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昕
这个假期,和父亲一起整理了老房中的旧物。丢弃,变卖,只能带走很少一部分。
一直以来,认为父亲是太过刚强的人,这次却见他的柔软和脆弱。
没有人可以面对旧物心无所动。在提醒时间流逝的旧物面前,所有人都会不堪。即使是一个父亲,一个坚强如山的男人,也会不胜唏嘘光阴流转,岁月经年。
父亲拿起一个玄色算盘,屈起中指敲了敲,还是楠木的,我小时候你爷爷不让乱动,可是我们小孩子们偷偷拿出去,翻过来当小车拉……
爸爸,交给我吧。
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强大,这种强大仅仅来自于我对这件冰冷旧物的无所挂怀。不曾交付感情,所以舍得。将旧物变成古物所付出的精力的价值,和已成的古物在流转中留存的造化,其实远远超过精美包装的所谓文物上价签上的数字。我们无法付出,不如不见,也免去了感怀伤身。
反反复复,那些旧物,父亲总是不舍,都被我一一拿去拍了照片,然后狠心扔掉了事。
特别重要的东西,还是留存了许多。
父亲指着一件紫红色的夹袄说,这是当年我和你妈结婚时她的礼服。
我把这件22年前母亲的嫁衣披到自己身上。对镜整理。紫红的对襟小袄,半寸高的圆口小领,自衣领至前襟滚镶着古朴的刺绣花边。颜色已经黯沉,并且散发着一种特殊的霉腐之气。我的眼眶温热了。也许眼角有泪痣的女子都这般眼浅,泪水总是太过充盈。
叠好母亲的嫁衣,父亲又拿起另一件让我叠好。只是当年你妈来Q时候穿的衣服。当时你妈真是瘦啊,腰身不盈握。
我看着这件衣服,想象着母亲在家里等候我们回去,并不知道父亲所说的这些话。并不知道一个男人正在倾诉系于她身上的青春依恋。他们的爱情,伴着甘苦患难的日子渗入血液和骨髓,构成了家里的空气。
黑色的贴身无袖夏衫,外套网状罩衫,性感而端庄,是当时最流行的款式,只是质料太差。其实母亲的衣服一直很廉价。她的美貌透过朴素的衣服生出光华,如今母亲青春不再,眼神里愈见从容。
我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开始不穿这件衣服了。我却记得母亲穿着这件衣服带着我来Q的那一年。那一年我九岁,是父母婚姻的第十年,1995年。
生命的轨迹从此发生转折。
在此之前,家在一个小山城中。爷爷是受人敬仰的老教师,写得一手好字。房前屋后有两片果园,庭前一架葡萄搭起天然凉棚,棚下棋盘茶壶,黄犬伏人脚边安睡。直到去年爷爷才收到一个“某市毛笔书法第一”的证件,入了协会,成了所谓书法家——在老人家年近90眼花不能再写字的时候。外公年轻的时候是京剧好手,扎得风筝满院,几十米的长龙,蜈蚣,追满羽毛和气球,每年初春,小镇的人都要到外公的杂货店前看他放这一年新扎的风筝。这在他在小镇的日子里一直是一个节日。而过年过节外公家的院子里定然挂上他手扎的大红灯笼,祥瑞宁和,亮到天明。
我家和爷爷家、外公家呈品字形,到两边是一样的路程,都不过几百米。小时候每天到爷爷家练习毛笔字,奶奶会因我一笔之成夸赞很久,只可惜后来荒废了。而到外公家的时候,外婆总会带我去小菜园中摘下最新鲜的瓜果,或是赏我一颗店里的糖。
日子虽然悠然,但是清苦贫穷。并非欲望太过奢侈,只因人有生老病死,生活本是多艰。1994年,爸爸毅然离开了山城,去了海滨城市Q。
我至今依然无法望断父亲当年毅然南下的决心。在家乡,他是工厂的技工,虽然贫穷,但是相比之下生活并不是最艰苦的。跳出一个相对温和的环境,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识。很多年以后,许多故乡的人被下岗风潮冲击得手足无措之时,家里的生活已经开始有了起色。
而果敢的母亲,穿上那时时髦的黑衣,第二年带上我去找父亲团聚。
至今仍记得那年的火车。
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午夜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在站台上遥望,刚刚告别了送别的亲友,一颗小心脏里面,尽是期待和欢喜。直到火车呼啸着飞驰而来,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惶恐。这钢铁巨兽不是在尖锐地叫嚣,它从容不迫,它不可抗拒。我的头倚着摇摇晃晃的玻璃窗,惶恐的双眼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心里想的是家里被送走的小黑狗,我那些已经记不得名字的小伙伴。恍恍惚惚、幻想、恐惧、期待,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化作了一夜永不可被忆起的迷梦。我不曾知道,外公的风筝灯笼西皮长笛二胡,爷爷的书法象棋诗词果园,一切都成为了再也不可被触摸的从前。
初到Q,父亲见到我们很诧异,他大发脾气。父母的钱加在一起才千余元。他自己一个人可以住厂里、吃厂里,这一下来了这么多累赘,他一时可怎么负担?可是倔强的母亲执意要留下来。为了她的婚姻不至在长期分居中破裂,为了她的孩子有父母双方完整的爱。
可是呀,从那时候起,我和父亲间已经开始有了隔阂。陌生,尴尬。看不见的裂痕横亘在我们之间,想要撕裂却没有办法。这种感情上的缺陷是内心最深的痛,是永远无法弥合的伤。
母亲的愿望落了空。
我们一家三口并没能生活在一起。
很多事情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可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并且在当时当地是最合理的,是唯一的可能。在2002年,也就是母亲去找父亲的第七年,他们才住到了一起。而此后,我又开始了寄宿学校生涯。
像是命运埋了阴谋,生命中有个无法弥合的缺口。
初到Q的生活是极为艰难的。父亲离开了原来的工厂,到一个待遇优厚的乡镇企业工作,在另一个城市,也就是现在居住的地方。我的父亲母亲又开始了另一段两地生活。
母亲带着我租了间平房。铁路边的平房,火车驶过便像地震一般。开始新鲜却不胜其烦。一间屋子,一个小厨房,没有任何家具。我则进入了附近的小学,上二年级。
母亲的第一份“生意”是卖水果蔬菜。没有本钱没有经验也只能从此开始。每天夜里两三点钟,我还在睡梦中,她便骑上三轮车到天桥市场进货了,总要要十点以后才会回来。我想那些时候母亲肯定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火车的轰鸣吵断了她多少美梦!
幼小的自己,对陌生的人和事怀有本能的恐惧。整理照片时看到一张小学时候的照片。应该是取得前十名的留影。瘦小的孩子紧紧贴着楼梯,一只手紧紧抓着细细的漆成绿色的栏杆,惊惶地瞪着镜头却不敢抬头……多么感谢这些那些的经历使得今天的自己心无所惧,多么想去拥抱岁月中那个心怀恐惧的小小的孩子。站在一个新的高度审视曾经发生的一切,心怀感谢,在岁月恩赐的皱纹中抚摸到成长的喜悦。
小学时,穿灰暗的衣服,无暇被母亲顾及,总是灰头土脸。最初的班主任,眼神怨毒。至今我仍不可理解,想来依旧心寒。她的爱只给自己的孩子,给得太多便没有余地分给别人。算是太过伟大还是自私?
十几年前的小学生,傻气可爱。他们小小的恶作剧像是天使用翅膀的羽毛搔人痒。伙伴们学我的口音,恣意笑着,追逐打闹。童年回忆的内容总是充满笑声的校园。拉帮结伙的班长小女孩,手足情深的义勇兄弟连,还有课桌上的三八线,有支好看的笔可以炫耀很久,操场上的单杠还是不敢翻过,把作业借给别人抄就能当老大……
第一个学期过去,对学校和生活环境都已经熟悉。没有父母的管教,整天都在撒野。
父亲的工作稍微安定,每月来看我们一两次。母亲继续做小本的买卖。有天晚上母亲拿回了四只当地盛产的一种虾。四只,我记得清清楚楚。
母亲买不起更多的。她和爸一人一只,给我两只。清汤蒸煮,胜却一切人间美味,是海蓝蓝的鲜。
许多年以后当这种虾渐渐成为家里饭桌上寻常菜式后,母亲依旧吃得很少,说是怕麻烦。所有好东西都有母亲怕的地方。我知道她只是想把好东西更多地留给父亲和我。
近些年离家求学才渐渐追忆起心酸岁月中的虾。当时的我却是懵懂的孩子,完全不能理解母亲的伟大和艰辛。
没人管的野孩子整天放羊,游荡在胡同周遭只是玩。眼神怨毒的女教师烦透了这个野孩子。她把我放在教室最后一排靠近垃圾角的角落,宣布我是最差的孩子,让所有人都不要和我玩。有种本能的害怕。即使今天,想起那时的场景,寒冷还是渗入骨髓。
穷人家里没有出息的孩子,整天游荡,长大后只会继续贫苦,一无所长,终身从事最卑贱的劳作。
也许这一生就这么完了。
三年级的时候,新来的班主任卜老师改变了这一切。她让我在讲台上朗读自己的文章,选我去做班级里的升旗手。她用温柔的笑容、温和的声音融化了我心底的坚冰,让我明白人生来是带着不可被损害的尊严。我变成一个“好学生”了。
很多事情的发生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只是经过的时候完全不可捉摸,无迹可寻。常常会做一些假设,如果当时发生过什么会怎么样,如果当时没有发生过什么又会怎么样。
我常常做的假设就是如果没有遇见卜老师,我的生命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今天已经工作,在琐碎的生活中失去对知识和人生价值的追求。其实,当时的变化还因为父母攒够了钱,母亲租房开了一间小店。母亲依然忙碌,可是我不再被放任。
遇见卜老师是生命中的偶然,母亲开店是父母努力的必然。各种偶然和必然转承着生命脉络的延伸方向。因缘离合,人们总是无奈于隐藏于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却不曾明白偶然的背后总有看不到的必然。相信所得都是努力的结果,相信付出都会有所收获。春种秋收,应得的不会错过。
母亲开杂货店的那年,Q流行皮衣。年底父亲也给母亲买了一件。草绿色及膝皮衣,有狐毛大翻领。母亲穿了好多年,爱了好多年。总是用热毛巾蘸了肥皂水,擦了又擦。
1996年,父亲买了一台29寸的彩电,在当时还是很阔气的东西。租住的地方一直在换,这台电视也被搬来搬去。算起来,在这台电视上一家三口看了香港回归、九八世界杯、北京申奥成功、两届奥运和十余年的春晚。去年的春晚没有看。我一直在上网,父母打着扑克牌,一家人很早就睡了。
在租住的房屋辗转流徙的那几年,我一直做着一个梦。被人追赶,莫名恐惧。不停奔逃,躲进仅能容身的箱子,被发现,听着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盖子揭开的刹那猛醒过来,总是全身大汗。我想我是缺乏安全感。一个童年缺乏安全感的人,长大后也会常常不安,内心焦灼。在家庭中,父亲能够让孩子发展自信乐观的性格,这些正是我所缺失的。常常审视自己成长的经历,刻意弥补自己的缺失,却发现已然形成的性格就像刻在心口的刺青,剜掉不堪其痛。
1998年我上了初中。家里买了一套二手房,就是和父亲整理的这间房子。搬来了老家的一切,也置办了一个家应有的一切。自此,五年的流徙结束。终于安定下来。对于租住的房子,早知道是不能稳定的相守,不曾付出感情。进入属于自己的空间,曾经的委屈突然得到收容和释放。再无惶恐的梦魇,梦里也安宁。可是,一个人和一间房子并不能够终生相对,就像总有不得以的原因向至爱告别。在这间房子里面只住了四年。四年的温暖和安慰,已经足够终生回味。四年,与一个地方最长的相守。
高中住进了寄宿学校。母亲关了店铺,终于和父亲一起生活。
喝一杯热奶昔,穿上软软的拖鞋,突然想起这是小时候看过的漫画里面的情节。那一刻眼泪奔涌不能自已。
生活慢慢地好起来总是令人内心充满愉悦和感谢。其中的艰辛和痛苦只能自知,不足与外人道。儿时动荡和不安带来的自卑使内心阴郁,缺乏安全感,时常感觉边缘的孤独。长期的压抑使人想要找到突破的出口。高中很努力地学习,我想要更好的生活。
高考的前三个月,母亲在我寄宿学校的附近租了房子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的胃病到了不能进食的地步。
做了胃镜,看了中医西医,开了很多的药,依旧毫无起色。我的胃像乖戾的孩子不肯接纳一切。母亲每天做营养丰富的可口饭菜,每天拿着诊单穿梭于不同的药店医院,拿回一堆堆的药片让我试。就这样的固执坚持。明知道并无速效的药,可是怎么忍心责怪。每天在母亲面前吃了饭,然后匆匆离开。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不能自持,立刻冲到厕所吐掉所有的食物。总是在相同的位置,扶着水管,眼泪不知是因生理还是心里的疼痛,就任它冲出。这些,从来不敢告诉母亲。
那一年是2005年。11年来与母亲相依为命。内心无尽依恋。与母亲睡在一起的时候习惯搂住母亲的一只手臂。失眠的夜里总是紧紧抓住母亲的手,堕入无声黑夜中莫名恐惧,想到死亡,害怕这只手臂终有一天抽离,就再也触摸不到。无声地流下眼泪轻抚母亲的脸庞。
高考前的一个月,胃终于不再疼痛。高考前一天的晚上,全城的四方都放弃绚烂的烟花。母亲搂着我的肩膀,我却紧张得发抖。太迫切想改变自己命运的轨迹,虽然今日看起来高考并不足够。母亲说只要尽力就好,父母只希望你健康地生活。生而为人,就是要承担自己的生活。一直努力,一直用心。也许会做出点成功,那也没什么了不得;也许日子依旧没有改变,可是一直努力着,就已经足够了。
时隔五年风霜,想起母亲当年的话,别是一番滋味。
终于清理好了物品。把最后一个包裹搬进车内,父亲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家。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二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传媒学院2009级传播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