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画了几幅草虫,白石有些疲劳。他躺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年事渐高了。慢慢地,他感到精力与体力比过去差多了。这十多年来,闭目养神是他最好的一种方法,也是他酝酿、构思新作的准备。
他的花卉,大多是大写意的粗枝大叶。运用笔墨中的浓与淡、干与湿、动与静、工与写、空与实、凝重与明快、沉着与艳丽的浓烈对比,千变万化地表现笔下事物,摆脱了旧时文人玩弄笔墨的画法,使画面热烈、鲜明、和谐。
在粗笔写意中,他十分注意细节。多年来,他对花卉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因而他笔下的形象跃然纸上、出神入化、栩栩如生。
今天他又画了一幅牵牛花的画,是他酝酿了好多天的经意之作。因为再过些日子,就要将这些画送到日本去参展,参加中日联合展览会。
这个由东京府厅工艺馆主办的展览会,是他的忘年朋友陈师曾告诉他的。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师曾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还没落座,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给白石:
“齐先生,这是荒木十亩和度边晨亩的信,你看看。他们要办画展,请我们参加。”师曾说得很急、很兴奋,竟然忘记了白石不懂日文。
白石知道荒木与度边的日本两位著名的画家,他看过他们的画。但是,他不懂日文,笑着把信还给了师曾:
“我看不懂,请你念给我听听,好吗?”
陈师曾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误,笑了起来:
“你看我糊涂了,我念给你听。”说着,他把信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白石倚着窗户,静静地听着。
“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在日本学习时,看过他们一些著名画家的作品。你的画拿去展览,一定会成功。”师曾话里充满了信心。
“参加画展当然好,把中华的艺术传统介绍给世界,我一定努力办好这件事。”
陈师曾兴奋地说:“你一定多画些山水、花鸟,什么都行。”他沉吟了一下,说:“一个月后,我就要东渡日本了。”
所以,这一段时间里,白石潜心作画。他还把过去几十年积存起来的旧画稿翻了出来,细细地挑选了一些他认为十分满意的作品,然后进行再创作。
他决心要把第一流的作品,送到世界上去。这不仅是他个人的事,而且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声誉。所以,对参展作品,他特别慎重,好中挑好,精中选优,他还请师曾来帮助他,对作品仔细品评,提出意见,认真考虑加以修改,一直到他和师曾都认为满意时为止。师曾看到这老画家经过多年变法,画艺达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感到异常的兴奋……
三天后,陈师曾来到白石家取画东渡日本,参加画展去了。
绘画上的互相切磋,互相勉进,使他们的友谊更加深了一步。
陈师曾走的第二天,白石就去了卖画店。十来天没有去了,积攒了不少活。他取回了家,夜以继日地劳作着,没有一点空闲,生活过得十分紧张而有节奏。不知不觉,转眼已是5月了,今年的天气似乎暖和得早,屋子里一片春意融融,外面的柳树也发出了新芽。师曾昨晚托人捎信来,说他已经从日本回来了,今天来这里,请他不要外出。
白石今天起得很早,他洗了脸,作了一幅牡丹图,吃了早点,然后躺在藤椅上,等候师曾的到来。
过了半个时辰,陈师曾果然来了。他着一身西装,神采飞扬。进屋后,他把一袋子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松了松领带,高兴地说:
“画展举办得实在太好了。说是中日画展,简直是中国画展了。”他伸开双手,“你看看,这么多的画,三天里被抢购一空。真后悔,应该多带一些去。”
是的,东京的这次画展的确是成功的,特别是日本同行们看了白石的画,他们耳目一新,为之倾倒。许多美术史家称赞中国的绘画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纪。
“你知道,三天里,我带去的画就被抢购一空了。”陈师曾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似乎要用他自己的言语,再现一幕幕激动人心的场景:“一天晚上,我参加一个酒会返回住所时,已经很晚了,一进门,饭店的招待员指着一位等候着、年纪已50多岁的人对我说,他要找齐白石,要买他的画,并且说,他在这里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我向他表示深深的谢意。他说他看了展览会上齐白石的画,十分欢喜。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画,可惜当时没带钱,他不得不驱车回家取款,返回时,那幅画被人买走了。他看了还有几幅,就找展览会的工作人员,那些人告诉他,那几张画别人已经订购了,他只好打听住址,赶到我这里来了。”
白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但此时,他的心里奔涌着感情的波涛,他高兴,为画展的成功而高兴;他感激,为至朋那种无私、真诚的帮助而深怀感激。
师曾把袋子打开,将一封封的酬金和他带给白石的一些日本礼物,一一放在桌子上。
“你的画价码非常丰厚。主办人很后悔,说本来就应该订得更高一些,不但日本人争先恐后,就是在日本的外国人也赶去了。法国人抢去两幅,准备参加巴黎艺术展览会,不少人买不到你的画,说将来到中国要找齐白石先生。”
这次意外的成功,打破了白石心理上的平衡。他夜不能眠,神思遐想。从一个木匠到走上绘画道路,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艰难坎坷的道路。回想多年自己在画坛上遭遇的种种孤寂、冷落的景况,他是永生难以忘怀的。他好像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浑身有用不完的劲。如今,在艺术的道路上,他开始送走了寒冬,迎来了灿烂的春光。
夜深人静,远处传来阵阵更声,格外清脆,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他披衣起床,提笔激情写下了一首诗:
着点胭脂作杏花,
百金寸纸众争夸,
平生羞杀传名胜,
海国都知老画家。
东京画展的成功,白石的名字在日本同行和众多艺术友人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他的名字不仅震动了日本画坛,还传到欧洲、美洲、大洋洲,许多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国际同行千里迢迢,远涉重洋,来到北京,寻找白石,求他作画。
卖画店的老板,也突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平时不太为人们所注目的白石的画,一时间被一批批黄发、碧眼、白皮肤的外国人抢购一空。于是,他们就把白石的画价提高了几倍、几十倍,但仍然满足不了这些操着不同口音的不同国度的远方来客对白石画的热爱和崇拜。
他们来到画店,指名要他的画。
白石的家,那个曾经冷落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院落,突然热闹了起来。古玩店的老板,也一个个眉开眼笑,亲自上门要白石画画,而且价格日渐上涨。来者都态度谦和,笑容满面,彬彬有礼。
日本画展后,白石的画名大震,生活、作画也更忙碌了起来。虽然年事已高,但为了自己毕生为之呕心沥血的事业,为了养育着自己祖国的荣誉,无论是寒冷的冬天,还是炎热的夏季,他没有一天停止作画。
转眼到了1930年,白石度过了67岁生日。他迁居北京已经10来年了。这10年是他茹苦含辛艰难奋斗的10年,他绘画艺术大放异彩的10年。这10年间,他备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特别是东京画展的成功,更增加了对自己所酷爱事业的追求,和养育自己祖国的热爱。
第二年的秋季,也就是1931年的9月18日,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民族危机到了一个新的关头,市民们民声鼎沸,抗日救国的呼声日渐高涨。
天安门前,各路的游行示威队伍在这里汇集成人的海洋。口号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人们在慷慨激昂,悲愤陈词,控诉日本侵略者的对华战争,痛斥当局退让投降的政策。
60多岁的白石,第一次走入这盛大的群众队伍之中,那一篇篇气壮山河的豪言壮语,倾诉了对祖国、对民族深沉的爱。白石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热泪。
下午3时半,他才回到了家。除了早上的一碗稀饭,他还未吃任何东西。不过,他没有一点倦意,心情异常沉重。他感到自己年事已高,无法效命疆场,但是祖国山河破碎,金瓯残缺,怎能不牵动他的心?
清晨有些凉意,但空气十分清新。他紧了紧衣服,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白石脸色严峻,愁眉紧锁,一言不发。
午饭过后,门人送来了一些信,其中有一封的信封很别致,白石剪开一看,里面装着一张柬,还有信。这是一个名叫三木板一的日本人寄来的。信上说他是研究美术史的,尤其对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十分欣赏,接着把白石恭维了一通,希望白石能到国际饭店面晤。
这样的信,白石的画案上已经放着十几封。不少来京的日本人,还给他寄来这样那样的礼品,有的用盒子装着,有的用布包着,他都没有打开。
九一八事变之前,许多来华的日本人士,特意前来探望他,求他作画,他都一一以礼相待,常常纵笔挥毫,为之作画。但是,如今他感到情况起了根本变化,他怎能为侵略自己国家的日本人作画呢?他的尊严、他的感情不允许他这样做,他耻于做这些有愧于国家和民族的事。
这是1933年的年初,白石度过了71岁的生日。他一边潜心作画,一边又不能不抽出一定的时间与精力,回避一切与日本有关的人和事。同这些在他看来是神秘的日本来客斗争。一方面是为了捍卫他的画格,另一方面则是维护他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尊严与气节。
这些困扰,虽然无端地耗去他不少的精力,但是,他仍倾注全力于他毕生所热爱的艺术。而且,对祖国的热爱、对童年、对故土的怀恋,对和平、自由生活的憧憬,对黑暗势力的抗争,这斑斓的色彩之中,他才看到了春光的明媚,生命的多彩,人生的丰实,才能使他一颗被现实深深刺痛的心得到安宁和慰藉。
10月的北京,天高气爽,万里晴空。黎明时分,白石就已经醒来了,他穿衣起床,毕竟是80多岁的老人了,手脚已经不那么灵便了,穿了好大一会儿穿不上,才发现袖子穿错了。他脱下来重穿,费了好大的劲,才穿好了衣服。早饭后不久,他坐在躺椅上,正在构思作画,只见门被推开了,徐悲鸿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
悲鸿是白石几十年患难与共的朋友。在他一生最为艰难困苦的年代,徐先生向他伸出了友谊之手。他们之间的友情与了解,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在重大的人生转折关头,他们总是互相关怀、互相商量。
徐悲鸿的到来,使白石十分高兴,他站了起来,招呼他坐下。
徐悲鸿关心地询问了老人的生活起居,看了挂在室内的新作,同白石亲切地交谈了起来。
他们谈论了人生、谈论了绘画,最后谈到了政治局势,徐悲鸿高兴地告诉白石:“北平就要解放了。”
白石听了,很是激动,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
1949年1月31日,白石梦寐以求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全市举行了和平解放的盛大游行。欢乐的工人、农民、学生和市民,欢庆人民革命的伟大胜利。
街市上如潮澎湃的号声、锣鼓声,震天动地,一阵阵地传到了白石老人宁静的院落里、画室里。白石按捺不住那颗激动的心,他拄着拐杖,缓步来到了胡同口。几十万人排着整齐的队伍,兴高采烈,走过了一队,又来了一队。马路旁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白石刚度过89岁生日,在将近一个世纪的生命历程中,他经历过辛亥革命、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胜利的欢庆场面,但是都不如今天的场面气势宏大。他真正看到了劳苦大众庆祝自己翻身之日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欢乐之情。
回到画室,他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心境,一连画了几幅画,一点都不觉得疲劳。他笔下那振翅嗡嗡欲飞的蜜蜂,粗犷、浓艳的牡丹、鸡冠花,那似乎随着水的流势在不停地时而蠕动的活灵活现的虾,也像是在笑着、跳着、欢乐着。
他像一棵百年的老树,在和暖的春风里,重新焕发了青春活力。在解放了的今天,他依然用他多彩的笔,歌颂和平的新生,歌颂渴望和平的愿望。虽然年近90的高龄,但他的绘画创作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惊人的创作力。他每天作画不辍,有时一天下来,作画十多幅,毫无倦意。在将近一个世纪的生涯里,他“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创作的题材大部分取自自然景物。通过花鸟、走兽、草虫等的描绘,表现了他对现实社会的爱憎立场与情感,表达了对祖国壮丽山河和故土的眷恋之情。
几十年丹青耕耘的锤炼,他的笔墨技巧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但他并不因此而满足。他从来不画他不熟悉的东西。鸽子是善良、温文尔雅的,人们常用它来象征和平。白石为了画好鸽子,特意让孩子们买了很多鸽子,养在家里。每天,他都要来到院子里,仔细观察鸽子的行走、哺雏、觅食、起飞、落地等的动作和神志。他还亲自数清了鸽子的尾羽是12根。因此,他笔下的鸽子,栩栩如生,异常传神。
白石老人的艺术造诣精深,他的作品无论从部分到整体、从外形到精神,丝毫也不含糊。他的绘画,颜色鲜明,形象生动,笔法能粗能细,山水、花鸟、草虫无所不画,无所不精,他对自己的作品要求非常严格,有一笔败笔或有些不满意,决不保留,这是他对于创作的严肃认真态度。他还熟悉地掌握文人画的笔墨技巧,融入了民间艺术的特点,以现实主义的方法,运用简练的笔墨,巧妙地创造出“形神兼备”的花鸟草虫画。通过这些鸟语、花香和各种昆虫小动物的神情动态给人以美的感受,令人精神振奋,热爱生活。
白石老人的绘画俗称有三绝——虾、蟹、鸡,三绝中又以画虾最神妙。他画的虾是活虾,有生命的虾。经过几十年的工夫,巧妙地用粗、细、浓、淡、软、硬不同的墨笔线,充分利用纸、笔、墨的性能,掌握水墨在宣纸上的自然渗化,表现虾有阴、阳、向、背、重、厚、薄、软、硬的感觉。并且墨色浓淡鲜明,又稍有晕开,永远好像没有干的样子,因此,使虾游泳在白纸上和水里一样,气韵非常生动。
白石老人的绘画不仅有高度的艺术性,同时更重要的使人们感觉有强烈的思想性。他出身于劳动人民的家庭,对祖国、对人民、对和平充满了热爱,对统治者、对敌人、对战争无比的憎恨,爱憎分明,而且一生从不动摇,所以,他的作品充满了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
从绘画中看出老人的造诣高深,心胸广阔,面向生活,描写理想,充满激情,想象丰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不愧为现实主义大师。特别是他96岁时画的深红色牡丹,表现灰暗,用墨巧妙,更觉美艳绝伦。他在创作上,更是胆大心细、苦心钻研。从绘画作品上,他题材广泛,笔墨、构图、色彩等变化万千。他手下的荷花,能有新生的、茂盛的和残枯的分别,就是秋天的残枯的荷花也能分出初秋、中秋和晚秋的不同来。虽然,老人的绘画主要是花鸟虫鱼山水风景画,可是,就是这些具体、朴实、可爱、真美的动人形象,把祖国山河的雄伟气概、花鸟鱼虫的生命力表现了出来,感染人们,激发人们热爱祖国、热爱生活,并且给人们以很深的思想教育。
1955年的春节,白石以他自己特殊旺盛的生命力,迎来了他95岁的生辰。
多年来,除了两次大病外,他没有一天放下手中的彩笔和刻刀,他总是不知疲倦地耕耘。今天,他特意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坐在特别的椅子上,在北国的冬夜,逛了北海,看着结冰的湖面上,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青年男女,轻盈地、欢快地滑着冰,老人心花怒放。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但是,他余兴未尽,毫无倦意,竟然不用人搀扶,从自己的卧床缓步来到画室,端坐在画案前,用手摸了摸儿子为他铺好的宣纸,辨别了纸的正反面,然后用笔蘸着洋红,信笔在纸上挥洒起来。不一会儿,斗大的牡丹花朵艳丽、奇目地呈现在人们眼前,接着他画叶,色墨交辉、随心所欲,一幅多姿多彩的《牡丹图》在他的笔下产生了。白石老人看了看,满意地笑了。
而今,谁能想到,这幅《牡丹图》竟成了白石老人生命历程中创作的最后绝笔画。而那多姿多彩的牡丹,也成为他近一个世纪彩色生命的光辉写照!
1957年9月16日下午6时40分,世界画苑的一枝奇葩凋谢了。丹青大师齐白石结束了他将近一个世纪的多彩的生命历程,安详地躺在北京医院洁白的病榻上。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被褥,一切都是白的。宁静、圣洁、肃穆,像他的一生。
在老人漫长的97年的生命里,在老人的数以万计的大量作品中,始终体现着一颗天真跳跃的童心,蓬蓬勃勃的朝气、乐观主义的精神。从他数十年的艺术创作生活中看,他是属于人民的。他来自劳动人民,和人民血肉相连。正因为他是从人民中来,因而,他吸收了民间艺术的精髓,主张继承和发扬了民族艺术的好传统,主张现实和理想相结合。他忠实于事物的真实,忠实于事物的理想,忠实于事物的细节,忠实于事物的精神。这是他艺术的最高的表现方法。
白石老人是我国全面发展的当代艺术大师,他不仅是杰出的大画家,而且也是具有特殊才华的书法家、金石家和诗人。他把中国民族绘画和民间艺术的优良遗产统一起来,再面向现实大胆创造,形成了新的独特风格,给中国画增添了新的生命力量,在绘画史上开创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他自己希望能活到120岁,能够为人民创造更多更精美的画,然而,他去了,放下了手中的彩笔。
他是经历过数次生死关头、遭逢了大劫大难的人。一生中有过几次危重的大病,他抗住了,顶住了,终于死里逃生,顽强地活了下来,焕发着他异常旺盛的艺术青春,见到了新中国明媚的春天。
他走了,然而他的英名和业绩将永远载入人类的史册。全世界人民永远怀念他——中国人民的儿子、世界闻名的画坛巨匠、一代丹青大师齐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