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辉
周日的早晨,一首悦耳的《天空之城》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拿起手机,看到那个名字时,我的头脑瞬间被惊醒。想了想,把手机放回到枕头边,任它一直响着。一分钟后,铃声息了,我满足地把头埋回被子,继续回到梦中翘首云端,洞察万物。但是半分钟后,我又被从云端推下,狠狠地回到现实。我知道依旧是她,于是将头埋得更深了,希望可以假装听不到,骗自己那只是幻听。不过反复几次尝试,万有引力固执地不让我回去继续做上帝。而且动听的音符变得陌生,张牙舞爪地朝我扑来。这时候让手机安静下来成了我的最大目标,于是顾不了那么多,在床上坐直,猛地睁开眼,按下了接听键。
“喂?”我尽力保持声音的平静。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没记错号码!”那声音中的兴奋让我有些意外。
“哦,是啊是啊……刚才睡着了没听到电话响。”
她打电话是要告诉我,暑假到杭州来实习,顺便到我所在的校区来参观一下,如果我有空的话给她做个导游,顺便聊聊天。
放下电话,我猛然意识到,初中毕业已经六年了。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六年时间没见面了。
边走下床边回想起初中的生活,不禁庆幸自己最终跳出来了。但是突然感受到紧紧抓住护栏的手,看到刻意推到桌子中间的水杯、桌底拔掉的插头和垃圾桶里削掉的果皮,我意识到,自己没有跳出来,或许永远跳不出来了。
依旧记得刚见木子的场景。初一下学期的某一天,就像无数影视剧场景一样,老师把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带到教室里,告诉大家有新同学来了,而木子则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师旁边,像是一个发光体在讲台上熠熠生辉。不过与之相对比的是木子的自我介绍的声音,坚定而冰冷。因为我成绩还不错,老师让我和她同桌,来帮她补一补丢下的课程。
刚坐到我身边,看着我的桌上摞得不低的那摞书,她悄悄地问:“这个不怕掉下去吗?”
我以为这是礼貌性的打招呼,于是开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放的可牢了!”她咬咬嘴唇,最终没说话,点头坐下来听课了。
不知道是运气太差还是如何,临下课的时候,那摞书最终倒了下去,而且词典砸到了我的脚上,痛得我龇牙咧嘴。这时我听到木子小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会这样。”
那时候我对木子知之甚少,只听说她从大城市来(所以才会有我们小县城没有的白裙子)。不过木子家境应该不错,因为她每天都会带来水果,她一个我一个。于是我每天都很开心地等着木子的水果,同时猜测今天会是什么水果。秋天的时候,木子一直带来苹果。我拿衣角擦了擦就咬了下去,木子紧紧地盯着我,说:“你不怕肚子痛吗?”我一边吃一边说:“不怕,我冬天都喝冷水的呢!”木子又是那种冰冷的声音:“你知道苹果上有多少细菌,摘下来之前喷了多少农药,沾了多少灰尘,在摆到水果店之前被多少人的手碰过,那些人的手又碰过什么东西……”木子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愣在那里含着一口苹果不知道应不应该咽下去。最终我决定咽下去并把苹果吃光,因为在女孩子面前露怯是可悲的。于是我很快就把苹果啃得干干净净,把苹果核在木子眼前摇了摇,然后扔掉果核,将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木子看着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慢慢地削苹果皮,一刀又一刀。
连续几天都是苹果,终于有一天我肚子开始痛了。连续跑了几趟厕所后,缓解了一点。
我趴在桌子上,木子转过身对我说:“肯定是苹果皮上的细菌惹的祸。我就知道会这样。”我没说话,不过越想越觉得木子说的有道理。从此我开始跟木子学习用刀削果皮,越来越熟练。
因为我们中学经费有限,所以教室里用来降温的只有吊扇。夏天到了,吊扇底下是最抢手的桌位。有一天下课,木子盯着教室前方的吊扇,突然对我说:“它好像快掉下来了。”我不以为然:“哪能啊?结实着呢!”然后她指着扇叶上方转动的电机给我看:“你看,那个轴是不是偏了?”我仔细看了看,似乎确实稍微有一点点偏。不过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劝她说:“不用怕,人家坐在吊扇下面的都不怕,我们坐在窗边怕啥?”结果木子咬了咬嘴唇,告诉我:“如果它直着掉下来,自然与我们没关系;但是要是它斜着飞过来,转得那么快,削掉头颅或者把身体穿个洞都好容易……”我惊呆地看着她,又回头看看那个吊扇,总觉得它越来越不结实。
从此每次天气热,上课的时候我和木子都会盯着那个吊扇,希望可以在它掉下来的时候多几秒逃生的时间。我脑海中无数次重复着它掉下来之后,飞到人身上然后鲜血淋漓的场景,越来越紧张。有一天班主任正在讲课,我俩一边听课一边斜眼盯着吊扇,同时我注意到木子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我的心也越绷越紧。然后突然木子的椅子向后滑了一下,我的心理防线最终崩溃了,我蹦了起来,大叫一声:“吊扇飞了!”同时跑了出去。一下子教室里大乱,有钻桌子底的,有向外跑的,还有待在原地吓哭的……最终班主任好不容易稳定住局势,把我拎在走廊上,问我怎么回事。我对老师说,是木子把我吓的。老师骂我惹祸还往女孩身上推。老师念在我成绩很好平时很乖的份上,让我回教室上课了。但是我和木子依旧习惯性地用余光去瞟着吊扇,直到夏天过去,秋天到来。
木子的书包里永远放着一把雨伞。我很好奇,于是问她:“为什么不看天气预报带伞呢?平时带伞多累。”于是她搬来地理课本,对我说我们的地理位置属于季风性气候,夏天季风季经常会有难以预报到的大风。但是我依旧不以为然,于是说:“那让家人来接你呗。”她收起地理课本,转过身低头说:“你家人能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吗?”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都没听懂她的问题。然后在后来的某一天,回家的路上突然太阳消失,大雨滂沱,我淋成了落汤鸡。第二天到校后,不断地打喷嚏。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说:“我早就说过。”声音冰冷,没有关心也没有幸灾乐祸,就像上帝在向信徒宣告神谕一般。而从此之后,我的书包里也永远有了一把雨伞。
我们教室在三楼,每次放学大家都尽量快地跑出门,一步并作几步地抢先下楼,希望可以早点回去。有一天我做值日生,发现木子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等大家都跑得差不多了才走出门。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慢的时候,她告诉我:“你没有看新闻吗?楼梯上拥挤踩踏死伤的事故经常发生。”晚上回家,我特意问了爸妈这方面的新闻,爸爸告诉我是真的,而且有好多起,叮嘱我不要去挤。于是放学之后,我也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和木子一起走。下楼梯的时候,我跟在木子后面,空旷的楼梯上只有我们俩,木子的手依旧紧紧地抓住楼梯扶手。
似乎有魔力一般,我学着她的样子,紧紧地抓住扶手,一阶一阶地慢慢挪下楼。
与木子在一起越来越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擦黑板屏住呼吸,物品放的稳稳地尽量靠近桌中央,看到高压电塔绕着走,过马路先看左后看右,用完电器拔掉插头,买食品看保质期,很少吃烧烤……我发现生活中处处充满了陷阱,生命极度脆弱,稍不留神就会一命呜呼。我也变得越来越压抑,感觉活得越来越累。最终我受不了了,我要摆脱这种状态。于是我开始有意冷落她,不接她的话头,问我问题的时候不理她,努力忽视掉她的存在。但是她身上像是有光环一般,无论怎么样都摆脱不掉。
初三下学期的某一天,外面天阴沉下来,雷声阵阵传来。木子看着窗外,叹口气说:“我担心……”那一瞬间,我感觉长时间以来压抑着的心跳瞬间爆发了。我站起来,指着木子大吼:“整天担心担心有什么可担心的!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有你什么事!什么都别想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就是你事多!”她显然没想到我的反应这么强烈,嘴唇抖动着说不出话来。大家惊呆地望着我们,目瞪口呆。最终班主任知道了这件事,把我们叫去谈话。我见到班主任直截了当地说:“我要换位子。”木子看着我,然后说:“我也觉得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他看着我俩微笑了半天,最终说:“本来谈恋爱这种事学校里是不允许的,但是我看你们俩在学习上互帮互助成绩都很好,我也就没说什么。这快中考了,有什么矛盾放到中考后再去解决吧,现在不要影响心情。”我突然意识到班主任会错意了,连忙说:“老师你误会了,我俩才没有谈恋爱。她就是个疯子,我受不了了。”木子只是冷冷地盯着我,没说话。班主任说:“要换就换吧。只要保证学习效率,我都尽力满足你们。”
回到教室,我开始收拾桌子,她拿起英文书默背单词。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坐到新的位置上,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的世界终于要有阳光了。放学之后,依旧习惯性的慢吞吞收拾书包,当我意识到木子也在这样做的时候,我迅速装了几本书在书包里,头都不回地冲进了人流。只是下楼梯的时候,手还是紧紧地抓住扶手。
后来和木子基本没有了交集。哥们都对此表示可惜,最起码木子每天带来的水果便宜别人了。我一笑了之,心里暗暗地说,你们都不了解她。
初中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木子回到了大城市读书,我依旧留在小县城的高中。高考之后,我终于走出了小县城,来到了杭州。后来初中班长统计了大家的联系方式,于是我和木子又取得了联系。在网络上聊过几句,得知木子考入了上海的一所很好的高校。
然后就都不再说话。
木子再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她说自己已经在我宿舍楼下了。我匆匆收拾了一下,下楼去见她。努力回想几次,竟然想不起她的样子,脑海中只记得一个轮廓。下楼的途中,我的心跳猛地加速起来。我突然感觉到,其实我很怕她。虽然她只是一个女生,但我依旧怕她。我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告诉自己世界观已经够稳固了,不会再被她影响。深呼吸几次之后,我慢慢踱下楼去,似乎艰难地走向未知的未来。
见到木子之后,关于她的一切记忆变得无比清晰。木子依旧像是个发光体一般站在楼前,引得很多路过的男生侧目。这时我才觉察到,其实木子的外貌一直不错,只是在我的意识里已经被她身上的黑暗气质所掩盖,留给我的只有疲惫和恐惧。
带她转了转校区,一路上谈了谈她的行程安排、学习状态之类的常规话题,天渐渐黑了下来。我说请她吃饭,她没有推辞。于是我们去了一家餐馆,点好饭菜之后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出乎我意料,她主动提及了初中时候的事情。
“你是不是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疯子?”她微笑着看着我。
“小时候,不懂事。别当真。”我尴尬地说。
“其实现在我也觉得那时候的我是个疯子。”她端起玻璃杯,透过茶水注视着我的眼睛。
“还记得那只毛毛虫吗?那只叫安安的毛毛虫。”她问我。
“安安?”我愣了一下,搜寻着关于安安的记忆。
安安是一只毛毛虫,不过它不是一只普通的毛毛虫,它活在我和木子的幻想中。当年学习之余,我们幻想出这条毛毛虫,代替我们去做很多想做却不能做的事。我记起当年如何努力地说服木子让安安从茧里爬出来去征服世界,安安穿过了河流,翻越了山脉,品尝了无数的美味佳肴,中途战胜了无数的敌人、困难和挫折。途中木子总提醒我要让安安休息,而且每次休息的时候都要结好一个茧再钻进去。我说这样好麻烦,她却坚持这样做。最终安安屹立在山脉之巅的树梢上,俯瞰整个世界。安安算是我和木子之间最正常最美好的记忆了。
“你总是让安安去征服世界,而我总让安安保护好自己。”木子的声音似乎不再那么冰冷了。
一边吃一边聊,她告诉了我很多事,很多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木子的父母在大城市相识,结婚,生下了木子。木子的爸爸有暴力倾向,经常虐待她们母女。木子的妈妈性格很懦弱,每次被木子的父亲打骂之后,只会躲到卧室去哭泣,甚至都保护不了小小年纪的木子。
“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老天如何能让爸爸死,他死了我们俩就不必受苦了。所以我开始对死特别敏感,关注很多与死亡相关的消息,但同时我也越来越怕死。”木子说得很轻松,但我的心里却无比沉重。
后来木子的妈妈再也忍受不了,于是离婚带着木子回到了家乡,木子转学到了我们小县城的初中。我只见过木子的妈妈一次。那次木子生病在家,因为我回家顺路经过她家,于是老师安排我给她送作业本。木子的家很普通,和姥姥、妈妈生活在一起。我到的时候,木子正斜躺在沙发上挂点滴,和妈妈一起看电视。正播到我喜欢的动画片,于是我留下来看完一集。期间药瓶流光了,木子的妈妈看了一眼,然后对木子说:“药没了。”声音很轻很轻。木子看了看,另一只手撕开胶布,然后将针头猛地拔出来,感觉与学校里那个怕这怕那的木子判若两人。这期间木子的妈妈一点都没动,只是在木子拔完针后走过去收拾药瓶和注射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开始怕木子。并不是因为自己拔针这件事有多了不起,而是我感觉到像她这样一个连洗脸都怕淹死的人,有着让我看不透的另一面。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木子身上背负了多少东西。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在木子的世界里,安安一定要活在茧里。木子并不是不想去征服这个世界,而是她比我更清楚,征服世界不是那么容易,首先必须得要活下去,不管活得有多沉重。木子比我们同龄人更加需要安全感,家庭无法给她,她就必须自己给自己,虽然很极端。
后来木子的妈妈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性格变得坚强。她回到了大城市工作,也遇到了木子现在的继父。继父温暖而慈祥,对她们很好。木子读书很用功也很聪明,高考成绩很好。录取结果出来之后,滴酒不沾的木子破天荒的喝醉了,然后抱着继父和妈妈号啕大哭。
我想,木子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在那一瞬间应该会消失得干干净净吧。
木子讲了好多关于继父的事情。她说到和继父熟悉之后,他们之间有一次谈话,木子诉说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和怀疑,继父告诉木子,人类的确很脆弱,每天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种死亡的可能性围绕在身边,但是人不应该仅为了生存下去,还要学会幸福地生活下去。学会保护自己很重要,但是在有危机意识的同时,要多去看看阳光的一面、美好的一面,多关注开心快乐的时刻。
“你知道吗,安安爬上树梢的那一天晚上,我兴奋得失眠了。”木子眼中开始闪烁出泪花。“我和你一样渴望洒脱和自由,只是我压抑太久了。安安在风中歌唱的时候,我感觉那就是另外一个我。”木子昂起头,泪滴滑过微笑的嘴角。
服务生端来了餐后水果。我抓起一只苹果,要来一把水果刀开始削果皮。
“你知道安安现在怎么样了吗?”木子问我。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笑着摇摇头。
“她已经经过了足够的历练和积累,蜕变成蝴蝶了。现在她已经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世界了。”木子推开了我的手,从果盘中取了一个洗净的苹果,直接咬了下去。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四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光电系2009级信息工程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