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佳薇
壹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
一夜辗转未能成眠的月娘轻若无声地叹了一声,转过身去,凝望着睡在身边的丈夫,眸色深沉。
过了约有半炷香的工夫,她又叹了一声。这次的叹息声重了些,她看见犹在睡梦中的丈夫眉头微微蹙起,想伸手出去抹平,忽又顿住,手指就这样僵在他眉心之上。她浅浅吸了口气,放下手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快起来吧,时辰快到了。”她细语轻喃,像是自说自话。
年轻的男人抬手揉了揉睡眼,窗外鸡鸣正好第二声。
贰
月娘是这附近十里八乡里最好的织女,有着一手好手艺和一副眉清目秀的好模样。在她还未满15岁的时候,惹来做媒牵线的人都能把门槛磨下去三分。可是月娘声色不动,婉拒了那些数目诱人的彩礼。在她年满二八的时候,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这间矮房。
月娘还记得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新铺了茅草的低矮房檐,新糊了麻纸的破旧的窗框,还有上面贴着的大红的喜字。那个男人局促地搓着手站在门边,脸皮绷得死紧死紧的,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月娘扑哧一声笑出了声,问他,那喜字是求谁剪的?男人愣愣地抬起头看她,半天才憋出一句:“后街的刘大娘。”
屋子里只有一张土炕,墙边散乱地放着些农具,墙角立着一口米缸,缸里没有多少米。月娘扫了一眼这光线昏暗的屋子,手指了指靠窗的那个角落,“我的纺车要放那里。”她说。
叁
那时候屋前舍后不少人在可惜月娘嫁人的事情,说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偏偏就给了那么个只会砍柴种地的穷小子。甚至有不肯安分的媒人还时不时旁敲侧击地打听着月娘有没有别的打算,是不是想改嫁。
月娘听着兰心在耳边絮絮叨叨讲着这些坊间八卦,只是笑笑,纤纤素手继续在纺车上飞舞,片刻不曾歇息。兰心是打小和月娘一起玩的闺中密友,月娘嫁人的理由她知道,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瞅着这四壁空荡的昏暗屋子,幽幽地说,其实你原本没必要吃这种苦头。
没过多久,兰心也嫁了人。对方家族世代从军,上一辈是将军门下的幕僚,儿子也不是个孬种,年纪轻轻的军人出落得挺拔强壮,家境也算是富贵。
兰心成婚的那一天,也邀了月娘去观礼。新郎官高头大马一身红褂,从花轿里牵出凤冠霞帔细钿金钗的新娘子,爆竹声声,丝竹不绝。红纸铺了一路,热闹了半个小城。一伙半大的孩子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低着头从地上寻找没燃着的爆竹。
那个晚上,睡在月娘身边的男人第一次说出了心里话。
“你不该跟我来受这种苦的,你明明能嫁个好人家。”他的声音沉闷而压抑。
“我不图那些,你知道的。”月娘浅浅答,“睡吧。”
一夜再无声息。
肆
月娘自小死了爹爹,跟着娘亲一起生活。那时月娘还小,就已经学着顾家,洗衣,做饭,跟娘学着织布。为了解决娘俩的生计,她那苦命的娘没日没夜地织布揽活儿,甚至几乎被油灯熏瞎了眼睛。眼看着一日日一年年身体衰弱下去,她知道娘是累病的,可是又没有办法。娘俩要活命,只能靠织布为生。
就是从某天开始,月娘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堆在院子角落里的柴火好像多了起来,水缸里的水也总是不见吃下去。一连数日如此,月娘留了个心眼,拣了个月光敞亮的日子,特意半夜起来,溜到门后,留意院子里的状况。等到大约二更天,她都快要靠着门睡过去的时候,猛地看见一个黑影晃进了院子里。她强忍住溢出唇边的呼喊,强作镇定试图看清那个黑影,只见那人熟门熟路地扛了一捆柴火放在柴堆上,又拎进来一桶水轻轻倒进檐下的水缸里。他走在月光下的时候,月娘终于看清楚那个人,是住在一条街外的那个唤做三郎的少年。在月娘小的时候,不忌讳男女之防的年岁,他们还曾一起玩耍过,只是后来就没怎么再见。
后来,她的娘终于还是去世了。
再后来,那个男人成了她的丈夫。
伍
兰心自在惯了,不计较什么门第之别,婚后依旧和月娘往来甚密,有说不完的八卦和密语。她男人是个军人,性子直爽,也不避讳这些,一来二去,跟月娘家的也熟了起来。
就是那么一天,男人回来得较平时晚了些,也没捎回来烧饭的柴火,而是捏了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月娘。月娘在衣角上蹭干净了沾着水的手,接过来,就看见了最上面的三个大字:征兵令。
男人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还是兰心的男人上门来给她解释了半天大道理,什么好男儿当志在千里,守土开疆,国家忧危他们应当出面分担,铁血丹心精忠报国等等。
月娘沉默了半晌,只抬头看着三郎,认真问道:“你想去?”
男人迟疑了一下,又肯定地点了点头。
月娘没再说什么。
陆
现在这时,他就该出门跟随大军北上了。
月娘把前一夜细细擦好的红缨枪递给他,拎了那个装着些许杂物和一件寒衣的包裹,送他出了门。
走到路口,就看得见大街上正列队的新兵了,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知道他们这一去,要抛下多少新婚的女子留在深闺里苦苦守候。
月娘把包裹递给他的时候,忍着心头的酸楚,只哽着声音嘱咐了一句:“活着回来。”
送军的人群拥在街旁,注视着这支崭新的队伍。人群中大多是病弱的老人,柔弱的女子和不经事的天真小儿。带兵的长官亲自捧着一大坛祝捷酒给这些军人一一斟满,一声号令,所有人仰头而尽。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句响亮的歌声。然后,又有一个跟着高唱起来的人。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一个声音,又一个声音。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唱这一曲战歌的行列中。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何所乐兮何所伤。”
月娘只觉得嗓子紧窒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强忍涌上来的复杂心绪,跟着人群一起高歌。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军队的好男儿们也一个一个亮出了他们嘹亮浑厚的嗓音。
“风何肃肃,水何宕宕。天为庐兮地为床。”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春亦青青,秋也黄黄。息干戈兮刀剑藏。”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
柒
大军出发已有月余,算日子应该是已经到了边境。秋意渐浓,边关荒凉地应更是肃杀之景。不知道那冬衣是不是合身,够不够抵御塞外的寒风。
兰心还是常来,给她带一些吃穿用度,顺便再给她捎来一些前线来的消息。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雁门关,很快就要踏上真正的战场了。
午夜,月娘梦见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大漠荒烟,月色如刀。风声飒飒,军旗猎猎,血染黄沙,杀伐不歇。这一场梦境,真实而混乱。
鸡鸣的时候天还没亮,月娘匆匆起了身,裹了件小袄就奔出了门往城南去。她急急地穿过好几条街巷,顾不得飒飒秋风割得手脚冰凉。
城南有家观音庙。
第一抹阳光洒下来的时候,月娘跪在观世音像前恭恭敬敬地叩头许愿。奉完了香,拜完了菩萨,月娘又请了一尊观音像回家,自此之后,日日跪拜。
打起仗来,消息就不似之前那么便利了。兰心还来,可是带来战况的时候就不那么多了。渐渐的,兰心来得也少了,即便来了,也不再提什么街头巷尾的传闻轶事。有的时候她们两个会沉默着坐在一起,相对无言很久。
捌
春花开又落,秋风赶夏月,眼看一年年过去。
这一天兰心急匆匆地奔进门来,在院子里就嚷嚷:他们快打赢了!应该不久就能回来了!月娘也是急急赶出来,差点被门槛绊倒。两个女人,就那样对面站着,带着喜不自禁的笑容,忽然就双双落下泪来。
月娘心里像有个小火苗在烧似的,一日日的叫她坐也坐不住,睡也睡不好。可是兰心回去了之后,就很久没再来过。
月娘耐不住了,想去寻兰心再问问消息,一开门,却看见兰心就在门外踱来转去,就是不上来叩门。
月娘轻轻唤了一声兰心,兰心却是好像被雷劈到一样猛地惊起抬头,忧虑的脸色就这样闯进了月娘的眼眸。那一瞬间,月娘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上浇了下去,立时把她冻僵在原地。
兰心赶紧上来扶她进了屋,给她搓着冰凉的手,支吾着解释说,好像又有别的什么地方开战了,调了他们大军前去支援,换了个地方打仗,可能一两年内还是回不来。
月娘缓和着心跳,这才觉得血管里凝固的血液一点点复苏融化开来。
“他们没事就好。”
等着不要紧,别说一两年,三年五年也没关系,只要人还在,只要有回来的一天,等多久都不要紧。
玖
转眼五年已过。
月娘听说跟他们一同去的伙伴有的因为负伤提前回乡,不知道心里该作何滋味。有时恨不得盼他断条胳膊或者瘸了腿,赶紧回到家乡来,想着想着回过神来,又赶紧说刚才的不作数,人一定平平安安的。
这一日,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
丈夫五年不归,又没有确切的消息,生死不明,按规矩说女子便是改嫁也无碍了。月娘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是居然有人上门递了庚帖。媒人一张碎嘴反复叨念着说什么趁着年华大好,姿容尚在,不如弃了那不知死活的穷小子,另择良枝。又说月娘虽是改嫁,却有的是不嫌弃她出身的好人家,再寻户家境殷实的也不是难事。月娘就那样呆呆立在屋前,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得亏了兰心恰巧上门,见着此情此景忙上来将那媒婆扫出门去。
月娘全然没了平日里做活儿时候的机敏,愣愣地站在那儿,许久才轻轻开口问兰心。
“他们,是不是真的回不来了?”
兰心差点就要指着月娘的鼻子开骂,可是看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终于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兰心陪月娘呆坐了半晌,天黑才回去。一夜惦记着她,怕她做出什么傻事来,第二天一早又赶紧去探看。
兰心进门的时候月娘正低头摆弄着纺车,看见她进来,抬头笑笑,那笑容清透明亮,似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拾
大军归来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月娘还在屋里织着布。
兰心跳进来扯着她往外走,一边开心说着:“这次是真的了,真的回来了!”
月娘忽地从兰心手里抽出了手,让她再稍稍等一下,从旧木柜下面抽出红木妆奁来,那是她当年自己带来的嫁妆。月娘小心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铜镜,对着镜子仔细拢了头发,又插上一支素净的骨簪。兰心开始还催命似的叫她快些,这时倒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她。
“真好看。”
两个女人相携着踏上城楼,这时候城楼上已经挤了好些人。兰心扯着月娘拨开前面的人群,扒在墙头上,一眼就看见城楼之下整齐列队准备进城的将士。月娘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在千万人群之中寻到了那个身影。
跨马提枪,旧时衣冠,两鬓微霜。
月娘只觉得一分在心头蛰伏了经年的悸动,又重新苏醒过来。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她喃喃自语,眸中涌起浓雾,再看不清城下情景。
将士们纷纷下马,牵辔入城。男人一步步踏在阔别多年的街道上,脚步沉稳坚定,终于走到了当初饮酒放歌的那个路口。
一抬眼,旧时人捧着一碗祝捷酒上前,两相对望,只听见一声轻语:
“君可安康?”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传媒学院2011级广告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