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毓佳
A
我喜欢这样的实验,沸水叫嚣着扑腾,结成一片灰色的阴翳。一场苍白而冰冷的等待,下午就这样过去。
——红叶
印象中这座城市是一直下着雨的。学校里人行道上是阴冷的灰色方砖。路灯亮着寒冷的光,也是湿淋淋的。建筑很高。大块砾石墙基一直潮湿斑驳。一直没有第二个季节。红叶紧一紧身上的雨衣,努力踏着脚踏车。这样潮湿的梅雨天让她觉得心情低落,然而今天她不能像同班同学一样窝在房间里,她错过了昨天的实验课,现在必须去补上。
她随便挑了间实验室进去,看到的全是陌生面孔。实验室里也是湿答答的,大家进来都会抖抖雨衣上的水,面无表情地换上白大褂,嘟囔着抱怨天气,然后满脸倦怠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老师大声喊“上课了上课了”,于是大家再懒洋洋地挪到一号实验台前看老师的示教。红叶抱着书挤在人堆里,踮着脚尖看,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先把蒸馏装置搭好,不要搭得太高……”老师努力扯着嗓门。连声音也是潮的,红叶想。她不耐烦地退了两步,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密集的雨丝,从天到地织了一张绵密的大网,灰色的网。她向老师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师还在努力讲述,旁边是哈欠连天的听众们。她看见一个男生靠在通风柜旁看着,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个子很高,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低着头仿佛要睡,偶尔又抬眼看看,眼神无谓,带一点点倨傲。红叶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偏过脸去。
当时为什么选择这间实验室走进去,只是一个多项选择题无心的结果。红叶的一生里不知做了多少次这样的选择。这不是“to be or not to be”,没那么严重,这只是一个漠然的“随便”而已。她后来也想过要是没走进那个实验室,后来会是怎样,答案是“不知道”。所以她随便想想也就算了。
光靠着通风柜站着,潮湿让他觉得不舒服,老师的声音也一样。他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示教台子,复又垂下头继续昏昏欲睡。他对这种课程无比厌倦,尤其是这样的梅雨天里。“这样的天气里也会有人来旁听。”旁边有人轻声嘀咕。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窗边有一个没见过的女生,抱着书,望着窗外。她的个子不高,显得身上的白大褂很大,把她淹没在一片白色里。她脸上是厌倦气闷的神气,眼光若有所思。光突然觉得伤心,不知为什么。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把目光转回老师那里。
在那个时候光还不知道,有一天他离开的时候,是沮丧而又茫然的。他在那么多茫然与不确定中,困窘而无所适从。
命运总是挟裹着恶意而来。
B
总是这样的一片惨白,她让我觉得。我想要确定她是真有其人,而不是我恍惚中的游魂。
——光
光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依然打着哈欠。雨季还是没有过去,天气渐渐变得闷热。一切似乎都是霉掉的,空气里也全是水,令人厌烦的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老师在喋喋不休讲着诗词,讲的也是一个水汽滴滴的世界。被踢进这种选修课来真是背运,光有点懊恼。左边坐的是两个体育系的学生,睡得正熟,右边的女生拿着手机发短信,嗒嗒嗒地速度很快,蓝色屏幕一闪一闪。他叹了口气,准备趴下小睡。突然前排同学叫嚷起来,他不耐烦地抬头看,原来老师要吟诵一段诗,有人笑,有人大声吹口哨,老师也笑,笑完了,清清嗓子就开始吟,吟的是吴梅村的《圆圆曲》。光心不在焉地听着,觉得很新鲜,仅此而已。或许该写会儿作业,他想,来打发这样的无聊时光。他拿出实验报告来写,写了几个字,翻翻书,书也是潮潮的,让他想起水汽氤氲的实验室。雨季什么时候才过去?他不耐烦地想。突然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个旁听的女生,穿着白大褂立着的样子,好像已经在那扇窗边立了几千几万年的样子。或许她是游魂,受不了这天气才跑出来的,他想。想着就为这个念头而觉得好笑,不禁笑意盈盈地向前面瞟了一眼。前面坐着个女生,左边,大概隔了四排的样子,是她。他吃了一惊,再看。确实是她,穿一件白色的T恤,披着的头发刚到肩膀。她偏着头看黑板,好像听得很用心的样子,脸上依然是漠然气闷的神态,眼神专注。她的皮肤并不白,可是,光想,总是这样的一片惨白,我想要确定她是真有其人,而不是我恍惚中的游魂。“是不是呢?”他轻轻对自己说,低下头去继续他的实验报告。
那整整一个梅雨季节里,光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好像走过了那么多那么多条河流,逆河而上,究竟是在寻找什么,他不得而知。城市总是在下雨。一直只有一个季节。日子这样过去。所有的记忆,是潮湿的不愉快的记忆,如果有什么是不确定的,那就是,她。
红叶听得相当认真,吴梅村是她所喜欢的。她喜欢《圆圆曲》里那一种极尽奢华又冷冷叹息的调调。或许我该去中文系,而不是在坩埚和张力换能器之间逡巡,她有时想。不过只是想想罢了,那次以后,她再也没有错过自己班级的实验。雨,水汽,酒精灯苍白的火苗,生物化学,原子物理,一切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喜欢,天经地义,仅此而已。下课的时候她看了看天,依旧是密密的一张雨丝的网,她叹了口气。找个自习教室看看书吧,等雨停了再回去,她想。于是她随着人流慢慢走出教室。人群里有个人相当扎眼,因为高。红叶看了一眼,是他,曾在旁听的课上看到的男生。那样子的人会来上清代诗词课,红叶觉得有点滑稽,于是又看了一眼。他微微低着头,可还是很高,明明长得并不单薄,看起来却很瘦。衣服是灰色的,书包也是,好像是模糊的一片要融进人群里,却依旧很扎眼。红叶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不知道为什么。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慢慢地跟着。有人说了句“雨停了”,她才猛然一惊。为什么,她问自己,没有答案。她嗤了一声嘲笑自己,向教学楼外走去。
后来有很长时间红叶没再看见那个男生。她的生活平静,雨还是下,反正红叶是不在乎的。几时上课,几时做实验,几时自习,几时上图书馆,她的生活像十字绣一样,看着或许花样十足,其实一格一格,全都清清楚楚打算在这里。仿佛天长地久,仿佛亘古不变。
C
雨答答地落在车窗玻璃上,一滴,然后再一滴。清晰,确定,毫不犹豫。我的手指在玻璃上慢慢辗转,同学问我在做什么,我只能摇摇头。
——红叶
红叶上车有点慢,同学就在那里哎哎地叫她:“快来快来,我给你抢了位子。”红叶笑一笑,快步走过去。校车里弥漫着腐坏的味道,是梅雨的错。座椅摸上去有点湿,也是梅雨的错。红叶稍微有点晕车,所以室友总替她占临窗的位置。她坐下来,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同学在旁边拿着手机全神贯注地打游戏,哼了一句“怎么还不开车”,就没了言语。车里的味道让红叶开始晕车,她觉得头晕晕的难受,就伸手开一点窗。窗外不远处的人行道上,一个男生立在那里同别人说话,是那个男生。红叶看着,看着看着,觉得晕得更加厉害。可能我在做梦,真好笑,她想。她慢慢伸出手来,隔着玻璃,用指尖慢慢描画那个男生的轮廓。非常干净的男生,眉眼看了很让人喜欢,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看,但是有一种非常温和的气质。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研究一个人的长相。衣服——灰色的——书包——灰色的——靠在一边的脚踏车——灰色的。就好像雨天一样,她想。她的手指在车窗上辗转反侧,看起来有点神经质。雨答答地落在车窗玻璃上,一滴,然后再一滴。清晰,确定,毫不犹豫。同学结束了游戏,转过来问她在做什么,她摇摇头,还是笑一笑。头晕得厉害,她就靠在车窗上闭了闭眼睛。等到再睁开眼向外看,外面是一片空空的人行道,行道树肃穆。今天晕车这么厉害,天气的缘故吧,她想。
红叶晕车的时候会有幻觉,如果有人跟她说话的话会好一点。她有点害怕每周两次乘着校车去另一个校区上课,那是她下个学期即将搬去的校区。搬过去会好一点吧,乘校车真是难受,她想。
光慢慢骑着车去教室,突然有人喊他。他停下来,是高中同学,大学不同系的,难得见面。他们聊了聊近况,看看天色,雨好像要变大,于是赶紧告别。光推了车继续上路,路边停着校车,他看见车里窗边坐着个女生,是那个女生。她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很倦的样子,车窗反光,所以她看起来白得晃眼,惨白。雨水顺着窗玻璃往下流,看起来像是顺着她的脸往下流,一场平静安详的哭泣。她真的存在,是真的,他为这个念头而感到好笑。骑上车,他扬长而去。
雨慢慢变大。
后来每次光经过停在路边的校车时都会往里瞟一眼,只一眼。他再也没有看到过那个女生,再也没有。
每一次遇见,都是巧合,每一次遇见,都可能是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就是这样。
D
我听到的就是这样几个单词,但是已经足够了。完全安静的,毫无起伏的语气,让我觉得美好。
——光
食堂里人声鼎沸,同学左绕右拐地端着饭走了过来。“挤死了挤死了!”他大声嚷着。光抬头看看他,然后低头继续吃饭。“你小子倒是吃得高兴,喂,以后要等我一下的知不知道。”光笑笑说:“知道了,你再不坐下来位子要被人抢了。”同学就坐下来。“喂,那里坐着个美女,看到没?”虽然坐下来,口中依然喋喋不休,“看到没?那儿,角落里穿蓝色洋装的。”光看过去,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生,就坐在不远处。还是白色的,连同面前的瓷碗、瓷勺。她拿着勺子小口地喝汤,眼帘低垂,很专心的样子。边上的人跟她讲话的时候,她就点点头,偶尔回答几句。“看到了吧?看到了吧?”同学兴奋地说。光“嗯”了一声。“怎么样?很好看吧?”同学说。光又“嗯”了一声。“或许,我喜欢。”他慢慢地说。“什么?什么?”同学在旁边着急地问。“没什么,快点吃吧。”光收回视线。想听听她的声音,光想。收拾了碗筷,他起身向洗手台走去,不着痕迹地绕过那个女生的桌子。
“嗯,我下午也是生物课。”他听到她这样说。就是这样几个单词,但是已经足够了。完全安静的,毫无起伏的语气,让光觉得美好。食堂里那么多的声音,嘈杂得像是一个喧哗的梦境,她的声音直刺进来,是梦境之外,雨天之外的声音。光没有停步。
光喜欢那种华丽的猛然升高八度的音乐,它让心在瞬间颤抖,后来他再听歌剧时,偶尔会想起那个女生的声音,一样又不一样。
红叶慢慢搅着汤。同学在旁边说着生物老师的无聊还有考试很难,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汤有点凉了,她也没有了喝它的胃口。生物考试吗?随便。她想。雨天让她没有胃口也没有力气。大概是空气里水分太足了,她觉得自己一身黏黏的冷汗。身边走来走去很多人,她只顾低着头。突然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于是抬头向身后看。是那个男生,正快快地走向洗手台。她盯着他的背影,盯着盯着,叹了口气,回头继续搅她的汤。同学不知何时已经把话题转到了控油、防晒上面,拨的是梅雨过去之后的算盘。见红叶回头就问了句,你回头干吗呢?红叶笑笑说没有,以为看到个熟人。同学“哦”了一声,心思回到佳雪、玉兰油上面。红叶又低下头,汤冷了,油花在水面上结成奇怪的图案,她再也没了胃口。
为什么他走过时会有感觉?红叶不知道。心电感应?又不是言情剧。偶然罢了,她想。
雨季为什么这么长?每个人都这样想。
E
我为什么要推开那扇门?为什么不推开?我在等待什么?我想我什么也不等待。后来大雨倾盆。
——红叶
红叶在整理书桌,室友感叹了一句,下个学期搬了校区就没这么好的寝室给我们住了。红叶的动作滞了滞,对哦,下学期会搬走。她从很早开始盼望搬走,不用乘校车去上课。可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住得久了的缘故,有点不舍得。
下午是没有课的,红叶决定随便找个教室看书。没有下雨然而天色晦暗,无处不在的潮气,一直没有散。硕大的校园,行人稀少。红叶慢慢骑着车,看着路边,行道树,路灯,反光的玻璃墙是食堂的,篮球场上有快活的笑声。等到从恍惚中醒来,人已经站在实验室前,那个曾经旁听过的实验室。门关着,红叶能听到门后传来的嘈杂声,玻璃仪器叮当作响。她伸手去推门,突然又觉得犹豫。为什么要推开那扇门?为什么不推开?她默默问自己。长久以来的莫名心情现在急迫地需要清算,她没有勇气。手停在空气里,满含水汽的空气沉重而黏滞,她的手仿佛就这样被粘在空气里。许久,她抽回手,靠着门边的墙,伫立。直到一个惊雷炸响,她惊跳起来,顺着走廊飞快跑去,冲进无边的雨幕中。
大雨倾盆。
空气湿得让人难受,考试迫在眉睫,实验课却没有停。光决定翘了下午的实验,在教室复习。天色阴沉得像是灌了铅,铺天盖地而又迫在眉睫。他看了几页书,眼皮就越来越重。睡一下吧,他想,梅雨开始到现在我好像一直在睡,天气的错。他趴在桌上,很快沉沉睡去。雷声与大雨他全都没有听见,他睡得这样熟。醒来时眼角有点湿,好像错过了什么似的心情,可是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做梦了。
大雨倾盆。
红叶自教室外的长廊跑过。
光在教室里沉睡。
大雨倾盆。
F
我以为日子将这样过去。或许我错了,我只是做了个长久的梦。关于长久的雨季,还有白色的幽魂。
——光
偶然相遇又偶然错过之后。一直没能停下来。时间的偶然性和永久性扑灭一切。
——红叶
期末考试结束了,校园开始慢慢冷清。一场暴雨过后,梅雨的阴霾散开。天真正热了起来。光在校园里走,校园里那么多行人匆匆,表情都一扫雨天的阴沉。教室、实验室、食堂、校车,全都没有。那个女生再也不出现。光没有刻意去找,找也没有用,也没有理由找。但他经常不由自主地看着远方,好像在寻找什么。他很想知道,过了雨季,那个女生还会不会始终惨白,但他终究没有再看见。他相信自己只是做了个长久的梦,关于长久的雨季,还有白色的幽魂。雨季结束了,梦也结束。那时他早就以为没了可能的转系通知终于下来了,他永远离开了实验室,进了计算机系。
他再也没有在雨季做过梦。
红叶很早就考完,然后就搬去了另一个校区。搬进新宿舍的那天下暴雨,然后梅雨就结束了。当别人偶尔抱怨那个漫长的雨季时,她会想起那个男生,他的那片灰色,占满了整个雨季。她曾试图寻找,在网上查了所有可能用那个实验室的系的学生名单,没有他。也就算了。新的校区很好,她再也不用乘校车。所有的晕眩、疯狂,被雨水冲刷后,只留下一片颓然。
一次两次三次,她并不后悔。偶然相遇又偶然错过之后。一直没能停下来。时间的偶然性和永久性扑灭一切。
现在的校区里全是同一学院的人,就算进错实验室,也看不到陌生面孔。
这样也很好。
明年的雨季依然回来,时间继续。
继续。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八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医学院2002级临床医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