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雅完成了在乡村的14个月的漫游,终于回到了华沙,她的家新又搬到她童年学习过的中学校旁边。她的爸爸年纪渐老了,仍在学校里教课,家里已经不再收寄宿生了。他挣的那点微薄的工资刚刚够付给家里帮佣的女孩子的工钱和全家人的生活费。在这个老人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无法言说的苦痛,想想今后,自己不会再有其他收入,而只能单靠一笔微薄的养老金过日子,这个想法总会令他愁眉不展,像世界上所有慈爱的父亲那样,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多挣些钱来供养这个家庭啊。他一生都谨慎行事,千不该万不该做那次倒霉的投资,耗尽他那有限的财产。他总是为此懊悔,在内心里谴责自己:“我怎么会损失那笔钱的!我原想给孩子们最好的教育,让他们旅行,然后送他们到外国留学……可现如今,我把一切都毁了!我没有钱,我不能帮助他们;不久之后,我还要连累他们。他们将来怎么办呢?”想归想,这些内心的思绪他是很少流露出来的。
虽然此时他们家住在一个比较小、比较简陋的房子里,但玛妮雅觉得这样会使他们感到更加亲密,这里的环境,适于思想,更适于工作。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玛妮雅身边,有两个极善良,极能了解人而且极正直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姐姐,他们明白地确定了玛妮雅的前途。我们先介绍一下她的父亲吧,见过他的人,都觉得他态度严肃,30年在中学的教学生活,使这个矮小的秃了头的胖老人显得很严肃,处处都表现出一丝不苟的作风和干净利落的派头:他的深色衣服永远是细心刷过的,他的姿势是规规矩矩的,他的谈吐总是含着格言意味,甚至生活中的每一个动作都有固定的方式。写信时,里面的句子一定要合乎逻辑,书法当然也是端端正正的。他带孩子们出去远足时,总是事先就定好旅行路线,沿途看到美丽的景色,他就指点给孩子们观赏,因为他认为许多人之所以不会欣赏美景,主要是没人指点的缘故,如果他们来到一座古老的或者是著名的建筑物面前,他总要滔滔不绝地讲述它的历史。玛妮雅从没想到要去嘲弄父亲那一丝不苟的个性,相反,父亲那事事都计划完妥的作风,使她觉得在父亲身上简直挑不出一点毛病。她非常爱他的父亲,他是她的保护者,是她的教师,而且她认为他学识渊博,无所不知。事实也是如此,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就像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本来作为一家之主,维持收支平衡已经够困难的了,他却总是喜欢用自己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点钱购买有学术价值的出版物,以充实自己的科学知识,他觉得有许多事情必须掌握,应及时掌握物理学和化学方面的新发现,应该懂得希腊文、拉丁文以及俄语、波兰语、英语、法语、德语等几种现代语言,应该把异国作家的杰作用散文或韵文译成本国语,应自己写一些诗歌,他把他写的诗都小心地誊在一个笔记本里:《生日赠友》《为婚礼举杯》《致旧日的学生》……每逢周末,全家人到了晚上就围坐在一起研究文学,一边闲谈,一边喝着冒热气的茶,老父亲背诗或朗读,儿女们都出神地倾听。这个老人有非凡的口才,一个星期六又一个星期六过去了,传世名著就由这样一个熟识的声音介绍给玛妮雅,这个声音给她说神话、念游记,或是教给她《大卫·科波菲尔》,他朗诵得十分优美,在他看一些外国作品的时候,手里捧的虽然是外文原本,嘴里却毫不困难地用波兰语复述着。当他朗诵起那些描写奴役和反抗的诗人的作品时,总要提高声音,很激动地吟诵那些气壮山河的长段独白和沉痛的诗句。
这些夜晚让玛妮雅永远难忘。多好啊,有这样一个父亲,她才能在一种不多见的发展才智的良好气氛中成长,而这在一般女孩是很少有的。有一种很强的联系使他依恋她的父亲,他以极动人的努力,设法使她的生活有兴趣,有吸引力。她也猜到了父亲内心的苦痛,她和她的哥哥姐姐们知道她的老父亲内心的秘密,了解他那无声的叹息的含义,每当这时候,他们就用倔强的面孔、勇敢的微笑和闪着热情与希望的眼神来面对父亲,那意思是说:“别担忧,您的儿女们都已是年轻力壮,足以自立的人了。”他们都是教书先生的子女,要想自己谋生,理所当然首先想到的是教书,况且当时的波兰是不允许女子从事其他行业的。这是一种费力不讨好的职业,只有16岁半的玛妮雅过早地品尝到补习教师的辛劳与卑屈:每天早晨,不论天气是否恶劣,她都要走很远,出去教书挣钱,学生经常是不听话的或惰性很强的,那些有钱人家的家长总是让她在门厅里等上很久,谁理会过道的风有多么硬啊,在阔人的眼里,她不过是个穷教员。“很遗憾,斯可罗多夫斯基小姐,今天早晨我的小女儿来晚了,你自然还是能把全部功课教完的。”而到了月底,她的报酬总是给忘了。“真对不起,我竟给忘记了,我丈夫会把两个月的报酬一并付给你的。”可玛妮雅是真需要钱啊,她早就盼着拿到这笔钱,以便买几件必需品了。
到了冬天,家里的生活就显得比较乏味了。玛妮雅在给别人的信中这样写:“这里没有什么新鲜事,花木都长得好,杜鹃花正在盛开。兰西在炉边安静地睡着了,现在古希雅——一个白天帮我们料理家务的女佣人正帮我改一件衣服,在几天前我把那件衣服染了色。布罗妮雅的衣服就是让她改的,做得很合体。我的时间很少,钱就更少了,有人介绍一个人来跟我们接洽请我们去教书的事,布罗尼雅告诉她一小时要半个卢布,那个人像房子着了火似的赶快逃走了。”
玛妮雅承担起私人授课的劳苦工作,仅仅是为了生活的需要吗?不对,她有她自己的理想,她不像一般姑娘那样梦想早些出嫁,也不想主顾越多越好,她的理想是波兰,她,玛妮雅·斯可罗多夫斯基必须帮助波兰,这个梦想常常令她激动不已。这样的构想也是一般青年共有的。民族梦和为波兰服务的愿望总是建立在个人抱负之上的,青年人有的梦想暴力斗争,不顾生命危险去组织密谋,有的梦想用论战去鼓动,还有人怀着一种神秘的梦想,整天为波兰向上帝祷告,祈求万能的主能让他们如愿以偿。神秘的梦想早已离开了玛妮雅,她信仰的宗教思想由于母亲的去世而一点点消失了。在和父亲生活的日子里,玛妮雅受父亲的影响很深,父亲虽然是个天主教徒,可他并不甚热心,实际上是个自由思想者。玛妮雅童年时期对宗教的虔信正被一种很高尚很伟大的愿望替代。虽然她也曾把自己的护照借给一个波兰革命者,但是去向沙皇的马车或华沙总督的车子投炸弹,或者去暗杀,这些都不是她的理想。她深信最现实的理想才是最好的理想。当时有一种很活跃的运动,出现于这个青年女子所隶属的“知识界”,他们要把那些“无补于事的空想”、毫无效果的悔恨、无组织地求自治的冲动都扔得远远的,他们认为只有一件事有价值,那就是工作。做你眼前该做的事,把知识都给波兰人民吧,给波兰创造伟大的智力资本吧。因为沙皇政府竭力使他们保持愚昧。教育、教育、再教育,直到华沙变成了波兰思想文化的伟大中心,直到波兰雄冠欧洲,足以领导整个欧洲为止。
当时,有一种新的思潮正在英国、法国这些自由的国家里传播着。奥古斯特·孔德的实证论和赫伯特的学说,几年前已经在欧洲建立了新的思想方式。同时,巴斯德、达尔文、克劳德、贝尔纳的工作,已经使精密科学有了极大的权威。浪漫主义的作品已经不时兴了,有一个时期,人们轻蔑感性的和艺术的世界,尤其是青年人,他们忽然把化学和生物学列在文学上,不再崇拜文学家,而是崇拜科学家。这种思潮在波兰却不能公开发展,每一种独立精神在这里都犯嫌疑,所以这些新的理论都发展缓慢,并且都是以地下活动的方式传播的。
玛妮雅的一个女朋友,比玛妮雅大10岁,是一个有着金栗色的头发、很瘦很丑但却讨人喜欢的中学教师,她对新思潮有着热烈的兴趣。她组织了一个叫做“流动大学”的秘密会社,以便研究这种新思潮。玛妮雅起初很胆小,有一点怀疑,后来被她朋友的大胆意见征服了,她和布罗妮雅、海拉一起参加了这个会社。这个小团体常常轮流在各个会员的家里聚会,由一些教师讲授解剖学、博物学、社会学,给想提高文化的青年听,这些功课都是秘密讲授的。当一听到极小的声响,既使像板壁里老鼠发出的一点动静,大家都会吓得哆嗦。因为若是被警察发现了,所有的人都得坐牢。
玛丽·居里在40年后写道:“我对于这种智力友谊和社会友谊的同情气氛,有很生动的回忆。这种活动的方法并不高明,所得效果当然有限。但是我仍确信,当时指导我们的是唯一能促成真正的社会进步的观念。我们不能希望不先使个人进步,就可以建设一个比较好的世界。为了这种目的,我们每人须努力设法使自己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同时接受我们在人类共同生活中的一部分责任——我们的特殊义务,是看我们的力量对于哪些人最有用,就去帮助他们。”基于这种思想,玛妮雅受了朋友的鼓励,去教平民妇女。她为一个缝纫工厂的女工朗读,并且一本一本地搜集波兰文书籍,聚成一个小图书馆,让人们借阅。
谁能想象出这个青年女子的热诚呢?她的童年是在她崇拜的神秘物品——她父亲的物理仪器前面度过的,在科学“时兴”以前,斯可罗多夫斯基先生已经把他对于科学的热烈好奇心传给她了。那个世界不能满足玛妮雅的求知欲,她要认识奥古斯特·孔德,要研究社会进化,不仅要学数学和化学,还要改革既定的秩序,启迪人民大众,如此看来,她纯然是个社会主义者了,可她没有加入华沙的社会主义学生团体。当时她还不知道要对这些梦想作出选择,她把她的民族意识、人道主义思想和在智力方面发展的热望,都掺杂在一种兴奋的心境之中。她所受的严格高尚的教育,她身边的人给她做出的榜样,都使她不至于冲动。她的天性里有一种慎重的尊严,她的热诚总是伴随着一种韵致。她给人的感觉是独立性很强,而且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不雅的话。
她在城里教读,在工场讲课,秘密学解剖学,一有余暇就关在屋里读书或写作。那个读“没有害处的荒唐小说”的时期,哪里去了呢?她的读书笔记本能反映出一个锐意求知而且因为多方面的天赋而不知所从的青年女子的内心生活:里面有用黑铅笔专心画出来的拉·封丹《寓言诗》的插画,有摘抄的海涅等人的诗,还有诸如这样的话:“没有人像他那样,终生把人类幸福看得重于世界虚荣……”在画满了花、鸟、鱼、虫的这一页的后面,是被玛妮雅翻译成波兰语的缪塞等人的作品。多么矛盾呀,什么事她都想去尝试,本来舍不得自己那美丽的金栗色头发,却为了不惹人注意而把它剪得短短的。她曾把一些动人而没有什么意义的诗句完整地抄录下来,如:
然而若是我对你说我爱你,
谁知道,蓝眼睛棕色头发的人,你要说什么?
玛妮雅在抄录这样的诗句时一定很小心,并且心里一定不肯承认喜欢这些诗。她的那头短发不但表现不出她的个性,反而使她显得特别孩子气,像一个幼稚的小女孩。她爱同朋友讨论阿斯尼克的诗,这位诗人的作品得自于异乎寻常的灵感,诗作热情奔放,很有一番鼓动作用:
找真理所发出来的清晰的光,
找那不知道的新路……
即使人们的眼光现在更敏锐,
他们仍能看到神圣的奇迹……
每个时期都有它自己的梦想,
那你就抛弃昨天的空想吧。
拿起知识的火炬,
在几世纪的工作中去作出一种新成绩,
并且建筑一座未来的宫殿……
她把一张她和布罗妮雅的照片送给一个朋友,上面有明确的题词:
给一个理想的实证论者——两个实证的理想
主义者赠。
布罗妮雅和玛妮雅每当听哥哥讲起大学生活中那些激动人心的故事,就羡慕得不得了,她们也梦想上大学。如果要进一步深造,就一定要离开波兰到外国学习,但是钱从哪里来呢?靠教半卢布一小时的课是无法很快地积蓄起一笔钱的。这令天性慷慨的玛妮雅十分的忧伤。她觉得对布罗妮雅的前途负有责任,因为自从布罗妮雅离开中学后,就把一切烦心的家务活儿都揽过去了,她想方设法地购买食物、配食谱、指挥作蜜饯等,简直成了一个家庭主妇。玛妮雅知道姐姐的痛苦,谁甘心只是作为家庭主妇而活着呢,姐姐心里最大的愿望是到巴黎求学,学习医学,然后再回到波兰的乡间开业,她已经辛辛苦苦地节省出一笔钱了,可是要攒够出国求学的费用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呀。姐姐那越来越明显的焦心和沮丧令玛妮雅时刻都替姐姐忧虑。她爱姐姐,因为自从母亲去世后,是布罗妮雅给了她像母亲一般的照顾,她们姐妹俩最亲近。她们的天性真是相得益彰,姐姐的处事才识和经验令玛妮雅折服,所以日常生活中的小问题她总是拿去请教姐姐。那个比较热烈又比较胆小的妹妹,是布罗妮雅的年轻的非凡的伴侣,她有一种感恩的感觉,有一种负责的渺茫观念,因此她的爱更为深厚。当她看到姐姐因求学不成而灰心丧气、神情沮丧时,她立刻忘了自己的抱负,她把自己的雄心壮志,自己上大学的愿望放到了脑后,她要帮助姐姐。
那天,当布罗妮雅正算计她还缺多少钱时,玛妮雅十分庄重地对她说:“布罗妮雅,我最近把整个事情都仔细地考虑过了,也跟父亲谈过,我想我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亲爱的布罗妮雅,你自己储蓄的那笔款子够你在巴黎住多久?”
为了让姐姐接受自己对她的帮助,玛妮雅尽量把话说得小心委婉。
“够我的旅费和大学里一年的生活费用,可是医科是要五年才能毕业的。”布罗妮雅很快地回答说,因为那些钱她差不多已数了1000次了。
“是啊,布罗妮雅,你应该知道像我们这样一小时只挣半卢布是永远也不会达到目的的。”
“那你说怎么办呢?”
“怎么办!咱们俩要是各顾各人,那就谁都不能离开,而按照我的计划,你秋天就可以乘火车走了。”
“玛妮雅,你疯了!”
“不,我都想好了,起先你可以先用你自己的钱,以后我会设法给你寄去一些,父亲也会寄钱给你。同时,我还可以为自己攒些钱,等你当上医生,那就轮到我走了,那时你再帮助我。”
布罗妮雅眼里充满了泪水,因为她懂得这个建议对玛妮雅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她还是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能一面养活自己一面又帮助我,而且还能积攒下来钱呢?”
“噢,我当然有办法了,我打算到一户供给我膳宿而不用花钱的人家当家庭教师!这岂不是十全十美吗?”
“我的小玛妮雅,为什么我就应该先走?你的天资这样好,你应该先走,你很快就会成功的,随后我再去。”
“傻姐姐,你真糊涂!你不是20岁了么?可我才17岁,你已经等了许久了。我不急。年纪大的必须先走,等你开了业,你就可以往我身上撒金子了,再说,我已经拿定主意了,就这么办吧。”
布罗妮雅感动得再也说不出话,不是因为玛妮雅为了她而选择这种低下的职位,她们曾同样低视过那些对于社会地位的偏见,而是因为自己的小妹妹为了让自己立刻求学,而决定自己忍受这种毫不吸引人的职务,忍受着残酷的等待。可爱的玛妮雅!
于是在1885年9月的一个早晨,玛妮雅在一个家庭女教师职业介绍所的前厅里等待着,穿着一身她认为跟一个家庭女教师的身份很相称的衣服,把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拢得整整齐齐,让人觉得她朴实、端庄,样子的确像一个女教师。
她怀着紧张的心情朝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胖女人走去,手里紧紧地抓着她的毕业文凭和一些证明文件。
“您有什么事,女士?”
“我想找一个女教师的位置。”
“你有证明文件么?”
“我教过书。这是我的学生家长写的证明函件,这是我的文凭。”
这个胖女人用内行的眼光仔细地审视着文件,然后抬起头来颇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子。
“你真的精通德语、俄语、法语、波兰语及英语几国文字吗?”
“是的,不过我的英语稍差一点儿,但我绝对可以使我的学生达到官定考试所要求的水平。我在中学获得过金奖章。”
“啊!你要什么样的待遇呢?”
“一年400卢布,并要供给膳宿。”
“好罢,一有机会,我会通知你的。”
“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父亲是中学教师。”
“好吧,我会调查的,不过,看上去你的年龄可不大呦。”
“我17岁,”玛妮雅脸红了,很快地加上一句,“不久就18岁了。”
这个女人以纯正的“英文”写出玛妮雅的节略:“玛妮雅·斯可罗多夫斯基,有很好的证明文件,有才干。愿得位置:女教师。薪金数目:400卢布一年。”
不久,玛妮雅当上了家庭教师。她在1885年12月10日写给她表姐的信中说:“我们分手后我过的是犯人的生活。我找到了一个位置,是在律师B家里当教师。连我最恨的仇人我都不愿意叫他住在这样的地狱里!结果我和B夫人的关系很冷淡,我甚至不能忍受下去了,就对她说明了,因为她对于我正如我对于她一样‘亲热’,所以我们彼此极能了解。”
“他们当众挥霍钱财,却一连六个月不给我工钱,为了节省灯油,要求晚上不许看书。在人前,他们甜言蜜语,背后却极尽污蔑诽谤之能事,甚至连朋友也不放过,照样把朋友说得一文不值,攻击得体无完肤。”
“我在这里学会了把人类认识得更深一点。我知道小说中所写的人物都是真实的,一个人不跟被财富败坏了品德的人交往是聪明的……”
一个不存丝毫恶意的人竟写出这样一段话,可见玛妮雅当时的失望是多么深重,她原来是多么天真、多么富于幻想啊,她以为随便去一个富裕的波兰家庭,就能遇见善良的家长、可爱的小孩。她准备去亲近他们,爱护他们,可谁知会遇到这么卑鄙的、完全自私的人。尽管以前在知识分子的圈里也遇到过平庸的人,可也没有像这里的人那样不顾体面呀。在家里她没有听到过无礼或粗鄙的话,家庭争吵、刻薄的闲话,总使她感到十分惊怖。在这个富裕人家遇到蠢笨、小气或粗俗的事的时候,玛妮雅该是多么惊异和反感啊。
B律师家给18岁的玛妮雅打开了一道小门,让她从门洞中瞥见了阴暗的一角,看到了社会和金钱的阴暗面,也许正是她18岁的这些见识,使她日后在任何可以使她发财致富的机遇面前都不至于财迷心窍。
玛妮雅的才智和特长为什么没有早一些被人们发现呢?为什么家里的人允许她去当家庭女教师,而不送她到巴黎去读书呢?原因在于玛妮雅生活在一些非凡的人们中间,他们都有高尚的品质和敏捷的智力,哥哥姐姐都是拿到文凭和奖章的青年,他们和她一样,都聪明、有志气而且热心工作,所以这个未来的玛丽·居里并不显得格外出色。在一个平庸的环境中,过人的天赋很快就可以表现出来,可以引起惊讶和称赞;可是在这一家,约瑟夫、布罗妮雅、海拉、玛妮雅一起长大,彼此竞争着求学问,都富于能力和知识,当然没有人——无论长幼——能从这些孩子身上看出一个人是伟大人物的征兆,没有人被她那初现的光辉感动。没有人想到玛妮雅的本质会和她的哥哥姐姐们有所不同,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过。
她把自己与家人作比较的时候,谦逊得几乎近于卑屈。但是在她的新职务把她引进一个资产阶级家庭的时候,她的优越性就光芒四射了,连她自己也看到了这种光芒。这个少女把门第和财富看得毫无价值,她从来不羡慕这些,对于自己的出身和所受的教育却引以为自豪。在她对一些雇主的批评中,时常流露出来一种轻蔑的态度和一种天真的骄傲。
玛妮雅第一次做家庭女教师得来的经验,不只是关于人类和关于“被财富毁了的人”的富有哲理的教训,她还知道不久前她对布罗妮雅解释过的计划必须大加修改。
她本指望在华沙做事可以赚到数目可观的一笔款子,就不必忍受痛苦远走他乡了。留在城里,她能住在自己家附近,可以每天回去和父亲谈一会儿话,可以与流动大学里的朋友来往。只是有一点,她赚的钱不多可开销也不少,她的工资每月零星支用,到了月终就所余无几,还必须预备资助布罗妮雅,因为布罗妮雅已经去了巴黎,并且老父亲退休的日子也快到了,怎么办?要实现自己的计划,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予以实行。两三个星期以前,有人对她说过在乡下当教师,报酬很优厚。她下定决心要彻底离开家里,在穷乡僻壤找个工作,在那种地方,她可以一文钱都不花,只有这样才能完成原定计划。
当她把新的地址拿给父亲看时,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普沙斯尼兹附近
斯士楚基
Z先生转
玛妮雅·斯可罗多夫斯基女士收
玛妮雅动身到乡下去的时间正是元月。波兰的元月,雪积得厚厚的,一连几个月都不融化,当火车缓缓地开出车站的时候,她意识到就要远离朋友和家庭,不能再见到正向她挥手的父亲了。一生中,她第一回感到了孤独和害怕。一个遥远的村庄,你就是想逃避一下也无处可逃。新雇主家的那些人,说不定也跟前一个雇主的家人一样刻薄。父亲老了也许会病倒的,她离开他,会不会是件蠢事呢?在苍茫的暮色中,茫茫的白皑皑的原野在向后飞驰,玛妮雅的泪水止也止不住,不停地流着。
坐了3个小时的火车,然后有一部雪橇来接她。她给裹在毛皮毯子里,坐着雪橇飞快地驰进冬夜白雪茫茫中去,一路上,只有雪橇的铃声划破夜的寂静。
在雪橇里坐了4个小时。玛妮雅又冻又饿,怀疑马儿还有个停下来的时候没有。接着,出现了一片灯光、一扇敞开着的门、一家子的人。全家人都出来迎接她——高个子的男主人,他的妻子,几个牵着母亲的裙角、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同时又显得羞怯的孩子。夫人用热烈的、亲切的话语来欢迎她,请她喝滚热的茶,亲自把她带到她的房间去,然后让她单独留在那儿暖和暖和,同时把她那几件寒碜的行李解开来。
玛妮雅来到了穷乡僻壤。她满意地朝房间的四处看看,房间才粉刷过,陈设十分简朴,在一块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只火炉,炉火很旺。她给表姐的信中介绍说:
我到Z先生和夫人家里来已经一个月了,现在我已适应新环境。Z家的人都很好,我同她们的大女儿布朗卡已经建立了很友好的关系,我的学生安霁亚,她不久就10岁了,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不过很散漫很骄纵,每逢有人来访,她就撇下功课跑掉了。我每天应该教她4个小时的课程,但是她老是跑掉,找她回来我就得重新开始讲,学习进步不快,有时我会很生气,不过,谁也不能要求十全十美呀。
在这个地方,没有人工作,人们只想着娱乐。这一家因为不大参加萨拉班德舞,就成了这里的笑柄。有一天,Z先生和夫人去参加舞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家。我没去参加,原因之一是我的身体还很虚弱。主显节前夜的那场舞会,可真有趣,应该请漫画家来,因为这些人中间有些的确有入画价值。
这里的青年人十分乏味,对住在大宅子里的那些小伙子和姑娘们来说,他们的谈话不外是这个人讲了什么、那个人又说了什么、谁穿什么漂亮衣服了、谁家要开舞会、舞会要开多久……这些真令人讨厌。有人竟像呆子一样,从不说上一句话。我只觉得布朗卡是一颗少有的明珠,她有良好的判断力,而且了解人生。Z家的儿女不少,有3个儿子在华沙(一个上大学,两个上寄宿学校)。家里有布朗卡、安霁亚、3岁的斯塔斯和只有6个月的小女孩玛丽史娜。斯塔斯很有趣,他的嬷嬷讲给他听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他的小脸显得很忧虑地问:“他会来捉我吗?他会咬我吗?”多逗乐!
玛妮雅来到这儿的第二天早晨,满怀希望地冒着严寒走到阳台上,想观赏一下披着银装的田野和被白雪压弯了树枝的森林。却不料,打开那扇十字窗看到的是高耸逼人的工厂烟囱,冒着黑烟,遮暗了天空,染污了空气。真让人感到意外,周围几公里之内,一棵树也看不到,没有一株灌木、一道树篱。满眼望去,除了甜菜,还是甜菜。这里的田野有多么广漠和单调呀。
农民们犁地、播种、收割。到了秋天,一些牛车满载浅色带土的甜菜,慢慢向制糖厂聚集,这些农民都是替工厂服务的。这个村庄是由制糖工人的许多草舍组成的,这些草舍都是紧挨着工厂的围墙搭起来的。她住的那所房子的主人Z先生是个著名的农学家,管理着200公顷甜菜的种植,他拥有制糖厂一大部分股票。和别的一些人家一样,他家最关心的也是工厂。
玛妮雅有时候自己想:“罢了!我的运气不算坏!工厂的环境不很好,可是因为有了它,这个小地方才比别处活跃,和华沙的联系也比较多,何况可以到工厂里去借书和杂志呀。Z夫人脾气不好,但不是一个坏女人,她对我不甚苛求。而且在这个家庭里,她的丈夫好,大女儿像个天使,别的孩子也还算可爱。我应该认为自己的运气不坏!”这个老式的别墅虽然不太讲究,但它旁边那供人消遣的花园,在玛妮雅看来是个美丽的地方,它到夏天很好看,里面有草场,有丛林,还有球场,一行剪得很整齐的榛树荫蔽着它。
孤独的时候就写信,写完之后就盼回信,回信中会有城里的消息。日月慢慢流逝着,她在给表姐的信中叙述着她的生活:
我过的是我这种地位的人过惯的生活。我教课并且自己读一点书,可是这很不容易,因为常有新客人来,总是打乱了我做事的规定时间。有时候这种情形使我生气,因为我的安霁亚最喜欢趁机停课,而后来简直无法使她恢复正常状态。今天早晨我们又有了一场麻烦,她不肯按时起床,我最后不得不硬拉她起来,很恼火。你想象不出这些小事使我多痛苦,这样一件蠢事会叫我很难过。但是我总须制服她才好!
这里的女孩子跳舞跳得尽善尽美,也有一点小聪明,只是她们受的教育丝毫不曾使她们的智力得到发展,而这里又不断有一些荒唐的宴会,把她们所有的一点智力都消耗完了。说到男孩子,这里很少有聪明的,像“实证论”“劳工问题”等等字样,对他们来说都是讨厌的东西,恐怕他们也没有听见过。Z先生是旧式的人,可是很有见识,很有同情心,而且很讲道理。
我真希望你能看见我的模范行为!我每星期日和节日都到教堂去,从来没有借口头痛或伤风留在家里。我差不多没有谈到过妇女的高等教育问题。在谈话中,我也照普通规矩,留心我这种身份的人应守的礼节。
到复活节我要回华沙去几天,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快活得跳起来,几乎禁不住要发出快乐的狂喊……
在乡村泥泞的小道上,她碰见了村上的一些孩子,一个个肮里肮脏的,他们明亮的眼睛在乱蓬蓬的像麻屑似的头发底下注视着她。面对那一张张顽钝的脸,她心里想:“这些是波兰人吗?”这时,她联想起了自己的计划:“我曾发誓要开导他们,现在不正是一个时机吗?!”村里的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不是一个大字不识,就是光知道一点俄文字母。玛妮雅决定办一个秘密的波兰学校,开设波兰文课,使这些幼稚的头脑觉悟到自己民族语言和民族历史的美,那该多好哇。
她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给了布朗卡,对方立刻表示赞成。玛妮雅为了使她的热情冷静下来,对她说:“你要仔细考虑,若是被人告发了,我们就会被放逐到西伯利亚去。”她俩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流放到一片可怕的冰封的平原上去。但是勇气比什么都更有感染力,玛妮雅在布朗卡的眼睛里看到了热诚和决心,在得到了Z先生的许可后,这个秘密的班级就办起来了。
在玛妮雅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描述:“……今夏我可以有假期,但是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我不愿意花钱到喀尔巴阡山去,所以我仍旧留在这里。我给安霁亚上许多小时的课,我和布朗卡一起读书,每天给一个工人的儿子讲一小时功课,帮助他预备进学校。此外,我和布朗卡每天给农民的孩子们上两小时课,我们有10个学生,差不多成了一个小班。他们很愿意学习,可是我们的工作时常是很困难的,我感到自慰的是,学生的成绩进步很快,因此我每天都很忙,还要花点时间自学……”
在另一封信中她又写道:“……我的农民学生的数目,现在到了18个,当然他们不能一起来,因为我应付不了,可就是这样,我每天也要费两小时,星期三和星期六我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连续到5小时。当然这只是因为我的住房在楼上,楼梯另有一个门通到院子我才能够这样办。这种工作既不妨碍我尽我的职责,对于任何人也都没有害处。我由这些小孩得到极大的愉快,得到极大的安慰……”
当楼梯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时,玛妮雅就知道那些外表邋遢的男女孩子们来了。她借了一张松木桌子和几条长凳,并且把她的宝贵存款拿出一些来,为她的学生买练习本和钢笔。随后,教学的乐趣开始了,她的学生的笨拙的手指头抓住没有用惯的笔在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字母。这些顽皮的孩子慢慢开始明白这样一桩神秘的事情:“你可以把你听到的话语用墨水写到白纸上。”所以在这些明亮的眼睛里,都现出一种天真的热烈的愿望:将来有一天要做到读书、写字这些神奇的事。站在一旁的父母看到孩子们写字往往要发出惊奇的赞叹,心里觉得又尴尬又高兴。学生们扭动着身子,用鼻孔吸着气,发出了叹息,似乎写一个字母就像扛一大包甜菜上山那么艰难。玛妮雅和布朗卡在他们中间走动着,帮助他们学习,他们身上有难闻的气味,他们常常不大专心,也不大聪明,但是他们毕竟是渴望学习的。有时她也会灰心,觉得自己面对的是愚昧的海洋,自己软弱至极,无能为力!
她的学生决不会料到“玛丽亚小姐”常常也会忧郁地想到自己的将来,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教师梦想再去当学生,不知道她不愿意教而愿意学。想一想,当玛妮雅站在窗前看那些运甜菜到工厂去的车子的时候,在柏林、维也纳、彼得堡、伦敦,正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在上课或听讲演,在实验室、博物馆、医院里面工作!想一想,在那著名的索尔本大学里,这时候正有人讲生物学、数学、社会学、化学、物理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