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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阴雨(2)

24

万村长一直等不到汪国三亲自把羊赶上门来。有一天,他就把汪家的羊群挡在门前了。他要在羊群里挑两只最好的大骟羊顶汪其偷商店的账。汪老汉胆战心惊地说:“好村长哎,这事我不敢做主,你把羊拉走,旺子要我的老命呢。”“我早给汪国三说过了。看准,挑最好的来。”村长话音未落,几个儿子就扑过去一起动手拉起羊来。汪老汉急得向家里大喊:“旺旺,其其,快来挡羊啊,村长要抢咱们家的羊呀。”兄弟俩正拿着铁锹在大门口积肥,听到爷爷的喊叫,就提着铁锹飞一样奔来。汪国三在后面大喊着:“旺旺,其其,你们都给我回来,不要拦人家,快都回来。”他们俩好像没听见一样。汪其边跑边骂道:“我把命豁出去和他们拼了。”汪旺说:“谁要是不怕死,就和老子过不去。老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没人惹老子。老子是好惹的,狗日的试着看看。”

他们跑到羊群跟前时,村长的大儿子和钛子已经把一只羊拉上坡了。小儿子万仓没劲,正拉着羊挣扎。汪旺和汪其同时扑过去,抡起铁锹就打,万仓立即松开羊哭叫起来。村长扑下沟骂道:“汪旺,你们还有理打人啊。钛子,快叫公安局把汪家的亡命徒都送到班房里去。”说话间,村长的两个大儿子把羊圈好跑出来了。这时,汪国三也赶到了。他喊叫着两个儿子说:“我的先人,我跪下求你们了,你们给我省些事,成不成啊?”汪老汉见他们打闹起来,急忙赶着羊要跑。“不要走,还有一个羊没拉上,你停着。”村长一喊,他跑得更欢了。

村民们听到吵架声,纷纷跑出家门赶来劝架。女人和娃娃站在沟两边,相互打听着他们吵架的原因。

因为汪国三跑下沟来喊住了两个儿子,村长家的两个大儿子也没敢下来,他们可能不想让事态恶化,否则,一场恶战无疑就发生了。

“汪国三,你把羊给我赶过来,我只拉羊,不闹事。要不然,班房子的门等着你家的贼娃子呢。”村长双手撑在腰间气势汹汹地说。

“姓万的,你独吞了国家多少救济粮?别以为人不知道。要不是人民的血汗筑下那个破坝,你哪有大商店?你做的亏心事,世上有人知道呢。你不要把人都当超子哄了,班房子的门也等着你呢。”谁料汪其一字一句地说。

万村长万万没想到这个“贼娃子”能说出这种话。

他猛然回过神,冲到汪其面前一把将汪其推在沟坎上说:“贼娃子,走,老子送你到班房里去。”汪其的鼻腔瞬时涌出了鲜血,他双手捂住鼻子,血又从嘴里喷上来了。汪旺扑过去要打村长,被村里人拉住了。村长见此心里也害怕了,就叫汪国三快把汪其拉回去。汪其硬不走,被汪国三和妻子连拉带拖弄回家了。路上,他边吐血边骂:“我是贼娃子,你才是大贼娃子。说不准咱俩谁进班房呢。”“小祖宗,你不要再惹事了,你还嫌咱们活得不可怜呀?”汪国三两口子哀求着儿子。

村长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忍了算了。拉来汪家的那只羊,咩咩叫着不停,卖不得,宰不得,还不得,养不得,这如何了得?真是嗓门上扎了鱼刺,吐不上,咽不下,要命的难受!

“想办法把那狗日的送去当兵,叫他吃些苦头。我听说今年要给西藏招兵呢。”钛子想了个好主意。“他还不够年龄。”村长说。“他身高够了,只要把户口本上的年龄一改,就成了。”钛子说。“这倒是个好办法,就看那狗日的去不去。”“你就说当兵回来国家给解决工作呢,还能有不去的。”“乡村的娃娃当兵复员就回家了。我把多少钱花了,也没给你弄上个工作,他还哪来的工作呢?”“哎呀,爸,就是哄着把他打发远的事嘛。”钛子说。

第二天清早,村长提着白糖、饼干之类亲自去看望汪其。这简直让汪家人受宠若惊。明摆着他家的娃娃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村长却宽宏大量来看他,这太抬举汪家人了。村长就是村长,想事比别人开宽啊。

汪其妈急忙下灶房烫面烙油馍,汪其爸烧火熬茶。两口子手忙脚乱地招待村长。村长脱了鞋坐在汪家炕上,连连道歉说:“我在气头上,一时手重把其其推倒碰得不轻。希望你们一家人不要怪罪。”另外他还告诉汪家,国家要招新兵,希望汪其能到部队学些本领。“部队可是个大学校,那里学开车、学武功、学厨师,样样都有,回来还能安排在公安局当警察呢。不过,现在招兵也严啊。”汪其本来还要和他对着干,一听让他去当兵,立即高兴地说:“听说要初中毕业证呢。”“你个瞎熊现在知道那个证证的用处了?”村长笑着说。汪其只好垂下了头。“他万爸,你门路广,看能给他帮个忙吗?”汪其妈说。“唉,看来这事还得我给你们操心,叫汪国三去,连门朝北朝南都寻不着。”村长说。“村长,你的恩情我记着呢。”汪国三弯着腰给他敬茶。“记不记恩不要紧,只要不要记仇,就算我没有白给你们操心。”

村长本想着汪其不上学了,就不会骚扰他家的商店,没想到这小子还知道他的软肋。难道是乡上的韩会计把账目给汪其看过?不可能。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不管怎么说,把这小子想办法弄远再说。

25

家里的农活非常忙碌,甘顺和父亲不但要种自家的地,拉着牲口去种大姑家的地,还要抽空去给建庆他们帮忙。几个月下来,人都苦得消瘦了一大圈子。

自从地里长了庄稼苗儿,福儿妈就成天跪在里面除草。因为天天受潮,腿疼得实在受不住,她就用铲把打一打,接着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地里蠕动。胡麻和豌豆是主要的经济作物,秋后卖了钱,不但要供几个娃娃上学,还是家里一年的开支。如果被杂草占了就会减产,收成不好,娃娃就没有学费了,家里也要受穷。顺儿和父亲总是忙重活儿,除草的事就落在妈妈一个人身上。为了多除草,她带着干粮和水,跪在地里除一天,晚上只能慢慢爬出庄稼地。有时腿疼得实在走不成,她就用杂草缠住双手和双膝,一点点爬着回家。甘宝一放学就跑去帮她,她给妈妈讲学校里的趣事,听得妈妈直笑。要是学校里没有新鲜事了,她就缠着妈妈给她讲故事。妈妈说自己的故事早就讲过了,甘宝还要听。妈妈就给她讲“王祥卧冰”、“五原哭坟”等《孝经》上的老故事。有一天,妈妈还给她讲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个穷人给女儿寻了个富婆家。有一天妈妈去看女儿,女儿特意给她包了饺子。饺子上桌后,女儿见妈妈一嘴吃一个,不斯文,就悄悄示意,让她三嘴吃一个。妈妈悟成反意,竟一嘴吃三个。甘宝听完说那个女子怎在自己的妈面前还虚荣呢?妈妈说那无非是富人笑话穷人的故事。

令甘家人目瞪口呆的是,甘福拉去的老狗,有一天突然回来了。它首先跑去亲吻两只小狗,两只小狗也舔着妈妈叫个不停。它们相互咬着,打着滚儿,亲昵了很久,吱吱呀呀不知说着什么话。

它们亲昵够了,老狗又跑进家中,摇着尾巴,扑在家人身上,又舔又亲。最后扑到福儿妈胸前,她这才发现老狗两只爪子的指甲都磨掉了,脚掌正往外渗着血。啊,多远的路呀。狗走了多久才回来?她的福儿简直到天边上去了。太远了,真是太远了呀。她的福儿在那里有多苦?是不是把几个手指头也磨掉了?想到这里,她抱住老狗哭起来。甘守勤劝道:“狗能跑回来,说明路并不是太远嘛。”

是啊,为了更好的生活,无论是在家的人,还是出门在外的人,都尽力了。甘守勤和甘顺每天凌晨把甘宝送上山梁看着她去了学校,他们就下地忙碌了,直忙到天黑才回来。在别人上山铲蕨菜挖药“捞钱”时,甘顺细心种着庄稼,他生怕种不好辜负大哥对他的期望。这些日子他比以前更加成熟了,完全具备了当一个农民的本领。在亲人的爱和希望中,他浑身都是力量,生活很快教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甘福迁移到甘城子后,虽没有母亲想象的那样把他的指头苦掉了,但苦确实不轻,一块一块平整土地,一遍又一遍往地里放水。当他看到自己亲手开垦的土地上长出了庄稼的时候,心情是多么激动呀:“咱们种的庄稼出苗了。”他一说引得大姑一家和妻子都跑去看,个个兴奋不已。

为了平地,妻子和几个表妹有时累得实在受不了,甘福就让她们回家歇着,自己一个人干。妻子心疼他,回到家又跑去跟他一起干。甘福除了和大姑家一同干活儿外,他还和妻子在自家房前屋后栽上了苹果、梨、枣等树苗。因为有电照明,他们晚上常忙到很晚才收工,手苦得裂着口子,浑身酸疼难挨。生活,不吃苦哪里来的甘甜呢?只有通过扎扎实实的劳动,才能改造好这片土地。地肥了,结出硕果,他们才能过上好的生活,才能让家乡的亲人放心,才有能力让亲人也过得好一些。而他既然出来了,就要活出个人样儿。为此,他一定要多改造沙荒地,对别人看不上要的,他也要想法改造,等以后改造好了,把老家的亲人全迁移过来。不过,这得下极大的苦力,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行。虽然有极少数移民因为受不了这份苦,跑回老家去了,但能干的人却迁移的越来越多,无疑这里的土地将寸土寸金。是啊,为了有个好光景,谁不在这块沙荒地上挥汗如雨呢?只是甘福更加努力,因为他心里装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他的亲人们。

26

甘家人好不容易盼到三个学生又放暑假了。一回到家,甘康就下田劳动了。因为汪老汉也要下地劳动,甘宁就从他手中接过两家百只羊,成了“羊把势”。甘宝和奶奶在家做了饭,甘宝就给家人送到田里去,他们忙的顾不上回家吃饭哪。另外,牵牲口,傍晚帮甘宁拦羊等事忙得甘宝不亦乐乎。这个天天爬山上学的小姑娘练就了一副硬腿脚,她上山跑着,嘴里仍唱歌儿,似乎不知累的滋味儿。只是一到晚上,她饭还没有吃完,手里握着筷子就打盹了。有时她拉风箱烧火做饭,拉着拉着听不到动静了,奶奶喊叫一声她才惊醒,“奶奶我正做梦呢。”她揉着眼睛说。

每天太阳半竿高时,甘宁才赶羊上山。就这样,为家里拉水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有一天清早,他赶着骡子,唱着歌儿去泉边拉水。突然,从沟下蹦出来一只野兔,吓得骡子猛然跳起来,坐在车沿边的甘宁瞬间摔下了沟。

一个拉水的村民经过,看见甘家的骡子正够着吃路边的庄稼。他喊了几声没人答应,跑到沟边一看,才发现甘宁趴在沟里一动不动。他大喊了几声还是不见动静,就急忙吆喝在背山塆里收庄稼的甘家人。听到宁儿出事了,一家人扔下工具狂奔而来!

甘宁嘴里流着血,奄奄一息。一块大石头正好撑在他的腹部!甘顺一把抱起他喊叫了半天,他软软的,只存着微弱的呼吸。家人不停地呼叫着他的名字,平日生龙活虎的少年,现在失语了。

爸爸和妈妈给他清理口中的淤血,甘康跑去叫医生。李炬听到甘宁出事了,从山上跑回来,他不知如何才好,只是浑身发抖着在角落里抹眼泪。在场的人都六神无主地瞅着他,只盼着医生能早些来。

在一家人急切的期盼中,赤脚医生终于来了。医生轻轻地叩着甘宁渐渐膨胀的腹部说:“可能是内脏出血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快往乡医院送啊。”这时乡亲们都跑来了,有个懂点儿中医的老人说:“娃娃现在这个样子,不知能不能送到乡医院。依我看,还是不要挪动为好。”听了他的话,甘家人无不流泪。是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转瞬就在生死之间徘徊着,吉凶难卜了……

院里的人出出进进,进进出出,他们都祈盼着甘宁早点醒过来。

妈妈给他喂白糖水,水从他的嘴角流掉了,妈妈的泪水簌簌地落进水杯里。爸爸用温水毛巾给他擦洗脸,他的脸被石头蹭破了,已经肿得不像样了。很快,他发烧了,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家里人眼巴巴瞅着,一点也不敢动他。

“爸,快去医院抢救吧?”甘康低声说。“一动怕就没气了……”爸爸含着泪说。“要不然做个单架咱们抬去?”“呃……再等等,不敢动……”听爸爸这样说,甘康只能默默哭泣。

到了下午,甘宁发烧更严重了,他的腹部如趴着一口锅。甘宝不停地换水,几个人围着给甘宁降温。

甘守勤后悔自己太大意,真不该让甘宁一个人去拉水。噢,哪怕把他摔死,只要他的儿子平安无事,他也心甘情愿。

甘奶奶不时抹着泪呼唤着:“宁儿,宁儿,奶奶的心肝哟……”甘顺和甘康也非常自责,如果他们早晨去拉水,也就不会出这事了。甘顺拭着泪在心里默默念道:“老天要收人,就把我收去吧,宁儿太可怜了。”

天渐渐黑了,太阳不知何时溜走了。甘宁发烧得更加厉害,他的腹部胀成了圆鼓。甘家所有的人一天水米没有粘牙,他们忘了一切,只有紧盯着自己的亲人,个个宁愿自己受苦,宁愿献出自己的生命换取亲人的平安。是啊,亲人之间,无论谁遇到不幸,他们都同样痛苦。

晚上,甘宁的呼吸一阵比一阵急促,有个老人悄悄地对甘守勤说:“娃娃怕是不行了,得往山上送了……”甘守勤哽咽着点了点头,这时有乡亲抹着泪去准备柴火了。福儿妈哭着说:“只要娃娃还有一口气,就不能送……我没做过亏心事,老天会保佑他的。”村里那个老人说不敢动儿子的腹部,现在他都成这样子了,她还怕什么呢。

妈妈用手慢慢地揉着,生怕一用力他的肚皮会猛然破裂。一小时。

两小时。

到了半夜,宁儿的肚皮没有破,而是放了个响亮的大屁。这简直如同儿子开口叫了声“妈妈”,把她惊得“啊”了一声。

这么说儿子的肚子里是气?不是血?

她又加了劲揉着,这回他竟然连放了几个响屁。渐渐的他的肚皮软了,呼吸平稳了许多。

直到第二天天麻亮时,甘宁虽不省人事,他的腹部渐渐平软了。妈妈给他嘴里滴了一点糖水,他咽下去了。村民们猜测,他就算活过来后果也不堪设想。

第二天中午他咽了半杯糖水。妈妈和奶奶叫着他的名字,他不答应,只皱着眉头呻吟,而且腿也挣扎着挪动了一下。妈妈见此急忙帮他翻身,终于,妈妈听见甘宁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宝儿……哥给你摘了草莓……把衣服染红了……”甘宝一听,哭着说:“碎哥,我这就掏出来。你快醒来呀,我们都急死了。”“妈……咱家的狗娃咋这么多……”他胡言乱语了一阵就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妈,地上咋这么多羊呀,吵死我了……”甘奶奶一听,立即让甘康拿来筛子,点着冥钱送起“殃”来。其实,这是大脑受伤后的病态反应。甘宁当时摔下沟顺着沟坡滑了几米,又从三米高的崖坎上跌下去,所以他的脑部受伤并不重,只是受到强烈震动。而他的腹部着地,可能造成了肠扭转才出现了胀气的症状,经过妈妈的揉动后,扭转的肠管慢慢通畅了,气也就通了。因为他体重轻,加上沟坡的缓冲,内脏并没有摔出血来。这是人们在庆幸他能醒过来时,进行的客观分析。

下午,妈妈又问他哪里疼时,他迷迷糊糊地说:“饿……许晓,你还有馍吗?给我一块。”“有呢。”妈妈急忙说。甘康听见他向女同学讨干粮,不由得双手捂住了流泪的脸。

甘宁一说饿,一家人才觉得饿了。

甘宁的嘴唇肿得很厚,口腔内到处是伤,稍热的东西他也痛得咽不下去。妈妈天天守护着他,给他喂吃喂喝乡亲们都提着营养品来看望他。

甘宁在炕上整整躺了十天,才挣扎着下地,拄着拐杖步步挪到大门口张望。家中这么忙,他不但帮不了,还拖累了家人,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尤其看到奶奶摸出摸进做饭、忙家务,还要给他另做好饭时,他流泪了,一股股泪水渗入脸的伤疤,疼痛难忍。他挪到奶奶身边,拉住奶奶的手说:“奶奶,你就不要给我另做饭了。”奶奶摸着他的头,疼爱地说:“你的伤要是养不好,咋上学去呢,奶奶还指望你将来给咱家考状元呢。”

27

又过了些日子,甘宁的伤势渐渐好转了,他就赶着羊群上山了。重新回到大山,一切都是那么亲切、新鲜。山上一簇簇红艳艳的板凳花、黄灿灿的灯盏花、蓝莹莹的马莲花、粉红的饮酒花,还有鸡冠花、狗尾花、山丹花、拉碗花等等,一片片、一簇簇,五颜六色,轻风吹过,花香扑鼻。以前他一上山就忙着拾马粪,挖草药,摘草莓。眼下大人不让他拿重物,他一身轻松。羊儿在山塆里吃草,他闲来无事,就仔细观赏着千姿百态的花儿,随手采摘些捧在手里,招惹得蜜蜂和蝴蝶飞过来。

他走上山梁,看到自家院里公鸡带着母鸡啄食,有一只跑着捉飞虫,虫子飞走了,它显得很失望。他的视线从家里移到村中的打麦场上,那里有许多玩耍的孩子,他们笑着、跑着、跳着,一些顽皮的小狗也追逐着。家家院里,妇女们穿着花衬衣忙里忙外。四面山坡上风赶着波浪似的庄稼,有蓝的胡麻花、粉的荞麦花。已经收割的豌豆一卷一卷趴在地上,收割的麦子一垛一垛堆在地里。

正午,他把羊赶到山顶上纳凉,羊群分成几大簇站在山顶上反刍,他的视野就更加开阔了。仰望天空,万里无云,远处的一重重山峦清晰可见。近处的山塆里有秦川牛、枣红马和黑油光亮的大骡子,它们或吃草或伸展腰身躺在山坡上,颇是惬意。各个山顶上一簇簇羊群如白云落地,那些放羊的“尕把势”聚在一起打闹欢笑,山塆里隐约传来有人吼的秦腔。收割的季节,上山铲蕨菜挖草药的大人不多。那些娃娃,一会儿在东山,一会儿到西山,只要是草药集中的地方,他们就围在一起抢,不一会儿地皮就千疮百孔了。

因为蕨毛被大量铲除,草莓没处躲藏,红玛瑙般露在山上。人们随手采撷,能吃多少有多少。常言道:荞麦搭架,草莓滚洼。眼下正是草莓成熟期,光照充足,个个甘甜可口。甘宁提着一个水瓶,自己吃够了就给家人摘。

经历了起死回生,甘宁才重新审视这片养育他成长的乡土。自小他每年上山采药、吃草莓,他的脚步总是那样匆忙,总是来不及多停一会,总是在欢快中采花、抓蝴蝶。现在他的伤没有痊愈,只能慢慢地行走在山上,才拥有闲情细细品味家乡。家乡原来是这样博大美丽,这样宽广雄浑。这次劫难仿佛让他懂得了许多,让这个调皮的孩子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命运的有意安排,让他永远铭记这里,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无论走向哪里都永远怀念这里,也让他从此明白家乡为何一年比一年干旱少雨,以至遭受了颗粒无收的连年大旱,也使他走向世界的大舞台为这片焦灼的土地呐喊……

啊,凤雨,一个美丽的传说,一个明媚、诗意、梦幻的名字,九座大山如兄弟环抱着小村庄。在这里,大地是床,天空是被,呼吸着花香,沐浴着阳光,让梦想插上翅膀,在天空翱翔。在这里,让眷恋变成一匹驰骋的骏马,去南方、去北方。啊!天空高飞的鹰,我何时才能和你一样!

这时,甘宁看到爸爸从山那边的田地向自己走来。他弓着腰,因为劳动的疲劳,他上山有些吃力,在一处草坡还连着摔倒了两次。爸爸瘦了,走起路来腿脚不如从前那么稳健。从大哥走后,他操心又下苦,额头上悄然生出许多皱纹。

爸爸走近了,甘宁迎过去说:“爸,你咋来了?”“我来看看你,你要是不舒坦就回去,我放羊。夏粮收得差不多了,你大姑家的一些还没有熟好,慢慢收就是了。你顺哥给建庆家帮工去了。”爸爸坐在他身边说。甘宁说:“爸,在大山上放羊比在家里好。我发现咱们凤雨原来好得很呢,有各种各样的草药,有蕨菜,还有很多种花儿,风一吹,到处都是花香。”

“是啊,咱们凤雨真美着呢。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后山顶上有树林,林里有狼、野猪、豹子和鹿儿,那时村里才住着四户人。现在有了四十多户人,人一年比一年多,牲口一年比一年多。人多了,地里产的粮就不够吃了。家家养的牛羊多了,山上的草也吃光了。这几年,人踏羊踩,有的地方草皮也剥了。我小时候上山打柴要结伴几个人才敢去呢,山塆里的蕨毛比人还高。如今蕨毛铲了,山上光秃秃的,蛇也没处藏了。草山不行了,地上的鸟蛋也踩得没影子了。我小时候山上到处是鸟蛋,打柴时拾回家煮着吃,现在仔细寻也寻不出几个来。”父亲意味深长地说。“爸,那咱们山上的野猪、鹿儿都跑到哪里去了?”甘宁问。“村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让人打死了,有的跑了。那时候半夜经常有狼进院里来吃鸡,你奶奶爷爷干活时就把我们锁在屋里,后来人把那些动物当害一样给除了。其实,人才是最大的害虫,把好好的大山弄得不成样子了。宁儿,你看,那家的地头有人偷着开荒地,咱家的地头上不知谁也圈下了。看来秋后咱们也要开荒地呢。如果叫别人抢去了,你们长大哪来的地种。真是逼得人没办法。”两人闲叙了一阵,甘守勤就回家了。

下山时爸爸又滑倒了,甘宁望着他的背影不由酸楚。记得小时候,爸爸两膀有力,经常把妹妹架在脖子上,一手抱着康儿,一手抱着他,让他们几个抵头玩耍。那时他们最喜欢被爸爸撑在空中旋转不停。才几年光景,爸爸就老了,尤其大哥走后,爸爸经常有心事。爸爸是否想到孩子长大都要离开家呢?还是为生活的艰难,为孩子们的前途而发愁呢?他不得而知。等他长大了,同大哥、二哥那样蹲在爸爸身边商量事情的时候,就会明白他的心思了。眼下他还是个毛孩子,不能完全理解爸爸的苦恼,那就替他多操一份心,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他看到孩子长大懂事了,这样爸爸的心就放宽了。

爸爸走后,甘宁掏出一本英语课外书读起来:

《The greatest love of all》

I believe that children are our future teach them well and let them lead the way Show them all the beauty they possess inside Give them a sense of pride, to make it easier。

《至高无上的爱》

记住,孩子是我们的未来

教育他们展翅向前飞

唤起他们心中的美好感情

树立自信自强,方能有所作为

这是美国电影《至爱》的插曲。他身边的羊竖起耳朵,它们听不懂他读的什么,既不是唤它们去吃他干粮袋子里的洋芋皮儿,也不是喊叫它们去吃嫩草,更不是对它们说温情的话,他像一个痴人忘情地读着。羊群在听,大地在听,花儿在听,草儿在听,鸟儿在听,流云在听,风儿在听,他读得神采飞扬,饱含深情……

甘宁读累了,合上书,眼前是望着他的羊群,望着他的大山,望着他的花朵,望着他的天空,他似乎从梦幻回到了现实。他站起身,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啊,将来有一天,我要把它说给能听懂的人。甘宁挥动着双臂,望着天空飞翔的鹰,觉得自己也飞起来了。

28

这年秋季开学,甘宁和甘康上初三了,甘宝上五年级了。快开学时,他们连夜赶着订了几十个作业本。甘康的毛笔字写得好,就在他准备给本子写封面时,才发现手指僵硬得拿不成毛笔了。甘宁说:“来,我给你捏捏,把骨节捏松就好了。”他捏着他的手用劲揉搓了一阵,真还管点儿用,甘康握毛笔顺手多了。老人常说,拿习惯铁棒的人,拿不动绣花针,看来是大实话。

开学后,他们穿上奶奶抽空为他们洗干净的衣服,背上妈妈为他们烙的干粮匆匆走了。

要收秋粮了,甘宝见大人又忙又累,再不让爸爸和二哥送她上学了。她每天早上带着三只狗做伴,到学校后她就让它们回来。

她仍然害怕老鹰,尤其是晚上放学后,它们就飞旋在她的头顶觅食。她把书包顶在头上,手中拿着一把闪闪发光的约五寸长的小弹簧刀,平常用来削铅笔,此时就变成了护身的武器。这玩意能给她壮胆的同时,还助长了她心中的侠义。不过,如果看见路上有人,她就赶紧把小弹簧刀收起来了。

这学期,偏洼乡中学的气氛有些紧张,以“冒失鬼”、韩飞远为代表的那些厌学的学生,受到街上无业游民的影响,他们披着长发,搂肩搭背,称兄道弟,内外勾结,滋事生非,对不顺眼的人进行“修理”。而街上那帮“阿飞”,还分了两大派,他们各自拉拢学校里的学生,这些本来无冤无仇的人,在他们的教唆下也成了“死对头”。他们经常晚上活动,书包里背着砖块和刀子,找借口把他们看不顺眼的学生弄到黑暗处,拳脚“修理”完了,让他们洗了脸,并威胁他们绝不能说出去。否则,下场更惨。如果那些学生哄骗不上手,一旦找到机会,他们的手段就更恶毒了。开学没多久,就吓跑了好几个学生。那些被他们盯梢警告过的学生终日惴惴不安,每天跑着上厕所,结伴上街,周末也不敢单独回家。那些教训过阿飞的老师也吃尽了苦头,门被撬了,东西不见了,早晨起来,宿舍门口的粪便滑得他们东倒西歪。校长号召全体师生,一定要团结一心,坚决打击他们的猖狂行为。

阿飞两派之争的浪潮一天天白热化,混战得两败俱伤。他们把眼前的一个个障碍渐渐扫平后,就把矛头对准了那些学习好的学生。

有一天晚自习学校停电,李炬和甘宁两人去街上买了蜡烛回学校,正在上坡时,突然从坡上横冲下来几个人,有个家伙眼看要扑在甘宁身上了。情急之中,李炬一把将甘宁推向一边,那个家伙猛然撞到李炬身上,李炬大喊一声就翻倒在地。

“站住,你们怎把人撞倒了?”甘宁一喊,那帮阿飞已冲向了街道。他急忙过去扶起李炬,李炬呻吟着说:“宁儿,有东西扎在我腿上了,疼死我了。”甘宁一摸,李炬腿上湿了,再往上一摸,几寸长的半截铁丝扎在李炬的大腿上!甘宁一把拔下铁丝,双手压在伤口上。这时佟玲和几个女生正好也买了蜡烛回学校,她们围过来用手帕给李炬包扎伤口。可是几个人弄了半天血还是不止,甘宁只好在几个女同学的帮助下背李炬去医院。

医生边给李炬包扎边骂:“又当死狗打架了?”甘宁向他说明了情况,医生根本不信,看他那气愤的样子,恨不得把他们踢出医院去。包扎完,医生让交三元钱。可他们身上没有钱,几个女同学一共凑了一元八角钱。医生不耐烦地说:“走,走,到学校好好学习,饿着肚子的死狗没当头。”就这样,在几个女同学的帮助下,甘宁又把李炬从医院背回学校。因为李炬腿疼得无法行走,甘宁只好陪他在宿舍里看书。

这事很快就传遍了校园,同学们怀着恐惧的心情,谁也不敢对这事有太多的关注,也不敢公然对李炬表示同情,他们怕招来同样的祸殃。

李炬的腿肿胀发紫,甘宁和甘康兄弟俩只能轮换背他去上课。因为当时天黑没盯住人,学校对这种伤害学生的事情也没有办法。李炬劝他俩不要照顾他,以免给他们招来不测。甘康说:“不怕,只要狗东西再来,我们就找公安局去,街上的死狗真是无法无天了。”而老师只能一再提醒学生,不要招惹那些人,见了赶紧绕道行走。可是,人不惹狗,狗也会跑来咬人。

平时上自习,那一帮不爱学习的同学在课桌上吹着一分二分的硬币乱响,班干部也敢怒不敢言。他们玩时专门有“放哨”的,一看到老师来了他们就装作读书的样子。班长和学习委员只有在他们突然吹翻了钱狂笑时,才提醒他们几声。但他们也要为自己考虑,万一遭受报复,那是谁也不想承受的。所以他们不敢引火烧身,自找麻烦,只能规规矩矩当“老好人”。有一个班的班干部就因为“多管闲事”,让阿飞轮流揍了几次。前车之鉴,无奈,真的无奈,在这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偏就有那么一群驯不化的“野马”。

这天晚上,韩飞远过来拍了一把正在专心学习的甘宁,惊得他猛然跳起来。“你出去一下。”“啥事?”甘宁以为他要闹事,急忙想对策。“你出去就知道了。”“如果我不去呢?”“哥们,放心,好事。”他拉着他往出走。李炬怕甘宁上当,跑过来说:“你们要去哪里?”“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全班学生都紧张地盯着他们。“不行,甘宁,你不能去。”李炬挡在了门口。“说不定还要请你呢,你不要急。”韩飞远笑着说。“你要不说啥事,我不去。”甘宁说。“真是些胆小鬼,给你。”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甘宁。纸条上写着:甘宁,我要当兵去了,希望能见你一面。汪其。这时已有人跑去叫来了二班的甘康,一见是汪其约他,甘宁就跟韩飞远一起去了。李炬和甘康尾随在他们身后。

在街上一间破旧的屋子里,汪其被一帮朋友围着,大侃特侃参加征兵时的见闻。

“哎呀,有个个子还没有我高的小家伙,穿着一双二尺长的特大号球鞋,走路像唐老鸭,人家一看就不对劲儿。你们猜是咋回事?”

“咋回事?”

“他把鞋一脱,在场的人都傻眼了,原来他的鞋里垫着几寸厚的鞋垫子。”

“那招上兵了没有?”

“人家让他回家再长一年。”“哈哈。”

“还有一个小伙子,个子瘦高瘦高的。为了凑够体重,他扑在水桶上,像牛一样饮了大半桶水。”

“他招上了没有?”

“招上了。人家让他到部队多吃馒头,别吃油条。”

“为啥呀?”

“馒头越吃越圆,油条越吃就越长了。”

“哈哈。”“哈哈。”

朋友们喝着啤酒,开怀大笑。韩飞远和甘宁进去,他们顿时停住了。汪其站起来说:“各位大哥,这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一定要关照他,保护好他。我一走,可把他交给你们了。”“你的兄弟就是我们大家的兄弟。来、来,干杯!”

大家喝得差不多了,汪其悄悄地把甘宁拉到街上说:“我怕你不来,没想到你来了……”“你年龄不够,咋能当兵?”“都弄好了,其实我真喜欢当兵呢。”“那去了就好好干吧。”“我听说有人要对你下手,我就把你叫来了。我知道你讨厌他们,只要他们从今后不给你找麻烦就行了。”这时,一直躲藏在暗中的李炬和甘康也跑过来拉住了汪其手说:“你真的要当兵了?”汪其说:“真的。”几个人见汪其很高兴,也都为他祝福。

过了些日子,街上的一个阿飞头儿因同外乡人打架,被拘留了,这才暂且杀了他们的威风。

29

秋雨绵绵不停,土地浸泡得很松软。在沙沙的秋雨里,有人穿着雨衣在自家地边用铁锹翻着开荒山。他们把草皮翻开打磨细后,生地和熟地就融在一起看不出来了。国家禁止开荒,可那些靠山塆的地年年有人偷着开,他们地里堆的粮食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了。那些地畔不靠山坡的人看着别人家的地不断增加,急得直咬指头呢。

前面提过,甘守勤无意间看到自家的地边有人打了记号,可能有人准备开荒。那块地平缓不说,全是黑土,庄稼也长得很好。甘福以前见别人偷着开地,也动心了,但甘守勤怕惹麻烦,不许他动。

果然不出所料,汪旺趁着雨天也去开荒了。他只为占地,粗略地翻着草皮,甘顺走到跟前他已经翻了近亩地。甘顺说:“旺哥,这地怕不敢开呢,要敢开我早就开了。你开了要是国家罚下来,我们说都说不清了。”“村上家家开荒,村长没放过一个响屁。再说,福儿都出去给你们占地去了,你在老家占这么一大片,还不够你种?我的好兄弟,不要把别人的活路都拦死了。好好的荒地,你不开,我开。要是国家罚款了,我挡着,用不着你出面。”甘顺见汪旺无理,他怕弄出是非,只好压着火气回来了。

甘守勤起身要去阻拦。甘奶奶说:“照我看也挡不住了,人家已经开了就不会让出来,你去拦挡就是找着闹事呢。旺子的心歹着呢,你要是硬挡下了,说不定还和咱闹死仗呢。”甘守勤听了母亲的劝阻又坐下了。母亲说得很对,汪旺因为没有得到甘家门前的地建院子,很是不快。现在他在他家的地边上开荒,真是挡不住的。

在这样的雨天,村民们都盼着村长一声令下,让他们上山开荒。但村长无论是见到去开荒的人,还是碰到正在开荒的人都始终保持着沉默,于是雨中偷着开荒的人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村长将给他们降大罪呢,还是对此默许了?人们手下开着荒,心里却怯得厉害。有一天,有人发现村长的大儿子也在开荒!这还有啥怕的,开!开得越多越好!压抑了多少年的热情一下子喷发出来,人们纷纷上山圈地,能圈多少是多少。山坡很松软,人们干脆把牲口拉到山坡上耕犁起荒地来。犁铧在山上划几道深沟将地占下,待日后细细耕作。有些合用一对牲口的人家为了抢牲口开地,还起了矛盾。一些人在圈地时为争抢地界发生了纠纷,只是他们暂时控制了冲动的情绪。他们明白,如果争吵起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几天光景,庄子周围就已经被人们占到山顶了。占山多的人家开的荒地多,占山少的自然就开的少些,而那些只挖了几铁锹做记号的地方随处可见,人们照样可以在里面放牧。远远看去,以往完整的山体现在如受伤的将士,浑身伤痕。人们占完了庄子周围的山坡,见村长没有阻拦的意思,又赶着牲口上大山占地去了。只恨手的长度不够,人们巴不得扑在大山上用手指画一个大圈,给自己圈住。可惜他们的手指太短,脚腿不够长,所以只能你一圈,他一圈争抢。有的人心急,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占着四角。有人说村里的“胡占”比别人都占得多。他见别人脱了衣服抢占,也急着脱,最后只穿着裤头。很凉的天气,因为抢地的狂热,他竟然汗流浃背。有人故意逗他:“胡占,这个地角你没占住,我开了。”胡占说:“那可不行。”那人说:“这里你又没占着呀。”胡占说:“咋没占?”那人说:“你就是没有占啊,你要是用裤头占了我就不开了。”胡占一急就要脱,那人的女人骂了几句就到别处开去了。这在村里传为了笑柄。

在凤雨村这场大规模的“圈地运动”中,村长始终沉默不语,他的儿子也和村民一样为他家占了很多荒地,村民们的胆子就更大了。他们有的已经圈上了大山顶,有的还向邻村的地界延伸,这让邻村的人很气愤。

纸里包不住火,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还是有人向上级报告了凤雨人大量开荒的消息。有一天县土地局的小车在山路上颠簸着走进了凤雨。消息立即传开,正在山上开荒的人吓破了胆,他们的心提到了嗓门儿上。开荒地是违法的事,要受到重罚,开多了还要坐班房呢。以前村长在开会时给他们讲过,但愿国家的处罚不会那么重,对他们手下留情。

如往常一样,小车停在村长家门前,村长热情地迎接他们到家,立即让儿子为县上来的干部杀羊倒酒。不多时,手抓羊肉就上桌子了。村长的儿媳炒了几样菜,热情款待。酒足饭饱后,他们就坐上车走了。送走他们,村长站在门口长叹了一口气,随之就传村民开会。

“你们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人人给自家挣命占光景,我呢,给你们当刀架子呢。你们以后要是再开荒,我就把你们推给公家,公家要咋罚我不管。这次人家要亲自上山量地,我硬拦挡着没让去。要不是人家看我的老面子,咱村的羊国家全赶去也不够顶罚款。谁家开了多少,你们心中都有数儿。你们现在是越来越能成了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单干了,各顾各了,谁还认得我是个谁呢?每次的风头我都给你们挡着,我当了这么多年村长,哪时不是为你们的事舍财出力呢?你们也知道,那些人哪次来能空手走?吃了喝了还要拿上。如果下回来,我也就不拦了,人家想咋查就咋查,想咋罚就咋罚,我连个屁都不放。你们都是识相的人,就不要再往枪口上撞了。”大家听完村长的训话,终于松了口气。

几年以后,凤雨村再度爆发了开荒热潮,将“圈地运动”推向高潮。古言说:开荒上梁,鸡犬死光。这是后话。

30

又一年的冬天再次来临,雪花飘飘洒洒而来。闲下来的村民们手捧着火炉,悠然地品着砖茶的浓香。雪下厚了,羊也不出门,给它们加了草料后,年轻人照样出门打牌去了,老年人喝完茶手里持着一个线杆,把撕得松散的羊毛一把一把拧成细线,用来织毛袜或毛衣。女人们还是同往常一样,缝衣服、纳鞋底。这是一年中最悠闲的好日子。孩子们扫开一片雪地,撑起门板,撒下一些谷子,等着麻雀来吃的时候猛然拉下门板。吃麻雀肉、滑雪、打雪仗是小孩子们的乐事。

在乡中学上学的学生们,终日颤抖,他们和往年的冬天一样经受着严寒的考验。夏天长着绿毛的干粮吃罢仿佛不久,眼下又啃食冻结成冰的干粮。手上和脚上又生出了冻疮手上和脚上又生出了冻疮,又痒又痛,用牙咬咬,呼呼热气,吸着清亮的鼻涕,喝着面糊。他们早就适应了这种生活,并不感到艰苦。在初三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已经面临着人生最重要的选择了。在人生的大转折前,生活的艰苦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每天晚上自习到十一点,中午连饭也顾不得吃。外界的干扰虽然很多,但对于热爱学习、把学习当成首要任务的学生来说,他们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专心背诵着古文,仍然精心计算着X与Y的函数……因为过分的专心认真使他们忘记了杂事,有时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们才不情愿的去啃冷干粮。学习的紧张已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分心。

这一年,老师对那些不学习的学生做了规定,无论他们做什么,只要不吵闹,不打扰学习的同学就行。一叠一叠的学习资料印下来,人人桌前垒着厚厚一叠,学生们整天沉浸于一道道难题中。凌晨,有的同学还在睡梦中,有的早已悄无声息起床,含一口水洗过脸,拉开冻硬的毛巾拭干脸,在箱子里摸出一块冻干粮夹在腋下向教室走去,一个、两个、三个。从被窝到冷库一般的教室,他们总要颤抖很长时间。渐渐地,他们就忘了发抖,正读着课文,猛然听到上操的铃声,放下书本时,才发现双脚冻木了,只好扶着桌子走出教室,你扶我我扶你到操场上跑几圈,全身热了,回到教室,边吃干粮边早读。书声朗朗,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当大人们心疼地盼着孩子快点放学时,他们总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因为中考的日期越来越近了,而能不能考中,谁的心中都没底。因为这几年能考上中专的学生真是寥寥,全县几千人参加中考,录取的连个零头也不到。

这天下晚自习的时候,从学校大门驶进来一辆包裹着大厚被的汽车。车到会堂前停下了,几个老师和校长一起拉开车上的大被,抱下一袋东西进屋了。同学们猜测着,苹果?土豆?肯定是能吃的东西。高一航悄悄地对甘宁说:“你借拿作业去老师宿舍打探一下。”“作业都拿来了啊。”“那你就借着问题去。”“快找,哪个题不会。”你说这个,他说那个。“我都会,我给你们讲。”“你就装作不会嘛。”“呀,我装不出来,一见老师就笑了。你们赶快自己拿着去问,一箭双雕。”“不行,老师晚自习来时没问,这会去不合适。”

几个男生正为难之际,许晓和佟玲等几个女生进教室来了。“许晓,老师叫你呢。”李炬突然想起老师晚自习给她讲题时把红水笔丢下了。“嗯。”她不假思索,拿起笔就出门了。几个人不由笑起来,佟玲见势不妙,知道上他们的当了。她欲喊许晓,李炬诡秘地一笑,悄声说:“别喊,她有侦探任务。”“你们是不是见来了一辆汽车,有贼心了?”她猜出了几分。

景辉说:“李炬,你个老实人,也学会出卖同志了。”甘宁“嘘”了一声,低声说:“要是苹果,人人有份。”“要是煤炭呢?”“哎呀,你想想,煤炭能用被子包吗?”几个人正议论着,许晓进来了,大家就猛然停止了说话。许晓说:“你们知道吗?学校拉来了一车绿萝卜,老师切开了一个,脆得淌水呢。他让我吃,我没好意思。”“啊?哈哈!”一帮同学高兴地跳起来。

平日专心学习转眼就十一点了。今天大家轮番在门口打探,可老师宿舍的灯迟迟不关,他们只得嘀咕着耐心等待。好不容易过了十一点,校园里暗下来,有两个大胆的男生蹑手蹑脚向汽车走去。转眼,他们就风一样跑回来了,“会堂前蹲着个黑影。”“是不是有人看呢?”甘宁问。“有可能。”“没戏了,回宿舍睡觉吧。”李炬泄气地说。“我去探探。”甘宁猫着腰出去了。好大一会儿,他回来了。“情况咋样?”大家围着他问。“嗨,原来地上扣着个背篼。”这下,那两个“大胆”就走了,很快他们就抱着又大又绿的萝卜回来了。

他们每人分了一个,还余两个,李炬用小刀切,大家抢着吃。这是外地萝卜,又脆又甜。吃完了,他们又拿出各自的啃,可是,萝卜越吃越饿。这时,甘康提着书包猛然跑进来,吓得大家把萝卜扔进了桌兜。“你们吃的啥啊?”“哥,你把我们吓死了,快来吃夜宵。”甘宁说着递给他半个萝卜。“哪来的?”“偷学校汽车上的。”“要是学校发现可就把我们开除了。”他一说,吓得大家忙把萝卜须收起来,派另外两名男生专门去“销毁证据”。

这天,甘顺推开门才发现外面下了足足二尺厚的雪。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将甘宝的书包挂在脖子上,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拉着妹妹,领着三只狗“扑腾、扑腾”出发了。雪实在太厚了,三只狗走得很吃力。兄妹俩走几步,就要停下给狗喂一点食物,鼓励它们快点走。

他们好不容易过了一道沟,在家对面山坡的一处地坎下,甘宝累得气喘吁吁,甘顺用袖子扫掉路旁一块大石头上的雪,让她坐下歇会儿。就在甘顺准备给狗喂食物时,突然听见地坎上面有动静,他以为狗跑到前面去了。

“小黑——”甘顺一叫,三只狗“呼呼”喘着粗气从后面跑上来了。甘顺用手电筒一照,地坎上几双闪着绿光的大眼睛!

“妈哟,狼哟!狗,咬,咬!”甘顺惊得大叫起来。几只狗奋力向狼扑去,只听见它们撕咬着,向远处跑了。甘守勤听到甘顺的叫声,提着镢头向山上跑来。

父子俩把甘宝送到学校回来,几只狗才无精打采、浑身伤痕地回来了,看出它们和狼进行过激烈地搏斗。

经过这件事,无论家里多忙,也不敢让甘宝一个人去上学了。父子俩从此天天接送她,直到小学毕业。

几天后,从邻村传来消息,有几只狼扑进一家羊圈,咬死了十多只羊。又过了几日,距凤雨不远的地方有人制造了土枪,结了一帮年轻人到处打狼。狼从此从凤雨一带的大山上消失了。

31

甘福和大姑一家移民到甘城子忙碌了一年,秋后收成还凑合。毕竟是才开发的荒地,碱性很大,比起熟地的收成来天壤之别,但将来土地改良后,收成肯定不薄。到那时他们就不光是为吃饱肚子而种粮食了,而是也能像当地人一样,拉着一车一车的粮食交给国家呢,那该是多自豪的事情。憧憬以后的生活,他们的劲头十足。

但这里的土地要付出很多的劳动才能收获,不像山里的地,只要耕了把种子撒在里面,除了草,秋上收割就行了。在老家种六七十亩地,甘福也没有感到像在这里种十亩地这样吃力。听起来,他忙得不可开交,原来才十亩地啊。是的,就这已经让他够受了。从开始一车车垫土,一锹锹平整,到一遍遍放水冲碱、下种、撒化肥、喷农药、除草……秋天收割脱粒,秋后又是平地、放水、挖渠……一道道工序,一次比一次精心。从春到冬,他从没有闲过一天。当人们把粮食打进仓,放完冬水消闲下来时,福儿又去开挖别人嫌弃不要的地边和地角。这些地加上他自己还没有开的地还有好几亩,尽管别人笑他是个“不得够”,但他真希望地越多越好。他热爱这里,他希望全家人早点搬过来。人只要肯吃苦,地平整好就能放水,有水就能长庄稼。他领着妻子和大姑一家在冷风里挖着、铲着,密密麻麻的汗珠爬在他的额头上,直到腊月地层完全上冻后,他们才收工。这时甘福两口子才匆匆收拾行囊,把自己的家托给大姑,牵着孩子的手一路奔回了阔别一年的老家。

他们在县城给家里办了年货,家里人早就盼着他们回来了。当甘福两口子一人扛着一个大包,牵着贵贵走进家门,全家人接包的、抱娃娃的,甘奶奶和妈妈拉着他们的手问寒问暖。虽然他们像亲戚一样穿戴一新,但他们的脸晒黑了,手粗糙得裂着口子。妈妈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甘福拿出一个箱子说:“奶奶,你猜这是啥?”“收音机。”贵贵抢着说。兄妹几个围着看说明书,生怕操作不当弄坏了。甘福打开几节大电池装在里面,收音机就开始讲话了。

甘福打开大包,边掏东西边说:“这是奶奶的袜子,这是爸和妈的,这是给你们几个买的衣服。宝儿,过来,看哥给你买了新衣服好不好看,快都穿上试合不合身。”甘宝高兴地试去了。甘顺、甘康、甘宁也都穿上了新衣服。甘福这才看见等舅妈补棉衣的建宇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瞅着他们。甘福心里一酸,他又打开另一个包,拿出三双新袜子说:“建宇,来,哥给你们兄弟每人一双袜子,快穿上。这天气,光着脚,冷啊。”

甘福又打开另一个包说:“爸,这是我种的麦子,产量很高,我背了些种子,开春种在咱这里看成不成。水地里好,旱地里不一定好,不敢多种。这是那里的大米,做的饭很香,给家里人尝尝。等到下回车上人不挤了,我再给家里多捎些。”妈妈说:“家里的粮够呢,来一趟不容易,还带这么多东西,背着重啊。再说,你们出门能把日子过好就行了。还买这买那的,再不要惦记家了。”她说着眼里又涌出了泪花。甘福说:“妈,那里的地好着呢,旱涝保收,每亩打几千斤。等以后收成好了,我给咱们买彩电、收割机,不信你们看着!”甘福在家人面前一“吹”,大家就高兴了。

从甘福的话中,家里人看到他仍然是那么自信,没有一点想回老家的意思,反而要在外面扎根。看得出,他生活的地方比他们想象中的还好,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

团聚了,一家人围坐在炕头上,闲聊着一年中家里发生的事情。甘顺一开始就向大哥汇报了汪旺开荒田的事。甘福说:“你把咱家的熟地种好就行了,咱们以后要搬呢,不和他争。”甘顺担心哥哥会说他无能,听他这样说,才放心了。又说起甘宁受伤的事,甘福说:“要是我在家,宁儿就不会受这么大的难了……”他哽咽着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朝思暮想的亲人啊,你们经受的磨难让我心焦,可是我只能远在他乡,在那里创建又一个家园。

甘福又问弟弟妹妹的学习情况。甘康和甘宁说他们初中快毕业了,想去县城上高中将来考大学。甘福说:“那你们就好好上去,我和顺儿没文化,你们几个前程还远得很呢。宝儿也快上初中了,你还是咱凤雨的第一个女秀才。咱们家出了你们几个有学问的人,就是我们都苦一些,心上舒坦着呢。”“说的是,你们几个要像你哥劳动那样下苦力学习,考试一定能考好。”甘守勤接上话茬说。甘顺笑着说:“爸,你也不要给他们压力,他们在学校里学习也苦得很哩。”“学习再苦有你大哥苦吗?我就是想叫你回来给他们几个提个醒,人若不知世间苦,就把麦子当青草了。”

亲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在收音机唱的大秦腔中,一九八九年的春节到了。

32

入冬后,汪老汉的双手出现了发麻现象,有时手里拿着干粮,不知不觉就掉在地上。人老了,连自个的手也管不住了。又过了几天,他的胳膊和腿也不灵活了,随时都会摔倒。好不容易等到打完场,他就把放羊的事推给了甘守勤。想在家歇几天,谁知这一歇就再也没起来。

这天,炕像没有夜草的马,困乏了,凉了。地上冷冰冰的泥炉子张着黑洞洞的口。他挣扎着移到炕边上,看见地上笼子里只有一点马粪沫。他从被角处撕下一块棉花,在油灯里沾了煤油点燃放进炉子里,又抓起一把马粪撒进去,冲起的烟灰扑进他的眼睛,呛得他直淌眼泪。他准备下地在屋台上拾柴火,但挣扎了半天也抬不起脚。火快灭了,他摸起墙角的几根湿柴扔进炉子,一会儿屋子里就挤满了浓烟,呛得他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没了声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重孙女跑到门口喊了几声“太爷”,不见他答应,就跑进屋拉着他的手“太爷,太爷”大喊。喊了半天,太爷“睡实”了,根本叫不醒。她跑回来说:“奶奶,我太爷不起来,你去看看。”汪旺妈跑进去一看,他已经不省人事全身冰冷了。

一家人这才忙着给他烧“倒头纸”,汪国三和汪旺披麻戴孝,跪在各家大门口“告丧”。

这年春天,覆盖在凤雨山顶一个冬天的积雪,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融化,悠悠水流浸湿了田地。在这少有的“湿春”,人们开始抢墒情种庄稼了。

甘守勤只好去和汪国三商议放羊的事。两家过百只羊一天不出门都不行,它们是家里的命根子,卖钱、积肥、织毛衣样样离不开。经商议,平日由汪小女放,暑假和冬天全由甘家人放,这样,放羊的事总算有了着落。

羊虽然赶出门了,但让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放羊,甘守勤心里怎能放心。每天早上甘守勤帮着汪小女把羊赶上山,下午甘宝放学,就跑去帮小女拦羊。春天羊抢青,汪小女拦不住,气得经常哭鼻子。

有一天傍晚,两个女孩把羊拦在山塆准备回家,不料两个穿着大喇叭裤,留着长头发,戴着墨镜的人从山顶跑下来,拦住她们问:“有羊羔吗?”见是陌生人,汪小女有些害怕,没吱声。甘宝说:“没有。”“这么多的羊,咋会没羊羔呢?”一个高个的在羊群中寻找,一个矮个的凑到汪小女面前说:“一个羊羔二十块,我们要两个。”“我哥就在山背上,我得问他。”汪小女看出他们不是好人,一边向身后的山梁跑一边喊:“万仓哥,万仓哥。”甘宝也扔下羊,随她一起喊:“万仓哥,万仓哥。”她们向山塆拦羊的时候,看见万仓的羊顺着这道山过来,这会儿他一定在山坡上了。听见有人喊他,万仓大声应道:“啊?”他一答应,那两个家伙也不敢追羊,顺着山顶跑了。

“啥事啊?”万仓见这两个平日很少和他搭言的女孩子突然把他喊哥,不由笑起来。“妈哟,刚才两个长头发的男人要拉我们的羊羔呢。我知道你在山后,就……”汪小女不好意思地说。“那是‘大毛’和‘小毛’啊,他们两个赌博输了,叫人追得满山乱跑。看见你们女娃赶羊,就来抢了。”万仓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一个羊羔二十块。”甘宝说。“那是哄人呢,只要拉着他们能背动的,就跑了。他们哪来的钱啊?”“你咋知道的?”“我也是听山后面的放羊娃说的。”“要是他们还来可咋办啊?”汪小女发愁地说。“不要紧,有哥呢,以后上山把哥跟紧些。嘿嘿。我一听有人把我喊哥,还真惊了,没想到是你们两个。嘿嘿。”他又笑起来了。“哎,把我们吓的,你还笑我们呢。”“我说的实话,你以后真的要随着我们男人放羊呢。有我们在,他们不敢动手。”万仓认真地说。“万仓,你也不比我们大多少,还男人呢。”甘宝说。“大小是个男人,坏人见了让路呢。我只啊了一声就把他们吓跑了。”几个人说笑着,赶着羊回家了。

33

一九八九年初夏,即将初中毕业的甘宁兄弟俩和众多同学一样,不得不思考生活的出路了。随着报名日期的一天天临近,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背着照相机走进乡间中学,在学校墙壁上挂一面红布,前面放把凳子,学生们轮流照相。很多学生第一次照相,总是摆不好姿势。因为照片要贴在他们的毕业证和准考证上,所以必须要照标准。

每年报名时,那些学习好的同学就会备受关注。有的托亲戚,有的找关系,还有的凭着势力压人,他们共同的目的就是要让学习好的同学在考场上“照顾”那些学习差但有门路的同学。

为躲避纠缠,学习好的学生一上完课,就逃到学校后面的大山里看书去了。

这个时候,毕业班的班主任和校长身后也缠着不少人。给孩子买城镇户的,改名换姓的,还有人直接找学习好的学生为他们的孩子替考。那些会变通的家长,总是想方设法为自己的孩子谋出路。只要幸运之神垂青,无论他们是否有真才实学,也会一朝得势。总之,不管通过哪种渠道走出山沟,就是有本事的人,哪怕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突然“中举”,那也是人家的福大命大造化大。而那些布衣之子,考不上学回家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大人们也只怪祖坟里没出下吃公粮的后代。

之所以提这些,是因为甘宁也被人“圈定”了。有一天,班主任老师把他叫去,很为难地说:“我知道你们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分心,但是老师实在推不过,乡上的韩会计找了我几趟,让你给韩飞远去顶考技工。”“老师,你觉得这事合理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老师咋不懂得这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给自己摘果子的无耻行为呢?”“是的,我不给他顶考。”甘宁果断地说。

第二天凌晨,甘宁来到教室时,韩飞远已站在门口了。

他低声说:“甘宁,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你还想威胁我?”甘宁恼火地说。

“你小声点,你不要忘记,如果不是我和汪其出面保护你,你早就吃大亏了。”

“就算我欠你的情,我也不用这种方式还你。”

“我只要这种方式。”

“我不!”

“接受是你唯一的选择!”韩飞远用指头指着他说。

“我要到县教育局去告你!”甘宁气得嘴唇发抖。他没想到这小子这样理直气壮。

“你不会的!你想想,那样你也会完蛋。”韩飞远的口气软下来。谁知当天下午,甘守勤亲自来学校了。原来会计见他不答应,就找到凤雨的村长,村长满口答应找到甘守勤训话。他就急匆匆来了。

“听人家说,就是让你多参加一场考试,对你没有影响。”

“爸,我去给他顶考,就像是咱们种的庄稼,收进别人的仓里了。”甘宁说。

“儿子,这道理我懂,可鸡蛋碰不过石头。还是讨个平顺,你去吧。”

就这样,甘宁填写了两份报考志愿书。一份是写着韩飞远名字、年龄等等项目的表,上面贴着自己的照片。另一份是写着自己名字的表,这才是填给自己的。考试时间不同,那张表报考的是技工学校。在这张关系到人生重大抉择的表里,他们认真地填写上常规的项目,只有“报考类别”一栏暂时还空着。是考中专还是高中?他们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他们非常想考高中,但不得不考虑家境,眼下家里太需要劳力了。大人恨不得他们现在就毕业为家里减轻负担,虽然对他们上高中的想法很支持。如果他们今年能考上中专的话,就能早一天毕业养活自己。如果上高中,他们还得吃几年闲饭,况且高中要到县城上,花费就更大了,家里的负担也就更重了。

甘宁、甘康和李炬三个好朋友在下午的课后,就拿着长满黑绿毛斑的干粮到学校后面的山沟里看书。这里是爱学习的学生的乐园,这里山大沟深,他们各居一处,互不干涉,倒也安静。但这几日,三个人不时发生争执。以前在甘宁两兄弟的鼓励下,李炬准备上高中了,但现在考虑到家境,打退堂鼓的首先是甘宁。他认为自己学习好,考中专很有把握,不如他先考出去,兄弟俩为此相争不下。

几年来为等毕业的这一天,他们奋斗了多少昼夜。当这一天来临时,他们的心又乱了,烦恼也由此产生了。一边要背功课,一边是别人的打扰,一边是他们自己面对人生的选择。他们无法抵御外界的干扰,也难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当然也无法同以前那样集中精力学习。平时学习是唯一的目标,眼下却如长大的树分了许多的枝杈,该如何取舍呢?平时他们啃完干粮就进入学习状态,现在却不能了,这让他们心焦得对自己发脾气。他们正是极易受影响的年龄,只要一个心情不畅快就会牵累全部。最能让他们集中精力的就是大声背诵课文了,一停下来,关乎他们人生之路的那张表格中最重要的一处空白就让他们难以平静,交表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们的心也越来越焦虑了。

正在他们为难时,大哥终于回信了。他在信中再一次明确地说,如果他俩想上高中,当然是最好的选择,一切都不要发愁,他们只顾把学上好就行。福儿在信中还说庄稼长势喜人,他们还种了卷心菜、西瓜等,秋后都能变成钱……大哥的话如及时的春雨,为他们焦灼的心田下了一场透雨。有大哥的支持,他们才如吃下了定心丸,终于在报考栏目里填写了高中,这才舒了一口气。人往往就是这样,本来前面的路是明确的,当真正要走时,一片云雾或树叶就会迷惑住眼睛,让人无法看清,无法前进。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有亲人的指点是多么重要啊。

徐燕的父亲想给她找一个顶考技工学校的女同学,可她说什么都不同意。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成全了她和钛子的婚事。

34

这年的三伏天颇不宁静,天空的云朵只要聚拢在一起,就会电闪雷鸣、瓢泼大雨。经历了春旱的作物开始返青了。在同一块地里,旱死的已经成灰,黑漆漆地附在杆子上,有少数顶着旱情幸存的,也快成熟了。而返青的又尽情开花,这些“谎花”谁都知道它们不会结果了。它们无所畏惧地生长着,丝毫没有因为雷声,因为人们的焦急而缩短生长期。也许是返青作物的花儿招来了白色的飞蛾,它们一团团、一片片、一簇簇,简直要把天空遮住了。有人谣传说,这是“伏天飞雪”,是凶兆。

何尝不是呢?一场接一场的暴雨后,地里杂乱无章,那些渐变成灰的枝叶呛得人难受。而不知从何处降临的长毛虫,有红的、黑的、花的,几天时间就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大路上、田地中、山塆里……到处是虫子啃庄稼的“沙沙”声。

人们心急如焚,他们喷洒农药,又把从山上挖来的有毒的“铁棒槌”捣碎,加了水向它们喷洒,都无济于事。这些不速之客所到之处,草木、庄稼全部被毁。

有人说它们可能是上天放到人间的妖魔,于是跪在庙中祈求神灵保佑,但效果不佳。

有天甘宁看见妈妈在灶前烧火,柴草里的毛毛虫烧得急忙逃命。他眼前一亮,就在场上撕了干草,均匀地撒在门前的一块菜地上,点起火,虫子立即被赶了出来,它们一股又向家门口涌,甘康立即在门口点了火,它们无处可逃了,被烧得发出难闻的焦煳味。这办法虽然有效,可对大面积的庄稼却没一点儿法子。

在这个不平静的伏天,甘守勤的外甥建庆在放羊的山顶上被雷电击倒了,家里没人照料,甘顺只好拉着他赶着羊一起回来。建庆当然喜欢在外婆身边,可那些羊并不习惯,每天晚上好几个人才能把它们拦进圈里。

害虫闹腾了近半月,有一天清早,人们发现它们排着队向大路上走去。太阳一出,它们竟然全部死了。而庄稼地里成熟的果实已被它们咬得所剩无几,那些谎花也早被它们抢食光了。面对这样的庄稼,人们只能收割。无论人们春天怀着多大的希望,面对秋天,无论杂草还是硕果都得收拾。人没粮了,国家还救济,地里收不下草,骡子和羊冬天吃啥呢,真叫人发愁。

秋收在人们的叹息声里开始了。夏粮歉收,人们把希望寄在秋粮上。从虫脚下爬起来的秋粮,也开花结果,尤其是已成雏形的荞麦,一串串挂在枝条上,只要没有大风大雨,丰收在望。关于荞麦还有一个传说:据说以前所有的庄稼都是从根结到头的,那时人们粮食丰足,浪费非常严重,上天看见了就指派神牛下凡来收,它用嘴捋得很多庄稼只存下个穗头,捋到荞麦时它的嘴烂了就没有捋掉,还把荞麦染红了,所以荞麦遍身结果,杆子鲜红,保存着最原始的样子。这传说是告诉人们要珍惜粮食。人们惊奇地看到,在害虫抢掠过的庄稼中,荞麦的伤情恢复得最快。老人说,连神牛都把荞麦给人间留下了,毛虫也是奈何不了它。当然,荞麦有股苦涩味道,虫子不喜欢吃。

有一天,甘宝端着半碗面汤慢慢喝着,直到几个哥哥放下碗,才悄悄地问甘宁:“四哥,饭香不香?”“当然香,奶奶做的饭还能不香。”她附在他耳边说:“饭里有个虫子。”甘宁笑着说:“我在学校要是天天有这饭吃就好了。”甘顺和甘康见他俩诡秘地嘀咕,也凑过来,他们一来,他俩就不说了。甘顺说:“你们有啥好事给哥说说,哥也笑笑嘛。”甘宝说:“说了你可不许吐。”“嗨,是不是饭里有虫子呀?”“你咋知道的?”“这算啥呀,我那天在地里吃干粮,咬第二口时,才看见半截……”甘顺一说,甘康“哇”一声跑了。爸爸说:“以后让你奶奶给咱多放点,我吃着还香。”甘宁说:“我在书上看过,南方人把虫子油煎了吃。”宝儿一听,也捂着嘴跑了。

月亮渐渐升高了,皎洁的月光把大地照得亮如白昼。这样的日子,大人们每天饭后闲聊一会就睡觉去了。几个娃娃还要天南海北的乱侃一阵,直到大人们催着睡觉时,才散伙。要是在庄稼好的年份,吃过饭人们还要在月光下抢收庄稼,今年人们白天干完活儿,晚上早早就休息了。那些在空场上玩耍的孩子也被大人叫回家睡觉去了。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但这个秋天,人们有些失眠。甘守勤本打算今年有了收成,给二儿子拴个对象。另外,两个小儿子还要去县城上高中,家里的花销实在太大了。没有几千元的彩礼,到谁家门上给顺儿提亲去啊。想到这里,他愁得睡不着了。

35

又一年的秋季开学了,凤雨村三个念高中的学生在绵绵的秋雨中向大山顶上的公路走去。他们用塑料包裹着被褥,里面卷着妈妈为他们烙的酥脆的干粮。这一去不比在中学,每周可以回家,以后他们一个月能回一次家就算奢侈了。他们怀揣着家里卖了羊毛、胡麻和豆子凑起来的学费,那些被体温暖得热乎乎的“金子”,是亲人们付出了多少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呀。他们怎么能不珍惜呢?

几个人背上的书、干粮和行李很沉重,没走几步他们全身就出汗了,为了赶车他们不得不走快些。山上的云雾不时迷蒙在眼前,还伴随着一阵阵小雨。他们洗得干净的外衣已经湿透了,从行李上滴答下来的雨水落在腿上、脚上,鞋里的水每走一步就会发出“扑哧扑哧”的响声。走上一处山坡他们把行李放下歇脚,偶尔大喊几声,阵阵回声在大雾茫茫的山塆里回荡。渐渐地,他们把云雾踩在脚下了。他们一会儿开玩笑说自己是孙悟空,架着筋斗云上天来了,一会儿摔倒又滑了很远。十里路的大山他们爬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顶了。

山顶的风和雨更大,放下行李,他们身上的汗瞬时消失了。冷风加着雨点打在身上,冻得他们不由得发抖。为赶走湿冷,他们跳着玩,一会儿打拳,一会儿摔跤,耐心地等着班车。

由于天下雨,道路很滑,班车来得非常迟。中午雨停了,大朵大朵的云团从地面腾空而起,村庄和大山一下子明朗了。是啊,他们要暂时告别家,去县城上高中。在凤雨的历史上,他们还是第一批去县城上高中的学生,是真秀才了。

天气暖和了,甘康守着行李等班车。甘宁和李炬闲不住,他们在山顶放开嗓子吼唱着。放羊的甘顺远远地看见他们还没搭上车,就气喘吁吁地跑上山顶来说:“咱这地方,等车比等皇帝都难。在学校,你们没吃的就回来拿,不要把身体饿垮了。我打算过几天多卖些羊供你们,你们就放心地给咱们念书。给大哥写个信,不要让他惦记。”“我知道。”甘康笑着说。甘顺铺开雨毡,说:“你们几个把湿鞋脱了,吃些干粮,只要不下雨了,班车迟早会来。”甘宁脱下湿鞋,放下潮湿的裤腿,把那双被水泡得发白的脚踩到雨毡中。他接过二哥的干粮袋,看见里面是黑面馍,就知道妈妈把白面全给他们烙了干粮,心中不由涌起一股难言的痛苦。啊,妈妈!你经常胃疼,却把细粮全存给了我们。

弟兄几个又等了很久,远处山顶上,终于有放羊的人吆喝:“班车上山了,班车上山了。”

现在,他们进入了县城最大的中学读书,和他们一起上高中的初中同学除了高一航等几个男生,还有许晓、景辉和佟玲等四个女生。虽然他们分在不同的班级,但能在这里相见,他们的心情无比兴奋。女生们穿着很整洁的衣服,显得比初中时成熟了几分。其中许晓个头蹿了老高,她扎着一簇马尾辫,那件洁白的衫衣束在天蓝色的长裤中,脚上是双红边白球鞋,好像准备奔跑的运动员。这是他们中学开“六一”运动会的标准装,也是他们最洋气的衣服。甘宁笑着对她说:“初一开学时,我们几个笑你是标准的儿童,现在还是个‘六一’相。”“初一的事你还记着啊?”许晓笑了。“那时我笑你小,现在你比我都高了。”“我的目标是在学习上超过你。”“你这是以小欺大。”甘康和另外几个同学被他们的谈说逗笑了。甘康凑过去准备说话,许晓看见他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退到景辉身后了。景辉笑着对甘康说:“她可害怕你呢,一见你就溜。”初中的“打玻璃事件”,甘康的确问过许晓的罪,现在提起,他就说:“我以后不吓她了。”佟玲说:“她是尊敬你,不是害怕你。”几个人说说笑笑向教学楼走去。

面对新环境和新同学,新的竞争开始了。他们希望彼此成为好朋友的同时,也希望大家联手前进。如果没有强劲的对手,就少了强大的动力,也超越不了自己。

第一天上课,他们就感受到了压力。在初中四十多名同学中,甘宁以遥遥领先的成绩居全校第一。进入县城高中的尖子班,他仅排第十二名。这些学生是从各个学校考来的精英,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些思维敏捷,积极踊跃,敢当场和老师争论的学生,真让他刮目相看。是啊,要想成为他们的朋友就要努力学习,棋逢对手才显艺高。他们不但要赶上他们而且要超越他们,那就从现在开始吧。

这里有高水平的老师给他们授课,高智商的同学与他们为伴,还有那些考上大学的师哥、师姐对他们的激励,他们向那个目标迈出了坚实的步伐。这里的生活条件也比初中略好,只要宽裕就可以在灶上订份热饭。开水定时供应,自来水房全天开放,只要一拧水管,白花花的水就出来了,无论是换洗衣服还是生活用水,都很方便。凤雨村的老年人以为他们当了干部,见到甘守勤问他的儿子领多少工资?甘守勤笑着说:“每个月从家里领一只羊呀。”说得乡亲们都笑起来。

凤雨的三个高中生每天只在中午订两份白水煮面条,平分成三碗,再加了开水和盐,泡着妈妈给他们晒的干馍片吃。晚饭还和以前一样,开水冲炒面糊。学校除了部分城里的学生每天走读外,许多农村来的学生生活都很简朴。有家近的同学每周带点咸菜,大家会一抢而光。每间宿舍里摆着十二张高低床,大家都自觉地遵守纪律,将床铺整理得很整齐。他们原打算要好好逛县城,看看热闹,现在才发现学习实在太紧张,根本就没有一点儿空闲。就算抽出一点时间,他们也不愿出门,学校门口的几家餐馆中喷出诱人的香气,免得引起他们“过屠门而大嚼”。

甘宁他们经常去学校后面的那道古城墙上读书。相传古城墙建于西夏时期,是李元昊为其爱妃建造的避暑行宫,后来被毁,只留下一点历史的印记。在那里看书累了,鸟瞰县城的全貌和街道上的车辆、行人,还有街头摆的各种水果。街道两边有拉着毛驴进城赶集的乡亲,那个常年沿街行讨的乞丐把手伸向行人……为缓解视力疲劳,他们有意或无意间,看到了陌生或熟悉的情景,低下头,梦影般的现实消失了,他们又走进了书中。

甘守勤的两个儿子上高中后,他的小女儿甘宝就骑着自行车快快乐乐地上中学去了。在凤雨,还没有女孩上过初中,所以引得乡亲们不免议论。

因为中学的校舍漏雨严重,有几间宿舍变成了危房,所以全校几十个女生都集中在一间大宿舍里。高年级的同学把床位抢占光了,低年级的同学只好站在门口等待。后来,老师提着尺子每人量了一尺,三个人不足一条褥子宽,才算强行分配下来。甘宝分在靠墙的位置,因为太挤,墙壁潮得她胳膊疼,每天晚上她斜着身子挤到床上,又把一块薄木板顺着墙挤下来隔潮气。对她来说,生活的苦不算,学习的难不算,最难的莫过于睡觉。周末回到家睡在奶奶的热炕上,她才能舒展开四肢,享受一次安眠的快乐。

36

福儿妈的腿疼得夜不能眠了,甘守勤只好用架车把她送上山顶,让甘顺陪她去县城看病。

下了班车,甘顺跑步把三大袋干粮给甘宁、李炬他们送去,随后又跑回车站,扶着母亲向医院走去。

母亲一路晕车,现在仍很难受,走进医院闻到刺鼻的来苏水味,忍不住呕起来。甘顺问挂号的几个工作人员,腿疼病去看哪个科?有的说外科,有的说内科,有的说风湿针灸科,他又过去问一个戴眼镜的医生,他说:“你找对人了,哪是病人?上楼来。”甘顺扶起母亲准备走,清洁员让他们把地扫干净再走。甘顺说等他把母亲扶到看病的地方就回来收拾,清洁员挡在楼梯口说啥也不行。

她怒气冲冲地说:“谁不知道老农民的坏毛病?把地弄脏还想走?要走拿二十块钱来。”甘顺说:“大嫂,我一定给你扫。”“我等着,看你往哪儿跑?”清洁员提着扫帚,站在门口。

医生告诉甘顺,他母亲的病要做多项血液化验,查风湿因子、血沉,还要拍片等。看他们母子听得稀里糊涂,医生又说:“你妈的病得详细检查,最好住院治疗。我看你们是乡下来的,住院一天要花不少钱,要是城里有亲戚的话倒不用住院了。我看你们先找个住处,下午我不来医院上班,在街那边的门诊上班。你们过那边去,我给你们仔细检查,现在先打一针止晕针。”医生把处方和门诊的地址递给甘顺。

甘顺扶着母亲打完针下楼,看到那个清洁员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急忙把母亲扶着坐在条椅上,就跑去扫地。清洁员说:“你没钱交罚款,就把厕所一并打扫了。”甘顺连连说:“行、行、行。”他宁愿多做些活,也不能让人家罚钱,于是就老老实实接受了“命令”。

甘宁和甘康下课跑到医院,看到母亲无力地靠在条椅上,就过去拉着她的手问病情。“刚打了一针,好多了。”三个人正在说话,甘顺打扫完卫生来了,他们就扶着母亲向学校走去。

在学校吃完干粮,他们又照着医生给的纸条上的地址把母亲扶到街道上的一个诊所门口。这位公私兼顾的医生约来的病人不少,他态度和蔼,看病仔细,很多病人都满意而归。福儿妈想,这个医生说不准能治好她的病呢,尽管病人排着长队,她还是耐心等着。甘康和甘宁非要陪妈妈,所以误了课。天快黑时,医生给妈妈做完检查说她患的是“风湿性关节炎”,必须要正规服药才见效。让她最好三天去一次诊所,他可以根据情况及时调整药物剂量。

回到学校,甘宁找到许晓说:“我妈来城里看病了,晚上没处住。”“快来我们宿舍,我和景辉住一起。”“那就麻烦你了。”甘宁真诚地说。“你这是哪里的话,我去叫阿姨来。”他们走进男生宿舍时,李炬、甘康和甘顺几个正围着母亲说话。

他们一起把母亲送到女生宿舍,约定好接她的日子,甘顺第二天就提前回去了。母亲生平第一次和学生一起在学校生活,她看到孩子们学习很认真,有时为一道题争得脸红耳赤,有时安静得没有一丝响动,课间又爱说爱笑。一宿舍的女同学对她很热情、很关照,把她当作她们共同的母亲。每天晚上,许晓都给她灌两瓶开水,把被窝暖热。景辉给她端来热水,让她泡脚。福儿妈把脚放在温暖的水盆里,她们两个就边给她捶腿边和她谈天。她怕耽误她们的时间,洗了两次就不洗了。许晓就说:“姨,热水泡脚,促进血液循环,能治疗你的腿疼病呢。”景辉也说:“我妈和你一样,经常跪在地里除草,腿疼得没法子,就在热水桶里泡,一泡就不疼了。”见她们一片真心,她也就不推辞了。是啊,她们说得对,僵硬的腿,经过热水的浸泡,就慢慢展开了。

宿舍熄灯后,很多学生又点起油灯继续看书到深夜。福儿妈也睡不着,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在豆大的煤油灯下,她们的眼睛被书紧紧吸引着。她们看的什么呢?她不知道。如果她识字,能像她们一样捧着书读该多好啊。此时,不远处的男生宿舍中自己那两个可爱的儿子是否也同她们一样,捧着书在煤油灯下读呢?肯定是的。他们上小学的时候,她每晚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孩子们就凑过来读书。她缝衣服的线用完了,他们就放下书,帮她穿线。尤其在寒假里,他们经常暖在热炕上给大人读书,王二小、刘胡兰的故事她不知听了多少遍。有时候他们相互探讨问题,非辩论个水落石出。他们或双手比画、或托腮沉思、或眼神专注、或拿笔书写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皮影戏一样生动。有时候,他们手中捧着书睡着了。她就给他们把被子盖好,接着做针线。近两年,为节省煤油,三个孩子假期仍凑在她做针线的油灯下写作业,为了把亮光让给他们,昏暗中,针偶尔把她的手刺了,鲜血糊在衣服上她才看见。

福儿妈的腿经过一星期治疗好点了,医生又开了药让她继续服用。这天周末,两个儿子扶她去街上转悠,在一处卖瓷罐的地方,母亲挑了个又便宜又实用的坛子,又让他们在菜市场上买了白萝卜、胡萝卜、白菜等背回宿舍洗干净。在女同学的帮助下,母亲动手教他们腌了满满一坛咸菜。为答谢那些女同学的照顾,母亲让甘康买了个有盖的大塑料桶,给她们也腌了高高一桶咸菜,这可够他们吃几天了,而且吃完了他们自己还可以再腌。

送母亲回家的早上,天气很冷,两个儿子衣服单薄,冻得瑟瑟发抖,母亲拦着他们。孩子长大了,她的怀抱护不住了。小时候,她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就把他们护严了,现在他们的个头早超过了母亲。

班车启动了,母亲望着两个儿子并排向学校跑去,他们跑得那么快,那样有力。

37

甘顺十九岁了还没有拴下媳妇,父母很是心焦。无论是求媒人说亲,还是有人主动上门提亲,不是女方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女方。在村里,十九岁已是大龄青年了,和他同岁的人已经当孩子的爸爸了。当然,这还得怪他“眼高”,许多女子都不中他的意。甘顺一米七八的个头,脸面方正帅气,劳动铸就的好体魄,如果有像样的衣服打扮,绝对是十足的美男子。实际情况是他仍穿着补了几层补丁的衣服,脚上是母亲为他做的布鞋,一双手因为过多的劳动变得开裂粗糙。

他从春到秋穿梭在田野里,冬闲人不闲,拉水、喂羊、铡草、积肥等等。他早学会了过日子的本领,绝不和那些闲人一起打牌。他想家里收成不好,母亲有病,弟弟妹妹上学要花钱,干脆把提亲的事推两年再说。就这样,他越是拿得稳,父母就越是急躁。

说来也巧,正在甘守勤两口子心焦得睡不着时,刘叶上门给甘顺说亲了。女孩是她表妹,与汪旺媳妇的娘家在同一个村里,距凤雨十多里路。听了刘叶的来意,甘奶奶就急忙拉她上炕,福儿妈下地烙油馍,甘守勤熬白糖细茶。

刘叶的表妹甘顺曾见过一回,她长得很俊俏。刘叶一说,甘顺就红着脸答应上门去求亲。

择了个吉日,甘顺提着礼品跟在父亲和刘叶丈夫身后,他又紧张又兴奋,总觉得他俩走得那么慢。翻过山快到女方家门口时,他又觉得自己的脚变得沉重起来。唉,真是难为情呀。

礼品是两瓶“红双喜”酒,两块砖茶。如果女方看上男方了,就会把礼品留下。反之,人家就会把礼品退回去,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乡村提亲的礼数有程序,首先由媒人牵线,之后媒人带男方去女方家行“见面礼”,随后女方到男方家“看家”。如果双方都中意,他们就择吉日行“挂锁礼”,也就是定亲了。女孩也就名花有主,别人再不能给她提亲了。从定亲到成亲的过程中,男方要给女方家送几次大礼,送多少彩礼,买几套衣服,买自行车等等,都得在定亲时由媒人做中间人讲定,其中繁文缛礼,讲究颇多。经历几年漫长的“恋爱”,男方要帮女方干很多活儿,逢年过节,男方要提着礼品给女方“追情”,这都是后面的事情。

为去女方家提亲,甘守勤特意让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在这关键时刻,甘顺打扮得精神焕发。女方全家和女孩本人都对他很满意,随后,就约了女方来看男方家的日子。

为迎接女孩的到来,甘家清洁扫尘,还提早贴了新年画。甘顺又把灶上一切洗得一尘不染,把院里摆放得井然有序,他自己也收拾得英俊潇洒,对此倾注了全部的热情。这是关系到他一生的大事,他怎能不用心、怎能不激动呢?他是个热血青年,向往爱情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一眼就相中了那个女孩儿。她十七岁,说话羞羞答答的,让他喜欢又心疼。他羞得没敢多看她几眼,可只有几眼,他足以记下她的倩影了。

谁知来甘家看家的女孩和她妈妈在经过汪家大门时,就被汪旺媳妇热情地拉进家去歇脚。也好,她们是同村人,也顺便听打一下甘家。汪旺媳妇边倒茶边说:“姨呀,你咋会看上甘家的二疙瘩呀?不是我说挑唆的话,他提了十几年羊鞭子,有个啥出息呢?你们可不知道,甘家老的都病残,小的不愿在家下苦,都在学校里避心闲。甘家的大儿子就是受不下苦,移走了。现在老大走得远远的,再不用操心那个烂摊子了。你们还眼睁睁往火坑里跳啊?不是我使坏心眼,咱们乡里乡亲我才给你说真心话,谁不盼着自家的女子寻个好婆婆家,这话也是为你们好才说的。姨,你要是听着不顺耳,就全当我啥也没说,你们啥也没有听见。”人常说:歪墙怕倒,亲事怕挑。听了汪旺媳妇的话,母女俩的心就凉了。她们手里捂着茶杯,心里埋怨着刘叶。都是她说甘家人多么厚道,多么勤劳,多么聪明,才迷惑了她们的眼睛。

当出门盼望的甘顺,无意间看见他相中的女孩穿着鲜艳的新衣服站在汪家的屋檐下时,他的头就像猛然被铁棒击打得失去了知觉。他拭了拭眼睛,定神一看,的确是她。此时,他心中涌起一股苦涩的激流,冲得他头晕目眩。完了,这事叫人挑了。在村里,亲事是最经不住闲话的,他清楚她去汪家意味着什么。他腿一软,摔倒在门坡下的雪地里半天也挣扎不起来。年轻人,你怎么了?你能把二百多斤重的麻袋扛起奔跑,你能把几百斤的大水桶拉回来,你从小到大摔过多少跟头,怎么一堆雪就把你的腿拖住了!

甘顺无精打采地走进大门,妈妈掀开热气腾腾的厨房门帘问他:“这个时候了,她们咋还不来?你去山上迎一下,她们是不是寻不着咱们家。”甘顺努力保持着镇定,他点点头转身出去了。他仰起头强忍住泪水走进了羊圈。年轻人,你怎么了?在成长的路上,你曾经历过多少艰难困苦,却从来没有这样难过啊!现在你长大了,肩膀有力了,你却不忍看着一个女子背你而去!也许人们对他的“失恋”感到莫名其妙。人有那样容易就失恋吗?其实,乡村的青年不同城市人那样开放,接触面广。他们往往先结婚后恋爱,就算一见钟情的,也得严格按乡俗行事。甘顺第一眼就瞅中了那个女孩,他的心就沸腾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刻意打扮过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浑身有劲,激情澎湃。啊,生活原来是这样美好!自从见了那个女孩回来,连他自己也奇怪生活是全新的,一切都是这样美好。放着羊时他在唱,拉着车时他在唱,给牲口加料时他在唱。甘顺总爱摸着牲口的毛鬃说:“呵哈,咱家有喜事了。”给羊饮水时他说:“哎呀嗬,过几天你们就能听到家里放喜炮了。”此时,他就幻想着那个姑娘已站在他的面前,他心中就涌起无限柔情,他向往着爱情鸟儿早点飞来。啊,任何事情都有过程,她快来看家了,一个被他收拾得有条不紊的家,一个被他想方设法精心打扮过的家。尽管家是贫穷的,他还是想尽办法让它变得美丽、明亮。将来,他会把家收拾得更好,让她生活得开心舒坦。

在外人看来,他似乎有点可笑,但我们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世上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爱人因为自己而感到幸福呢?世上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爱人跟着自己受罪呢?对于任何有责任心的男人来说,让自己所爱的人快乐,自己也将获得更大的快乐。可是,年轻人,谁又不曾被爱情伤害过呢?尤其是人生第一次对异性所付出的感情,那是纯真无瑕的。无论是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还是两情相悦的碰撞,都会对人的一生产生巨大的影响。虽然甘顺不曾像城里人那样和他喜欢的女孩花前月下,但自从他去了她家,就算是第一次约会吧。女方家很满意他以后,他天真地认为他的爱情之门已经打开了,他的心已交给那个姑娘了。他勤快地喂养羊,等卖上好价钱就给她买新衣服,买她爱的任何东西。他可以拉着她的手任她选,她喜欢什么就给她买什么。啊,到何时她才能骑着大红马顶着红盖头来到他家门前,他张开双臂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抱进贴满大红双喜的洞房。

甘顺在羊圈里呆了很久,就赶着羊上大山了。冬天的山野很荒凉,阴坡背风处堆着高高的积雪。山塆里没有蕨毛的作响,坡上枯萎的草贴着地面。有些平缓的地方被人用扫帚扫了“毛衣”背回家煨炕了,山坡如狗舔过似的裸露着。山塆里几簇刺玫瑰枝上挂着几缕羊毛在风中抖动,天空飞着零星的雪花。

甘顺把羊赶在背风的山塆里,他表情木然的坐在山上,那些淘气的羊羔凑在他面前,用嘴嗅着他的脸。他推着它们说:“去去去,吃草去,吃饱了早些回家。”他越说它们越围得多。它们好像看出他的不快,想听他诉苦呢。见打发不走它们,他把自己干粮袋里的干粮分给它们吃了,抚摸着它们的头泪眼蒙蒙。这个平日爱吼秦腔的主人今天怎么了?他为何没有一丝笑容?为何这样愁眉不展?他的眼里为何还泪光点点?他怀着多少心事不对它们说呢?平日他不是常和它们拉话吗?唉,等他想好了再对它们说吧。

甘顺抬头望着远方,他从来没有感觉到凤雨这么荒凉,让人的心寂寞而忧伤。

算了吧,难道他的命就那么坏?他就再碰不上好女子了?他就不信自己再寻不上比她强的女子。经历过痛苦的折磨后他终于释怀了。他向大山宣泄了自己的痛苦,大山默默地承受了所有。经过这事,他变得比以前更成熟了。那些羊又围在他面前,它们看出了他的心事,也分担了他的痛苦,现在他才和它们说话了。是啊,他和它们太熟悉了,他一扬手,它们就知道是该回头还是前进。

甘顺在山顶看见那个女子过山去了,祝愿她以后过上好日子吧。

这时,他望见村口驶来一辆吉普车,可能是钛子媳妇在县医院生孩子回来了。

掠过眼前的浮云,他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把羊卖掉一半,给家里买辆拖拉机出门搞副业挣钱去,守着这些地也过不好日子啊。他要和大哥一起发展,那里路平地广,有了拖拉机跑着换粮运菜,总之挣钱的门路就多了。他不能死守着家里劳动了,尽管他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充满着感激之情。他曾卧在山顶向山下打滚儿,大山如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他耕地累了,依在地坎上打个盹儿,就像靠在父亲的肩头那么安然。他放羊时,微风轻抚着脸庞,如奶奶的手一般慈祥。他曾是那样熟悉而热爱这里,就如爱他的亲人一样。是啊,东山的黑土地是母亲的恩情,西山的山冈是父亲的坚强。噢,他太熟悉这里了,熟悉山上的石头就如熟悉自己的胸膛……

要不是大哥迁移,他也许不会知道外面还有比凤雨更大的天地。是的,他不甘心眼前的生活,他必须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路。想到这里,所有的不快消失了,他的浑身又来劲了。是的,以后不能白费力了,要费一定要费出个结果。

38

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甘顺决定和父亲商量一下。这天回家,他的心情格外好,吃过晚饭他给父亲卷了一支旱烟递上,就有点紧张地站在父亲身边。他知道羊是家里的命根子,而他的想法无疑会像大哥迁移那样引起家里的震动。这回不同以往和父亲商量在东山种荞麦还是种豆子,更不同羊羔出山背上打红记还是绿记等等小事。

他干咳了一声,鼓起勇气说:“爸,我想把咱家的羊卖出去一半,买个拖拉机搞副业呢。眼下羊正有膘,能卖好价。你说能行吗?”父亲惊愕地皱着眉头问:“你说啥?”“我说把家里的羊卖出去一半。”“这娃娃,羊咋敢卖吗?家里开销全靠羊呢,换个铁疙瘩来,忙的季节你出不了门,闲的季节谁有副业叫咱们搞呢?眼看着你们弟兄都长大了,要娶媳妇,要上学。娃娃,不是我拦挡,羊一个都不敢糟蹋。”父亲的话在甘顺的预料之中,他只好耐心说通父亲。他说家里没专人放羊,捎带给别人放不好。再说草山一年不如一年,养羊的前景并不乐观。最重要的是有了车他可以在老家闲时出去,家里忙了再开回来拉庄稼,省力又能挣钱。

甘顺的话父亲并没听进耳朵,他蹲在炕上心不在焉地抽烟。他想大儿子非当“穷搬家”,如今就几十只羊的家业,二儿子又要换拖拉机。羊全身是宝,那铁疙瘩一坏就不动弹了。只要家里平顺,有粮不挨饿,有衣不受冻就行了,还能图个啥好光景呢。他想不通儿子怎能生出这么多歪枝来。大儿子走了他的心里就够痛苦的了,他没能力给儿子修一院好地方,让儿子自己白手起家去了,想见一面都难啊!他又想甘顺还没说下亲事,两个小儿子的书也不知能读出个啥名堂,家里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哪个窟窿眼眼都要钱呢。如果把羊卖了,家里的开销就更紧了。“不行呀,顺儿,拖拉机咱没有动过,不知脾气。羊咱养了一辈子,知根知底。村里人家家羊成群,你就收了那个心吧。我只想让你当个本分的农民,把地种好,把羊放好,娶个好媳妇,平平安安过日子。”

甘顺见说不通父亲,就天天睡在奶奶的炕上给奶奶说。只要奶奶想通了,事情就好办了。起初,奶奶对他的想法也不支持,后来他讲得多了,奶奶就答应他劝说父亲。甘顺高兴地捧着奶奶的脸亲了又亲。奶奶说:“事情还没有着落,你就高兴成这样。你啊,要是把寻媳妇的事这样热心就好了。”甘顺只是“呵呵”笑。

就在这时,甘福回来了,令甘守勤吃惊的是大儿子回来竟是为了买拖拉机的事。甘福说甘城子附近正修公路,拉砂石能挣不少钱,他准备和甘顺买辆拖拉机去搞副业。噢,看来两个儿子早都串通好了,当父亲的还有啥话可说。再说大儿子走时没拿家里一分钱,这家业该有他的份儿。

甘顺事先并不知道大哥想买拖拉机的事,和哥哥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非常高兴。虽然他打心眼里舍不得那些可爱的羊,但为了改变生活,也得忍疼割爱。是啊,凤雨没有发展的空间,就可以到外面去寻嘛。世界那么大,好男儿志在四方。

当甘守勤家的一半羊被羊贩子赶出圈时,甘守勤扶着门槛连送羊的力气都没有了。

兄弟俩一直把羊送到村口,羊不听陌生人的话,开始乱跑。甘顺吹了个口哨,它们就乖乖地顺路走了,慢慢消失在甘顺的泪水中……它们曾经是他的孩子,是他的知心朋友。他的人生,有多少美好的年华都是和它们一起度过的呢?童年时光他赶着羊儿和它们一起蹦跳,少年时光他扬着鞭儿和它们一起行走在山野里,沐浴阳光,感受风雨,为它们操心,精心的喂养着它们。它们的毛皮里生长着他的希望,它们的额头上顶着他的微笑。他深深地爱着它们,如它们爱着他一样。只要他在它们身边,它们就显得很平静,只要他扬起鞭儿,它们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多年的默契,他放不下它们,它们离不开他了。他知道它们的心,它们也知道他的心。甘福拉着甘顺说:“回吧,咱们喂它们这些年,它们也该给咱们出一把大力。有了车在外面挣钱,不也和放羊的收入一样嘛。”甘顺说:“我能想通,就是心里舍不得。”

兄弟俩并肩回来,见父亲还坐在门槛上和羊说话。甘福说:“爸,卖出去些你也少操心了。”“卖,卖……”父亲说。

第二天,他们就揣着钱去了甘城子。一星期后他们就开着拖拉机加入了拉砂石修路的劳动行列中。工地虽然很苦,但挣的钱还算可以。他们心里乐滋滋的。

有一天甘顺在抬大石头时,把半边指甲压掉了,他急了跑到路边的一户人家找包手的布条。开门的是个披着长发的姑娘,见他敲门,姑娘就急忙把他让进家门,寻出消炎粉和白布给他包扎。姑娘见血止住了,松了口气说:“这下不能干活了。”“皮外伤,不要紧的。”“十指连心疼呢。”她说着递给他一杯水。“啊,谢谢你啊。”甘顺站起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没关系的,你这么客气,还是缓两天再劳动吧,要不然感染了。”她把他送出门说。“多谢,真不要紧的。”“你们这些移民,太能吃苦了。”

他们一直干到深冬工地土冻停工,管理工程的人简直被这兄弟俩的劳动热情感动了。无论天多冷,他们都会上工。他们的衣服总是被汗水湿透。只要能挣钱,受多少苦他们都乐意。他们两膀有力,曾经有多少劲儿都白白浪费了。当他们贴身的衣兜里有钱了,他们的汗水没有白流,他们的心中怎能不高兴呢?

39

农历腊月的一天清晨,天空飘着稠密的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蝴蝶一样从天而降,翩翩起舞,美丽多姿。不多时大地就白茫茫一片,落上厚厚积雪的圆圆的草垛就像巨大的奶油蛋糕。

当人们推开门,地上的积雪已齐房台了。人们伸开膀子,打个舒坦的哈欠说:“哟,下大雪了。”如此厚的雪,年轻人把头缩进被里睡懒觉,老年人就起身扫雪了。女人们在灶膛里生了火,把院里的、打麦场上等处的干净积雪都收在筐里,背回家融化成水存进缸缸盆盆。还有会过日子的人用架车把大路上的雪扫起来,拉到近处的田地里、菜园里压墒情。

在这宁静的雪天,李炬的妹妹李熳仍迷在绣花里。冬闲两月时间,她把哥哥的旧本子全学着剪了花样。晚上她怕费油,就把灯芯压得极小,一直绣到后半夜。渐渐地她绣了很多花门帘、花被罩和花枕头。要不是妈妈骂她糟蹋白布,她还不好意思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连父母都惊讶自己的女儿有这等好手艺。也好,她死心塌地要学着绣花,谁也拗不过她。

李熳手巧的消息不胫而走,村上的姑娘和媳妇们纷纷前来讨花样儿。有些准备出嫁的女孩还央求李熳绣嫁妆,还有人央求她给自家的老人绣寿衣,她简直忙得不可开交。父母见她答应下别人的活儿,就把油灯加满油给她放在炕头,既然答应了别人,就要绣好。李熳绣花到半夜时,父母从睡梦中惊醒只好催她快睡,她口里答应着,眼睛还在绣花布上。

就在这个下雪天,村里来了一个卖绣花枕套的货郎,他担着担子在家家门口叫卖。村里的妇女一看那毛糙的机器绣花,个个摇头说:“哪有熳儿绣的好。”货郎在别处都招到了好生意,唯独在凤雨受到了挫折。他好奇地问:“熳儿是谁?有多大能耐,我去看看。”村里人就给他指了路。

在凤雨村的北头,有三户相距不远的人家,他们的大门都向着同一条大路。说是大门,其实并没有安门,是敞院。当然,凤雨安大门的没有几家。他们的土坯房和村里其他人家的没有两样,家家只有堂屋屋顶摆着青瓦。其余的屋顶上压着旧塑料,四面的墙壁到处是水流的斑痕,看出他们的家境也不宽裕。

三家的狗叫得很猛,吓得货郎担着担子左躲右闪,正好李炬出来挡住了狗。一打听这就是李家,他就要进屋暖和、喝茶。李炬见雪厚,就把他让进了屋。一进门他就被堂屋门口挂的绣花门帘吸引住了,他这才知道凤雨真有会绣花的能人呢。李炬妈见来了货郎,就给他端来干粮。李炬爸也急忙熬茶让他暖和。货郎让李熳把绣花拿出来,他看罢说:“哎呀,这女娃有前程呢。你们要是信得过我,就把她送到我们那里的刺绣厂去工作。”李家人笑着说:“她是自个儿绣着耍呢,也没指望她拿这吃饭。”常言说:摇拨浪鼓挑担,货郎的话不算。谁能信他的话呢。“你们怕上当的话,让当家的拿着这些花样子到我们工厂看看。”他越说,李家人越觉得他骗人,工作就是那么好寻的吗?货郎又说:“要不然我用新枕头换你们的花样总行吧。”他的枕套虽然绣花粗劣,但布料银光闪闪,看起来很洋气。他一看李熳的花样个个很好,就取了几个枕套全换走了。他走时对李炬妈说:“你家女娃的手这样巧,快给她开个卖绣花的铺子。”

自从货郎把李熳的花样收走后,她就学着用旧布做衣服。几年后,当李熳自己开了一个裁缝店时,常常想起当年那个货郎对她的启发。

过了几天,李熳想去周家镇的裁缝店学手艺,父母同意了。于是李炬借来甘家的自行车,把她送到周家镇一家做衣服比较好的店里,师傅听说李熳没文化,不收她做徒弟,他们只好回家了。这让李熳很不服气,回到家,她反复量着家里的旧衣服,把它们拆开缝好,缝好拆开。李炬见妹妹乐此不疲地摆弄着旧衣服,就鼓励她试着做新衣服。她寻出箱底的一块新布,很快给爸爸做了件外衣,穿着非常合身。一家人大加赞赏,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后来她又和甘宝一起设计,为甘宝做了一件别致的外衣,真是人见人夸。甘宝怂恿李熳快点买台缝纫机,那样做活儿就快了。李熳说:“家里挪不出钱来,等我哥高中毕业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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