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立晗
棋神宣告天下,从此不再接受任何挑战。
20名顶尖国手都收到了棋神亲笔书写的退隐书。
这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战尽,棋神。”
字迹清淡,却带着种不甘的余锋。
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村庄里,诞生了一个生命。
有人说,每一个生命的到来,都是神的旨意。
李家新生的儿子给小小的村落里平添了几分喜气。
在他们辛勤而艰苦的生活中,这是一种神圣的快乐。
每一个生命的到来,都会给别的生命带来快乐和痛苦。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被注定了的平衡。
平衡,也是棋道的精髓之一。
这个孩子喜欢下棋。
在别的孩子还在泥地里挥舞着树枝大战的时候,他已经可以静静地在棋盘边坐上一天。
于是这个孩子就被叫做李棋童。
李棋童。
黑白世界,本来就是留给那些灵魂清静的人。所以很多人是注定终生与此无缘。缘分和棋道一样,都是些被沉默所隐喻了的事情。那些沉默的棋子就像是带着天外的使命降临人间,静静地落在经纬交错的棋盘上,隐喻着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事情。李棋童喜欢和这片神秘的天空对话,这片孤独的寂静的天空。
所以他的生活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却好像早已拥有了一切。所以他漠视悲伤和痛苦,漠视爱与仇恨。所以他的眼里从来只有漠视一切的冷寂,却也有燃烧似火的激情。李家解释不了这件事情,有些事情不用解释,因为早已注定好了。
注定,似乎只能是神的旨意。
他就像一只孤鹰飞舞在众生之上,而且拒绝被仰视。
因为他生活在天空,自由的、空旷无垠的天空。
天空,它以湛蓝的深邃和星彩的奇幻倾倒众生。
他拥有这神秘的天空,或者,他被这片天空所拥有。
李棋童十岁外出拜师,走遍天下,难逢敌手。七年换了八个师父,直到没有人愿意做他的师父。
他最后一个师父对他说:“我自诩天下第一,老天爷却造了一个徒弟来嘲笑我。”
他已经忘记什么叫失败了,他没有了失败。他只有胜利,他拥有胜利,他被胜利所拥有。他马不停蹄地去各地迎接挑战和仰视。他轻快的马蹄声达达地把他的名声传遍全国。
当年收到棋神来信的20个人被他一一击败。
他们被这个年轻人击败的时候,没有一点悲伤。
他们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回忆,有时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们当年也是这样坐在马背上云游人间,自由得就像是飞翔的孤鹰。
因为他们的心灵已经只剩下两种颜色,深沉含蓄的黑与纯净孤傲的白。一个广阔无垠、奥妙无穷的世界。
一个有着山之峻洁、海之广阔、雪之冰纯、风之飘忽的世界。
这个世界看上去一无所有,却又让人欲罢不能。
美得无以复加。
李棋童没有败过。
他常常在想,他败了会怎样。
他发现自己并非漠视一切。
他是一只飞舞在众生之上的孤鹰。
他常常可以感觉到有一件事情在等待着他。
棋神还活在这个世上,并且在他出生那年封刀。
有一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而且是被沉默所隐喻了的。
李棋童来到了棋神的屋子前,背着他的棋盘和棋子。
少年得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李棋童挑战久负盛名的棋神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满了这个见证了棋神大小三百余战的院子。
李棋童来了。
他走得很轻,很放松随意。
可是他却没法掩饰那渴望胜利的神情。
他的眼睛里只有那扇半掩的柴门后深邃的黑暗。
黑暗,有时也是一种辉煌。
门开了,发出很普通很微弱的“吱呀”一声,立刻盖住了人群的喧闹。
李棋童走了进去,就像是走进自己家里一样平常。门重新关住的时候还是那很普通很微弱的“吱呀”一声,人群的喧闹却像是被引爆了一样突然炸开了。
屋里的世界很安静,或者说很冷寂。
令李棋童意外的是柴门后面黑暗的屋子竟然如此敞亮。
光明照耀着习惯黑暗的眼睛。
黑暗见证了舞者孤单的辉煌。
棋神微笑着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李棋童也笑了笑。
棋神的声音似乎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我等你很久了,25年。”
等待的人总是迷醉于想象相遇的瞬间。
一个早在久远的从前就被注定了的瞬间。
李棋童凄然一笑:“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棋神闭上眼睛拿起黑子交给书童:“客为先。”
李棋童闭上眼睛:“承让。”
盲棋。
完全凭借想象勾勒出战局。
双方落子如飞,屋子里书童只有报棋的声音。屋外的人都是李棋童的手下败将,他们依据棋位在外面直播这场对话。当年收到棋神宣告的20人一个不落,或一言不发地静静地看,或悄悄地小声议论几句。可是没过多久就都沉寂了。
两只独自飞舞了很久的孤鹰远远地望到了对方,他们终于明白自己并不孤独。它们舒展着矫健的翅膀在众生仰视中周旋逡巡,它们的世界就是这样空荡这样自由,生来注定要用来飞翔。它们以蓝色天际为幕、以芸芸众生为池,用尽神赐的力量做一场早已预定的舞会。
这一战,天下不知有多少颗心在关注,多年之后还反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往往要过很久才有一子落下,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
因为时间也已被这气氛所窒息。
屋外只剩下了当年那20个人。
他们仿佛忘记了生活。
也许他们的生活里只有黑与白。
收到棋神通告的时候他们都很惊讶,纷纷复信询问缘由。棋神回信道:“天机不可泄露。”便再也没有下文。
25年过去了,他们都被一个叫李棋童的人打败。
这个人下棋的手法和棋神异常相似,却在某些细节上独树一帜。细节决定成败,下棋的人都知道。
他们也知道棋神不收徒弟。
利用他们自己的势力,他们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正是生于棋神当年通告的落款日期。他们私下里通信认为这个人就是天机。当年棋神预感到了他的诞生。
天机不可泄露。
有些事情是早已注定了的。
两人在黑暗的盲棋中周旋。
这里禁止光明。
棋神,他终究要试一试命运。
25年来,他始终在探寻棋道的真谛。
从他预感到天机之后,他就在准备今天的决战。
他在寂寞中探索更邈远的天空。
在无数个残阳如火的黄昏后深邃的黑夜,在无数个不眠的黑夜后烟雨迷蒙的清晨。
他等待了25年。
第五天。
经历了四次黄昏与黑夜的渐变。
四次旭日东升的刹那。
李棋童败了。
他蓦然抬头,望着棋神。
他还是笑了笑。
棋神也笑了。
李棋童走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
外面的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李棋童依然走得很随意。
却无法掩饰他那悲伤沮丧的眼神。
那20个人默默地目送他的离去。
他不再碰棋盘,娶了妻子生了孩子,离开了他曾经纵情飞翔的天空。因为他败了,他已经被驱逐出那邈远的天空。
在无数个残阳如火的黄昏后深邃的黑夜。
在无数个不眠的黑夜后烟雨迷蒙的清晨。
他还常常想起那一战。
他似乎还在等待。
战已尽,还在等待什么?
难道是命运的回答?
20年后这个村庄里来了一个客人。
李棋童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是棋神的书童。李棋童热情地招待了他。
书童问:“先生棋艺想必已是出神入化了吧?”
李棋童淡淡一笑:“已荒废多年。”
书童一惊,随后笑道:“其实先生当年并没有败,败的是棋神。”
李棋童说:“我确实棋差一招,虽有不甘,却也服气。”
书童道:“你当年一战,可曾有看过棋盘?”
李棋童道:“绝对没有。”
多么自信,多么诚恳的回答。
书童盯着李棋童的眼睛,缓缓地说:“有人也许不会这么回答。”
李棋童的眼里掠过一丝愕然的神色。
书童说:“他确实一直看着那张棋盘。”
李棋童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
书童依然镇定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个悲愤的男人。
他的生活,他的天空,毁于那穿过黑暗的一缕卑鄙的光明。
他为此离开了曾经自由翱翔的黑白天空。
他早已不再有着孤鹰高翔的傲气凛然。
他已习惯了平静宁和的生活,很久没有愤怒过了。
书童问:“你愿意继续听点什么吗?”
李棋童微微地点了点头。
书童喝了一口茶,说:“好茶。”
李棋童道:“只是一杯水而已,这里没有茶。”
书童笑道:“总比下了毒的茶好吧。”
李棋童愕然:“下毒?”
书童又笑:“我下了毒,让他瞎了。我也一向看不起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这是他的报应。”
李棋童沉默了。
棋神确实败了,一败涂地。
25年,他一直在挑战他的命运。
他很想得到胜利,太想太想了。
所以他一败涂地?
李棋童也一样渴望胜利,非常非常渴望。
所以他不得不离开曾经纵情飞翔的天空。
他何尝不是一败涂地?
李棋童走到窗边,天空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一切是那么宁静空寂。
至爱无声,至理无言。
20年后,李棋童重新站在了那扇柴门前。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围一片沉寂。
敞亮的屋子里放着一个棋局,当年他们留下的残局。
棋神还坐在那个位子上,轻轻地把玩着棋子。
时间仿佛已经凝固了20年。
一切的陈设都没有变。
只是人变了。
书童走了,棋神瞎了。
借用一句名言:出来混的,迟早是要还的。
李棋童笑着随手把一颗小石头摆上了棋盘。
这又岂止是一盘棋?已远非黑与白所能描述。
20年,时间磨走了事情的表象。
这20年,李棋童漠视了一切,包括成败。
棋神说:“我付出了代价。”
李棋童淡淡一笑:“我也是。”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计算机学院2005级软件工程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