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烨
“啪——”的一声,书本被拍落在地上,偌大的教室像突然咽气般安静,在学生们猛然又夹杂着忐忑的抬头声中,他无声地立着,对峙中充斥着默认的心口不一。他涨红着脸,一种被凌辱的感觉在他的双眸里旋转,他咬着嘴唇垂下了头。教室里弥漫着一股不可言喻的气息,静得只听得见连绵的呼吸声。他捏断了手里的粉笔,又抬起了头,这空洞的场面正在失控。他扫视着整个教室,但只看见一摊狰狞的鲜血,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突然,他的眼前亮起一道光,一个斜坐在教室左侧的人影渐渐地清晰了起来——那分明就是他自己啊,只是,略显清瘦。那个人正歪着身子,双手放在桌子下面,眼睛盯着桌下未知的风景,茫然又呆滞。他远远地看着那个人,恐怖感像爬山虎般蔓延。那个人好像一朵温室里的花,听不见雨声,亦看不见阳光,但他享受着,享受着——音乐?——两根长长的耳机线顺着他的耳朵下垂。他望着那个人满不在乎且乐在其中的神情,体会到一种打碎牙齿吞下肚的可悲。那是曾经的自己吗?是吧?年少时不更事呀——他在瞬间原谅了自己,却无法拯救自己于尴尬的僵持中。过去的自己正大踏步地走来,用嘲讽的语气细数他的“变节”。他像是一个刚入伍的新兵,正在被长官呵斥着举起冲锋枪,对准自己的过去,对准眼前一排排带着无所谓的表情准备大义凛然“就义”的他们。他的身子颤了一下。风吹起左边的窗帘。蓝色的帘子如拯救者般掩住了那个从前的自己。他的嘴角晃了一下,面容慢慢舒缓。
教室里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所有人都僵滞着,不见惊澜,坐在第一排的胖女孩不好意思地取出手机,迅速掐掉电话。死一般的静卷土重来。他下意识地挪起了脚步,径自向教室外走去,学生们目送着他。讲台上只剩下一片乌黑中零星的白色线条。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阵闷雷般的唏嘘,吵醒了他一直立在现在的自我,他猛地转身,锁住了教室里稀稀拉拉收拾东西的声音。所有的人都迷惘地或是厌烦地望着他,不,除了坐在第一排的胖女孩——她举着手机,焦虑地看着前方,他就站在门口欣赏着她的焦虑,而其他学生都不知所措地坐着。沉默淹没了一切。片刻之后,教室后面响起了耳语声,就在那时,一句尖利的女声冲破教室——“你这个王八蛋!”——他看到胖女孩重重地砸下电话,旋即俯身趴在桌上。惊愕开始充溢着整个教室。他重新挪起步子向讲台走去,他的大脑很乱,那句“你这个王八蛋”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盘旋,记忆里似乎也从电话那头传来过这样的女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重新在讲台上站直了。
“我们继续讲课。”语速平稳,没有任何颜色。学生们机械地翻弄起书本,空气中到处都是阴沉的耳语,把书摆好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做起各自的事。
“鸦片战争的意义——请大家做好记号,是考试内容,第一点——”学生们即刻现出了欣喜,纷纷提起笔,有些前后桌开始交头接耳询问在哪一页,有些昏睡的脑袋被身边的手猛地推醒……他读句子的时候语气平淡,回应他的是沙沙的原子笔划过纸页的声音。他慢慢地被满意浇注,柔和的光线随着窗帘的飘动变得重叠,他猛然发现左边那个和自己长相相同的男孩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打着问号的空位。
他随即抬起手腕——距离下课还有三分钟,他放下书本,顿了一下,环视教室一周:“同学们,下周要进行青年教师公共课业务比赛,有专家领导来观摩,你们辅导员也会跟你们强调,请大家配合好。”依旧是一片慵懒、压抑的沉默。“我们需要演练一下吗?”他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底下响起一片蜂鸣般的嘈杂,他侧目的时候看到一个男生皱起了眉,一个女生撇了撇嘴,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尊黯淡的雕塑。《致爱丽丝》的音乐适时地拯救了他,未等他说“下课”,学生们已经冲向后门。他木然地站着,掸了掸肩上的粉尘,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待到他重新抬起头,教室里已空荡荡地只剩下阳光下的灰尘在飘动,哦,不,还有那个坐在前排的女孩。她的身体抽搐着,她肯定正在哭,她肯定很伤心,她肯定遇上不好的事了。他向她走去,带着一种拯救者的气势,刚迈出两步却停下了。他想,自己区区一个公共课老师怎么去充当救世主?他又想自己或许能帮助她,但是……他的手机忽然唱起了歌,催醒了他的恍惚,女孩一下子抬起了头,正好迎上了他游离的目光,她的眼睛红红的水水的也暗暗的,他举起电话,朝她讪讪一笑,匆匆向教室外走去。
灰尘仍旧在阳光下舞蹈,而一切已经空了。
他提早了十分钟来到那间大教室,想单独抽出紧张的情绪酝酿一下,但让他诧异的是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他揉了揉眼睛,却感到身边爬满了蠕虫,头尾不分,那骚动的味道让他窒息。他走到第一排,讨好似的朝学生笑了笑:“你们来得很早啊!”“辅导员说了,谁坏事谁负责!”一个女生朝他瞥了一眼,迸出一句话,他悻悻地笑了笑,转身向讲台走去。眼角里浮出一个人影,正是那个胖女孩,只是头发短了,脸瘦了一圈,眼睛深陷着,像褪了光泽的坚果。他想立刻删除她的影子,立刻,立刻……他返回讲台,认真地整理着上课的资料,弄完之后,一种陌生的空荡袭击了他。他想下去和学生聊聊天,却搜索不出任何字眼。教室里像有几十架飞机在打架,他怏怏地翻弄着自己的包,一些被遗忘的空隙像涨潮般满起,翻开那本跟随自己多年的笔记本,扉页上赫然写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茫然无措地立着,不断翻页的手剧烈地颤动着。上课铃声把他牵回了时间的端口。他看着那些年轻的最终会被侵蚀的孩子,嘴角掠过一丝犹豫。“他们不过是为了混过时间通过考试,而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他意识到这样想有点卑鄙,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这样想,他笑了笑,像是讽刺。
抬腕看表的时候,五个呷着茶抽着烟的中年男人聊着天踱进了教室,他尾随着,谨慎地打着招呼。待他们在教室后面坐定,他又作了个揖,放心地朝教室前面走去。他似乎闻到一阵莫名的熟悉,那个他称呼为“王处长”的人似乎曾在同样的教室里为他上过同样的课,大概是十年前,他尚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五官淹没了,名字丢失了,声音?是的,一段残喘的声音在敲击着他——“划出考试重点”,他喃喃地嘀咕了一句“划出考试重点”,第一排的同学倏地旋过头望着他,他朝他们摆摆手,继续往前走,眼角里那根顽固不化的钉子依旧漠然。
“上课!”他的声音原来也有坚毅的棱角。学生们“唰——”地站了起来,他像是被鼓舞了一样,燃烧起炽热的光芒。他仿佛穿上盔甲骑上骏马驰骋在星空下沉睡的草原上,那些嫩草和昆虫在东方尚未吐白前悄悄地苏醒,它们只看到了巨大的黑幕,便以为这是世界的全部。
阳光倾泻进整个教室,灰尘的舞蹈越发热情。
他又回到那间教室的时候,阳光的倾角又大了几度。教室里坐了三分之一的人,那胖女孩还在老位子上,神色自然。上课铃响了,他翻开课本,像诵经一样念了起来。学生们依旧自顾自。彼此安好。
下课铃终于响了,就像一个公正的法官宣判了解脱。
他的那堂课被评了优秀,评职称的事也有了着落。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11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