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琦玲
执着蒲扇,在高楼罩下的巨大阴影中,那一方阴凉与炎夏的炽热间裂了一道黑白分明的界线,老人淡然地坐在那里,一个,两个,三个;一群,两群,三群。他们彼此看着,隔着岁月,看见田间穿过绿绿的稻子,淡黄色的草帽浮在燥热的空气中,上上下下的忙碌,这个季节,往往都是心照不宣地耕耘着,或是骑着三轮车,擦肩,高声过。那是当年,皆是年轻,漫漫的青春,盛开在田间,与庄稼一起滴着鲜嫩的绿。那个时候,谁能想到这失去一亩三分地的晚年,忽然被好心地供奉在高楼的小格子中,失掉了忙碌,如一直运转的机器,一下子被闲置在了仓库,只有本能感到应该是要劳作的,可是,能干什么呢?失了田,失了忙碌,也失了青春。如今只能坐在这里,摇着蒲扇,只有心里念念不忘地暗暗盘算,这个季节应该干点什么事,还盼望着收获,记得那个忙碌的丰收季,一家子都动起来了,排风机转起来,秸梗堆起来,像一个小房子一样,场上晒满黄色的稻子,那一片一片的金黄呀,把太阳的味道都留下来,留在慢慢流逝的余岁中,淳淳的香,不带着浮夸的稻子呀!排队,碾米。最开心的事情,不就是吃新米吗?开心得田都要唱出歌来了。想到这里,想笑了,又笑不太出来。年轻的时候不就想着,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多做点活,将来老起来,便可享福。这是享福的年纪了吧,可是又浑身不舒服。想是一生忙碌命,一身骨头轻,闲不下来了哟。东家长,西家短,青年人的时节,扛着锄头也不知道重,一嚼舌根就停不下来了,但心里还是惦记着刚刚插下去的新秧,话说一半便不得不深深地咽进去;东家长,西家短,这会儿,仿佛把年轻时候到现在的所有因为忙碌而排挤掉的话都一次性地补了回来,可是,突然又好奇于当时哪来那么多话可以讲呀。东家长,西家短,接着,一片沉默。高楼间的弄堂风偶尔吹过,带过岁月的脸,银丝散漫轻轻地飞舞,蒲扇悠悠地摇着。“真的啊?”终于挤出一句话,是对刚才讨论的那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的确认。“是的呀。”这样也算是一个回答。于是又陷入了一阵尴尬却又心照不宣的沉默中。青春梦被岁月冲刷,失掉了颜色。
日子不轻不重地流过。青春的岁月总是过得快一些,忙忙碌碌地,充实着那个美好的季节,播种之后总有收获,年轻,最宝贵的,应是期待了吧?日子过得好坏,总有未来。不像现在,风到这里都是放慢了脚步,老猫慵懒地蜷着睡,老狗安安稳稳地趴着,对不同的脚步都已是处变不惊。一把蒲扇晃悠悠地扇着,徐徐把往事扇下。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在夏天的日头上被烈日消散。
然而,在这种波澜不惊的日子里,一个消息不胫而走,像是夏日里的一丝凉意悄然而至,影影绰绰的,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鲜亮了起来。这个消息舒活了老人们的筋骨,一下子,不在日头下萎蔫了。“真的呀?”带着不容置疑但是遮遮掩掩的惊喜。“是的呀。”带着不容置疑但是遮遮掩掩的惊喜。
以前住村尾石头桥阿冬家的老娘开了块荒地开始种田了!其实那也不能严格来算荒地。政府征了这一片的地之后只在其中一片盖了房子,还有好多地闲置下来。沿着公路走,一大片棕色的荒茫茫的地,像是年老的人,歪在那里。但那是土地啊!老人们对着土地有着一份本能的热情,土地起伏,那是脉搏的跳跃,每一搓的棕黑,都滴过汗水,才得来这么沉稳的颜色。而这种有故事的颜色,曾经在他们的青春里热烈地燃烧过。梦想是什么?便是这份沉默了,是棕色,是绿色,是黄色。那是赤裸裸的热烈,没有钢筋混凝土的包裹,没有水泥地石砖路的铺盖,一切都是本真的。像是老人,仅仅的,对你笑,裂开了皱纹,那些小小的心思,那些不登大雅的盘算,你都不会明白。像是你,谨慎的,对他们笑,那些细细的蔑视,那些包罗宇宙的野心,他们也都不会明白。
一切都发生了。回家了。开工了。闲置的机器都运转了,那些富贵病抖擞抖擞都散落了。人跟艳阳一样热烈,仿若青春。隐秘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开往了荒田。南泥湾开荒不知会不会有这样的热情,夏季日头,一顶草帽,一辆三轮车,配备着锄具,带着欢欣的喜悦再次出发了。这样热烈的天气,点燃青春的不是窝在空调房中捧着西瓜的小年轻,而是这一群飞往田间的老年轻。淡黄色的草帽在田间一上一下,汗水沿着笑纹滴下来,他们扯着嗓门交谈。大地的纹路又一次被雕刻了出来,美好的起伏,在这些不复年轻不复敏捷的锄头下面得到了新的孕育。每一寸土地都会有一寸的梦想,荒地将不会那么触目惊心,在这上面,将会生长出绿色,是梦中的绿啊,老年轻们望着荒地,像看到了绿色的波涛,风一吹,弯成了笑纹,呵呵地望着不远处汹涌的灰色高楼建筑。
三轮车慢悠悠地沿着公路骑着。面前是初生的朝阳,背后是暮色的夕阳。老年轻们仿若帝王一样,昂着头,三轮车吱呀像是战马,他们巡视自己的王国,检阅自己即将诞生的臣民。想着,可以吃自家种的青菜了。瓜蔓即将爬出来了,那是诱惑的美人蛇,撩拨着他们心尖的喜悦。日正骄,花正艳。在这样的忙碌中,他们获得了新生,以往生活的断裂被泥土粗糙的大手抚平,某种印记一样的意义被重新证明,他们不再是被闲置在车间中的废弃零部件,只在人们打扫的时候拾起看看。在这片秘密花园中,即将诞生出美好的梦,重新洗涤掉从前的萧瑟,重新覆盖掉从前的荒芜。老人们的梦与土地们的梦,相濡以沫,在悄然的、蓬勃的播种、发芽、生长……
收获的季节是美妙的,一种年轻时的攀比与收获一起如火如荼地展开,尽管当年举家投入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稻田的辉煌已经不在,但是这些小小的蔬菜带来的意义却也不一般。偷偷地伸长了脖子看看隔壁田里的菜种得没有自己的好,嘴里却说着:“侬种来的倒是老好的么!”就连对于深恶痛绝的偷菜行为,也带了一分不一样的特别。脸上还是厌恶生气的表情,嘴里还是愤愤地说道:“这种人哪哈(怎么)这样的呀,我个(这)两个瓜,好的咯——”最后一句,被“别有用心”地拖长了调调。
忙碌不只是在收获的时候才得到意义的,但,收获是忙碌某种非同寻常意义的证明。这个美妙的季节,老人们不仅仅奔波在田间,还有楼房的阶梯上,给子女们送上一点新鲜的蔬菜。往往草帽都没有来得及摘下,鞋子上的泥还没有干掉,倚在门口,摆了摆手说:“我弗进去哩,等歇(过会儿)我还要去田里看一下。这菜新鲜的,自家种的,市面上那些都有农药的,我是从来不洒的……”“弗够的话自个儿去田里弄好了,阿里(哪里)块地你晓得伐?出去老早外浜头阿春家房子对过去那片……”想想岁月里的那些指点江山激昂意气也不过如此吧。汗水在皱纹的褶皱中下来,像是抚平了岁月所有的烙印。某种曾经青春岁月里的纯粹又回来了,岁月流转,腰板似也不再佝偻。那些憔悴的失意与颓废的落魄不是属于年轻人的,更不是属于他们,这些老年轻们。重新被赋予意义的田地上的蔬菜抬头,齐声高歌青春。
走在田间,风儿像时光一样悄然溜过。他们不说话,只是将眼睛笑成了纹。谁能这样热爱生活,热爱着大地上的一草一木,这样纯粹地站在太阳底下,这样满足地看?大地在,他们在。生机是生活创造的。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直到后来,政府又要重新启用这些地。消息传来的时候,老人坐在田间,有人就躺在树荫下睡觉,草帽搁在脸上,梦中是一个个斑斓的未来。黄昏中的未来,也是朝生的未来。点燃一根烟。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烟总是久久的,不能散去,而在这旷野中,烟雾袅袅,都隐在了空气中,不一会儿就消失了。当年拆迁的时候,离开这片住了几十年的土地,总是回头再回头的。已经过了矫情的年龄,却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总是想说什么,但说什么都是不够的,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当时无言,如今,更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本就是一个秘密的败露,噢,不,不是败露。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一点点心尖上的悸动。每个人都很忙,在大楼里,空调冷气的滋润下,统计着很多数不清的数字,签几个字,开几个会,城市未来的规划都被敲定在纸上了,包括这些土地。推土机会重新地横行过的这一片土地,所有的秘密都在未曾发现的时候就被摧毁了。最后一抹绿会挣扎着颓败在机器下。而这一切,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反正,都已经经历过了,不过再一次经历罢了。只不过,他们知道,自己的归宿,大抵不是在老年活动中心。游戏,对于劳作来说,真是一件索然无味的事情。
所以,一定要继续劳作,一定是离不开土地的,只要土地在,梦就不会死去。烈日当头,老人们又重新出发了。去当园林工人种花。并非缺钱,只是,劳作。对于这些老年轻们,劳作已是近乎信仰一样的支柱。他们的梦,连着土地的脉搏飘扬。三轮车接着三轮车,他们又浩浩荡荡地开往了种花之地,斗志昂扬,仿佛开往战场保家卫国的士兵。如花一样的年华,青春不是一份年龄的划定,而是一种意义的证明。当有人对这一群不会享福的老家伙们指指点点的时候,一定是这些人不懂他们的青春与梦。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2011级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