨人一年四季吃,当粮又当菜,无论是煮、烧、炒,还是磨成粉条,人们百吃不厌。十年后,西海固凤雨一带的土豆因为富含淀粉和钾、硒、锶等微量元素,以它独特的营养价值走向国内外。此为后话。

57

甘宁和甘康步入各自就读的大学,首先感到的是同学之间生活上的巨大差距。他们初中毕业到县城读高中,同学之间生活上的差距就比较明显,但那时很多同学是从乡下来的,所以大家也没有太大的距离感。如今,大学中从全国各地来的同学,像他们一样早餐嚼炒大米的学生真是屈指可数。开学报名时,许多学生在家长的护送下来了。他们有的坐火车,有的坐汽车,有的坐飞机,还有人坐高级轿车。有部分学生生活宽裕,穿着讲究。大学校园和乡间的中学有天壤之别,如果说中学是一片洁净的绿草地,那么大学就是一个非常广阔的“T”台了。这里时刻鸣奏着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主角的乐章,并敞开怀抱随时欢迎新朋友的加入。在这里你不必过分谦逊,只要你行,随时都会成为引人注目的明星。好大学之所以能够更好地塑造人才,成就人才,就在于它提供了让每个人都能充分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舞台。这里还有汗牛充栋的图书馆,秩序井然的实验室,各显神通的俱乐部等等。所有的门都为才华横溢的骄子而敞开着。

对于甘家兄弟来说,暂且只能观望。因为他们把从家里带来的钱交过学费后,就得仔细计算每天的伙食花销了。从一个馒头的早点算起,他们连最便宜的菜也不敢吃。偶尔吃一次最平常的土豆丝或豆腐炒白菜就算是很奢侈的行为。有少数同学顿顿下馆子吃小炒,一旦不合口味他们就倒掉了。看着一碗碗大米饭、一碟碟肉菜倒进了垃圾桶,他们心疼得真想揍那些浪费食物的家伙。国家还有多少穷人挨饿啊?那些人却如此糟蹋粮食。在干旱欠水的地方生活习惯了,每当看到有人忘了关水龙头,水管里的水“哗啦啦”白流,他们就赶紧跑去关了。噢,白白流掉了多少水啊?在故乡的冬天,乡亲们四处背雪,堆个好大的雪山也融不了几桶水呢。

他们各自就读的大学设有等次不同的奖学金,只要考试成绩达到规定的标准,就可以领到奖学金了。他们仍然如中学时代一样刻苦勤学,在收获知识的同时,也希望获得最高数额的奖学金用于生活。

开学不久,甘宁通过演讲竞选,当上了班干部。与他同住一间宿舍的同学来自上海、东北、新疆等地,大家很快就熟悉了,彼此之间也非常友好。那几位同学家里比较宽裕,他们见甘宁生活简朴,经常拉他一起合伙吃饭。起初甘宁很难为情,后来见他们真心实意,甘宁也就接受了同学的好意。那位新疆的同学非常好客,他每次收到家里的汇款就要请同宿舍的同学吃一顿好菜,甘宁听说他的父母是种哈密瓜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就劝他把这项开支取消了。

甘康知道甘宁在外地上学更需要钱,他从家出发时,就把父亲给他的钱又分给了甘宁一些。这样,交过学费后他的钱就所剩无几了,不要紧,他早已习惯了最简朴的生活方式。

开学第一天,令甘康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在教学楼的楼道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许晓!”他惊讶地喊她。“啊?是你!”她看见甘康笑着跑过来,急切地问:“你分在几班?”“医疗系三班。”“咱们又狭路相逢了。”许晓不由笑起来。“不是分外眼红,而是格外高兴。”甘康说着和她一同去找教室。初中时,她和甘宁同班,为汪其的事他曾严厉地责备过她。上高中时,他们虽在不同的班,但到了周末,偏洼乡的几个老同学经常会小聚片刻,大家如同兄弟姐妹,非常熟悉了。现在,他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而且分在同一个班,真是他乡遇故知,怎能不叫人高兴呢?开学的第一节课是神圣而庄严的。新生们穿着洁白的新大褂,举起拳头,在一位戴着眼镜的和蔼可亲的中年老师带领下,宣读我国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和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的誓言: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及天地诸神为证,鄙人敬谨宣誓,愿以自身能力及判断力所及,遵守此约。凡授我艺者,敬之如父母,作为终身同世伴侣,彼有急需,我接济之。视彼儿女,犹我兄弟,如欲受业,当免费并无条件传授之。”

这一刻,他们顿然明白自己迈进了神圣的学堂,他们将用所学治病救人、惠济苍生。神圣的使命,让他们的意志更加坚强。

无论是走进摆满各种标本的解剖室,还是面对神秘的人体骨骼,他们不再退缩、畏惧,而是冷静、严肃。

在大学,他们仍保持了中学时的习惯。每天上完早操,甘康和许晓轮换去食堂买两个热腾腾的馒头,早自习期间,馒头就着知识一同进了肚里。在部分同学吃着八宝稀饭、包子、鸡蛋等种类繁多、营养丰富的早点时,他们已经把很多知识掌握了。他们的午餐经常是买了馒头坐在外面的操场上吃,这两个从穷困山区走出来的学生,真有点羞于和那些眼前摆着牛肉烧土豆、红烧排骨的同学共进午餐。他们只有以自己习惯的方式进餐,才感到心里踏实。初中三年他们不是每天啃着干粮吗?高中三年他们不也是每天啃着干粮吗?比起过去的生活,他们在大学天天能吃到新鲜的馒头,已经够好了,还要老天恩赐什么呢?对于生活,他们毫无怨言。他们唯一不满足的就是要尽力学习,掌握更多的医学知识。

他们两个人在同学眼里似乎是“一对恋人”,这在大学是司空见惯,没有什么大惊小怪,谁也不会在意他们。同学只知道他们是从干旱而穷困的西海固山区来的,生活比较拮据,学习比较用功,上课回答老师的提问很流利,并经常得到老师的夸奖。

甘康的个头又蹿高了,他的饭量也比许晓大,有时上了体育课或者劳动课,他就显得非常饥饿,两个二两面的馒头,在他口中犹如“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尝着香就下肚了。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许晓就推说吃饱了,把自己的分给他。甘康接过馒头说:“一个女儿,一粒米儿。你不吃我可就吃了。”看着他吃得那么认真,她笑了。他会有点不好意思,可转眼就忘了。习惯了,谁也不在意。他们两个常吃馒头,因此得了“馒头大王”的绰号。食堂的师傅也盯住了他们,每天只要他们把饭盒递过去,不等开口,师傅就把馒头递出来了。每逢周末或假日,食堂的师傅见买菜的学生少,就给他们盛一盆菜。有时还有肉,他们两人就你让我,我推你,舍不得一下吃光。是啊,过分简朴的生活使他们也非常谗。为避免香气的诱惑,他们才远离食堂。在别人看来他们不大合群,关键是他们的生活水准和别人不在同一条线上。

开学不久,他们把学校的生活安排就绪,就给家里写信报了平安。他们在信里告诉亲人,大学的生活非常好,除每月能领到三十多元钱的生活补助金外,他们正努力争取奖学金。同时告诉家人,学校的公寓条件很好,与全国各地的同学相处很融洽等等。甘康和甘宁兄弟俩分别在各自的大学门前照了相,同信一起寄回了家。

父母听甘宝读了他们的信,又一遍遍看着两个儿子神气的照片,打心眼里高兴。

甘宝为两个哥哥高兴的同时,自己也更加努力学习。他们在信中不但以亲身经历给她讲了许多学习的好方法,还给她讲外面世界的精彩和大学美好的风景线,一切都令她神往。

他们还给李炬写了信,除了深深的思念、牵挂、问候之外,还给他指出了更多的学习要点,鼓励他努力学习,来年重考。李炬捧着兄弟俩语重心长的信,感动得热泪盈眶。可他眼下的生活比以前更加艰苦了,他和李熳两人开学出门时,家里已经没有粮食了,正等着秋粮接济。目前,妹妹在县城服装厂打工,还得试用三个月才加工资。每月五十元钱的工资实在难以维持兄妹两人的生活,她当初进服装厂时的高兴劲儿一扫而光。面对艰难的生活,她有些灰心,但回去也没办法挣到一分钱。兄妹俩有时饿得实在无法,李熳就趁着卖菜的晚上收摊了,捡些菜叶炒了吃。好不容易熬到十一放假,李炬才回家背了大半袋子杂粮面和一袋土豆,李熳用宿舍的炉子给他们做饭吃。刚开始还能吃饱,过了几天他们看到粮袋渐浅,只好计算着吃了。李熳还趁天黑拾了些残菜叶洗干净腌成咸菜,这样杂粮饭就有滋味多了。后来,街上拾残菜叶的人多了,她就拾不上了。

58

秋粮拉进场,那些无米下锅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地抢先碾起来。女人们在碾石下刨出一堆,用簸箕簸干净,倒在自家的石磨上,扛着磨成面。转眼,荞面搅团、莜面疙瘩、谷面汤等散发着杂粮纯香的热饭就出锅了。那些吃习惯了细粮的小孩看着杂粮面顿时哭闹起来。大人们教训一阵,哄劝一阵,想方设法哄他们吃饭。真为难他们了,秋粮面的确比较粗糙,石磨尤其碾不精细。荞面里混着黑色的荞麦皮,谷面里还夹杂着红色的谷皮,莜麦面糅劲大,反复推磨几遍难磨细,做成的饭划嗓门儿。唯有糜子碾出金灿灿的小米做的米饭最受孩子们的欢迎,刚一出锅就在碗里滴几点香油,撒几粒零星的白糖,他们才吃得过瘾。逢上好年景,这些作物大都是为骡子和羊准备的饲料,现在却成了人的主粮。

村民们盼着能从瘦羊身上剪些羊毛卖几个钱救紧,谁知逢上旱灾羊毛贩子也不光顾。一打听,才知道羊毛价格大跌,每斤仅两元钱不说,还要经过仔细挑选才能上秤。那些掺了黑土、红糖的羊毛,收毛的人一看就骂:“你们快拿回去,在水里洗得干干净净再拿来,要不然就是进炕洞的货。不要再提来丢人现眼叫人骂你。前两年你们这里人给羊毛里掺假,把我们羊毛场几百万块钱的机器损坏了。还有些没良心的人在羊毛里包沙子和黑土,我们亏了大本。如今行市倒了,你们把自己害了,也把我们害了。外地人听说你们爱日鬼人,也不敢来收羊毛了。”乡亲们见那样低的价格,只好等着好价钱了。

后来,人们连买盐的钱也紧得拿不出手时,只得咬着牙把羊毛卖了。另外,天旱没草山,羊也不上膘,再便宜也要送出去。开春的乏羊死得太多,所以人们宁肯低价卖出去,也比到来年开春乏死了强些。

凤雨村的几家养羊大户把羊数给贩子,让他们一群群赶出村子时,人们攒着手中那几张少得可怜的钱,揪心得落泪。这些年,支撑人们生活的大产业,如今不得不忍疼割舍,像臭酸菜一样处理了。

正当乡亲们变卖了羊时,汪旺就开着拖拉机从外面运来了白面在村中叫卖,一车面转眼就被人们一抢而空。他连家都没顾得回去,又转身到外面拉面去了。第二回拉来的面散发着陈腐味,但价格稍低,乡亲们还是一抢而光。供足了本村的面粉,他又去外村叫卖,生意非常红火。当外面的面贩子赶到这一带,已经无人问津了,他们奇怪这儿受了大旱灾人们怎么不要白面,一打听才知道有人抢在他们前面做了生意。

甘守勤把卖羊的钱仔细数过几遍,用布包好压在箱底,他得给几个上学的娃娃凑学费。两个大儿子到了冬天会给老家送粮食来,所以他不能花钱买面。只是妻子的腿病很重,她怕花钱硬忍着,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他才说动妻子去县医院看病。走之前甘守勤把外甥建庆叫来给甘奶奶做伴。

汪旺家已经搬在甘家门前了,他们家欠了东西随时会来甘家取。有一天建庆去泉边担水,汪旺媳妇进门来说:“奶奶,你胃不好,我给你送来了一碗白面。”甘奶奶笑着说:“这年月白面比金子还贵,你快端回去。”她又说:“奶奶,我家的娃娃要吃米饭呢,你给我半碗米。”“大米吃光了,有小米,我给你一碗,白面你拿回去。你们刚分家,也不宽裕。”甘奶奶从灶台上摸了一只碗向粮仓走去。汪旺媳妇把面倒在灶房的面板上,磕着碗说:“奶奶,我都给你倒下了。”她随到粮仓,甘奶奶摸着给她盛小米,她瞅见门旁边放着半壶清油,就顺手悄悄地提走了。这下,甘家的饭里好久都不见个油花了。

59

一入冬,甘福把家安顿给甘顺,就在班车上捎带了几百斤米面回老家看望亲人。几经周转,车到了凤雨的山头,一看山顶上没放羊的人,甘福只好把四大袋米面往山下扛。每移半截路都得跑四个来回,挣得他满头大汗。好不容易移到村口,他才回去拉车子和父亲一起把米面弄到家。

乡亲们见甘福回来,就围着他打听外面移民的生活。甘福就对大家如实相告。“听你说的和南庄的移民一样,都苦得很哪。”刘叶说。甘福说:“咱们土里刨食的农民,走到哪里都要好好下苦,光景才能过好。现在外面有好多地方搞移民,咱们村上谁要想搬迁就要赶早搬,越到后面就没好地方了。”“去外面费那么大劲,还不如守着家里的地。去年天旱了,今年天旱了,明年,后年天还旱吗?天总不能年年旱绝产!”胡占才舍不得他开的那些荒地呢。“福儿这几年在外面苦老了,黑瘦黑瘦的,咱们谁是能像他一样吃苦的人呢?还是老老实实在家里等着,共产党不会看着咱们饿死。”村里有名的“大懒”说。“福儿,我们想走呢。你这几年在外边见得多,也帮我们打听着,有能生活的地方,给我们捎个信儿。”刘叶的男人边帮他推车边气喘吁吁地说。“好,只要我听说了,就给你们捎话。”

甘福回到家,母亲正好端着刚出锅的土豆和小米面馍来,他和奶奶围坐在炕上,边吃边讲他们兄弟的情况:庄稼丰收了,莫俪怀孕了,表妹瞅婆家了等等。随后,他又动员几位老人搬家的事,父亲说:“还是等康儿和宁儿毕业再搬吧。他们还要花几年大钱,咱们几处给他们凑学费吧。如果现在搬出去,你那边的地少,咱们还得过紧巴日子。”尽管儿子想把几位老人接到身边尽孝心,但父亲说的不无道理,甘福只能等待了。

闲谈了一会儿,甘福就去汪旺家拿自家的扫帚收拾粮仓,正碰上他们吃羊肉臊子长面。甘福说:“旺子好生活啊。”汪旺媳妇说:“你现在是大米白面吃烦了,我们十天半月吃一回解馋呢。”甘福笑着说:“看你们修了新房,又接了拖拉机,旺子天天跑生意,也算是咱凤雨的一个大富汉,生活比我强哩。”说话间他在汪旺院里收拾了一堆自家的东西拿回去了。

在家呆了半天,甘福打算找表弟商议搬迁的事情。母亲说:“冬闲了你也歇缓几天,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在家多住几天。”甘福知道母亲的心,就在家忙着清了积肥,把家里的卫生从里到外收拾了一遍,又拉水把父母和奶奶的衣服洗干净。母亲说:“福儿,歇着吧,回来就多歇一阵吧。”他哪里能歇住,这些年对老人孝敬得太少了,他心中非常愧疚。母亲啊,请您不要拦挡,就让儿子为家里扫一把尘土,做一把家务,这样他的心才能安宁。

收拾停当家务,他就去二姑夫家,几个表弟已经准备好了搬迁的东西,就等他一起出发了。

周末,妹妹从学校回来,甘福捧着她的手说了很多鼓劲的话。随后甘福就领着几个表弟走了。他们几个没娘娃从小可怜,他要尽最大能力拉帮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让逝去的姑母在九泉之下瞑目。

他们到甘城子安置下家当后,兄弟几个就向一块荒地进攻了。他们力争把地平好,开春就能种粮了。挖土、拉土、平地,一趟又一趟,表弟们信心百倍,在这里开发新的生活之地。

甘顺和莫俪生活得幸福快乐,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眼下,甘顺、甘福和表弟一起平整土地。莫俪心疼地说:“别人都闲着,你们兄弟一年四季闲不住。”甘顺笑着说:“我们穷搬家,不下苦哪来的甜呀?”“穷搬家,穷搬家,你就不能改改口,以后不许你这样说了。”“好,娘子,不说了。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最明白自己是穷搬家,才挣扎着把光景往前过呢。要是想着依你家的地养活我家人,连我自己也短精神咧。”“你就是死心不改地想着自己是穷搬家,你再说。”她可知道他的软肋,只要一挠他的腋窝,甘顺就笑得向她求饶,莫俪偏不饶他,甘顺只得把她揽进怀里,她就挠不上了。

兄弟五个着魔似的平地。有一天早上,他出门时岳母说:“顺儿,中午回家吃饭!”他答应了一声就走了。甘顺中午匆匆回来,见灶上还没动烟火,就问莫俪:“你咋还没做饭?要知道家里没做我就在大哥家吃了,冬天的白天太短了,紧干着天就黑了。”这时岳母从屋里出来说:“俪俪那个身子,打不成水,你一个男人,成天不着家,你爸病下几天了,也不问一声。”甘顺“噢”了一声急忙进屋看岳父。岳父受了风寒,有些头痛。他意味深长地说:“顺儿,我已经好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俪俪呀。”甘顺点点头。他从屋里出来,急忙打水做饭。匆匆吃过饭,他就跑着平地去了。

晚上他特意赶早回家。吃完饭,莫俪躺在炕上,有心事似的。甘顺收拾完家务,把她搂进怀里,歉意地说:“我没有照顾好你,请你多原谅。”“你成天在外下苦,家里的事也不管。”“俪,我来咱家有些日子了,啥事不是我操心了?你说句良心话。”“爸病了,你也不过问,对表弟的事比家人还热心。”“没照顾到爸,这是我的错,但对表弟……你不理解我的心呀,你让我真正伤心啊。”甘顺说着眼泪不由涌了出来。地上火炉里燃烧的炭发出“噼啪”的碎裂声,他只好下地把炉子封好,就上炕躺下了。

莫俪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就后悔不该让他干一天苦活儿回来还生气,就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他握住她的手说:“俪,你要理解我,支持我。我和大哥自小在一个炕上睡大了,相互帮习惯了,谁也见不得谁受苦。我来这里生活,首先是碰到你这么一个让我称心的人,二来我也想和大哥一起帮着把家里的日子过好。我知道你们也都是心疼我,但我也心疼我的亲人,我不能不管他们。在这个家里我把你们都当成亲人,我没有一点外心。我一个大男人,看着亲人受苦,自己却守着老婆热炕不过问,那就是我没有良心了。其实谁不愿意坐在炉边清闲地吃瓜子听戏呢?我要是成那样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受苦,自己却悠闲自在,别人会怎么说,是不是会说我靠着旁门忘了姓了。”莫俪说:“你一年苦下来,冬上也该好好歇一歇了。你成天忙着不回家,老人都怕你累坏了身子。”“要是你把我当亲人看,就让我抽空好好照顾我的亲人,我实在不忍心让大哥受那么大苦。老家没有收成,二姑去世得早,几个表弟从小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和自己的亲兄弟一样,谁不想着他们将来能过上好日子呢?”“你干去吧,只是不要太苦了。”“我就长了个下苦的手。只要你心里不埋怨,我为亲人下苦心甘情愿。唉,你到底心里不高兴嘛,你心里没有我的亲人。”“我怕你心里只有你的亲人,把我们都当外人了。你们有冬天忙活的习惯,自从第一次见你不就是冬天吗?我仔细一想,真想不出你们一年四季,啥时间能歇下来,好好睡几天。冬天是老天给咱们放长假了,你比夏天还忙。”“谁愿意干啊,没有办法。家里的情况就这样,不忙不得成。我对你照顾不好,对爸和妈照顾不好,以后我尽力做好些。只要你们都生活的顺心,我也就顺心了。还有我的亲人,只要他们生活顺心了,我才能顺心。要是能分身,我把自己分成几个,还是孙悟空好,他拔一撮毛一吹就能吹出几十个来。”说话间他拔了一根头发吹起来。她扑进他的怀里心疼地说:“你是个痴人,我真拿你没有办法。”

60

大西北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进入三九天,滴水成冰,冷风刺骨。偶然飘几片薄雪,转眼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这又是一个旱冬,只有彻骨的寒冷。

偏洼乡中学的学生在饥寒交迫中终于熬到了放学。只是初三毕业班还得补十五天课。当然,学校并不收一分钱的补课费,老师只希望能多考几个学生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嘉奖。各科的老师一如既往,勤勤恳恳。上课的铃声未响,他们就提前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下课铃声响了他们还要多说几句,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都教给学生。尤其是补习班,凡来补习的学生都非常刻苦,他们也恨不得把老师讲的知识全刻进大脑。他们中有补习一两年的“小补”,有补习三四年的“大补”,还有补习五六年的“老补”,只因为他们每年就差几分,谁也不甘心放弃。

甘宝进入补习班认识了“大补”和“老补”,他们解题思路广,经验丰富,她才觉得自己还很欠缺。补课不用出早操,又不做课间操,天冷谁也不出门,学生们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到晚上十一点几乎不离开教室,只有在课间一起唱着《我的中国心》《塞北的雪》等歌儿提神,然后伸伸懒腰就是最好的活动了。有一些同学因为久坐,屁股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硬茧。有时候,老师见学生在教室里待得时间太长,学习效果不佳,就“赶”他们去门外活动。同学们跑出门站在房檐下晒太阳,他们冷得你挤我,我挤你,戏称“挤油油”。这玩法很不错,大家相互拼命挤着比较暖和。女生挤不过男生,她们就在教室门前立定跳远或者打沙包。

午饭和晚饭,学生在教室里啃灶上打来的半斤面的荞麦面或者谷面馍。最令女生们害怕的是每天晚上回宿舍,那些低年级的女生放假了,就剩下毕业班的十个女生。偌大的宿舍成了一眼大冰窖,床是冰冷的,被是冰冷的,地面屋顶和墙上各处都结着厚厚的冰。呀,太冻了。她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冻得牙齿“咯咯”发抖,弄得一张大通铺床也颤抖不已。直到彼此之间用体温把同伴捂热,她们才渐渐入睡了。

有很多人手上脚上结着冻疮,有的冻疮溃烂流出的黏液贴着手套和袜子,每脱一次就揪心疼痛。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他们手脚上的冻疮如鸟蛋般异军突起,又如火山般破溃喷发着粘粘的液体,伴着钻心的奇痒和疼痛。有一个女同学因冻疮感染,双腿失去了知觉,家长不得不用架子车把她拉回去……天气太冻了,河里的冰都冻裂了口子,何况他们的手脚是肉长的。

补课期间,学生面临的最大困难是严重缺粮,那些家远的同学的饭票吃完了,家近的同学拿点干粮也被同学们一抢而光。以前女同学能算计着省下一些吃的,现在她们也是山穷水尽了,只是强忍耐着羞于启齿罢了。甘宝的班主任拿出自己的两袋面粉和一袋土豆让食堂给学生做饭,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课补到第十三天下午时不得不停止了,有些学生饿得受不了逃跑了,老师也不忍心学生受罪,只好放学。

因为甘宝负责女生宿舍,只能等到所有的同学都收拾完才能锁门。她边催促边帮同学收拾东西,等她们走后,宿舍里就剩下她和另一个女生了。这时她的同桌站在远处喊她,他是个三年的补习生,语文学得很好,就是数学太差,这学期,甘宝经常给他讲题。他说:“我把你的复习资料寻出来了,赶紧跑来还你。”他连同一个小布包递给甘宝就转身走了。甘宝说:“你的包。”“下学期再还我。”甘宝隔着包摸到里面还有东西,打开一看,原来书中夹了一块还很温热的金灿灿的谷面馍。呵,看出他不愿伤女同学自尊的良苦用心。他家距学校不远,回到家见妈妈烙了干粮,就急忙找了个借口给她送来了。甘宝高兴地叫那个正收拾东西的同学:“快来,咱们可以饱餐一顿了。”女同学惊讶地问:“哪来的?我正饿得心慌呢。天助我也!”甘宝给她一半说:“快吃了回家,就剩咱们两个老磨了,还‘之乎者也’呢。”两个人双手捧着馍,生怕有一粒落在地上。这时那个女同学猛然停下说:“也不知李红伟回家了没有?他断粮几天了。你知道他那个人,一说话就脸红,比女生还害羞。那天我看见他悄悄吃作文本子,我没敢说他,怕他难为情,后来我把半碗炒面给他了。我去看看他走了没有,要没有走把馍让给他吃,我在路上要是饿得实在走不动了,顺路向亲戚去讨。”甘宝愣住说:“那你快去看,要是还没有走把我的也给他,他家远要等着明早坐班车呢。”

那个女生一打听,男生说他早就走了。他们问她是不是给李红伟送干粮来了。女同学说:“你们快收拾回家,只有一块,一人一口。”她拿出自己吃剩的一半递给他们。她把甘宝的拿回来,甘宝又分给她一半说:“他一定是没有钱坐车了,那么远的路走回去脚都冻掉了。他也不向老师借钱。”“噢,刘老师一定给他借车费了,昨晚我看见刘老师从上衣里摸出东西给他,他还推着不要。刘老师心里有数。世上没有他那么老实的人,除知道学习外,平时啥话也不多说一句。”“你要人家对你说啥话呢?”甘宝坏笑着说。那个女同学说:“你可不要胡想呀。”“我没有胡想呀。呵呵呵!同学间相互关心是正常的,你也不问我的馍是哪里来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实话说,是我的同桌送来的。”“呵呵,这下该轮到我说你了。”“快走,老磨,要不是等你,我早回家了。”两个说笑着急忙把宿舍门锁好向学校门外走去。

回家的路多数是上坡,甘宝骑不动,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自行车越推越重,挣得她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推上一处陡坡,她想歇一会儿,可是太阳快下山了,不敢耽搁,她只能挣扎着走。下午三点从学校出发走到快六点时,天已麻黑了。距凤雨还有十里的深沟要走,四周黑黛高大的山峦把她紧紧包围着。看不清路行走就更慢了,河道的石头撑得车轮一起一落“啪啪”直响。她望着沟坎下隐隐约约的几处白色的积雪,心里不由得害怕。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万一有狼怎么办呢?她想返回到最近的村里投宿,又觉得不好意思打扰别人,就咬紧牙往前走。在恐慌中她低着头奋力推着车子,她怕听到响动、怕看到影子,只有低着头才不多想。走了一半,沟越来越窄,越来越深,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只能凭着记忆走。天空是闪着冷光的星星,耳边除了车子和石头相撞发出的“啪啪”声音,还有沟边上不知什么动物出洞觅食的叫声,猛然有夜鸟发出的怪叫,更吓得她毛骨悚然。她还想起沟边有几处坟地,前不久村里去世的一位老人就埋在那里。那老人在世时经常坐在路边,她每次回家老人都和她说话,入冬后她得病去世了。想到这里,她心里更加害怕,只能拼命赶路。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湿透了她厚厚的棉袄,她觉得自己走得飞快,可总是走不出深沟!这条通向凤雨的路实在太长了!尽管只有十里。啊,鲁迅先生不是写过一篇关于影子的故事吗?她不该自己吓自己。

进村后,家家屋里透出点点油灯的亮光,她这才放慢脚步,好让汗水散去。哪知汗水被冷风吹散后,衣服如同在冷水里浸泡过一样,饥饿如恶狼啃咬着她的心,腿子一点儿也不听使唤。她只能鼓励自己:红军长征时不也没有吃的吗?我好歹还吃了一点干粮,咋就这么没有力气?

终于看到自家的窗户透出温暖而祥和的灯光。狗听到车子的响动叫起来,这时甘康跑出来问:“谁?”“哥,是我。”甘宝听出了他的声音。“宝儿,你咋回来了?不是说补半个月课吗?我准备明早给你送干粮去呢。”甘康惊问着过去扶她的车子。“三哥,你回来了?”“我也是今天才回来。你咋这时候回来了?”“我们下午才放假。”甘宝紧紧拉住他的手,一颗颗泪珠滚落在甘康的手上,甘康攥着她的手,扶她进屋去了。

甘宝从三哥口中得知四哥宁儿假期不回来,他正准备代表学校参加在日本举行的大学生机器人比赛。甘康握着她的手,看着她手上的冻疮,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是啊,他知道中学的生活环境太艰苦了。甘宝冻肿的脚在热炕上一捂,痒疼得乱跳。父亲说:“冻疮非冰不消,这是经验方子。人常说,荞麦进仓,冻疮冻上,如要解冻,只等荞籽下种。冻疮根深得很。”甘康不信父亲的经验,他给妹妹盛了一盆温水,让她把脚洗干净,就抱着她的脚涂药。妈妈把刚做好的棉鞋给她,但她根本就疼得穿不进去。

甘宝好奇地向三哥问这问那。当听说他在大学每天都能吃上白面馒头时,她羡慕地说:“哥,我啥时候能和你一样啊,我们同学都饿得补不成课跑了。”“快了,我相信。”是啊,比起别人的大学生活来,他的生活是多么困窘,但比起妹妹在中学的生活,他简直在天堂了。

61

腊月,外面打工的人又开始陆续回家了。在新疆某地石油开采基地打工的汪小女见别人收拾回家,心里非常着急。她对万仓说:“咱们也回家,眼看要过年咧。”万仓笑着说:“这次回去,你家人非一块一块把我剐了。”“家里人没那么狠心。”“还不够狠心?!要不是狠心就是疼爱咱了?我给你说,安安心心打工挣钱才是正理。老实说,我再也不想回凤雨了。你想家我把你一个人送上车你回家去,说不准你哥把你转手就卖给有钱的老头子了,到时候我可管不了。”“你再说我拧你的嘴。”小女伸手捏住他的嘴说:“你再说,你再胡说。”万仓从嘴角挤出话来:“小米,小米,罗圈腿,头像个冬瓜……”小女被他逗得笑傻了。万仓抓住她的手装作极生气的样子说:“你以为我的嘴是白拧的,我这下非把你的手指咬掉一个不可。”小女躲着,见他快咬到自己的手指了,急中生智,另一只手在他的腋下一挠,万仓“哎哟”一声放开她跳远了,接着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万仓想起个顺口溜:“叮当当,找对象,先进馆子后照相,脚一抬,要皮鞋,手一伸,要手表。进门三天半,媳妇把心变……”小女说:“我啥也没要啊。”万仓说:“你放心,只要咱们好好干,等到手头宽裕了,你想穿啥我给你买啥。”“其实,我穿啥吃啥用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直要对我好。”“那是当然。”万仓拍着胸脯说。

汪旺妈听说出外打工的村民回来了,就跑去打听汪小女的情况。正好“斗羊”妈也来打听儿子的情况。他们都没有消息。“斗羊”妈抹着泪说:“快过年了,他还不回来,不知出啥事了没有?我心急得晚上睡不着觉啊。”汪旺妈只好安慰她:“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就回来了。我家其其当兵这些年,我也不担心了,就是小女,出门没个音信。”“你家其其当兵,有国家操心呢。我家娃娃怕丢在哪儿摸不着回家了。”“你把心放宽,说不准他在外贪着多挣几个钱呢。”两位母亲说话间就到了沟边,她们向大路上张望着,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大路上走回来。

这时村长的女人也从坡上过来,“斗羊”妈问她:“你咋出来了?”“我听说打工的人回来了,问他们见着万仓了没有?一年到头没有个信儿……”她说着也抹起了眼泪。“斗羊”妈对汪旺妈说:“你们两个成亲家了,人家疼儿子,你想女子。早知道这样,就不该逼娃娃跑。”“你问上他们的音信了没有?”村长女人问汪旺妈。“没有。”“他们都没个信儿。”三个母亲站在沟边望着白晃晃的大路,没有孩子的影子,她们都含着泪回家了。

“斗羊”眼下正在与人合伙走家串户搞推销呢。他们趁着过节的有利时机,大力吹捧手中的保健品。尽管标着灵芝口服液的不过是红糖水,但身价不菲。还真有人上当,出高价买他们的东西。他们每天不胜其烦、热情耐心地推销产品。当他们最终说动别人掏钱时,就会更加欣赏自己的聪明才智。尤其对付那些没有文化却有钱的老年人,硬是抓住他们求健康长寿的心理,不上他们的当绝不罢休。什么名噪一时的螺旋藻,五花八门的营养素等等,他们还来不及想过年的事。

在给娘家拜年的事上,钛子和妻子发生了很大的分歧,钛子备了同往年一样的好酒。徐燕非要拿两千元钱,给母亲买一对金耳环。钛子说:“老百姓没吃的,你非要买那个干啥?叫别人看见了还不翻天?”“咱们先把钱给她,以后买也行,这是我的一片孝心。咱们成家几年没给我家一分钱,现在出手大方些,也算老人没有白操心。”妻子说。“哎呀,家里吃的用的都从咱们这儿拿,就不算账了?”“那也是账?”“那当然是账。”“你……”

两口子吵了几句,徐燕转身拉出床下的箱子,打开锁子寻存折,她要把一张两千元钱的存折交给母亲。她寻遍了箱子也没有,就回头问钛子:“折子呢?”钛子神色慌张地说:“我……我收起来了。”“把那张两千的给我。”“我腊月里进货用了!”“你才进了多少货?那两个折子呢?”她穷追不舍。钛子转身抽烟不理她了。她抢过他的烟,生气地扔在地上,一脚踩灭说:“到底放哪儿了?”钛子还是不吱声。她涨红脸大声问:“是不是给你弟寻的那个媳妇出彩礼了?你到底有个话行不行?你的嘴叫驴踢肿了吗?我这就问你爸去,他要是花了我的钱,我叫你家祖宗在土里都睡不安稳呢!”见妻子发火了,钛子紧张地拉住她的手说:“不怪别人,这事怪我,我给你说个实话,折子上的钱我全取了,本来要多调些货呢,谁知在车上叫人偷走了,我一直瞒着不敢给你说,怕你骂我。现在想打想骂由你!”“天啊,几万块都叫贼偷了?你个败家子,我说你这些日子神神道道的,原来是做下‘好事’了!”徐燕气得哭起来。“那可是咱们这几年的血汗钱啊!”“我本想调些抗旱的农药回来,那是非常抢手的货,谁知……”徐燕被谎言瞒住了。她拭去泪端详着他的脸,他的脸显得憔悴,眼周印着黑圈儿。她回想起这些日子他吃不香,睡不好,人瘦了一圈,成天困倦无力,还以为是忙的原因,原来他是为钱的事愁成这样了。算了,再不能给他加负担了。她只好说:“钱已经丢了,你也不要把自己愁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钱以后慢慢攒。”钛子拉住她的手说:“你不要对别人说,免得别人笑话。我的好媳妇,你不会记恨我吗?”“你咋就那么马虎呀?以后咱们两个一起去调货,相互有个照应。”“平常调货走的都是熟路,上次我为调抗旱药跑到远处去,本想着发别人的财……以后我在近处调货,不走远处了。”徐燕打算给母亲一个惊喜,没想自己先遭了一场无情的冰雹。

徐燕压根儿就没有怀疑钛子,她对他向来很信任。总觉得他是个有见识的大哥哥,凡事听他的没错。没想到她错了,钛子早就不是以前的钛子了,他变了。

半年前,当穿得冠冕堂皇的大老板“冒失鬼”又来到偏洼乡时,钛子简直认不出他来。“万老板,可好啊!”他热情的同他握手,递香烟。钛子非常惊讶他的巨大变化,边接烟边问他做啥生意。“向香港贩发菜,向俄罗斯贩羊绒。”“啊,你如今做着大生意啊。”旁边商店的一个小伙子也凑过来,特别羡慕这个当年的“大死狗”如今变成了“大老板”。谁知他们很快就迷上了“冒失鬼”,多年的积蓄转眼就入不敷出了。

偏洼乡还如往日一样萧条,人们晒太阳或闲逛,谁也没发现这里有什么变化,商店还是那几间,街道仍是那么破旧。男人见了面凑在一起吸着旱烟闲谈,偶尔有人递过一支香烟说:“来个高级的。”也无非是几角钱的“黄金叶”,所谓“高级烟”,就这个定位。当然,身无分文的穷汉,怎能抽起价值连城的“极品”呢。在灾年,偏洼乡像一头饿得瘦骨嶙峋的老牛,根本爬不起来。

钛子一天比一天瘦弱,自从正月里患上重感冒,接连几个月都不见好转。村长见各处的医院医治不好儿子的病,就去求神问药。神婆说钛子失魂了,村长就请她给儿子叫魂,还是无效。

钛子的手头越来越紧,后来只好求助父亲。村长拿出几千元钱让他去省里的大医院看病。妻子要陪他去,他极力阻拦:“两个人出去,花销就更多了,你得守着商店挣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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