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坚锋
他们让我去监视她。“她每天都去那个广场,”他们对我说,“你去监视她。”然后他们给了我地址。
我去了那个广场。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未去过。
广场的中央是块灰白的石碑(大概是纪念碑),周围是些石阶、石凳和几个破陋的凉亭。广场上除我之外,一个人也没有,空落得俨然一块死寂的墓地。我漫无目的地在石碑的周围走了一阵,然后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藏起来,等待她的出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监视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我只知道我总得干一些事,如是而已。
她终于出现了。第一眼看到她时,我便毫不怀疑地断定我所要监视的对象就是她。我没有见过她,我说过,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谁,我当然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年龄。但是,我敢肯定,我的感觉没错。
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年龄只有20岁左右,一身淡蓝的衣饰,淡得几乎近白。她的头发毵毵下垂,掩盖了她部分的面庞,但我仍然能够看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她在石碑前站了下来,面对着石碑。我想,她大概是在祈祷。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修长,娇美。我站在隐蔽处,直视着她。一切都很静,我甚至能够听到草的窸窣声。我在微弱的窸窣声中捕捉她的喘息的声音。
可是,过了很久,她仍然一动不动。我本以为,过不了几分钟她便会离去,做完她的祷告,完成她这一天的使命。可是,她就像失去知觉一般站立着。她的脚没有移动过一步,她的头也没有偏转过一点。她的身躯,连同她的淡蓝的衣饰,就像坚硬的冰柱伫立着。但是,她在沉思,我敢肯定,她在思考着什么,或者,她是在回忆着什么。
难道那块灰白的石碑上刻着她的亲人的名字?不,这不可能。即使可能,那个亲人也应该是她的曾祖父母辈了,她有必要做那么久的哀悼吗?
或者,在那块石碑处,发生过让她难以忘却的事情?她在回忆那件事,而且一定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那件事又是什么呢?即使再刻骨铭心,她难道就应该每天在那里驻足,在那里沉思?
也许她在哀悼那些死者的亡灵。她是一个沉默的祈祷者,她为那些几十年前死去的灵魂祷告,她在感受他们的痛苦,她希望再也不要发生战争。可是,她与那些死者素不相识,她即使是一个善良的祈祷者,难道就应该每天都祈祷?难道就应该每天都站立这么长时间?难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我无法揣度出她的思想。我在思考,而且我知道,那个灵魂同样在思考。可是她究竟在思考什么呢?难道,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她只是作为某一样东西,某一种标志在那里站着?但这让人无法相信。
我的腿开始发酸,我改变了一下姿势,但我的眼睛仍然直视着她。她难道还要这样站下去?她难道不累吗?她已经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可是,她的腿还是没有移动过一步,她的头还是没有偏转过一点,她还是像坚硬的冰柱伫立着。
我突然觉得,她太神秘了。但是这难道能够成为我无法理解她的理由?我想,我之所以无法理解她,只是因为她是彼岸世界的人,而我却是此岸世界的人;她在镜子的那一端,而我却在镜子的这一端。我所看到的只不过是镜子里的虚像,我无法看到实体,永远也无法看到。
从此以后,我们便周而复始地进行着这一段奇特的哑剧。我不知道她是谁,而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是一个监视者,每天藏在同样的角落里,注视着她。而她则每天都穿着那套淡得几乎近白的衣饰,无声地走到石碑前,无声地站立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然后默默地离去。这些几乎成了一条规律,一成不变。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消失了。我仍然藏在那个角落里,可是她没有出现。一切都破坏了,在无声的沉寂中形成的无声的和谐被无声地破坏了。
也许她在过来的途中出了意外?
也许她已经厌倦了那种无声的站立了?
也许她已经累垮了?
或者,也许她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
这完全有可能。她一定是把我当成危险人物了,因为她早就注意到我,而我却仍然愚蠢地站在同样的地方注视着她。她一定是害怕了,她害怕我会伤害到她,她以为我是不怀好意的。可是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并不是危险的存在,我只不过是监视她,纯粹为了监视她而监视她。
然而她的确消失了。镜子破碎了,而她也跟着消失了。
我走到石碑前。我突然感到怅然若失。我全身无力,仿佛被人从体内抽去了骨骼,我感到自己就快瘫痪了。我看到石碑上有三个字,是我的名字。虽然模糊不清,可的确是我的名字。我走到她以前站立过的地方,站了下来,然后低下头,闭上了眼睛。一切都很静,我又能听到草的窸窣声,我开始在微弱的窸窣声中捕捉她的喘息的声音。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灰蒙蒙了。没有夕阳的傍晚。一切静极了,而眼前的事物都是朦朦胧胧的。我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我的身体也颤抖了一下。我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灰暗的周围世界,可是我只能看到一片灰暗。
一对情侣走过,他们用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他们一定在想:那个人是不是疯子?一定是疯子,那个人简直让人害怕。
然后他们消失了。
我站了起来。
结束了,是的,完全结束了。总该有个结束的时候,已经到了这个结束的时候了。
镜子已经破碎了,永远也无法再复原了。
我开始走起来,可是这个广场太大了,我始终无法走出。我害怕起来,因为这个广场根本就看不到边际。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外语学院2003级法语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