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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双脚踏着地狱,内心向往天堂——一人·七天·五城

文/张畅

2011年9月至2012年2月,我作为浙江大学派出的5位交换生之一赴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交流半年。利用课余时间,独自一人背包旅行至十余个城市,完成15万字的写作,计划结集出版,题目暂定为《城门外的游荡独行——一个21岁女孩的不列颠游记和灵魂修行》。

此文写在旅途中,一半是为青春的热血,一半是为梦想的践行。

我突然决定一个人做一次背包客,住廉价的旅店,订最便宜的火车票,用双脚走自己爱的地方,将地图上单薄的点连成一条让自己骄傲的旅行线路。我不需要再迎合任何人的胃口,看任何人的脸色。不必担心看法和目光的折磨,也放下很多曾经觉得很痛的回忆。一个人,和这个世界对话。

第一站:伦敦

从曼城出发的那天清早,下起了大雪。鹅毛大雪。北方人见惯了雪,对我而言,却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我隔着伞,看不见天空,只能看见雪片。半个月前,我在一片阳光中冲向伦敦。这一次,我在一路的大雪里回去。

我回忆起那座样子很像坏掉的奶酪的大本钟,大约七米直径的表盘和整个伦敦城比起来却十分渺小,尤其在夜幕降临之后,黄色和绿色的灯光映照在上面的时候,更显得小而精悍。这座150多岁的老钟挨过了二战德国纳粹对伦敦的疯狂轰炸,至今仍然将厚重的钟声传向世界各地。当站在它下面,偶然间听见这钟声的时候,你会恍惚间觉得那是从很遥远的时间源头漫溯而来的声音,裹挟着历史的尘埃。

我回忆起当游船通过伦敦桥或是塔桥下面的时候,船上的游客都纷纷向桥上的行人挥手问好,据说每一次问候都可以给船上的人带来三年的好运。而这样的问候,让初冬寒冷的泰晤士河上顿时温情款款,陌生人也成了朋友。尤其是一个人坐在满是外国人的航船上,经历着泰晤士河的黄昏和晚霞,更加觉得那些问候是发自内心的欢迎和祝福。

我回忆起135米高的伦敦眼中俯瞰的伦敦。狭窄而绵长的泰晤士河,渺小的议会大厦,逼仄拥挤的街道以及犹如蝼蚁一样的人影……那是全然不同的伦敦,拥挤而凌乱,没有想象中的雄伟和壮阔,甚至还带点儿家长里短的无聊味道。我想起黄仁宇的“大历史”,那天河之外的“第三只眼”。仿佛就在那一刹那,我理解了为什么说人类第一次从外太空反观地球的时候起,就开始思考生存本身的问题。因为,高度和广度,就如同伦敦眼上空的一瞥,改变了那个繁华喧嚣的都市,转而变为拥挤逼仄的缩影,就像很多时候人的处境。

我回忆起圣保罗大教堂门前聚集的抗议者,还有那支在傍晚的冷风中吹奏的民间乐队。他们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驱逐寒冷,拥抱温暖。无论是以哪种方式。置身于那座宏伟的教堂中,听着唱诗班的孩子唱着圣歌。他们的声音穿透了很多帷帐,那些腌臜的、复杂的、痛苦的、狰狞的帷帐,直抵内心的河岸。那跳动的烛火、受难的耶稣的瘦削的雕像、庞大却细腻的天花板上的西画、雄伟而厚实的石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亲近神明,似乎真的有神明向内心昭示着什么。我听不懂孩子们的歌声,却被感动得几乎忘记自己。

我回忆起大英博物馆中陈列的中国展品,一件一件,记录着这个帝国曾经的强大与另一个国度无可抵抗的弱小。我仿佛就站在这强大与弱小的历史交织点处,心情复杂得无以言说。我从前说不清很多历史的渊源,想不通很多深沉复杂的问题,可是当我真正站在它们中间,看着那原本深埋在中国土地中的玉石或是瓷器如今在异国他乡铺陈,透过布满手印的玻璃,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孤单和无助。

我回忆起英国国家美术馆内琳琅满目的珍品画作。从中世纪晚期的宗教画,到文艺复兴时期百家争鸣的文艺画风,再到17世纪栩栩如生的荷兰静物画、风景画,最后到20世纪风格各异的笔触和灵感……有一艘叫做“勇猛号”的老战船,是Turner的作品。我记住了远方将逝的余晖、即将恢复平静的波浪以及看似松散的船体。那朦胧的淡月,那伤感的笔触,犹如一个征战沙场的英雄迟暮的哀叹,平淡却不失惆怅。当我终于找到了那幅闻名世界的《向日葵》的时候,我想起这是我小学的第一幅临摹原作。我站在它前面,看着奔突而热情的油彩涂抹着画布,亮丽而狂野的色泽似乎将你吞噬,那色泽、那情势、那种生命力喷薄而出的热忱,绝非看任何其他复制品能够替代。我看到了一个抖落着最完美才华的自豪的梵高,一个体会到艺术生命爆发而欣喜不已的梵高,一个把爱、全部的热血都洒向绘画的执着的梵高。也许,还是一个疯掉的梵高。而这个疯掉的梵高,却是离天才最近的,离他自己最远的。

我回忆起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那华丽细致的穹顶,那在烛光映衬下五光十色的帷幔。跟着晚祷的人流,远远望过去,都是闪着光的银发。他们极缓慢地前行,相互搀扶着坐下,却在圣歌响起的刹那眼睛里闪着激动而虔诚的光芒。一个中国志愿者走过来,指了指那帷幔的后面,说伊丽莎白一世就葬在那里。他示意我挪动一下脚,我清晰地看见了达尔文的名字。据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护国主克伦威尔被杀之后,头颅就在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顶上悬挂了60年。这座巍峨的教堂,终于在几个世纪之后回归到宁静祥和。听着晚祷的歌声,走过莎士比亚、狄更斯、哈代和牛顿的墓碑,我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伟大的神力存在。这是一年前的我无可想象的。

那是我和伦敦的邂逅。不算美,还有些仓皇无措。我时常战战兢兢地站在伦敦繁忙的地铁站口,呆望着匆忙赶路的人群,不知道下一站去哪里。我站在街头卖唱的小伙子身边,看着他冻得发红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却弹奏出欢快的乐曲,他没有一丝卑微,淡定的神情让我觉得他是弹给他自己的,也是弹给我的。

这一次,我站在了白金汉宫的铁门前,逐渐聚集的人群告诉我,女王士兵的换岗即将开始。我回头望望那座宫殿,并不如想象中的宏伟和豪华,反而似乎有点儿简陋。它没有激发我的任何政治愿望或是宏图远志,反而让我怜惜起里面的生活如何苦闷。当鼓号队在广场周围游行一周,在白金汉宫铁门内站成一圈,开始演奏的时候,竟然是俏皮的音乐声。拥挤的人群发出一阵阵笑声,每曲终了掌声都会响起来。当天天很晴,我激动地给远在中国的母亲打电话,说,妈:“你听到这些声音了么?这是皇家的音乐。”母亲仿佛没听见,说:“你吃饭了吧?”

我笑了。母亲不在乎我是不是站在白金汉宫前面,听见了怎样美的音乐。也不在乎我是不是在伦敦,见到了我期待见到的名画。母亲只在乎我是不是还好,是不是吃了饭。

一边打电话,一边随着人潮走到了圣詹姆士公园。悠闲的游人在湖边散坐着,湖里的天鹅、野鸭和白鸥自在地游泳,草地上跳跃的松鼠、奔跑的大鹅……它们不怕人,只要一伸手,它们就会跑过来要食物。在一片祥和的阳光中,在绿树清水的辉映下,在这些活泼的小生物的奔跑和嬉戏中,我甚至想变成一只松鼠。我想不出什么语言来形容那种自在的感觉,我觉得我已经变成了一只松鼠。

总有人问我,伦敦哪里最吸引你。我,说不出。仿佛就在你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就爱了它很久了。伦敦城里,好像有很多人、很多地方的影子。你可以找到家、找到朋友、找到很多似曾相识却不曾谋面的脸。伦敦宽容着你的痴笨,也谅解你的沉思,它向你的天真挥手,也默默抚平你心头的伤痛。

《英语词典》的作者塞缪尔·约翰逊说,如果你厌倦了伦敦,你就厌倦了生活。我的伦敦,就是那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夜空上飞翔的白鸽,就是那笼罩在雾气中却不失亮丽色泽的莫奈的画,就是一只古老但仍吱吱呀呀地工作着、疲倦着,却很快会苏醒的蒸汽机,就是那只奔跑的松鼠,那一抹让人忘不掉的晚霞。

伦敦是一笔不错的浮世绘。在哈罗德奢侈品商店中购物的名流贵族可能会在一出店门口就见到匍匐乞讨的乞丐。在最繁华的市中心,当你沉浸在议会大厦的宏伟,遥望着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的雄奇的时候一回头就被一个一身银色、牛仔扮相的街头艺人拽过去拍照,然后伸手向你要钱。泰晤士河没有波涛的宁静不时被弹唱卖艺人的琴声打破,不时被穷画家放置的画板同真实的世界割裂。那些在桥上摆弄着几个小球或是碗,通过让过路的人猜小球在哪个碗中而挣些钱的无业者,那些徘徊在人群中突然拦住你让你为无家可归的儿童捐款,然后在你的衣领上别上一朵纸做的红花的大妈……

这大概就是伦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你会遇到什么人。想象不到这个风景的转角将遇到怎样动人的风景,有着怎样让人难忘的感受。伦敦的高贵就融化在它俗世的人潮中,那站岗的侍卫呆板得如同一尊雕像,他高贵的坐骑也只能供来往的游人抚摸和合影。伦敦的真实就隐藏在它的每一处和抽象的艺术紧密结合起来的想象中,大小不一却装潢细腻的各类博物馆、艺术馆、画廊,规模各异却始终亲近自然的公园、游乐场、休闲餐厅。在英国最大最古老的玩具店Hamley摧s中,我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售货员讨论哈利波特的魔杖。拿起魔杖,发现也不过是普通的木质或是塑料制成的,并没有多么精致和华贵,可是要价却到几十镑。那位白发的老人,也许相信魔法世界的存在吧。这个玩具店中活泼的店员每天都快乐地迎接那些在琳琅满目的玩具世界中欢欣雀跃的孩子们,他们也愈发年轻起来。走在这家玩具店中,我想到了自己简单却不乏快乐的童年,也想起了那个单纯却执着的时代。

走出这些博物馆、画廊或是玩具店,在牛津街的街头小立,就会在夜空中望见悬挂的彩灯,圣诞老人和礼物,各式的小伞,还有那雨滴……

这是一座相信魔法的城市。以至于那些从你身旁走过的当地人都穿得像一个仙风道骨的魔术师,戴着看起来很呆的魔法帽。

这就是伦敦。每个人在这里,都能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一片星空。

第二站:剑桥

从伦敦的繁华到剑桥的宁静,只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临近中午时分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路边是一家家小店,卖圣诞礼物的、卖乐器的、卖自行车的、剪头发的,都是自家的经营,从带点儿乡间气息的店面就可以看得出来。阳光正好,街上竟然一辆车都没有,不时有一辆自行车从身边掠过,远远传来一声问候。住宅区自家的庭院很小,却不局促,多半是种上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铺上白色的细石,门口停着一两辆自行车。说不上为什么,这座小城竟然让我在某一个瞬间想起我的老家绥化。这种奇特而熟悉的感觉,经常在行程中的一刹那从心头漫溯上来,惹得你驻足回首。这种感觉,更像是自己站在一首诗中间,或是自己成了画中的一棵树、一道风景。

从住宅区向市中心走,走过一片算不上广袤但也确实不小的草坪,就真正走进了剑桥大学古朴的街道、沧桑的历史。你甚至可以从片瓦红墙的细枝末节处窥见久远的影子,倾听到窸窸窣窣的历史回声,也可以从身边夹着书本疾步走过的行人中感觉到浓郁的学术氛围。那片偌大的草坪,在初冬的时节中带来一阵阵凉风,却无法阻拦一群男孩子身着球衣奔跑在其中,呼朋引伴,欢呼雀跃。我不懂足球,可是我无比喜欢那些在球场上拼命的男孩子的身影。伴着天边即将淡去的朝晖和低低的云朵,我嗅到了什么比一本书、一次考试更加值得珍惜的,也许是一种澎湃的激情,是青春的热血。从这个角度讲,也许我如同在看一张照片、一幅画一样地看足球。

我来剑桥,一半是为了大学,一半是为了看康河。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跟着老师背,“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初中临近毕业的时候,我坐在开往烟台的火车上背,“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遥远的康河,在我的头脑中一直是那个在阳光下璀璨的一抹宁静,是榆荫下的一潭清泉,是天上彩虹揉碎之后沉淀着梦幻的名字。而如今,当我踩着隔夜的雨水,接近这条诗中如画的河流的时候,竟然产生了莫名的神圣感,如同朝拜。站在皇后学院门前的数学桥上,凝望蓝得有些深沉的康河。撑篙的老人载着一船的游客从桥下漂荡而过,两岸的树木枝条下垂及地,盘踞着每一寸宁静的土地,吸纳着优雅的养分。我记得有人和我讲,这座数学桥曾经是牛顿不用一钉一铆建造的,它的每一个图形都是经过缜密的设计和巧妙构思的。而牛顿的学生不服气,认为自己也可以建造出同样制作精良的桥梁,就拆掉了桥身,却最终无法复原。因此,如今的数学桥是由钉子联结起来的。

我不想质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我只是觉得它是真的。就如同我不愿意质疑掉落了苹果让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一样。我痴迷于这些名人轶事,我喜欢听人讲就读于剑桥大学的拜伦当初是怎样调皮,拿掉了国王学院门前雕像手中握有的手杖而换成凳子腿。我喜欢听他为了抵抗学院不允许养动物的规定在阁楼上养了一只熊的故事。这样,当你再回头读拜伦的那些诗,读一个身形曼妙的女子走在美丽的光彩中,读那个“敢于反抗到底,把死亡变成胜利”的英雄普罗米修斯,读那想要“像天鹅一样歌尽而亡”的诗句的时候,你才会脱离很多古板的条框,甚至忽略诗歌本身的韵律,和一个鲜活的生命联系起来,和那个不刻苦读书喜欢恶作剧却性情执拗的拜伦本身联系起来。

站在康河边,水中游着绿头鸭和天鹅,我总想给它写一首诗,或是一首歌。可是涌上心头的总是徐志摩的几句诗,“悄悄是离别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太美的诗句可以承载一段故事,几代历史。太美的诗,让后来有幸来到这景色中的人没有再多的话可以讲,只有默默地回忆、背诵。

远远的,忽然有一群年龄不一的人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向这个方向跑过来。每跑过来一个人,他就会微笑着和你说Merry Christmas!在这样的小镇,每个人都以他们独特的方式生活,无论怎样,他们都喜欢友好地和路过的陌生人打招呼。他们彼此相熟,以此终老。跑远的“圣诞老人们”,Merry Christmas!

走在剑桥的小路上,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觉得自己走进的是一段历史,是和很多书中读到的名人平起平坐的世界。路边不时出现的大学办公室的古老的标牌、各个学院门前形态各异的院徽、古朴斑驳的黑色铁门、那凹凸不平的狭窄的巷口、那建筑物上端在夕阳映衬下熠熠生辉的日晷一样的钟表、那往来穿梭的夹着书本的人们……我疑心不小心会遇到像约翰·纳什一样伟大却相貌平凡的人物,或是在他的领域中呼风唤雨的巨人。可是在这条平常巷陌,在这群宏伟错落的建筑中间,在那个镀金的蟋蟀钟显示的流逝不返的时间中,在800岁的剑桥大学悠久而辉煌的历史中,那些人自己,也都渺小成了康河的一棵青荇,或是校史书页间依稀难辨的字符。即便是门前陡立的石碑或是雕塑,也都在风雨中消磨了石刻的名字,只留下石像背后的众人评说。

剑桥真的很小。小到不消一小时就可以从城市的一角走到它的另一角,小到你会时而抬头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地,小到你从来不担心会迷路或是走错方向,小到半个小时的步行对于当地人来讲都是很远的距离。

剑桥真的很大。大到你很难判断身边经过的一处景观有哪些名人在这里驻留,大到当你走在学院中看着绿草发呆的时候还可以想象圣诞节后到来的学生是怎样在草坪上讨论你永远不可理解的问题,大到你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在这里发现自己的才华、表达自己的思想、完成自己的成长,大到你会觉得在一个街角的短暂停留都可能将你扯回到古老的时间发轫处去,那里有着一样澄澈的河水,有着一样对真理执着的追求,一样自由却不散漫的学术气息。

圣诞节,国王学院的唱诗班又可以将美妙的歌喉传遍世界。我想象着那声音,沉醉在别样的历史感怀中。

第三站:牛津

从剑桥傍晚飘落的淅淅沥沥的雨里走到牛津清晨灿烂的阳光下,我在那个夜晚背着笨重的行李,穿过伦敦繁忙的地铁。先前计划只在这个小城停留一天,因此当我站在它古老的学院铁迹斑驳的大门前,或是行走在狭窄的小巷对着过往的行人微笑时,竟然如此贪恋这里的阳光和空气。

到达的当晚,在人声鼎沸的旅店的休息间内,同一位从美国来探亲的老人聊天。当时他坐在我的不远处,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里的北极熊捕鱼。他围着一条英格兰风格的围巾,穿着厚重的大衣,几乎是蜷缩在那里,满脸都是落寞和沧桑。我们很自然地聊起来。这位同时做着两份工作赚钱,从遥远的马赛诸萨州来到牛津探亲的老头Souren,和我提起他年幼的儿子和他心爱的希腊妻子。他说,他的妻子经常带着儿子在英国的土地上用小铲子挖土,起初只是为了让孩子开心,后来竟然挖出了很多鱿鱼的化石。于是他们就握着小铲子,走了很多地方,挖出很多化石摆在家里。老人讲的时候,手舞足蹈,笑起来简直像个孩子。

他接着拿出一个破旧的糖果盒,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面是一张餐巾纸和一本《圣经》。餐巾纸上,是他年幼的儿子用红色的水彩画的画。他翻开那本书,递给我让我读。我记得我读到There摧s some ways in the world to be significant。But the only way to find the significance of life is when it is close to God。(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方法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有意义。但是唯一的方法就是当这种意义同上帝的旨意相合的时候。)

我问:“那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的想法同上帝的意旨相合呢?”

老人说:“Follow your heart, just follow your heart。”(顺从你的心灵。)

什么是顺从你的心灵呢?就是从精致而中规中矩的生活中抽身,把心放逐到开阔的天地中去,寻找你真正希望得到的。我想起在从伦敦到牛津的火车上,我从书中读到的一句话:“天使的世界是黑白而精致的,凡人的世界是多彩而粗糙的。”Follow your heart,就是从精致的活法中找到一条路径自由自在地呼吸。忘记手头攒了多少钱,未来要从事如何繁重无聊的工作,转而聆听自己的想法。

旅行,让我第一次真正面对自己。不是别人眼中的你,不是任何人期待和塑造的你,而只是你,你自己。于是,才可以在疲惫的行走中抬头望变幻不定的云,感觉到每一步都是如此快乐和充实。才能在阴雨或是大雪中高声歌唱,在漆黑而寂静的暗夜里无所畏惧。才能够在即便几天无眠,一天不进食的情况下不停下行走的脚步。从前,我娇惯我不算强壮的身体,禁锢我思考这个世界的勇气。只有在旅行的时候,我的呼吸、我的心智、我的眼耳鼻舌身全部都同自然相通。我的思考能够同历史与文明的源头巧妙地暗合,同那些闪耀在历史中的卓越的心灵相通。于是,我不再吝惜将双脚放在地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从逼仄的自我中走出来,任心灵飘向天堂。旅行本身,如同读书、诵诗一样,如此享受,如此愉悦,如此自由。

如同那位老人,有自己的信仰,有自己所爱所追求的东西。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一定要去西藏,去看那里的天,呼吸那里的空气,走进那里的庙宇,和那里的人交谈。你就会明白,佛教的力量,你也会知道怎样追随所想。这个时常去美国的佛寺沉思的基督徒,在十几年中悟到了所有宗教的相通之处,便乐于讲给身边的人听。我有幸成为其中之一的听众,我感到我同他之间,早已跨越了语言、职业或是国籍的界线,而能够领会他所讲。

谈到未来,他执意说:“When you follow your heart and know what ex‐actly you want, when this idea is closely related to God, God will help you。The only thing you should do is to do your part perfectly。”(当你追随你的心灵,明确地知道你想要的,并且当这种想法同上帝的旨意相近,上帝会帮助你实现它。唯一需要你做的,就是完美地做好你的那部分。)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抵触神的存在,或者说不再怀疑这世间伟大主宰的作用。有些个瞬间,我能够感受到那股神奇的、不似人力所为的力量。尤其是当一个人,脱离了某种政治语境和意识形态的时候,尤其是当一个人真正面对自己的时候。

老人神情笃定地说,相信我,如果你真的做到上面这些,你就不再在乎很多外界的因素。譬如,你担心在中国有那么多能讲英语懂交际的人,为什么这份工作偏偏落到你头上?结论是,只要你做好你的部分,上帝可以帮助你,那么它一定就是你的。无论拐多少弯,无论经历多长时间。

我相信了。因为命运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譬如我当初如何计划着我的行程,将牛津这一站安排到这一天,住进这一家旅店,恰好无聊到休息间坐坐,恰好看见了这位老人。而他是怎样规划自己的年终探亲,买好机票横跨大西洋来到这里,恰好住进这家旅店,也是恰好无聊到休息间看电视。于是,我们相识、交谈、握手告别。

如果其间的任何一个环节,阴差阳错没有成行,那么这次谈话就不会发生,那么我就不会听他讲上面这些让我感动的话,产生了一些对现实和未来的新的想法。这些文字,就全部变成无可存在、无处找寻的东西。这也许就是我们一直相信的缘分。

我听他谈佛,谈基督,谈那间韩国人建的寺庙,谈诗,谈信仰。听他讲西藏,讲历史,讲化石……他说,巨石阵比古罗马遗留下来的城墙有更多的意义(more significant)。因为后者是政治权力的炫耀和征服,而前者是文明深处永远的谜,是人与天的对话。

虽然比起荒芜寂寥的巨石阵,我更加喜欢铺满苔藓、恢宏壮阔的古城墙。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历史上所有真正意义上的伟大,都源于超越于世、同天地相通的想法,都归结于人类的终极命运——死亡。而战争和征服,成功者掠夺的方寸土地、改写的一段鸠占鹊巢的历史,失败者丧失的自由、在战火中呻吟的惨痛历史,都只能分别属于一个国家的记忆,都是人类自相残杀的罪证。

就在那么一瞬间,我们很近、很近。有时候,你同一个人谈时尚谈泡沫剧,看似很开心,却始终觉得空虚。而当有这么一位老者,在圣诞节前夕,在一个远离你家乡的陌生的国度,在一个完全未知的旅行的间隙,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同你谈他的生活、他的信仰、他的爱和恨。竟让我觉得无比亲切。

他向我要了我的邮寄地址,说要给我寄他朋友的诗集。临行前,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Enjoy your trip。”我更想把它理解成:“Enjoy your life。”

聚散分合,月圆月缺。总是无常。当我只身一人,行走在陌生的城市,欣赏不一样的风景。当我试着不像从前那样,为每一次离别伤怀哭泣,也不再贪恋每一次短暂的相聚时,我知道我开始面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祝福老人,也祝福我自己。

第二天,我背起行囊,闲逛在牛津城中享受那日清爽的阳光,踏着石头铺成的街道,走进三一学院安静的礼堂,想象着一群身着黑色长袍的学生们如何在这里用餐、礼拜。从爬满了藤蔓的基督教会学院教堂不算宽敞的入口进入,看着满头银发的老人在神父的引导下诵经、祷告、握别。沿着曲折的楼梯走到科学历史博物馆的地下一层,仰头看那块爱因斯坦在牛津大学讲座时写过的黑板。上面的物理公式隔着玻璃,陌生却神圣。在街角的一家书店中坐定,翻一翻书,听几首音乐。

这一次来牛津,实在太过匆忙。如果有几个闲散的假日,我一定再去那里,走进一家咖啡馆或是酒吧,要一杯咖啡,听那些学生高谈阔论。或者到古老的Phoenix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喝一杯鸡尾酒。或者到课堂里听一堂也许根本听不懂的课。或者撑着长篙在附近的河里游船、赏景。

期待在这一期一会的生命里,偶遇更多的精彩,激发更丰盈的灵感,真正追随内心地生活。

Follow my heart。

第四站:伯明翰

到达伯明翰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这座钢铁铸成的钢筋混凝土城市虽然飘着小雨,但还是不能妨碍街上抢购的人群。在伯明翰市中心最著名的牛环购物中心,我感觉到过节的气氛浓得像化不开的酒,也让我又一次想念起每年春节和母亲一起购年货的日子。没有人不期待改变,新年给了我们改变的契机。我回忆起前几日看的电影New Year摧s Eve中的女主角在跨年的新闻发布会上的一番讲话。我不能复述出这段话,可是看那场电影到那里的时候,我哭了。当我们手足无措地收敛自己的财富,晋升着自己的职位,为微不足道的利益荣耀焦头烂额,却透支着自己的健康,忽略那些站在我们身后深爱着我们的家人,同时伤害着每一段原本可以重拾的友谊和感情。回顾过去的一年,总是希望某一个结点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也许会呈现不同的精彩,会有全然不同的体验和收获。而如果时间真的可以返回,却发现我们依旧无法做出抉择。于是,每一个新年的到来,都成为即将开始一年的起点,见证着过去的喜怒哀乐,也期待着更久远的幸福。

站在伯明翰拥挤不堪的街角,我看见一位在寒风中拉手风琴的男孩儿。他像是敷衍的琴声传达出急切的音讯,他的曲子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就像一个轮回的人生一样无助。他发现我盯着他看,就躲避开我的眼睛。我自觉失礼,就走入到人山人海中。

这座工业城市庞大而匆忙。时时处处都充斥着商业和工业的气息,并不是我所习惯和喜欢的。可是能在这里,偶然找到十年未见的小学同学,让我感慨颇多。我们靠在沙发上,聊起小时候的事情,谁偷了谁的橡皮,谁揭发了谁的小秘密,谁挨了骂,谁替谁擦干眼泪……十年,从来少有时间听一个和你分享过回忆的人给你讲这些事情,这些事情也随着时间的洗刷逐渐淡忘。好多人,说了再见就再也没能见。好多事情,发生过就记一辈子。我逐渐回忆起那本被老师没收的《爱的教育》,我至今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我读过的片段和书中的插图。我想起放学的时候父亲或是母亲就站在街角等我,然后扯着我的手回家。课间就跑去食杂店,花上几毛钱买一大袋棒冰,校门口还有一角一个的小年糕、各种口味的糖葫芦、烤鸡翅。春天的时候,由老师带着到公园春游,几个好朋友玩一种玩具,把笑声洒向风里。那个童年没有电子游戏,没有网络的侵袭,我们有彩纸和画笔,有廉价的铅笔和橡皮,我们喜欢奔跑在春风里,喜欢公园中的旋转滑梯。很少觉得孤单,也不用每日都为成绩提心吊胆,虽然回想起老师严厉的眼神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我当时喜欢画画,买很多画笔,我梦想有一间自己的画室,办一次画展,成为一名画家。我曾经在破旧的教案本上写过一部小说,一部充满了拼音和错别字的小说,我想要把它发表。我有一间盛满了书的房间,每个假日做好了作业,就靠在床头读书。我喜欢《悲惨世界》和《福尔摩斯探案集》,那是一个不同于我所想象的世界。我也爱冰心的散文和鲁迅的诗。我的床对面悬挂着一张世界地图,每天清晨,我都会站在前面仰望,我想要去南极看企鹅。我喜欢阿尔卑斯连绵的山脊。

那个时候,十年前,我觉得我的世界有无限的可能。虽然我不清楚自己要读什么大学,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和什么人在一起。可是每天早上醒来,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莫名地快乐。

那时的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一座城市叫伯明翰,不太会讲英语,可是我总是觉得十年前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宽广。以至于十年后来到这些城市,看了这么多风景之后,还是钦羡儿时不甚清晰却异常坚定的梦想。

对于这座城市本身,如果真的要我说些什么的话,就是那间吉百利巧克力工厂。清晨时分,阴雨多天的伯明翰终于有了阳光。我坐最近的火车,找到了工厂所在的Stirchley Village。祥和宁静的小镇,比起喧闹的伯明翰市区更加让我心旷神怡。一路上遇见两对中年夫妇,都极其热心地为我指路。说是工厂,可当我走进它的时候才发现这里完全没有工厂机器的轰鸣,没有劳工辛苦不堪的忙碌,也没有黑烟滚滚。这里无异于小时候读过的童话中最诱人的一页,是我很小的时候梦想过的地方,挂满巧克力的圣诞树、一个电动的小车可以带你穿越神秘的童话世界。展厅的墙壁上印着工厂创始人George Cadbury的几行话:“If I had spent a fortune in pictures I should not have had it to spend in other ways which seem to me more important。Why should I hang fortunes on my walls while there is so much misery in the world。”(“如果让我再一次构思如何花费我的财富,我不应该将它以看起来似乎更加重要的方式支付。当这个世界存在太多的苦难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将我的财富写在墙上?”)展厅的一个放映机上,放映着一段吸引我注意的视频,创始人George Cadbury的半身雕像似乎是将影子投在屏幕上,和视频中的一个主持人对话。这个对话进行得饶有兴味,似乎是死去的George先生回来了解自己曾经的事业在如今的进展状况,也貌似是今人给这位创办者一个不错的交代。印象最深的,是结尾的一句,主持人对着George投在屏幕上的影子说,“George, I think you should be proud, for we do all above in your name。”(“乔治先生,我认为你应该感到骄傲,因为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以你之名。”)那语气,让我感受到无限的忠诚与敬仰。

这也是我爱这家工厂的原因。它没有仅仅将利益的纽带变为捆缚员工的无形枷锁,也没有把盈利变成不择手段的借口。这家工厂,是为了员工,为了社区和城市而运作的,是为了那些在贫困中尝不到糖果的孩子们建立的。它的温情,让你在品尝到它的产品的时候,仍然能够感觉到舌尖扑满的奶香。

伯明翰,这个似乎和纯真的童年没有关联的城市,因为有了相隔十年未见的老友的重逢,有了这个唤醒我对儿时回忆的巧克力世界,竟然让我回忆起很久远的事情,像巧克力浓郁的奶香,回味无穷。

第五站:利物浦

从利物浦火车站走出来的时候不到晚上六点,天黑得仿佛深夜。在英国的这些日日夜夜,早已经习惯深沉的夜色。加上连绵的冬雨、阴沉的天空,很容易就在一个睡过头的下午时分起床,发现窗外天色已晚,似乎要入夜了。

我捏着一张从旅游问讯处要到的地图,穿过错综复杂的街道,穿过人声鼎沸、烟气缭绕的酒吧,随着那些购物人匆忙的脚步终于找到了住所。一身疲惫地倒在青年旅社的床上,十人的房间整晚只有我一人,从附近机场起飞的飞机声若隐若现,我竟然失眠了。读完了手机里存的几本书,开始想烤鸭和白菜。来英国将近半年,中国菜永远都是我的最爱。吃了多少汉堡包、三明治,都觉得家里的菜最香。后来在梦里,我吃掉了一碗放了鸡蛋和番茄的热汤面。以前不屑一顾的食物一下子变成稀世珍宝。

次日,雨依旧下着。阿尔伯特码头的风很疾。我走进了默西赛德海洋博物馆(Merseyside Maritime Museum)。英国各地的博物馆多如牛毛,而且珍品数量庞大,展品种类繁多。无论是国际都市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还是剑桥小城的各类博物馆、画廊。每个城市必有展现自己城市历史的博物馆,连像苏格兰的一些小镇也不例外。可以从那些仔细收集起来的图片和精心摆放的展品上,感觉到他们对历史的珍惜。默西赛德海洋博物馆中的国际奴隶博物馆(International Slavery Museum)全方位地展示出英国作为曾经的“日不落帝国”辉煌灿烂的发展背后那些饱受摧残的奴隶们。全馆以灰黑色的大理石作为背景,只有在展品和字迹处打上昏黄的灯光。顺着刻满关于奴隶和自由“宣言”的大理石墙壁一层一层地向内侧走,心情沉重低落。每走一步,都仿佛离那个罪恶的奴隶贸易的核心距离又近了一次。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听见展厅的播放机中几个世纪前奴隶们凄厉的嚎哭声。展馆的一角,露出一扇不大的窗,旁边的提示牌上,写着从这扇窗户望出去,“The two dry docks, in front of the Great Western Railway building, were built in the 18th century。Slave ships were repaired in these docks。They are vivid reminders of the horrors of Liverpool摧s slave trading, and monuments to the commercial success of 18th century Liver‐pool。”(“大西部铁路建筑前方的两个已经干涸的码头始建于18世纪。运送奴隶的船只就在这些码头上停靠、修理。它们都是利物浦奴隶贸易生动的记载,也是18世纪利物浦商业取得成功的纪念碑。”)从满是雨滴的小窗望出去,真的能看见干涸的码头和附近停泊的船只。我仿佛一下子就被拉拽回到那个沾满了鲜血的殖民时代,看着成船的奴隶被捆缚着从非洲押运到英国的土地上,开始他们非人的生活。

在让人心情压抑的展厅中继续前行,高处的电视屏幕上播放着马丁·路德·金的著名演讲。身后是在近代各个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黑人的图片,包括拳王阿里、南非总统曼德拉、美国总统奥巴马等等。最后的一块展板上,写着:The sun never sets on the children of Africa。(非洲儿童的太阳永不落!)原本用来形容这个曾经繁盛至极,殖民地遍布全球的国度“日不落”,而今和非洲儿童写在一起。我难以想象其间经历了多少风霜雪雨,有过怎样惨烈异常的斗争史,有多少人牺牲在种族的歧视和人类互相的残杀中。我也很难以对等的心情想象,要有怎样的勇气,才能装潢出这样磅礴的博物馆,设计出如此摄人心魄的罪证的印迹。我想起我们犯过的很多错误,想起邻国犯过的很多错误,却都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中不可考证。只剩下寥寥几人撕心裂肺地呐喊着,那呐喊如闷雷、如星星点点的火山岩浆,爆发过,却如此薄弱无力。

站在利物浦这座城市的这个角落,我开始佩服起这座原本在想象中野蛮和强悍的民族,佩服起他们正视历史的勇气。窗外的雨依旧不停,码头的船只大概早已生了锈,而这座博物馆的些许故事,却留在了我心中。

另一个带给我不小震撼的是利物浦大教堂。来英国,教堂和城堡写满了旅游景点的图册,是游览观光的重中之重。来利物浦大教堂是因为在我简陋的地图上,这块地标占了很大一块的空间。而当我走到它面前,顶着风雨小立的时候,才真正被它的庞大所震惊。作为全英最大的教堂,它经历了从1904年到1978年70余年的建造过程。在中殿上方有一行粉红色闪光的字:“I Feel You And I Know You Love Me。”我走到门口磁石制成的一张世界地图上,将一块红色的小磁铁放置在中国版图的东北角,我的家乡,黑龙江的中部。我疑心我是第一个来到这个教堂的哈尔滨人。当然,只是猜测。

教堂的一角放映着教堂建造过程的影像资料,陈列着修建教堂的工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看似不显眼的石锤,竟然可以建造出这样宏伟的建筑。那一块一块人工采集的巨石和手工雕刻的塑像可能仅仅占据整个教堂的一个角落,却说不定要费上几年的工夫。想象着在教堂从无到有的这70余年,也不过是一个人寿命的长短。他们挥动着石锤,说不定一挥就是大半辈子。教堂永远地矗立在那里,而建它的人却可能早已不在人世。那一瞬间,我突然领会到人的伟大与渺小是多么有趣而神奇的悖论。人类在一个机械都不甚发达的时代建造起结构复杂、身型庞大的船只,横跨大洋,经历风雨。在一个可能生命都无可保障的时期,竟然挥着石锤就建造起这样的庞然大物。而人类躲不过死亡,天灾、人祸、疾病,或是战争。有的人走了,留下了锯子和石锤,却没能留下名字。留下了为人称道的大教堂,却没能留下一笔可以供后代子孙挥霍的财产。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利物浦人有一种天然的海洋上的野性,如同故事书中的海盗一样霸气。可是走在街上,却时常遇到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的好心人。在泰特美术馆门口的礼品店旁,我被一个胖胖的老人叫住,让我帮忙悬挂门口的圣诞花环,接着满面笑容地说,那会给我带来好运的。在大教堂门口,一位小伙子跑过来帮我找路,聊起了曼城和它的足球队。博物馆门口的老人耐心地讲解每层楼的陈设,还建议我搭乘电梯,由顶层往下参观。

那一天是雨天的利物浦,可以带我的思绪回到历史中去。我期待一个晴天的利物浦,可以把我的想象伸展到远方。

第六站:领悟

一直想为这篇文章写一个漂亮的结尾。可是搁置了若干天,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该表达的,在文章中都表达了。想说的似乎也差不多说尽了。外出旅游,尤其是超过一周的旅游,多少都有些让人身心疲惫。那晚在利物浦,失眠,多梦。我梦见的,都是家乡的饭菜。醒来之后跑到中国城,为了吃一顿中餐。谁知天公不作美,不仅风雨交加,而且几乎所有的餐厅都在圣诞节放假了。最后终于找到一家,点了一盘白菜和一只烤鸭,大快朵颐。

旅游的辛苦,在于你一直在行走,需要不停地适应变化的环境。特别是一个人,背包客的行程,几乎没有可以长时间歇脚的地方。前几日我和朋友聊天,我说做背包客的日子虽辛苦,但是不失快乐。如果弄一个睡袋,就更完美了。朋友笑着问我,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呢?多孤独,多无聊。

我当时没有讲出什么理由。日后,我想,只有一个人走的时候,你才是全心全意地同环境和风景交流的,因为那个时候,你身边没有人可以分散注意力,不需要揣测旅伴说话的内容,也不用劳神协调彼此。只有一个人,面对不同的风光,远望那美丽的天穹,欣赏自己走过的脚步,唱几首歌,写几行诗。只有那个时候,才是自己最饱满的时候,才不会在意是不是自己又被看做反常和无聊。

以前常听人说,人生是孤独的旅程。而只有自己一个人踏上旅程,在每个傍晚时分,站在街头看那些牵着儿女的手回家的行人;在星辰初起的时候,看那些窗帘后逐渐燃起的灯光,才会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孤独的旅程”。只有一张床可以容身,没有旅伴能够抱怨辛苦,陪着你的,总是你自己。

那七天里,因为长期背包给肩膀带来隐隐的疼痛,因为不停行走,双腿也变得麻木。而抬起头,依旧是吸引我的天空,脚下依然延伸着走不完的路。于是,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传媒学院2009级对外汉语专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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