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卓著
我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
是父亲从小养育了我。父亲是一个几乎全能的人,邻里都说他样样精通,从夜晚星星排列情况的征兆,到炒土豆丝时什么时候放醋味道最香。因此每每有人有任何解不开的问题,大事他们总会亲自过来,小事就打个电话找父亲。然而每次都热心帮助别人的父亲,从没有因为帮助了别人而自豪,我甚至都不能经常看到他脸上有比蚕丝还细的微笑。别人也总羡慕我父亲,他几乎什么职业都做过,品尝过几乎所有人间的滋味。每当有邻居的小孩儿请他讲故事时,他总讲得绘声绘色,像是能把远在天边的撒哈拉沙漠中虚幻的海市蜃楼真实地放在他们眼前一般。
然而,父亲从来没有在夜晚给我讲过那么精彩的故事,这些还是从别人那里偶尔听到的。我并没有因此生我父亲的气,似乎从小我们就只是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世界的人。我曾经也怀疑过我是否是父亲亲生的?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肆无忌惮地问他——这样从小平等的家庭,似乎在生命之前我就已经习惯——“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妈是谁?”如果换做你问你的父亲,你一定会觉得他平静得可怕。也像在我生命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一样,他若无其事地说:“你没有母亲。”
后来想起,比父亲的平静更让我摸不透的,是我自己的平静。似乎我平静而又平静的脑子里早已有一个信念——我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这种信念即使有时会让我极其痛苦(我依然是一个会痛苦的人,虽然长大以后我渐渐明白,那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痛苦得恨不得想立即忘却,哪怕憎恨也好,但那时我又不得不告诉自己,我依然坚信着。
平静并不意味着我不怀疑,只是怀疑的神情在我的家里永远是废品。每次家里有客人,第一次见到我的人总要说一句话,我真是像极了我的父亲。于是开始的怀疑慢慢地被扼杀了,最后慢慢就消散了,像一粒从来没有萌发过的种子,浸泡在盐水中,随着时间的蒸发,痛苦变成了彻底的死亡。于是我不再怀疑父亲那句话,我是没有母亲的。
父亲留给我的回忆在我开始懂事时慢慢丰盈了起来,我是很早懂事的,当同龄的孩子还在拍洋片,我已经在家里从父亲那里学着如何检查家中电路短路的情况,还有许多孩子们看来莫明其妙的公式。别人都在夸我父亲有先见之明,这么早就教我学习技能的时候,他们没有发现,那时我比实际的同龄人从心理上、生理上都成熟了许多。因为有一个秘密,那时我和父亲没有说过,只暗地里共同达成的唯一秘密,虽然当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一年要过两个生日。当我成长到16岁时,我和父亲离开了那个我们共同生活了8年的城市。
我们走的时候,父亲没有带任何的家具,也没有向任何认识他的人打招呼,只是在一个深夜,我们离开了几十年后我会带着我的儿子重新回来的地方。
在另一个靠海城市,父亲带我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家,然而这里的气味却熟悉得让我冷漠,似乎闭着眼睛,我依然能走过去点燃离我还有五米远的蜡烛,墙上有很多我和父亲的照片,但我确信无疑,父亲从没有在我有生之年离开过我去另一个城市,于是我又想到了我的母亲,但骨子里扎根的信念让我坚信,这只是一个我以后注定会解开的谜。
过了半个月,父亲凭着他几乎全能的诱人品质,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又过了一个月,等生活基本上稳定,父亲又开始教我学习很多东西,每天下午四点半,他会回来准时上课,日常的工作对他来说,就像煎一个鸡蛋那么轻松,然而生活却没有给鸡蛋上撒一点盐,我和父亲每日就这样像命中注定一样吃着。就在上课一个月后,我17岁了,那几天我忽然觉到,我得到了一个极其美丽的东西。
我从没有得到过如此美丽的东西,它能使阳光的芬芳滴在将枯萎的生命上,让一个个空洞的虚壳在黑暗中明白,原来他是一个生命。后来我终于了解,原来我香火不曾断的家族,都是靠这份美丽坚强地活着——回忆。虽然你会说,人应该向前看,前进的脚步才不会被未来羁绊,人应该向前望,星光才会在时光中闪耀未来的回响……但你不得不承认,人在临终的时候,回忆才是唯一的意义。我从不怕死,从小,对死亡的不惧怕在父亲平淡的眼神中蕴藏、传递——这或许是我父亲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东西。我还没有死,但只有这样,我才能享受这份看似虚幻的美丽。
这份似墨水一样浸染了我生命的美丽,藏在一本日记中。
父亲不在家时,我在层层照片中找到了一张女人——这是我在家见到过的唯一一个女人照,是一张破碎的单身相。她的眼角像父亲的,只是眼神温柔得可怕,这温柔像要杀死我一样把我的视线深深锁住,又像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让我忘记了周围。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从心的右侧酸酸地冒出来,我明白,父亲曾教过我,这是爱情荷尔蒙。我从理性上明白,这个照片中的女人让我深深地陷入了爱的森林,无论何地,我总是觉得,我在这森林的中央,独自哀伤地徘徊。阳光从叶缝中缓缓滴下,沉醉的微笑在眼中温暖得忘记那红色后面的尖刀。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命运在夏天的沙沙声中,渐渐沉睡,只因它已经注定。
我把她捧在怀里的时候,父亲回来了。相片后面斜放着一个日记本,顺着书桌打在父亲的脚旁。我没有抬头,只盯着父亲一动不动的黑皮鞋,然而我没有松手,依然用我的双臂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温暖。
“我知道,她不是我的母亲。”我没有流泪。
“我知道。”父亲把地上的日记本捡起,轻轻平放在桌上,“来上课。”
照片从我手上重新放回桌子上的一刹那,我明白了什么叫做孤独。
今天,父亲告诉了我什么叫做回忆:如果不曾记得那些激动,那些哀伤,那些无奈和那些眼泪的味道,那就不叫做回忆。
直到第三天,父亲又去上班,我才有勇气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日记。
本子像一本魔法书,封印着类似命运一样神秘庄重的东西。没有掸去皮上的灰,那灰尘的味道挂在每一个渐渐发霉的页角。本子看上去已经存在了近百年,这是百年前的故事,还是百年前的一个梦……
今天我17岁了,是一个阴天,但云下的你像雨点一样轻盈而灵动。你翠柳似的长发在我指间流过的那一刹,坚韧的青藤已经在我心中种下,它的根把我全身缠绕,绕紧我的舌尖,绕紧我的眼泪。但疼痛告诉我,我不会让我的眼泪,因为你给的哀愁而在你面前流下,除非,除非那挚爱的青藤在我的骨灰中融化。
我不能像否定自己那么轻松地否定你的美,否定我的爱,我的爱因你的美而生,你的美却不会因我的爱而风化,你的美是永恒天空中凝望霜云的月华,我的爱只是用我所有生命划过的流星的牵挂。
在你回眸的那一瞬,你的芬芳把上帝感化,他用天堂的花装点你走过的泥土,把白云的纯贴满你心灵的画架。而卑微的我只希望,希望泥土能放轻你的脚步,白云把你的粉鞋慢下,来生,我执着的灵魂陪着你,再看露珠风华。
像一位老人在回忆自己年轻的爱恋一样,泪水含着那份眷恋粘在幸福的脸庞,从我心中涌动出来的热泉在这时沸腾。我确信这日记是我的。
我经常如此坚信着这样不可能的事实,因为这样不可能的事实总是以回忆的方式出现。当回忆到了某种强烈的感觉、真实的情感的时候,你不会比此刻再坚定地相信你回忆的真实——这真实让你找到了生命的所归,让你得到了一生所有的幸福。直到后来,当我阅读完整本日记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种最真实的幸福,只有我才拥有。
世界上最重的幸福,莫过于今夜,你嫁给了我。这么重的幸福压向我,让我几乎无所适从,我不知道如何能给你今生最值得回忆的快乐、今生最美幻的幸福,我已经没有时间去怀疑自己,我知道我必须从此刻开始奉献出自己全部的生命,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我发誓,从今日起,我的生命承载着你,在你我都喜欢的大海上随风流浪。我们会飘过飞着海鸥的爱琴海,在奔向生命终点的路途上,彼此搀扶,彼此快乐地追逐,但我决不放开你的手,像冬风吹不落的枯叶,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直到美丽最后一刻。
我还会让你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你会拥有你想要的可爱孩子。你说,无论男孩女孩,无论他(她)美或丑,无论他(她)健康或残疾,无论他(她)聪明或愚笨,你都会把你生命的幸福都给予他(她),把生命的美丽都献给他(她)。但你的眼泪忽然把美丽的哀伤打湿。我知道此时你在矛盾,你怕总会有一天,你要比他(她)先离开这个世界——他(她)怎么能独自承受这世界的悲哀?
今夜,烛光下温暖的泪滑下,画出伤心的泪花。
孕育一个生命竟然这样神秘。你像等在拥挤港口的小姑娘,在等只开向自己的那艘装载神秘的命运帆船,拥挤中你宁静的微笑告诉周围,虽然那船还在遥远的天堂,但你相信命运。看着你摩挲着肚子里的孩子,眼神幸福又神往,那重重的幸福再次压向了我,我要如何,如何把你们的幸福挂在世界每一棵树上,让吹过的风也带上幸福,让恬静的秋水也点出微笑?我要如何,如何让所有星子为你们拍照,让所有花儿留住你微笑的味道?也许,也许这就是生命,当万物都在凋零,人们都在老去的季节,新的生命正在一个隐蔽而神圣的地方,慢慢孕育,他能给予正在老去的人幸福,他能给予将要死亡的人希望。
亲爱的,你我都奔走在死亡的路上,却为何因为生命而幸福着……时光啊,这钝钝的刀,你要何时才把我焦急的外壳彻底磨光……
锯齿形的纸缘,锯齿形的泪痕,锯齿形的悲伤。所有美好都因为这些锯齿,戛然而止,只留下后面一张张空白,一张张空洞,为何和白云一样纯洁的白色此时却成为死寂的冬……
冥冥中,沉痛的悲伤让我的身体高高浮起,心却深深沉下,揪住了呼吸,漂浮的躯体无力地被轻浪拍打,像是有无数人在向我推推搡搡,他们嘴都在大大地一张一合,而周围却只有压抑的静谧……
已经近半夜了,我望着空空的马路,长长的灯,暗暗的海。父亲下午还是准时回来的,准时得让我忘记了,今天应该是星期六。
不,这日记是我的,那爱和悲伤都是我的,我确定它还没有完。我知道父亲还没睡,他在那里等着,等着我去找到那片失落的回忆。
翻开那页锯齿,参差不齐中藏着一个整齐的棱角。这页日记在本子的皮中夹着,又故意把角露在这里,如命运一样。
我此时渴望死亡,像溺水时渴求生一样渴求死亡,然而,我不能。
大海……大海!你为何要吞噬我美丽梦境中的光明,你为何!为何要拿走我的灵魂再还给我空空的虚壳。空空的我在海上飘着,杀了我的人为何又拿讽刺的风来安慰我……
大海……
亲爱的……
亲爱的,你曾说你喜欢大海,喜欢在上面悠然飘荡的自由,喜欢和我在海上驾一艘小船摇摇晃晃,看看夕阳。亲爱的,你曾说你爱大海,爱在其中享受柔的力量,爱依偎着海风,看你我彼此脸上一点点流过的时光。亲爱的,此时你感受到美丽的大海了么?感受到这思念的风中我泪水咸涩的味道了吗?它飘过了海鸥的哀笑,它飘过了大海的眼角。
我答应要永远爱你,这是我们最后一个诺言,最后一次我握着你的手,用心里的血在对你默念。我紧握着,然而你放开了我,渐渐沉下去。安然的微笑中,我看到了你的生命把灵魂交给了我。你的双手抱着还未出生的孩子,幸福地沉了下去……你是去做大海的女儿吗?
无论如何,我答应你,我要永远爱你,我要永远想你。
“她是你的爱人,也是我的。”父亲看着窗外的大海,把窗户打开,刺骨的海风吹进放在书桌上的海螺,呜呜地响,“有一天,天气突变,她在海中和这个世界做了分别。”
“可日记不是你写的。”我蜷着腿,把视线从模糊的本子移到了远处的灯。
“是121年前,同样一个黑夜,同样一个书台。”
“同样一片海吧?”
“嗯。”父亲拿过来那个女人的照片,用手轻滑过微笑的脸庞,在她永不苍老的眼睛中滴上了永不苍老的泪水。
“我是你的克隆人……我克隆了你的思想,你的爱,还有你的悲伤……”我把泪水甩到了海风中,像日记中一样。
“嗯,是。难过吗?”父亲把照片递给了我,他知道此时我冷,“没什么的,你看,我也是。”
我答应过,我答应过她,我要永远爱她。这是我们的命运吧,我们的灵魂曾经做过交换,我用永久的生命来回忆你,你用美丽的回忆来陪伴我。
这样我就会实现我们最后的诺言,我要永远爱你。
当我的孩子发现我从不给他讲奇幻的故事的时候,我在心中默念:世界上,没有比你生命中的回忆更美的故事。
(该文为浙江大学第十三届校园文学大奖赛获奖作品,作者时为浙江大学心理系2009级心理学专业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