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妮雅最希望能到法国求学,法国的声誉使她着迷。柏林和彼得堡都在波兰的压迫统治之下,法国珍视自由,法国尊重一切情操和信仰,而且欢迎所有不幸和受迫害的人。这样的梦想玛妮雅已经不敢再考虑了,她知道自己没有出路:华沙有她的老父亲,不久就需要她帮助;在巴黎有布罗妮雅,还需要好几年才能挣钱;而她本人现在觉得积攒一笔钱的计划是那么幼稚、那么可笑,没人能帮她摆脱眼下的命运。她对现在的这种生活感到腻烦,新鲜的事永远不会发生,明天永远是今天的继续,她在信中曾这样描写过她的一天:“……我总是忙个不停,从8点到11点半,从14点到19点半我都得工作。11点半到14点是散步和吃午饭。如果安霁亚听话,我就给她朗读点什么,否则就做点儿针线活,聊聊天。到了21点,总算自由了,可以自己看看书,学习一下了,但一个家庭教师要做的事还多着呢,随时都会有人叫你去做点什么。比如,安霁亚的教父要个人陪他下棋,这种事儿当家庭教师的就十分顶用。或者打纸牌刚巧三缺一,那就不管你女教师爱不爱玩,先叫你凑上一个。谁会理解这个女教师这时的焦躁呢。她怀着羡慕的心情想象世界各地正有成千上万的姑娘在大学教室里会见大师名家,或在实验室里工作并受到教益。”
从她的灰心丧气,我们很容易发觉这个天才的女子并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的,她和一般她那个年龄的女孩一样,心里很痛苦而且很失望。她也远不能保持一种超凡的信心,她的心里也是很矛盾的,一方面声明放弃一切,一方面却以发狂般的勇气去奋斗,不肯这样葬送自己的青春。她每天在书桌前坐到深夜,读由制糖厂借来的书。通过和父亲通信来增长自己的数学知识。在这所乡下的房子里,她得不到指导和劝告,差不多是在那座知识的迷宫里盲目摸索。灰心的时候,她也发怒地把书扔在一边,但存留在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劲儿,又使她重新把书本拾起来。
这时候的年轻的女家庭教师已渐渐地发现自己最喜欢物理和数学,这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她将来到巴黎去,就要学这两门专业。玛妮雅的父亲鼓励她学习科学,他自己就希望做实验室工作,但是俄国人不让他建立自己的实验室。
在这位女教师的乡村生活中,还有一段爱情插曲,我们不妨叫它“一个贫寒少女的爱情故事”,就像无数的伤感小说描写的那样。故事还是从她的一封信讲起吧。在给表姐的信中她写得很悲观:
……你问我的前途计划么?我没有计划。或者不如说,我的计划太普通,也太简单,不值得说。我是得过且过,到了实在不能过的时候,就向尘世告别:这损失想必很小,而人们惋惜我的时间也一定很短,和惋惜许多别的人一样短。
这真是我唯一的计划。有人认为无论如何我不能经过那种叫做恋爱的寒热症,这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即使我有过别的计划,它们也已经化灰化烟了。我已经把它们埋葬、禁闭、封缄,而且忘掉了。因为若想试着用头去碰倒墙,你知道墙总是比头坚固的……
这种渺茫的想自杀的念头,这种关于恋爱的失望而且怀疑的言词,的确是这个18岁少女的真实想法。玛妮雅这时已很美丽,虽然不是几年后相片上那种超凡脱俗的美,可是那个丰腴的少女已经变成优雅的女子。她的皮肤和头发都很美丽,她有好看的手腕、纤细的足踝。她的前额又宽又高,配上她那迷人的光亮的头发,原来那种严肃的感觉也就荡然无存了。浓眉底下的一双灰色眼睛看起来很大,并且带着快活的神情凝视着你,那锐利的目光似乎一眼就把人给看穿了。一张微带笑意的嘴巴使你不由自主想多看她几眼。最为动人的是她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种神情使她具有几分神秘感,而人们之所以想结识一个女子,往往正是出于这种感觉。
东家的长子凯西密尔回家度假,发现玛妮雅在家里,心里十分高兴,他们初次相见是在那座美丽的花园里。关于玛妮雅的情况,他事先从妹妹的来信中也知道一些,但是他并不相信妹妹的话,他认为当家庭教师的都是些平凡的女子。
“但是……凭着波兰的宝剑起誓,”他失声高叫道,“这一个可不一样!”
“今儿早上,你办的义塾放假了吗,小姐?”
“噢,没有!”玛妮雅说,受他的影响,她也兴冲冲的,“他们要到五点,等他们别的事情都做完了才会来。”
玛妮雅想,这么说,这个就是布朗卡的哥哥啰。这个颀长、俊美、风度翩翩、富有魅力的大学生跟她攀谈起来,态度十分和蔼,谈着谈着,对她的学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还非要管她的学校叫“义塾”不可。
当晚,她没有拿起她那些沉闷的书本,好好地跟一个大学生谈谈他眼前学的一些科目比看书收获更大。明天不再跟昨天相仿,夏天使工作乱了套。凯西密尔执意要划船出去野餐,而玛妮雅划桨尤为拿手。她的骑术很精,看她骑马确是一桩快事。马厩里的马有的是,可供挑选的马有40匹左右。他们仔细挑选了一番,接着就成天价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驰骋着。他们还驾着马车出去野餐。凯西密尔看到玛妮雅的纤纤素手勒着缰绳,赶着马车的样子娴熟极了。
凯西密尔碰到过的姑娘真是数不清,可是没有一个人具有像这位素昧平生的女子一样的谈锋和神秘感。秋天,他回到华沙上课时就渴望着圣诞节的到来。
“应该永远是冬天,小姐。”他说。而玛妮雅呢,她就没有想到话中有话,只说了一句:“不,为什么?”逗得他大笑起来:“我们不是常听人说应该崇拜美吗?那么,难道还有什么比一个踝部长得纤巧隽秀、体态轻盈地滑着雪的姑娘更美吗?还要举行各种舞会呢!你的舞跳得这么好,难道你就不喜欢舞会吗?你就不喜欢在冬夜的寒星下面驾着雪橇远游吗?”
是的,玛妮雅如今又喜欢跳舞了,她以前是跳过通宵的,而且一晚上就跳坏一双小靴子呀。但是她现在更喜欢歇夏的时光。
“歇夏的时光?我在这儿的时候吗?”
凯西密尔早已猜到她的答话了,他说他要马上找父亲去。人们通常是不会娶一个家庭教师的,但是玛妮雅可不一样,简直天差地别。他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喜欢她。父亲散步的时候总找她做伴,母亲也把她介绍给她所有的朋友,他的妹妹们敬爱她。他们常邀请她父亲、哥哥、姐姐来家小住。在她生日那天,给她送去一大堆礼物和鲜花。好像他们只等待欢欢喜喜地把她作为新添的媳妇迎进家门。
但是,这一回,凯西密尔错了。当他告诉父母他要娶玛妮雅的时候,他父亲暴跳如雷,母亲也几乎晕过去。他是他们的长子,在他的身上,寄托着他们全部的希望。一个满可以把最富有、最高贵的女子迎回家来当新娘的人,难道就娶一个一文不名的家庭教师吗?
“没有人要娶一个家庭教师!真是至理名言哪!”古老的地球一面绕着太阳旋转,一面这么哼着。寒来暑往,它给我们带来的是玛丽·居里,却不是玛妮雅·凯西密尔。
转眼之间,在这个一向自夸把玛妮雅当做朋友看待的人家里,社会界限树立起来了,无法越过。这个女孩是好家庭出身,有教养,聪明,名誉极好,她的父亲在华沙很受人尊重。然而,这些事实都胜不过无法打倒的7个小小的字:不能娶家庭教师。
凯西密尔受了教训、申斥和挫折,觉得失去了信心。他没有什么个性,怕家里人的责备和愤怒。玛妮雅受到人们的轻视,觉得很痛苦,于是保持一种很僵的冷淡和一种过分的沉默,她打定主意:永远不再想这次恋爱。
但是,恋爱和野心一样,宣布死刑并不会使它消灭。
即使受到这样的屈辱和打击,玛妮雅也不能做出离开Z家的决定,也不能扔下工作跑掉。因为她每月要给姐姐寄20卢布,这差不多是她工资的一半。到什么地方还能找到这种待遇?她只有横下一条心,从此永远不再爱上任何一个男子。她与Z家的人没有直接的解释,没有痛苦的争论,那就吞咽下这些屈辱吧,留在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玛妮雅的生活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她教课,责备不用心的安霁亚,激励那个不爱动脑筋的朱列克,教她的义塾,照常读化学书,自己嘲笑自己,对于自己的这种徒劳感到不满。她下棋,跳舞,做音韵游戏,去旷野散步,努力让自己坚持下去。只有一件事让她稍稍感到兴奋:大路的轮廓本来就不很清楚,叫雪一盖就全看不到了,因此雪橇常常连同坐在橇上的人都给埋在积雪的壕沟里。碰到这种情形,笑声往往又唤起一缕昔日欢乐的友情。
爱情上的打击,求学的无望,生活境况的艰难,一齐压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玛妮雅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的呢?对这一切,她采取极力忘却的态度,在写给家人的信中,她不是请求他们的帮助,也没有向他们诉苦,每一封信都只尽量提出劝告,答应给予帮助。她希望她的亲人们都生活得比她好。
在给父亲的信中她说:“我亲爱的父亲,千万不要因为不能帮助我们而自己愁苦。为了我们,您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有很好的教育,有扎实的教养,还有我们的性格也并不比我们能看到的一般人坏……只要父亲不失掉勇气,我们一定能够摆脱困境。至于我,我将永远感激您为我做的事。唯一使我难过的事,乃是我们不能报答父亲,还不能尽自己所能去爱父亲,尊敬父亲……”
在给哥哥的信中她写道:
我想若能借到几百卢布,你就可以留在华沙,而不必在外省把自己葬送掉。如果我写一些傻话,你可千万不要生气。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是咱们的习惯。
人人都说在小地方工作会妨碍你加深自己的修养,阻碍你做研究工作。你自己看呢?那样你只会把自己埋没在穷乡僻壤,做不出什么事业来。一个医生即使有最好的决心,而没有药房、没有医院、没有书籍,终不免变得鲁钝。亲爱的哥哥,若是你到了这种地步,我一定会很痛苦。因为我现在已经不指望我自己能有一天成为一个人物,我的全部宏愿都转移到布罗妮雅和你身上了。至少你们应该依照你们的天赋去支配你们的生活。毫无疑问,我们家里有天赋,必须使这种天赋由我们中的一个表现出来,不应该让它消失。我对于自己惋惜越深,对于你们希望就越大……
也许你会嘲笑我,或是对这种教训耸肩。我并不习惯用这种调子对你说话或写信。不过我的话都是发自我心灵深处,而且自从你一开始学医我就这样想,想过许久了……
你再想想,若是你留在父亲身边,他会多么高兴啊!你想象一下,如果海拉同M。B结婚,而你又远离华沙,可怜的父亲不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吗?他一定会极度悲哀。若是照我说的办,你们可以住在一起,那就真是十全十美了!不过你同时不要忘了须以节俭精神给我们几个人留一小块地方,以备我们回去!
玛妮雅对被爱人抛弃的海拉深表同情,同时对一般的青年人感到极大的愤慨。她写道:“说实在的,人们还不懂得尊重人。如果他们不想娶一个穷人家的姑娘,他们可以见鬼去。没人要他们这么做,他们为什么要给人添凌辱?为什么要使一个无辜的人不安?”
她写给姐姐布罗妮雅:“我读了奥尔塞什科娃的小说《尼门河两岸》,觉得心里很烦乱。这本书在我的脑际萦绕,我不知道现在应该向什么方向转。我们的一切梦想书里都有,而里面的热烈谈话使我双颊发热,我像3岁孩子一样哭了。为什么,为什么这些梦想竟自行消灭了呢?我的志愿是要为民众工作,和民众一起工作,而我现在仅能教12个乡下孩子读书……唉!天哪,这太难……我觉得我变得很浅薄而且很庸俗。若是忽然有一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例如读一本书使我从这种窒闷的生活中解脱出来,我就极感痛苦。”
这是玛妮雅一生中倒霉的时候,她说,恐怕她要从她学生那儿受到愚蠢的影响,她的远大理想显得荒唐。“如今我唯一的理想”,她写道,“就是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角落,让我可以跟父亲住在一起。只要稍微能够独立一点,只要能有一个家,就是豁出半辈子我也心甘情愿。万一我能离开Z家,这似乎是不大可能的,我真希望在华沙的一所寄宿学校里谋个职务,靠给私人教书挣点外快。我的希望仅此而已。生活不值得这般操心。”但她又时常压抑地感到自己丧失了理想,现在的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耻辱。她写信给她的堂弟说:“我心情不佳,因为每日总与西风为伍,与秋雨和泥浆相伴。没有一点儿结冰的迹象,我的冰鞋凄然挂在衣橱里。也许你不知道,我们这个狭小的天地多么需要严寒,结冰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好处。别以为你的絮语使我厌烦。恰恰相反,听到大地上某些地方有人在动弹,甚至在思索,倒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我对事物的感觉十分强烈,像触了电似的。事后我抖动一下身子,使自己从梦魇中猛醒过来,并且对自己说:‘不要被任何人或任何事情压倒!’但是,有时我会突然感到需要有新的印象,需要改变一下周围的环境,需要活动活动,这种感觉往往强烈极了,我甚至想干点十足的蠢事,以便结束这没完没了的单调日子。幸好我的工作很忙,让这样荒谬的念头来抓住也并非经常的事。”
她的情绪总是在低谷中飘忽不定,在给好朋友卡霁亚的信中她这样说:
……我很愉快,并且时常用欢笑掩饰我的极深的不快乐。这是一件我已学会了的事,我发现若是一个人对于事物的感觉像我这样敏锐,而又不能改变性格中的这种倾向,就至少应该尽力设法掩饰。其实是一点儿效果也没有!我的活泼气质时常使我发脾气,于是我就先说一些懊悔的话,然后,再以更大的热情去后悔不应该那样说。
写到这儿我很辛酸。你刚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星期,而我在这个假期里过的几个星期,是你永远不会知道的。我过了一些很困难的日子,在回忆的时候唯一能安慰我的,乃是不管怎样困难,我还是诚实地应付过来了,而且头昂得很高……
你一定会觉得我变得多愁善感了。不,我决不会隐入这种和我的天性很不相容的恶习,只不过我近来变得很神经过敏。但是过几天我到你那里去时,我一定会像从前一样愉快、一样自在……
玛妮雅当家庭女教师已经3年了,在这段时间里,生活是很单调的,她的生活一直处在可悲的停滞状态,她实在应该换一个环境了。她的父亲拿到养老金后,开始设法找报酬高的职务,想帮助他的女儿们,于是接受了一个既讨厌又麻烦的位置,管理离华沙不远的一个儿童感化院。那里的空气和环境都令人不愉快,什么都不好,只是工资比较高,这样,这个老人可以从工资中提出一部分钱来,供给布罗妮雅求学。布罗妮雅让玛妮雅停止寄钱,并且请她父亲此后由每月寄去的40卢布中留下8卢布,用来一点点地归还她妹妹寄给她的那笔钱。从这时起,玛妮雅的财产才由零开始增加。
姐姐在来信中说,她正在工作,她的考试很成功,而且她正在恋爱,那也是个波兰人,是她的同学,名字叫卡西密尔·德卢斯基,人品很好,他们很相爱。
玛妮雅在这偏远乡村的工作即将结束,她得另找位置,她实在需要改变自己的处境。正巧华沙的大实业家之一F家请她去。她终于可以离开那些甜菜工厂,回到华沙,愉快地呼吸自由的空气了。但她的新雇主正在遥远的比利时度假,她必须去那里与她的新雇主相会。这次旅程中,她换了5次车,吃光了自己带的所有食物,最后终于被她的新东家迎进家门。玛妮雅很喜欢她的新学生们,觉得他们的父母待她也很亲切。他们最后一起返回了华沙。这一时期,玛妮雅过得很愉快,这里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等她去分享的极其富足的世界。学生的母亲贤淑美丽,玛妮雅生平第一次接近魏尔斯服装的华装艳服。柔软的毛皮衣服,灿烂的珠宝首饰等着她去欣赏、摩挲。她看见墙上挂着一些最著名的画家的肖像,这些画中人即将成为她的朋友,他们都从画幅里凝视着她。从旁观中她认识了财富可以给一个骄纵的女子什么样琐碎而可爱的东西,她在金钱所能获得的最美好的东西之间走动着,注视着狂欢宴饮和轻歌曼舞所带来的醉人情景。周围人都很通情达理、和蔼可亲。F太太尤其喜欢她,带她到各处去参加茶会、舞会,在友人面前称她为“优雅的斯可罗多夫斯基小姐”。
突然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一封巴黎来信。写在这四方纸上的笔迹是布罗妮雅的,是在仓促间完成的,她提议请玛妮雅下一年到她的新家庭里去住,信的内容是:“我就要当医生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次考试了。不久我们就结婚,然后在巴黎住上一年,之后我们回波兰。小玛妮雅,你一生中总该有一天做出些成绩来,若是你今年能筹划几百卢布,明年你就可以到巴黎来,住在我们家里,这里有你的住处和食物。你一定要有几百卢布付索尔本的学费。第一年你同我们一起过;到第二年、第三年我们不在这里的时候,父亲一定会帮助你。你必须这样决定,你已经等太久了!我担保两年你就可以成为学士。你应该想一想这件事,攒几个钱,存在安全的地方,也许立刻换成法郎比较好……”
好消息!巴黎……大学……难道这一切都快实现了吗?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玛妮雅知道姐姐跟巴黎一个最聪明、最漂亮、最讨人喜欢的波兰大学生订了婚,他的名字就跟玛妮雅自己恋人的名字一样叫凯西密尔。他被迫逃离波兰,因为有人怀疑他跟一次密谋有牵连。在巴黎,沙皇警察要求派人监视他,同时还要求把有关他的种种活动记载在巴黎宪兵队的册子里。但是,他毕竟是个快活的青年医生,而且快跟布罗妮雅结婚了,因此,布罗妮雅永远不会回华沙照顾父亲了。这副担子得由玛妮雅来挑,海拉不太懂得怎样去照料一个人。按照布罗妮雅的说法,前途是多么美好、光明、理想啊!但是玛妮雅回信说:“我当过傻瓜,我现在是个傻瓜,我将一辈子永远是个傻瓜,或者用更时髦的话来说: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今天我没交好运!我永远也不会交好运!”因此不幸的人们只要想到玛妮雅的遭遇就会振作起来。她继续写道:“我曾梦见巴黎,犹如人们梦见自己得救一样,可是到那儿去的希望早已飞逝。如今机会来了,我却不知该怎么办才是。我不能跟父亲谈这件事,因为我觉得他一心想着我们原定的计划,希望明年能够住在一起,同时我也想让他晚年有点幸福。此外,才能本来是应该加以利用的,我想到自己的才能是怎样受到糟蹋的,我的心都碎了!”正由于感到才能应该加以发挥,玛妮雅才在同一封信中劝布罗妮雅收起自尊心来,拿出全套奉承讨好的本领去恳求一位有钱的朋友帮助约瑟夫,好让他发挥自己的才能。玛妮雅预言说,因此得救的将不仅仅是约瑟夫,而是整个世界,他的技术将为全人类造福。玛妮雅认为,帮助富有才华的人,使他们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为人民服务,这要算人生最崇高的工作了。她的这种想法看来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她在结束这封信时写道:“我的心情十分阴郁、愁惨,我觉得跟你谈这一切,破坏了你的欢乐,这是很不应该的。”
布罗妮雅虽然想竭尽全力帮助玛妮雅,可她也太穷了,没有力量为她的妹妹付旅费,不能强迫她的妹妹上火车。玛妮雅决定先履行F夫人家的聘约,然后在父亲身边生活,可以靠教课来增加她的积蓄,之后就可以动身了。
于是玛妮雅又回到父亲的身边生活了将近一年。呆在自己的家里,玛妮雅感到亲切与温暖。她发现父亲的谈话比在任何人家里所听到的都更有见识。她还继续到那奇异的“流动”秘密团体去谈天、学习。
特别是命运暗中给她作了巧妙的安排。如果在5月里,有人沿着宁静的克拉科夫林荫大道走去,会嗅到长满青草的66号院子里散发出来的紫丁香味,在院子的尽头,傍着丁香花丛,有一座两层小建筑,只开着极小的窗户,这里的名称是“工农业博物馆”,这样虚夸而且含糊的名称,是专门为哄骗俄国当局的一个外表。俄国允行种种博物馆存在。在这个外表死气沉沉的博物馆里活跃的都是有智慧的人,一些有志青年在这里学科学、做实验。玛妮雅的表哥是这儿的馆长,正因为这样,玛妮雅生平第一次进入了一个实验室!
玛丽亚·居里后来写道:
我在这个实验室里工作的时间很有限。我一般只能在晚间吃过晚饭之后或星期日到那里去,而那里就只剩我一个人,我试着做一些物理学和化学书中描写的实验,而结果有时却出乎意料,不时有些没有想到的小小的成功使我感到鼓舞。但是因为缺乏经验,我有时候也不免为意外事故或失败而陷于失望。总而言之,虽然我是付了代价才知道,在这方面求进步既不迅速也不容易,但是我在实验研究方面的嗜好,却是在这些初步尝试中发展起来的。
到夜间很晚的时候,她才遗憾地离开静电计、试管和精密天平。回家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件东西抓住了她,有件东西占满了她的心窝,有件东西在黑暗里跟她说着话,冲击着她的思想,告诉她什么是她应该奋力做的。她的工作找到了她,而且坚决要她去做。她曾经爱上父亲用的旧物理仪器,如今博物馆里的试管和曲颈瓶都是那些旧仪器的朋友和伙伴。玛妮雅发现了她自己,她那美丽的巧手必须永远拿试管和灯,永远拿元素和金属,而她灵活的头脑则从她手头做的实验中得出结论并且展望未来。
在白天,她极力用平静的外表去掩盖内心的激动,掩饰自己发狂般的焦急。她要在这最后几个月的亲密日子中,使她的父亲能够完全快乐。她忙于料理哥哥的婚事,为海拉找工作。也许还有一种比较自私的挂虑阻止她去决定什么时候离开家:她相信自己仍旧爱凯西密尔·Z。而且虽然她觉得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驱向巴黎,可是想到要流落他乡好几年,心中总觉不是滋味。
她父亲的内心深处确实不愿意小玛妮雅,他的宠儿,离开他到大世界里去冒险,他渺茫地希望能有一件事把她留在波兰,例如她与凯西密尔·Z结婚。玛妮雅也在犹豫,或许爱会把她留下来?凯西密尔在假日里与玛妮雅会面了,他们在山野里散步,在几次长谈中,他都谈到自己的困境,并征求她的意见。“要是你看不出有解决我们处境的方法,我也救不了你。”她已觉得厌烦,说出这番破釜沉舟的话来。她是那样的骄傲自尊,毅然地切断了牵制她的脆弱的联系。她计算了一下她过了多少年痛苦日子,心里一直像油煎。中学毕业已有8年,当家庭女教师已有6年。她已经不是一个来日方长的少女,再过几星期,她就24岁了。
她大声疾呼着向布罗妮雅求助:
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吧。请你决定是否真能让我住在你家里,因为我能够来了。我已经能够支付自己的一切费用,如果供给我饮食不至于使你负担过重,就请你写信告诉我,今夏我经受了一些将要影响我一生的残酷折磨,到巴黎去可以使我的精神恢复平衡,这将是一大幸事。但是,从另一方面说,我不愿使你受累。
你既然分娩在即,我在你家里也许有一点用处。无论如何,请你写信告诉我这件事怎么样。假如我可以到巴黎去,请你告诉我,并且告诉我须经过哪些入学考试,以及最迟在哪一天还可以报名。希望动身的念头,使我很不安,在接受你的回信之前,我不能对你说任何其他的事。因此我求你立刻给我写信,我谨向你们两人亲切致意。
你把我安置在任何地方都无不可,我决不妨碍你们。我答应你们我决不制造麻烦,也决不扰乱秩序。我恳求你回复我,不过要很坦白!
布罗妮雅坦率地回答了,假如不是电报费太贵的话,她就发电报去了。而玛妮雅呢,假如不是因为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她早就跳上最早的一次火车。她把她的全部积蓄都放在桌面上,跟父亲一起来数。他尽量添上一些,在他们眼前放着一块块的圆卢布,这笔钱总算勉强成全了她的巴黎之行。
全程都坐三等车厢,玛妮雅是花不起的。在波兰和法国,三等车厢要算最便宜的了,但德国还有四等车厢。四等车厢就像一连串的行李车。但这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火车没有一间间隔开的厢座,而且没有设备,只是四边各有一条长凳,想得周到的人就自己带上小凳子,在中间坐下。玛妮雅将要这样做,她得带上一大堆的行李,免得在法国重新购置。但是大件的东西可以先由行李车运走——她自己的床垫、毯子、被单、餐巾。唯一需要买的就是一个价格低廉的结实木箱。她在箱子上骄傲地标上M·S。她把结实耐穿的衣服、鞋子和两顶帽子放了进去,然后又把车上随身带的包裹打好:火车上三天吃喝的东西、小凳子、书、一条毛毯。
在车站上,她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父亲,对他说了许多温柔怯懦的话,差不多像是谢罪一般。
“我不会离开很久的……两年,至多三年!我的学业一结束,几次考试一考完,立刻就回来,我们再住在一起,而且永远不再分离……是不是呢?”
这位教师搂着女儿,声音嘶哑地说:“是的,我的玛妮雅,快回来,好好用功,祝你好运气!”
这四等火车厢呼啸着,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在黑夜里穿过德国。玛妮雅蜷缩在她的折椅上,用毯子盖着两腿,她的包裹都堆在周围,需不时小心地点一点数目。这时候,她尝到了无上的快乐。她默想过去,默想这次等了许久的美妙旅行。她试着幻想将来,想象自己将回到故乡,在这里成为一个谦虚的教授。
她没有想到,绝对没有想到,她登上这列火车的时候,就是在黑暗与光明之间作了最终的抉择,就是在无变化的渺小岁月与广阔生活之间作了最后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