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散文卷
文/周午鹏
(一)
“睡觉,醒来,睡觉,醒来,可怜的生活。”
当一个人对你这样说话,可能你的第一反应是“嗨,先生,你需要去看下心理医生了”。但那个人是卡夫卡。也许你会愣一下,产生一种莫名的担心,但不要在这种小把戏面前退却,这并非是要试图反驳和说服你,而恰想借此来表达一种观点,一种相当朴素的观点:卡夫卡在一个正常人看来,确实是一个病人,而且病入膏肓。但与此同时,热爱书籍的人们则应该庆幸,卡夫卡没有闭上眼睛将自己奇特的梦境在通常面相和蔼、戴着鱼纹眼镜并且口中念念有词一如古时施展神诡巫术的那些人面前一一描述,否则,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卡夫卡了,我们获得的将仅仅是一个充满臆想症征候的精神病人,他的名字亦叫卡夫卡。
不过,让人沮丧的是,“卡夫卡”这个名字远比他的书籍更为广大群众所喜闻乐见,它俨然已经成为了现代社会常识系统目录里的一条。他的命运亦如同常识。“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出生于犹太商人家庭,18岁入布拉格大学学习文学和法律,1904年开始写作,主要作品为4部短篇小说集和3部长篇小说。可惜生前大多未发表,3部长篇也均未写完……”我通常读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知道下面要写什么,而其后蜂拥而至的所有华丽的形容词和名词,都将与已经飞向天空的人毫无关系。荣耀,共鸣,各种匪夷所思的主义的争执与吵闹,在一个人的死亡面前,都是他的墓志铭。在个人眼里,“身后功名”对于卡夫卡而言,其实是一个相当滑稽的词语——对所有人而言同样如此——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表示人类自身并非是一个愚蠢到不可救药地步的族类。但实际上,他们在为死者加冕的同时却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太不诚实了,太虚伪了,太固执了,以至于试图纠正无法纠正的东西——事实。卡夫卡是一个现实世界里的失败者。他们认识到了问题所在,却不敢承认。当本雅明说出“要想理解作品(卡夫卡的),在所有的事情里,首先要有一个简单的认识,那就是,他是一个失败者……这个失败者的情况不一而足。你也许会说,一旦他成了永远的失败者,发生在他身上的每件事总是都像在梦中”,你能想象出这个卡夫卡式的伟大灵魂的最终境遇吗?你大概不会想到,“欧洲最后一名知识分子”,瓦尔特·本雅明,于1940年9月27日在西班牙一个边境小镇被迫自杀。
“被迫自杀”,这就是所发生的事情。
但在阅读多得令人发指的关于生命逝去的讣告式新闻时,我们的悲伤和愤怒只有在触及未知底线时才会爆发。我们失去了惊骇,并且习惯于讽刺。事实上,正是我们本身软弱无力的讽刺,遥远的嘲笑,不温不火的奉承,在那些可笑的、看似不可思议的、悲剧性的事件的运作中,担当着纵容犯的角色。记住,如果,言语不是振奋的,那就应当被摒弃。如果人生不参与,那世界对你即已灭亡。而在这里,我们也从不想知道卡夫卡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们只需要知道,他是一个死人,与活人毫无关系,与自己毫无关系,就足够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通常,阅读者们以“不知道”卡夫卡为耻——他是一个作家,一个名人,一个被埋没的成功者——但却从来不以“不认识”卡夫卡为耻。他们以为给了卡夫卡一个光环,就能够心安理得在历史的书页上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他们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笔并未能放出光彩,反而贬低了他们要赞扬的人,进而贬低了他们本身。正如,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人们就应该意识到,期间所有让人不禁落泪的忏悔,人类对美德和善良灵魂的赞颂,那些在前一次自相残杀中积累下来的痛苦回忆,都将被证明是一种虚伪的印记,它们变得毫无价值可言。这就是实际上,我们正在对卡夫卡所做的事情,让他变得毫无价值可言。我想说的是,诚实一点吧,诚实并非是一种毒药。况且,我们也应当过了说谎可以被原谅的年纪。卡夫卡是一个作家,但彻彻底底是一个失败的作家,他写了很多东西,生前大多未发表,而且他想写的三部长篇小说也未能写完,而居然人们就能把“表现主义大师”这样的称号给了一个“相对不称职”的人。而且这种相类似的做法并非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以至于我怀疑他们这么做的动机,是想说明他们的聪明,还是想表达一种阿谀之情。
卡夫卡和其他所有人都是不同的,在个人的阅读体验中,尼采就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火星人,康德则一直生活在边缘的冥王星,叔本华是那个看着地球渐渐流泪的月球异类,而只有卡夫卡,是一个地球人,也许,他还是地球上唯一的人。他和其他外貌相似的同胞不同,至少和大部分聚在一起被古斯塔夫·勒庞称之为“乌合之众”的人不同,他们的语言本就有一种绝对性差异,因为他们之中只有卡夫卡说人话,所以他在极小活动范围的生命轨迹中所说的话,所写的东西,只给少数几个生物看过,却能够引起与他的生命毫不相关的人们的共鸣。
为什么?因为他们以为他们是“人”,他们怀疑过,但未能继续下去,只有卡夫卡诚实而坚定地说,他们不是。他们流泪,为之疯狂,为这个地球上的陌生的人的精彩证明而欢呼,这即是历史中的“卡夫卡热”。不是未来、现在、昨日,而是昨日的昨日才会拥有的珍贵记忆。但那并不是我要解剖与卡夫卡有关幻境的顺序,因为那样不合理,它的不合理很明显,它就站在那里。问题是,我们如何学习历史?几乎所有国家的教科书,都广泛地采用这样一种顺序,从远古到现代。但不合理就在这里,我们竟然是从自己最不熟悉的东西开始着手了解人类的历史,然后在一片理所当然的吻合之中满足自己知识的欲望!按照这种认知逻辑,最初的时候,因为极度陌生,每个人对历史都会有很多疑问、不解和焦虑,因为不熟悉,无法触摸,人对其有着一种本能的不信任,但随着熟悉的话题的渐渐切入,人们可以去看,去抚摸,去尝试,去验证,那些原初的困惑便会随风消散,人们会产生一种因为对结果的合理性(熟悉度)的坚定而对历史的合理性(陌生度)的存在不抱任何质疑的幻觉。也许有人会以为这并没有什么错,这是人诞生和成长的过程。但我不禁要问:这个小小的星球之上有多少种历史教科书呢?在结果唯一确定的情况下,诞生了多少种对历史源头的阐述呢?如此看待历史,人们只有一个恶果可尝,那便是失去怀疑精神。它让人们错以为认识了孔子的后裔,便认识了孔子本身。而且,世界上的诸多纷争,极大的一部分源于人们童年时阅读的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毫无逻辑性可言的东西。所以即便现在,他们说“真爱永恒”这个词,“真”不同,“永恒”不同,甚至他们要想表达的“爱”也是不同的。这仅仅是这个世界存在的许多本质问题中的一个而已。
在接下来的剖析之中,我们将会看到更多不可思议但合情合理的东西浮出水面。无须惊叹,那是每个人都知道但又不敢承认的东西,它们并非一种发明,而是一种处于偶然意义上的发现。那些并非出自遥不可及的上帝之口,那些真实、光鲜的东西也不需要上帝来说,人本身就可以做到,只是碍于某种恐惧而不去做。从卡夫卡的出生讲到死亡,那是一个人伟大的过程,那也是我们给卡夫卡戴上光环的缘故;从卡夫卡的死亡分析到出生,那是一个人渺小的过程,那也是将卡夫卡带入现实的唯一方法。卡夫卡一点都不伟大,他不是设计出操作系统的比尔·盖茨,也不是想象出时空扭曲的爱因斯坦,更非创造出可以毁灭地球无数次的原子弹的奥本哈默,他是一个人,一个失败者。他并没有什么可自豪的,即使有,他也无法知道,他只有无尽的困惑和忧伤。从生到死,是个悲剧;从死到生,我们则无需流泪。我们应当认识到这样一点,卡夫卡还活着,借着生者的舌头,言语不停。如此,我们才有可能走近他,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现实或未来。
在他的历史之中,人们第一个应该了解,无论他们曾经是否了解,无论他们原来了解他的过程存在各种不同,但在我眼里,第一个应该了解的,不是他的书,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他的亲戚朋友,而是与死亡最为切近的东西,他,以卡夫卡这个名字所写下的遗嘱:
T HE WILL IS T HE WILL。
(遗嘱即意志。)
我忽然发现英语这种语言的美丽所在了,不过遗憾的是,那不是我要叙述的重点。
(二)
在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中有关于卡夫卡的论述,他在文中写到这样一个场景:“卡夫卡把他的《变形记》的手稿寄给一本杂志,编辑罗伯特·穆齐尔准备发表,前提条件是作者做些删减。(啊!可悲的大作家的相逢!)卡夫卡反应冰冷,并断然拒绝,与斯特拉文斯基对安塞迈特一样,他可以承受不发表的想法,但发表而被损毁,对此他难以承受。”而现在,如果要我们把卡夫卡已经出版的所有东西都按照他的遗嘱来毁损,我想,对此,我们也难以承受。正如我们现在懂得了卡夫卡的价值所在,那个卡夫卡同样有着这样的自我认识。他寄出去的并非一份手稿,而是一个人,是他自己。要求作者删减作品,无异于让卡夫卡在自己的身上割下一块肉来那样痛苦不堪。接下来,我描述的是与之相比较而设计的另外一个场景:“卡夫卡把他的遗嘱(并非法律意义上的遗嘱,而是两封私人通信,尽管如此,我们仍旧可以认为它是卡夫卡本人的意志所在)交给他的好友布洛德,请求他遵照他的遗愿烧毁他的所有作品,布洛德给了他否定的回答。”我想,这时人们的企盼都是一样的,卡夫卡什么反应?但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在布洛德整理的《枙审判枛第一版跋》中,他解释道:“……在1921年,我对我的朋友说我曾写了一份遗嘱,其中我请求毁掉若干物件,重新审阅别的,等等。这时,卡夫卡递给我人们后来在他的办公室找到的用墨水写的那页纸,对我说:‘我的遗嘱会非常简单:我请你烧毁一切。’我还能确切地记着我给他的回答:‘……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这样做。’”“卡夫卡,”他接着说,“懂得我对他写的每一个字的狂热崇拜。所以,他很明白我不会去服从他,所以他本来可以去选择另一个遗嘱执行人,如果他自己的打算是严肃的无条件的最后决定。”现在,我们仍然不知道卡夫卡当时的反应,要知道那时他还活着,从布洛德的叙述中显然卡夫卡知道了自己这封遗嘱将要面临被背叛的命运,他能够无动于衷?布洛德的说明简直牵强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因为他本身就是卡夫卡最好的朋友,卡夫卡如此之信任他,所以才把这样一件难以启口的事情托付于一个他认为无比真诚的朋友——布洛德。结果,布洛德在违背了卡夫卡的意志之后仍不免为自己脸上贴金,认为正是相信他会背叛卡夫卡,作为伟大作家卡夫卡的最好朋友,才把毁稿之事托付于他。即便,卡夫卡的打算是“严肃的无条件的最后决定”,如果连他最要好的朋友也无法按照他的意志行使最后的艺术葬礼,他还能坚信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恪守这样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遗嘱吗?要知道,是所有文稿,不是一份,也不是两份,是所有,也就是说,行使卡夫卡意志的人必须能够说服那些与他相关的人毫无保留的交出东西来,这样一个人,在孤独的卡夫卡身边,除了布洛德还会是谁呢?
人们经常说:如果卡夫卡的确愿意毁掉他所写的,他本来可以自己去把它们毁掉——这句话源自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末章第7节第二段,姑且信之。但同样的逻辑下,是不是一个人想干什么事就必须马上去干,或者说亲自动手干呢?难道那些正常人所说的人生遗憾都是一种谎言?难道说有着这样一种思想觉悟的人在死之前说“我其实想当一名诗人”时,活着的人不应该流泪,而应该扇他(她)一耳光然后置若罔闻?布洛德曾说,他对卡夫卡的每一个词句都有着“狂热的崇拜”,而实际上在早些时候,他甚至希望卡夫卡能够顺从别人,“取消一些东西”。最终,布洛德背叛了他的朋友,把他的“狂热崇拜”变成了残酷事实,他将卡夫卡的所有东西都公布于众。他一瞬间让一个害羞的人脱光衣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并且口中充满崇拜之词。多么要好的朋友啊!米兰·昆德拉在文中批评布洛德时写道:“布洛德的不审慎在我看来无可原谅。”这个“不审慎”在我看来简直是对布洛德的一种褒奖,仿佛在他精神和注意力不集中的恍惚之间,拯救了这个世界上一个伟大的灵魂的碎片,让世人得以亲见。事实上,布洛德的“不审慎”并非他意识上的疏忽,而是他本人的属性,因为他无法“审慎”,因为他不是卡夫卡,他虽然崇拜卡夫卡,对他的一些文字充满敬畏,但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一般,对上帝一无所知。他看到那一堆堆闪光的东西,却辨识不出金银铜铁。他想让众人看到卡夫卡的美,却不知道哪一块地方是该漏的,哪一块地方是不该走光的。索性,他让卡夫卡直接光着身子登上舞台,他本人无法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所以他聪明地把任务推脱给了全世界。烧掉所有文稿,公布某些文稿,公布所有文稿。这些都应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没有耐性充满狂热的布洛德忍不住了,他急于让世人知道卡夫卡的某种伟大,一种他的敏感的直觉所看到的东西,同时也急于让世人知道自己的伟大,布洛德的存在。甚至我想说的是,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布洛德,而是有无数个布洛德,而那个在卡夫卡身边的布洛德只是一个幸运的布洛德,当然,也是那个背叛了卡夫卡遗嘱的布洛德。
显然,没有人会因为世界获得一批无价之宝来苛责布洛德,没有人会因为他背叛了卡夫卡的遗嘱而对他的道德说三道四,是因为《审判》?《城堡》?他的敏感日记?他的写作方式,表现主义?抑或一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天使的隐喻?
不是,完全不是,只是因为,卡夫卡已经死了。
世人已经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甚至他们无法奢求的东西也被布洛德那个该死的好朋友全套奉送。他们无须感慨,只需微笑。他们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个考古学家,把那一个个象形文字背后的含义推敲出来,那就是他们所谓的“创造性工作”。米兰·昆德拉不相信卡夫卡要求布洛德毁掉他们的通信是害怕它们被发表,他经过一系列分析,写道:“即便是一篇他认为失败的短篇小说,对于作家也不是无用的,它可以作为另一个短篇的素材,作家没有理由毁掉他所写的,只要他还不是奄奄一息……”以及他在分析卡夫卡的第二封信里的一词一句时得出“卡夫卡与那个传说中要毁掉他作品的作家毫无相同之处”的结论,最后,他认为这是一个谎言。既不是卡夫卡想毁掉所有的文稿,也不是卡夫卡不想毁掉所有的文稿,而是卡夫卡想毁掉的文稿只是他所有文稿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希望毁掉的文稿,首先,加以强调的是(隐私的文稿)书信和日记;其次,他认为他没有能够写好的短篇和小说。”
但,我不相信米兰·昆德拉所相信的东西。
其一,书信和日记的理由尚能成立,仅因为它符合基本的道德,并非是通过逻辑分析得出的结论。我们不能将一般常理和遗嘱的法律属性混为一谈,也就是说第一条,米兰·昆德拉的分析做了无用功。
其二,什么叫做“他没有能够写好的短篇和小说”?如果存在,这是不是仿佛在承认,也只有他能够知道哪些应该销毁,哪些不应该销毁?但奇怪的是卡夫卡的两份遗书中的态度都异常坚决,一封用到了“毫无例外”这个词,另外一封用到了“毫无保留”,当然前面还有一番总结,不过那是对已经发表过的东西的一种说明而已,他无法要求更多的陌生人那样做,那是极其不礼貌也是不现实的。所以,第二个结论也异常牵强,除非他没有看到遗嘱的全部,或者第三段中所看到的中文遗书经过篡改。补充一点,遗书其本身的模样已经封存,而且并不知道除了遗书还有哪些东西被封存了,但据新闻报道言,布洛德确实隐藏了比人们想象的要多得多的东西,它们会在某个恰当的时间公布。
我只想说,卡夫卡的被背叛的遗嘱一直是卡夫卡本身所写的东西的一种忠实体现,它虽然被背叛了,但卡夫卡本身的意志却没有被背叛,卡夫卡并没有说谎,而是人们故意在营造一种说谎的氛围,这也是我一再强调的,他们在赞扬一个人时却时刻不忘从另一个角度去贬低他。
被背叛的遗嘱是卡夫卡幻境中的一种,也是最后的一种,而且我已经说过它的名字了。
即,遗嘱即意志。
T HE WILL IS T HE WILL。
当然,这句话不能说明一切,它还有其最为壮观的象征意义,紧随而来,于是你会看到,卡夫卡到底在遗嘱里“写”了些什么。
(三)
“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是玩笑,是绝望。”
这就是卡夫卡对于写作本身的终极体验,写作是绝望。那么他在遗嘱中不断强调的东西,其实不是那些文稿,不是那些已经存在于世界之上的东西,而是他的个人对于这个世界的绝望之情。他的用笔书写伟大文字的一生,也是他处于地狱之中绝望的一生。或许卡夫卡曾有过永生的幻想(“永远年轻是不可能的,即使没有其他的阻碍,自我反省也使它不可能。”),因为他的作品几乎都是未完成的,也就是米兰·昆德拉所说的“他没有能够写好的短篇和小说”,很显然那可不是少数,他需要更长的生命来完成它们,但死神却不怜悯任何人,在卡夫卡将死之时,他的绝望便达到了顶端。而另一方面,如果卡夫卡要将那些自己满意的作品公之于众,我想,他所花的时间可能远远比写出它们来得多,这应该是每一个伟大作家应有的属性,他们不像现在的写作者那样去奉承读者,他们为自己写作,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灵魂低头屈服,更何况那些东西是他们昂着头写出来的,但卡夫卡稍有不同,他所承受的苦痛比起其他作家来还要加倍,因为他所处的孤独境遇,他对自己尤其显得苛责。我并非说卡夫卡是一个斤斤计较的完美主义者,而是重新阅读他已经写出来的东西,在卡夫卡的意识中等于当日的卡夫卡在谋杀过去的卡夫卡,对他自己指手画脚,正如,他在一篇日记里写道,“每一个字……变成了矛,反过来又刺向说话的人”,这种自我意识的折磨是任何人也无法承受的,不断的肯定和否定,它们的痉挛之痛会毁了写作者乃至写作本身。
随着卡夫卡对绝望的领悟的加深,他惊恐于自己“什么也没写”,惊恐于死亡来得如此之快。他害怕死亡超乎所有同类,因为在他看来,死亡是一种彻底的绝望。普通人害怕死亡,我只想说,可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准备好吧,而“作家害怕死亡,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生活过”。在看遗嘱之前,我们应当了解到这样一个情况,也就是1924年,卡夫卡病逝的那一年,他正在维也纳森林疗养院养伤。那时卡夫卡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但他依然没有得到重视,他曾申请过一间单人病房——考虑到写作者本身的思考习惯,这完全是合理的——但被无情地拒绝了。我们可以想象,一个本身已经深陷绝望的人,在离开自己熟悉的孤独环境,与众人一起生活时他的无比复杂的心境,谁能忍受得了呢?世人不理解卡夫卡,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也仍旧仅仅把他当做一个“病人”来看待。他们放弃了卡夫卡,却又在布洛德的背叛之后怀念他,仿佛在说,“去地狱吧,我的兄弟,我爱你!”这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人们感激布洛德,因为他挽回了一个错误,当然在同时,他,布洛德,也成了卡夫卡的敌人。可是与死人为敌,与活人相比,实在是一件相当轻松的活计。
人们在卡夫卡死后,大声感慨,布洛德没有忠实卡夫卡的毁损遗嘱,而卡夫卡却偏偏挑了这么一个人来执行他的遗嘱,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听到这些,你是否会和我一样,觉得好像少说了什么似的?确实,他们的的确确少说了一句话,那就是“感谢上帝”。少说的那一句,才是他们想说的那一句,“感谢上帝”。一个伟大的灵魂逝去了,他们却在内心里“感谢上帝”,以为上帝是在用一个背叛者来帮助处于困惑之中的人类,人类这种自恋狂的劣根性宛若石头般的刻在他们的灵魂中,以至于他们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满足于一些灵魂的碎片,为之欢欣鼓舞,却忘记了他们失去了另一个具有无穷视力的与上帝异常接近的人。他们甚至可以把卡夫卡的死亡解释成一种“向死而生”的解脱,他们也永远有理由相信上帝会拯救整个人类,但我想,也许吧,也许当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时,上帝会面带笑容地迎接大家,发出洪亮的唱诗班似的灵魂之声,说:“孩子们,来天堂吧!”那个时候,卡夫卡正在路上等我们呢。
不过,有一句话人们确实说对了,我的观点也是,即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但我的必然却与人们的必然恰恰相反。卡夫卡知道布洛德会违背遗嘱,因为布洛德正是如此对他说的。但他心中所想的,不仅仅是他的文稿,还有他最为信任的朋友,布洛德这个人。如果布洛德真的了解到他的痛苦和绝望的话,如果布洛德确实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的话,卡夫卡心存一点侥幸心理,那无比绝望之中残存的一丝渺小的希望,那个人,会完全按照他的意思来做,用他的作品的死亡来祭奠他本身的死亡。换句话说,卡夫卡想在临死之前,体会到“彻底的绝望”,也就是后来加缪所推崇的终极哲学命题,自杀。
“彻底的绝望”——自杀,这是一个绝望的卡夫卡一生在绝望之中书写绝望所要达到的境界。这也并非卡夫卡一时之想,因为在他的1914年的日记有过这么一句话,“人们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点燃,在烈火中毁灭”。而那一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们迷失在天堂和地狱的十字路口。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另外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径,但他却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把这条路径勾画出来,呈现给更多的人看,但他失败了,他无法对自己所写的东西满意,无法写完他想写的东西,甚至有时候,他对这样一些残次品,有着上帝般的厌恶,他要重写,然后他病了,接着就被残酷的世界抛弃,于1924年6月3日逝世,在布拉格安葬。
他留下了两份遗嘱,或者说,留下了一个意志,我们应该庆幸的是卡夫卡是带着希望走的,这才是我们应该说“这是与一个绝望的卡夫卡所不同的,毫不相符的卡夫卡”这句话的地方,因为这是一个有着一丝企盼和希望的卡夫卡,一个有着伟大实践精神的卡夫卡,这个卡夫卡,他要接触到绝望的谷底,也即是,“在烈火中毁灭”。他在第一份遗嘱中写道——另外我很惊奇米兰·昆德拉竟然会提出写遗书的墨水笔和铅笔的区别的问题,因为那对一个作家,尤其是卡夫卡这样性格的作家而言,毫无区别——
亲爱的马克斯,这一次也许我不能恢复健康了,生了一个月肺热症之后,完全可能转成肺炎了,甚至要我把这些东西写下来都不怎么可能,尽管这样我还是尽力而为。鉴于这种情况,我把我的关于我的全部文字的遗嘱写出来:
在我的全部文字中,只有《判决》《司炉》《变形记》《在流放地》《乡村医生》和一个短篇故事《饥饿艺术家》还可以。(那几篇《观察》还可以保存下来,我固然不愿意让人家去捣鼓成纸浆,但是也不希望再版。)我说这五本书和一个短篇还可以,那意思并不是说我希望把它们再版,留传后世,恰恰相反,假如它们完全失传的话,那倒是符合我本来的愿望的。不过,因为他们已经存在了,如果有人乐意保存它们,我只是不加阻止罢了。
然而,此外我所写的一切东西(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作品,手稿或者信件),只要可以搜罗得到的,或者根据地址能够索讨得到的……都毫无例外,最好也不要阅读(当然我不能阻止你看,只是希望你最好不看,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要让别人看),所有这一切,都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我请求你尽快地给予办理。——弗朗兹
这份遗书,显然表意上已经十分清楚了,而且对于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些他没能够写好的小说和短篇”,在遗书中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卡夫卡的说明已经异常清晰了。他遵循这个世界的某种规则,他不想干扰他人的选择,唯一能把握住的就是卡夫卡他本身一个人而已。而且,他还特殊对待布洛德这个人,他并没有强制地要求布洛德怎样,因为一直以来,布洛德的欣赏,延续了他写作的生命。在另一处,“想吸引谁来将我写的东西拿走看一下,并对我表示赞赏”的卡夫卡的身边,布洛德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但无论如何不要让别人看”,他这时是信任布洛德的。而在遗书的最后,以坚决的态度表明了文字的去向,“毫无例外地予以焚毁”。此时有人说,这不像卡夫卡的作风,他擅长隐喻,表现主义手法。那么我将鼓励这个人将他的遗嘱也写得隐喻一点吧,最好谁也猜不出他的遗产要留给谁。
显然这之后,布洛德有了回应,正如他说的,他明确地告诉卡夫卡他不会那样做,然后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卡夫卡的反应。从一开始,我说我们并不知道他的反应,是因为人们通常把两份遗嘱独立地看待,或者合二为一,却没有想到,第二份遗嘱可以看做是对第一份充满恳切语气的遗嘱接收到拒绝答复的回应。卡夫卡在第二份遗嘱中所表现出的情感是复杂的,他一方面哀求,避免将言语推向极端,避免惹布洛德不高兴,另一方面,又想直截了当地实践自己的意志。或许与病情也有所相关。
他写道——
亲爱的马克斯:
我的最后请求:请将我(在书柜,衣柜里,在家中和办公室的写字台里,或在你注意的任何地方)遗留下来的一切的日记,手稿和书信(别人的及我自己的),速写等等毫无保留一概不看地统统烧毁,在你和其他人手中的文字,速写画也应如此,请以我的名义,请他们如此办理。谁若不愿意将信件给你,至少应该保证将它们烧毁。弗朗兹·卡夫卡敬上。
在这封遗嘱里,我们应当注意到卡夫卡提到了第一份遗嘱里没有提到的东西:速写,速写画。是他在第一封遗嘱里错过了吗?可能性不大,生病的他在写第一份的时候远远比第二份更加清醒,他或许想到,文字与图画的不同,文字可以说明一个人还活着,但图像恰恰证明了那个人已经死了,而且在那一刻,一瞬间永恒地死去。那么为什么他会提出要焚毁速写呢?很简单,他生气了。他对布洛德的拒绝生气了,以至于在写第二份的时候他决定以另外一种态度来写,他挖掉了布洛德这种特殊的存在,他让一切他的东西“毫无保留一概不看地统统烧毁”,另外还特意说了布洛德手上的文字和速写画“也应如此”。最后,他更离奇地要求那些他无法要求的人“保证将它们烧毁”,他对布洛德欲将背叛他的遗嘱的意图愤怒了,那实在不是一个真诚的朋友的态度,但他又不能十分明显地表现出来,因为他还心存侥幸,或者说,他不想毁了自己对于世界绝望的期待。
但事与愿违,卡夫卡的遗嘱最终还是被背叛了。布洛德对卡夫卡的不理解——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好的读者,或许只能称之为一个好的书商——导致他背叛了卡夫卡的意志,同时毁灭了他仅存的关于世界的期望。不过这件让人所不齿的事情从另一方面又让卡夫卡所预言的噩梦得到了证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信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绝望的。卡夫卡毁稿遗嘱,不过是卡夫卡本身对于生命的一种理解,即绝望而自杀。他与海明威的灵感消逝还不同,他的死神赶在了他完成作为一个人应该完成的使命——书写绝望——的前面,于是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来完成自我救赎。他知道,如果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那并不能说明问题,反而他会认为那是对死亡的一种恐惧,对绝望的一种臣服,而他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反而是直面绝望的人。另外他死了,他的书稿还留存着,这对于卡夫卡而言就非完整意义上的死亡,仿佛他的灵魂的一部分还活在世上苦苦追寻,那对他而言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更痛苦的折磨。
烧毁书籍,就意味着烧毁卡夫卡。
“卡夫卡”这个名字,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指卡夫卡这个人,这个肉体,还有他的意识,他的精神,最切实际的是他的书,他的文字,他在这个绝望世界里留下的痕迹。他在遗嘱中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请你们杀了我吧”,他想完整地死去。但人们没有,布洛德没有,他把卡夫卡拉住,扯掉了他的一只胳膊,当作了他的墓碑,而把他的灵魂撕成碎片在这个绝望的世界上贩卖。卡夫卡看到人们在贩卖自己,并且在其上乱写乱画,他该哭还是该笑?可是卡夫卡又能期待什么呢?他早就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所在,所以他的希望才是渺茫的,他的绝望才是毫无退路的。他早就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自己的灵魂被背叛的命运,但人的固执不正总是促使着他们自己反其道而行之吗?或许他该庆幸,被这个世界所背叛,为这个世界承担全部苦痛,伪装成一个上帝的信徒帮助人们解决他们所谓的“现代人的困惑”是一项多么光荣的任务,就像西西弗斯永恒的巨石命运那样时时刻刻,永不停息,而且人们还说,身处万劫不复的西西弗斯的眼睛里其实是包含希望的,所以才推个不停!
多么崇高的充满智慧的地球上的高等生物啊,我该说些什么好呢?
我只能说,一个英雄死去了,一群狗熊还活着。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二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控制系2005级信息自动化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