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天的傍晚,凉风送爽,景色宜人,芭蕉沐浴着落日的余晖,在肥沃的土壤里,伸枝舒叶,生机勃勃。一汪池塘里,荷花宽大的绿叶衬托着一朵朵出水盛开的荷花,白的、浅的,分外妩媚、妖娆。白石信步在这芭蕉、荷塘旁漫步。远处的群山、一塘荷花、几叶芭蕉,轮廓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特别是那红得如血的朵朵鲜花,更给这夜晚增添了无限的情趣。
这诱人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把他的创作激情从心灵的深处召唤了上来,他赶紧跨进屋,沉思良久,提起笔,用淡墨在上方勾勒了几处山峰,接着恣意挥洒了起来,到子夜,一幅《借山吟馆图》便展现在眼前。
自从白石同妻子春君,带着两儿两女,搬到梅公祠一年的时间里,白石主要是读书学诗。这里幽雅的环境,助人诗思。他写了一首诗,专门记述那情景,其中两句是“莲花山下窗前绿,犹有挑灯雨后思”。
这一年中,白石写的诗,竟有几百首之多。
中午时分,白石正在全神贯注地画他的《芭蕉图》这幅画。忽然,大儿子热汗涔涔地送来了一封信。
白石拆开信封一看,原来是朋友夏午诒写的。他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两遍。信上说,他的内人姚无双,从小喜欢画,可是未得名师指点,西安这地方,画师不少,但没有深交,不便聘请,想来想去,还是请白石能北上西安一趟。
夏午诒的信来得很突然,尤其是邀请他去西安一事,大大地出乎于他的意料之外,拨动了他一颗宁静的心。
白石看完了信,沉思了起来。
他已经40多岁了,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应朋友之约去作画、刻印,少则在外住上三四天,长则两三个月,完了事就回家;中间临时有什么急事,随去随回。对于这样的生活,他是舒心的,因为他原先没有什么更高的奢望,淡泊明志,温饱足矣,从来没有想到要发什么大财。
他从小痛恨那些为富不仁的人。靠自己的劳动,能糊住一家大小的嘴,过清贫、安稳的日子就满足了,所以,在他的心目中,从来没有想到要远离家乡,外出长游。夏午诒的信,打破了他心境的长期的平衡。
清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初四的早晨,白石的第三个儿子呱呱坠地了,中午,他又接到了西安来信,是白石的老师郭葆生写的,原来他也在西安。
这是厚厚的一沓信。他轻轻地展开信,一行行熟悉的、秀丽的字,展现在眼前。
……
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
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观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只能常作远游,眼界即广阔,心境亦舒展,捕以颖敏之天资,深邃之学力,其所造就,将无涯矣,较之株守家园,故步自封者,城不可以道里计也。关中夙号天险,山川雄奇,收之笔底,定多杰作。然为画境进益起见,西安之行,殊不可少,尚望早日命驾,毋劳踌躇。
言词之间,情意恳切,剖理明晰,白石看完信,一言不发,暗暗思量,原来这次西安之行,夏午诒是同郭葆生他们商量好的了。
历史上,李白、杜甫不要说,像唐宋八大家,哪个没有在年轻时代远离家门,饱览祖国的壮丽河山,丰富自己的创作源泉?虽然他们是一代文豪,而自己也是湘潭这块土地上闻名遐迩的一个画师啊!他的心有些动了,能有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出去看看,会会友人,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见见各地的风物人情,对于自己的艺术进展,当然会有极大好处的,郭葆生的话,不无道理。
妻子春君已经满月了,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他同春君抱着新生儿子,高高兴兴地去杏子坞看望爸爸、妈妈、弟弟、妹妹,郑重商量一下西安之行。
春君听到朋友要邀请丈夫去西安,远离家乡数千里,心里很是留恋,因为她13岁过门到齐家当童养媳至今日,他们一直恩爱如初。白石耐心地劝说她,给她念朋友的信,渐渐地,她感到画画需要开阔视野,应该支持丈夫的事业,至于家里的事,孩子渐渐大了,而且老人就在身边,总是可以安排妥当的。
到了杏子坞,白石的父亲齐以德夫妇见添了个小孙子,十分高兴,轮流的抱着,看着,逗着,小屋里充满了欢乐。
白石拿出十多两银子,交给妈妈,作为给老人生活上的一点补贴。虽然他们分居而住,但是,经济上没有分开,白石作画的收入相当的一部分交给了妈妈,自己留了一部分,维持一家的生计。他知道父母劳累一辈子,为他的成长倾注了全部心血,今天,他能够独立生活,有了比较多的收入,应该使老人的晚年生活有改善。
白石把郭葆生等朋友邀请他去西安的事,详细告诉了父母,征求他们的意见。
爸爸默默地听着,不断地吸着烟,不说什么,母亲看了春君一眼问:
“你有什么想法?”
“开始我也是十分矛盾,几千里路,孤身一人,无人照料,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么办?”春君回答说:“后来一商量,还是让他去的好。老在家,对他的画没好处,到了大地方,总比咱们湘潭这地方认识的人要多,慢慢的,更多的人知道了他,说不定有大的造就,这样一想,我也通了。”
“西安是六朝古都,听说那地方是不错的。”齐以德终于开口了。“家里你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的,而且孩子也大了。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西安离这里多少路?”
“两千里。”白石回答说。
“两千里。”父亲重复了一句。
“是呀,这一路上长途跋涉,千山万水,病了怎么办?西安那里,有朋友照顾,不过毕竟是客居,总不如家里。”
“这些我已经考虑过了,问题不大。我已经40多岁了,现在身体还好,不出去走走,就没有机会了,至于身体,我会注意的。”白石回答说。
“既然这样,那就去吧。”母亲将孙子交给了春君,“家里的事,就不用挂念了,春君能干,我们也时常去照应。”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远游,所以,整个夏天,直至秋天,他和全家都为这次外出做着各种准备工作。听说西安气候要比这里寒冷,春君特意为他做了棉衣棉裤,两双十分合脚的千叠白底、黑布面鞋。还准备了换洗的单衣、衬衣。总之,一切生活用品,春君都为他做了充分的准备。
离行期渐渐近了,他的心境越来越不平静。在这40年的岁月里,他没有离开这生他、育他的故土一步。没有这么远、这么长时间地离开过父母、妻儿。如今,他要走了,心里未免时时升腾起一股难以言状的依恋、惆怅情感。
已经是深秋的季节,满山遍野的枫叶像一簇簇燃烧着的火焰,给这寂寞的群山增添了无限的生机和风姿。他好像第一次突然发现了家乡是这样的美,家乡父老、兄弟、姐妹是那样可亲、纯真。如今,他要远走了,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对于故土,对于父母、妻儿难免不产生一种难言的深深依恋的心情。
白石经过几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西安。
夏午诒的府弟坐落在城南的一个僻静处。两扇朱红的大门前,一对石狮昂首屹立着。今天,夏家为了欢迎白石的到来,大门从中午开始就敞开着,像要迎接什么尊贵宾客。
夏午诒从清早起,就不断派人到大道上去望。三天前,他接到白石的信,说今天到西安。他找来了白石的至交张仲飓。夏午诒虽然会过白石,不过毕竟不十分了解,仲飓告诉他,白石出身虽然贫寒,但是胡沁园、王湘绮的得意门生,为人耿介傲岸,不事权贵,要他们好好照顾,不可怠慢。
夏午诒听了之后,暗暗钦佩白石的品格和他处世待人的态度,所以,对白石的到来,他亲自作了精心的安排,还约请了郭葆生、张仲飓,还有长沙的徐京立到家里等候。
正午过后,忽然门人急忽忽地跑来报告:“老爷,先生到了,先生到了!”夏午诒一听,急忙向客厅走去,郭葆生、张仲飓等人也跟了出来,只见派去联系的一个家人,挑着行箧,走进了客厅,热涔涔地放下担子说:“客人马上就到,我先走了几步。”
四人一听,马上向门外走去。出门远望,只见西边的路上,风尘仆仆地走过来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衫、千层底鞋的中年人。仲飓一见,小跑步迎了上去,高兴地叫了起来:“白石你到底来了。”夏午诒更是兴高采烈,向白石深深一躬,谦虚地说:“蒙先生不弃,远道而来,实不敢当。”
“你路上怎么走了这样长的时间?”张仲飓问。
“边走边画,走一路,有了兴致,停下来画,很自由。画了不少,时间就长了点。”白石笑笑回答说。
更衣、洗脸之后,大家又在客厅里叙谈。夏午诒引他的如夫人姚无双,款款走来。白石一眼望去,夏夫人年约十八九岁,修长的身材,仪态大方,十分俏丽。
夏午诒领着她走到白石面前介绍说:“这是姚无双,这位就是齐白石先生,是你的老师。”
姚无双满面春风,高兴地看了白石一眼,垂着头,深深地道了个万福:
“谢谢先生远道而来。”白石慌忙离座回礼。
丰盛的晚宴至深夜才尽兴而散,夜色沉沉,什么景物都看不见。家人提着灯在前面引路,大家陪同着白石,到一间夏午诒精心为白石布置的卧室休息。
这样,白石开始了在夏家教画、绘画的生涯。姚无双有一定的绘画基础,但毕竟未经过专门的严格训练,所以,白石从绘画的各个方面进行了比较系统的传授。姚无双十分聪颖、好学,闻一知十,学得十分认真,进步也很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即将年关了。一天早晨,白石推窗一看,到处是银装素裹,远处的群山、田野、房宇,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一片银装的世界。
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着。白石第一次见到雪,他静静地站在屋前的天井里,怀着孩子般的心情注视着纷扬的雪花,不时俯下身子,抓起一团团的雪,捏着、闻着。
“好看吧,一片银装的世界。”夏午诒披着貂皮大衣,站在白石的身边。
“美极了,把世界变了模样。湖南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致的。”白石兴奋地说,头也不回。
“雪景好画吗?”夏午诒问。
“万物都可以入画。”白石侧过脸,看着夏午诒,“关键在于选题的角度,用墨的技巧,说不定用墨画雪,别有一番情趣。走,画一幅小品。”
两人来到画室。白石凝神片刻,挽起了袖子,提起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勾勒了起来。那被雪覆盖着的群山,寒风中脱了叶子的树杈、小桥、茅屋,活灵活现地展现的咫尺之上。雪中还伫立着一个青年女子,身披猩红色的披风,给这洁白的银的世界,增添了浓烈的气氛。
夏午诒全神贯注看他落笔、用墨、上色,暗暗称奇。画完之后,夏午诒亲自将画挂在墙上,又找来了姚无双,细细地欣赏起来。
“先生,这画太好了,我是否可以临一张?”姚无双兴奋地问。
当然可以,不过白纸上画白雪,不是很容易的。白石说:“古时有不少画家不敢画白雪,只好通过人物、鸟兽惧寒的形态来表现冬天,被人讥为‘干冷景’。你敢画,这好。不过,不能用白粉,要以墨色为主,一定要把天空及水烘暗,你试试吧。”
姚无双同夏午诒走后,白石又伏案画了第二幅雪景图,正在他勾勒江边小舟时,午诒同仲飓带着一股寒气,推门进来了。
他们没有惊动他,让他静心作画。他也全身心进入了艺术创作的意境,似乎没有察觉到身边的一切。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白石到西安已经3个月了,夏午诒要进京谋求差事,调往江西,他邀白石和他全家一起赴京。西安这一段,唯一使他留恋的倒不是舒适、安逸的生活,而是西安古都给他留下难以胜数的名胜。这里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一幢幢古式的建筑,一条条整齐的街道,甚至于一山一水一石,都蕴藏着神秘的传说,给人以广阔遐想的境地。他来到这胜远园林之中,好像到了另一个清静、美好的世界,激发了他艺术创作的灵感。
去不去北京呢?白石很矛盾。离家近半年了,他日夜思念着妻儿、父母。前些天刚接到家信,希望他早点南归。不过,去北京的机会是难得的。
他理不出个头绪。不知回去好,还是上北京好。
这时,夏午诒陪着樊樊山前来看他了,樊樊山是南北闻名的大诗人。
白石一见十分高兴,忙着让座:
“我想最近去看你,你这……”
“我应该来看你,不必客气。”樊樊山笑了笑,巡视了一下屋内挂着的画,站了起来,一幅幅仔细地观赏着。有的画他还站在不同距离、不同角度,反复地品鉴着,询问作画的时间、心境。
他不会画,但鉴赏力是很强的。他能凭借作品提供的画面,比较准确地领略作者蕴涵于艺术构思中或隐或现的寄托与情感。
白石的这些画,题材广泛,格调清新、明快,洋溢着对蓬勃生命的礼赞和他对未来的憧憬。明媚的春光,争奇斗艳的花卉,青青的木草,透露着大自然永不衰竭的昂然生命。
回到座位上,樊樊山问白石:
“午诒举家进京,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还未拿定主意,想听听大人的意见。”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意见。”樊樊山品了一口茶,似乎在寻找恰当的词语表达他的想法。
白石静静地坐着。
“我的意见,你还是随午诒他们进京为好。即使不长住,看看京华盛况,了解风俗人情,会会文人画师,对于你的绘画艺术,是大有好处的。”樊樊山关切地说:“你要长住,午诒他们走后,我介绍你到我朋友家住,一面作画,一面好好游玩,开阔视野,北京,毕竟是艺术殿堂,精英荟萃的地方。”
白石会心地点了点头。
夏午诒也高兴地笑了起来。
3月初的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夏午诒一家同白石一道,踏上了进北京的路。
从西安到华阴县的一路上,在山坳、田野,到处盛开着粉红色的桃花,连绵不断,长达数十里。绵延起伏的山峦,蔚蓝的天空,艳丽的桃花,把这山河装点得十分美丽、妖娆。
到华阴县城,太阳已经西沉了,白石顾不得一天的旅程疲劳,也无暇去应酬待客,独自跑去看华山去了。可惜天渐渐地暗下来,没有看清楚。第二天一大早,他拉着午诒,匆匆赶到万岁楼,把华山看个尽够。
华山自古天下雄,真是一点也不假。山势屹立,像刀削一样。晚上,脑际浮现着华山的雄姿,他就着灯光提笔画了一幅《华山图》,并题了一首诗:
仙人见我手曾摇,
怪我尘情尚未消,
马上惯为山写照,
三峰如削笔如刀。
他用焦墨,运用腕力,一笔下来,将那山势画得雄奇挺拔,气宇轩昂,尤其是那侧峰,更具神韵。
在华阴住了两天,继续东行,不久就见到了漳河。漳河的水虽然不大,比起湘江来逊色多了,但在北方这黄土高原地带,也别具神韵。清冽的河水,在阳光下,汩汩地淌着,发出阵阵耀眼的光辉。在西安的日子他看到的多是山和古迹。今天突然见到了漳河,好像见到了故乡的湘江,心里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