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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耕读生涯

阿芝要上学了。

夜,已经很深了,灶屋内那盏油灯依然在跳动着。

齐十爷坐在地中央的一把竹椅上,一手拿着他不离手的烟锅,另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两眼出神地注视着地上的柴灰,柴灰上依稀可以看出字迹。

齐以德坐在一边,他不时地用眼睛去看看身旁的媳妇,嘴唇也在不时地歙动着,似乎话到舌尖,又不得不咽了回去,两只手不停地搓着,显出极度的不安和激动。

阿芝妈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双手下意识地翻卷着自己的衣角,倾听着里屋传来的阿芝酣睡的呼吸声。

整个屋内的气氛十分庄重,每个人的脸上也充满着严肃。好像在决定一件很大的事情,又好像在等待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

是的,齐家在议论阿芝上学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齐十爷所认识的几十个字教完了。阿芝把它们背得滚瓜烂熟。每一个字,阿芝都能很工整地写出来,并且还能讲上几条字义,全家人为此经常兴奋地夜不能眠。

对于阿芝来说,他非常希望爷爷能继续教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求知欲望更加强烈了,求知面也更加广泛了。可是爷爷毕竟所学有限,经常出现“先生”被学生问住的现象。

有一次,齐十爷教阿芝写“天”字,他突然问道:

“爷爷,天为什么是蓝色的?‘蓝’字怎么写?”

“还有,‘狗’字为什么又写成‘犬’字,两个字意一样吗?……”

尽管阿芝得不到爷爷满意的解答,心中感到很失望,但是齐十爷却打心眼里高兴。

今晚,他们已经是几次议论阿芝上学的问题,可是,一接触到具体的学费问题,大家便一筹莫展,愁肠百结。他们为孩子的聪明而万分高兴,又为孩子不能继续学习而深感遗憾。

阿芝妈深深理解老人的心情,宽慰地说:

“我去年推草,推下来的谷子积了有三四斗,都存在隔岭那边的银匠陈师傅家。原来打算再多积攒一些,跟他们换只银钗。银钗戴与不戴都不要紧,把这些谷子取回来,买些纸笔书本,让阿芝上学,明年我父亲要在枫林亭坐馆,就让阿芝跟外公读书吧。我想阿芝早上去,晚上再回来,中午带着饭。由谷子换回来的钱,虽然不算多,但是也够他读一年的书了,让他再多识一些字,将来记记账,写个条,就不会费什么劲了。”

带着这些想法,阿芝妈回娘家去了。

周雨若,年龄在50开外,面色微黄但仍透着白净、清秀,两道剑眉斜插入鬓,一双眼炯炯有神,开合间流露出睿智与耿直。合身的深蓝色长衫把他修长身材的线条勾勒得十分潇洒飘逸,手中一把折扇,看上去,不像是50多岁的人。

书房内,左侧倚墙安放着高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薄厚不一的各种的书。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是石涛的手笔,旁边是一幅朋友送给他的条幅,上书:“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的大字。这一切既体现出主人的身份,也折射出主人的品格。

此时,周雨若倚窗而立,极目南望,忽然心情一振,脱口吟道: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

“爸爸,您又诗兴大发了?”

听到女儿的呼唤,周雨若转过身,脸上现出惊喜:

“怎么,今天有空回来看爸爸?”

“嗯。”女儿答应着,目光转向书案,书案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砚和宣纸。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

阿芝妈看着这些,不禁思绪万千,这里东西的摆放,和自己出嫁前一模一样,在这间屋子里,她度过了自己难以忘怀的时光,这里的一切都会唤起她对往日生活的回忆。

现在,她坐在这里,是对童年美好生活的怀念,还是对几年来风风雨雨艰难岁月的回味,抑或是为了父亲眼角的皱纹,她说不清楚。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父亲似乎没有觉察到女儿内心深处情感的微妙变化。女儿的到来,无疑给他带来了欢乐。他知道她在齐家生活过得很清苦,但却很如意。

“你的公公、婆婆身子骨还硬朗吧?阿芝又长高了吧?”周雨若关切地问道。

“公、婆都很好,他们很惦记您老人家,让我转告您,要多多注意身体,公公还说,有空要陪您喝两盅呢!”

“哈……”老学究高兴得眉飞色舞。

阿芝妈转身提起放在脚边的篮子:

“爸爸,这是公公让我给您捎来的几个鸡蛋和青菜,过几天,公公还要和以德过来给您砍些烧柴。”

“难得亲家公想得如此周全,回去告诉他,我这个书呆子感激不尽。”

“爸爸,阿芝他……”

“阿芝怎么了?”女儿的欲言又止,令周雨若惊诧不已:“有什么事,跟爸爸也要吞吞吐吐吗?”

于是,女儿将去年冬天阿芝如何向爸爸学识字,学生如何把“先生”考住的事情说了一遍。并把下一步的打算告诉了爸爸。

听了女儿的叙述,周雨若笑出了眼泪,他很高兴:

“多认识几个字,对孩子,对家庭都有好处,只是难为了亲家公。”

他顿了一下,望着女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读书、识字很有必要,至于功名、仕途,我看就不要想了。八股取士,杀天下后世,甚于洪水猛兽。所谓时文、经义、表、判、策、论都是一派胡言,有什么用?”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一些读书人用八股敲开了仕途大门,摇身一变,成为朝廷命官,但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地为黎民百姓办事?”

周雨若的脸色此时变得异常的严峻,言语间蕴涵着一股难以压抑的激愤之情。

这是一个满腹经纶却又生不逢时、报国无门的儒生心中的呐喊。这些,阿芝妈不知听过多少次了,但是,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深深地感触到父亲那颗拳拳之心。虽然,她对自己父亲的往事、阅历知道的并不多,但父亲的品格和为人,她是十分清楚的。

周雨若心中感慨无限,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还是接着上面的话说下去:

“孩子多识些字,对修身、养性大有益处。但要明白为什么,切不可有奢望。做人要崇尚自食其力,虽然艰苦劳作,毕竟是自己的汗水,得来心里舒适。”他看了女儿一眼,笑了笑。

“爸爸说的,我都记住了,我们也是这么商量的。”

“那就让阿芝去枫林亭吧!”周雨若高兴了起来,“笔墨纸砚有难处吗?”

“公公都为他准备下了。这孩子挺聪明的,好学、好问……”

没等女儿说完,周雨若挥了一下手,插嘴道:

“好学、好问有什么不好?只怕是‘先生’给问住了吧。孔老夫子说过要不耻下问。学问学问,就是要学习问难嘛!就怕他不懂装懂,不敢问,不爱问。”

说着,周雨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交给女儿:

“你有空,也应该看看。过去爸爸对你也没有尽到责任,没让你多读读书、认认字。”

“爸爸,我会看的……”

整个上午,书房内不时传出父女俩愉快的笑声,时近中午,女儿给爸爸做好了饭菜,心中惦记着阿芝,便与爸爸告别,急匆匆地赶回了家……

衡山——我国著名的五岳之一,又称南岳。衡山逶迤连绵数百里,有72座主峰,从南到北,像苍茫云海之中翻腾着的一条蛟龙。

枫林亭位于白石铺北边山坳上,这里是衡山山脉的一部分。极目远眺,千山万岭,陵谷相间,错落有致。丛林修竹,堆青叠翠,绝壑深涧,苍郁葱蔚,自古以来,几多墨客骚人,拥聚于此,或吟诗诵词,或挥洒丹青,盛赞大自然造物之神工鬼斧。

枫林书馆就坐落在这山明水秀的衡山怀抱之中的王爷庙里。

不大不小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雨水汇积到江里,急急地向远处流去……

清晨,太阳从云堆里露出红红的脸。雨后的晴空,像被水洗过一样,格外的清新、透明。那些躲在枝间叶后的山雀,一群一群地从林中飞了出来,在灿烂的阳光中尽情地抖着被雨水打湿的翅膀,尖叫着钻进那诱人的湛蓝色怀抱中。

一大早,阿芝被树上的鸟鸣叫醒,他翻身跳下床,穿上妈妈刚刚赶制出来的新衣服,一路小跑着来到星斗塘,他是来向水塘告别的。

面对平静的塘水,小阿芝心中默默地念着:“好朋友,再见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塘边有几株水莲摇晃了几下,周围的水面荡起轻轻的涟漪,似乎在向阿芝道珍重,又似乎在倾诉着他们往日的友情。

阿芝在塘前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情也十分复杂。虽然不是背井离乡,却好像觉得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心中不免生出依依不舍之情。自从妈妈从外公那里回来告诉他要上学的消息后,这几天他一直沉浸在欢乐之中,他到底能上学了,能和大户人家的孩子一样坐在学堂里读书了。高兴之余,他心中又有一种不平之感,他不理解,为什么穷孩子不能上学?为什么爷爷放牛的时候,偷听先生教书还要遭到财主的毒打,自己家里虽然也穷,只因为有外公坐馆,自己方有了学习的机会。如果没有外公,自己不也是同那些穷孩子一样吗?

吃完了妈妈专为他做的两个荷包蛋,阿芝由爷爷陪送,踏上了去枫林书馆的路。

村子里,一群群过去的小伙伴,一见阿芝背着书包,都跑过来,他们亲切地同阿芝打招呼,用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他们几天前就听说阿芝要上学,都为阿芝高兴,为阿芝骄傲。

齐十爷满是皱纹的脸是平静的,可是心中却是心潮澎湃。他看着这群天真可爱的孩子久久地目送阿芝远去,心里涌起一阵阵的酸楚。

祖孙二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路上默默无语。深深的车辙沟里,积满了雨水。听到脚步声,不时地便会有青蛙从积水里窜出来,打破了路上的沉寂,也把齐十爷的思绪牵向很远很远的过去……

齐家祖籍江苏,据说是早在明代,祖先们就迁居于此,至今,已经繁衍几代人了。在这个家族中有几个人真正上过学?一个也没有。齐十爷曾梦寐以求地希望自己的后人能有机会迈进学堂,能够识文断字,不要重演齐家祖祖辈辈无钱上学的悲剧,不要重蹈自己偷听、偷看的覆辙。但是,这些都是埋藏在心灵深处的企望。今天,这个企望变成了现实,他确确实实是在送孙子去上学,他怎能不激动?阿芝居然能同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一样跨进了蒙馆的门,他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好像高了几分。

星斗塘距枫林书馆并不算远,转过两个山弯,便是一段平缓的山坡路,通向一片密林,渐渐地,枝叶掩映间,隐约露出一条屋脊,一阵山风吹过,送来了孩子们的戏嬉声。齐十爷拉着阿芝的手,不觉得加快了脚步。

这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台阶,一老一小拾级而上,王爷庙到了。

进了小门,阿芝禁不住东张西望,4尊天神,分列两旁,面目狰狞、凶恶,好像随时都能跳下来一样。阿芝圆圆的小眼睛里现出恐惧,他不敢再看,把脸藏在爷爷的衣襟下,拉着爷爷的小手也下意识地握得紧紧的。

王爷庙的天井还算宽敞,一群孩子正在追逐,打闹,男孩子脑后的辫子一摇一摆的。看到有人来了,大家停止了打闹,疑惑、询问地望着进来的这两个陌生人。

“周先生在哪里?”齐十爷躬下身,向一个辫子梳得光亮的男孩问道。

没等这孩子开口,正面堂上的门吱的一声开了,从里面走一个人来,嘴里高兴地说道:

“在这里,在这里,亲家公来啦。”

齐十爷顺声望去,只见周雨若快步地出了门,沿着台阶,走到了天井里。老哥俩紧紧地握住了双手,脸上现出了久别重逢的亲热。

周雨若抬手拍了拍齐十爷的肩膀:

“亲家公,身体还这么结实。”

“不行了,老喽!”齐十爷高兴之中夹着感激之情。

“真过意不去,劳你操心了。”他转身拉了一下阿芝的衣袖:“还不快给外公行礼?”

阿芝大大方方地走到周雨若面前,深深地向外公鞠了躬,轻轻地叫了声外公。这是临行时妈妈教他的。

“哟,以后在蒙馆里得称先生,回家再叫外公。”齐十爷纠正着。

周雨若高兴地笑了起来,他慈祥地抚摩着阿芝的头:

“这孩子聪明,能看得出来。亲家公请到屋里坐吧。”三个人说着进了屋。

王爷庙始建于宋代。几百年来多经修葺,规模逐渐扩大,香火日盛。到了清初,因世道转换,王爷庙由盛转衰,香火也日渐冷落。

天井的左边,一棵百年古柏,枝干苍劲,青翠茂盛的叶子,隔断一片青天;右边是一丛修竹,竹叶有的似剪刀,有的像春燕,在风中翻飞。鹅卵石铺成的通道从山门直到正殿的台阶下。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

庭院的东西两厢,过去是僧人的住所,因为没有善男信女的光顾,也无佛事可做,现在他们都搬到后院去了,这里便成了课堂。

供着菩萨塑像的正殿的大门总是关闭着,因房子年久失修,四周的围墙东倒西歪,正殿东侧的一间屋子,情况稍好一些,这里是周雨若临时的住所。

室内简朴,整洁。靠正墙的一张八仙桌上,供着孔圣人的牌位,前面有一个香炉。房子的左边摆着一张床,床上边挂着陈旧但洗得很干净的蚊帐。临窗一张硬木桌上摆满了书和笔砚。门边,两把藤椅,中间一张茶几,茶几上方挂着一幅条幅,装裱得十分精致,上面写着:“一代师表”。这是周雨若的学生送给他的。

阿芝在外公的指点下,燃一炷香,端端正正地插在香炉里。接着,在孔圣人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又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外公,明天的启蒙老师行了参拜大礼。

周雨若面带喜悦地扶起阿芝。古往今来,在各个行当里都有学生拜先生,师傅收徒弟的事情,而且无论是先生、师傅,还是学生、徒弟,都把“参师”这种仪式看得十分神圣,因为经过了这种仪式,确立了“名分”,双方要在一起朝夕相处几年,几十年,感情也日渐深厚,所谓有“一入墙门,终生弟子”。此外,收学生,纳徒弟使自己的所学有了继承和延续,这是每一位为师者平生最大的幸事。

周雨若的喜悦不止于此,因为阿芝不仅仅是自己的学生,还是自己的外孙。是自己骨肉的一脉。

他转过脸,对齐十爷说:

“拜过圣人,也拜了先生,他就是蒙馆的学生了。我会尽我的所学教他,亲家公放心好了”。说着,从桌上取过他早已准备好了的一本《四言杂字》,递给阿芝:“这是乡村一般人家学记账时必读的书,你拿去吧。”

周雨若为阿芝安排了座位,他要上课了。齐十爷站了起来,高兴地同他告别。临行,他轻轻地对阿芝说:

“傍晚,爷爷来接你。好好读书,要听外公的话,要守规矩。”

光阴似箭,转眼阿芝来枫林书馆半个月了。他适应了这里的学习与生活。

外公交给他的《四言杂字》很快学完了。并且能熟练地背诵下来。接着他又读了《三字经》、《百家姓》。他反应之快,记忆力之强,大大超出了周雨若的意料。

阿芝对外公的教法十分满意。他不但教识字,教写字,而且能更详细地解释字义和每句话的内容。这是爷爷所不能办到的。

中国古代的盘古、尧帝,爷爷曾给他讲过,但是,外公讲得更深入,更生动,以至于好多年后,阿芝仍记忆犹新。

对于外公,他最初是畏惧,后来是敬重,到现在是敬爱了。他觉得外公嘴里的故事是那样的多,讲也讲不完,并且讲得十分动听。他决心做一个像外公那样的人,读很多很多的书,知道很多很多的事。长大了,也把自己知道的教给弟弟、妹妹们,让他们也像自己这样知道很多事情。

带着这个纯朴、强烈的愿望,阿芝认真地去学习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但学会了一般需要一年方能学完的课程,而且他目前的所学,已超过了一年以前入馆学生的水平。

周雨若看到了阿芝的聪明,对他来说,自己的学生,自己的外孙,能有这样的天分,这样地好学,心中的欣慰是难以言表的。

这天傍晚,齐十爷照例来接阿芝回家,周雨若把他和阿芝让到了自己的卧室,刚刚落座,他便迫不及待地说:

“亲家公,阿芝到我这读书已有4个月了,这孩子太聪明了,是块好料,他学什么,会什么,并且学得很快,学习成绩全蒙馆数第一。”周雨若同齐十爷面对面坐下,“这些年,我走了好几个地方,也教了好多年蒙馆,像这样出类拔萃的学生,实不多见。再想想办法,让他继续学下去。老话说得好‘自古贫寒出俊才’,一定要让阿芝出人头地。”

齐十爷望着周雨若眉飞色舞的样子,也不禁心中暗自高兴,阿芝的聪明,他是知道的,但是,阿芝的好学是他始料不及的。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芝:

“这全是亲家教得好。这孩子一回到家,手不离书,不停地写啊,背啊,不用我们去操心。”

一抹夕阳,透过开着的门,洒进屋来,洒在两位老人的身上和两张激动的脸上,他们在说着、想着。他们说的是阿芝的敏而好学,想的是阿芝的美好明天。直到大地上笼罩起茫茫的暮色,村庄里炊烟袅袅的时候,齐十爷才意兴未尽地带着孙子离开了王爷庙。

针对阿芝的领悟能力和进展速度,周雨若为他制订了一个学习计划,安排他提前学习《千家诗》。

凭着自己的感觉,阿芝对《千家诗》一读就能朗朗上口,十分动听。对于诗,阿芝似乎情有独钟,每首诗,他都要反复地读,读一遍对诗中的意境就会增加一些认识,越读觉得越有兴味。有几首他最喜欢的诗,不仅能背下来,而且对诗意的理解也很深刻。他还模仿着古诗的格式,尝试着自己写了几首,尽管诗写得不尽如人意,但是,其中却体现了阿芝对艰苦生活的感受,对大自然的热爱。

背书、描红练字是蒙馆学生要学习的主要课程,为了保证阿芝能正常地学习,齐十爷求得好多熟人、朋友的帮助,搞到一方做工粗糙的砚台和一小截墨,又买了一支新毛笔交给了阿芝,阿芝高兴得像过年一样,把这些学习用具小心翼翼地放在书包里带到蒙馆。

阿芝对描绘很喜欢,也觉得十分新鲜、有趣。他很早就喜欢画画。可那都是在地上、柴灰上用树枝画的。现在,他就要用笔在纸上画了,每次他完成描红训练以后,都要画一两张画,他深深地感到用树枝在地上画的和用笔墨在纸上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感觉,在纸上画画更能体现出自己的心灵。

每天做完了功课,同学们都在天井里一边玩耍,一边等待着大人来接。而阿芝则躲在一旁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画,琢磨着下一张画的内容。他画画,先是画人。他对着前面座位上的同学,看一看,描一描。先画出圆圆的头,然后画耳朵、鼻子、眼睛、嘴,再慢慢地加上衣服和手脚。谁也看不清他画的是哪些同学,但是都能看出他画的是人。

就这样,阿芝一天一天地画下去,而且越画笔法也就越熟练,画面上的人物也愈加生动。与此同时,他的表现范围也渐渐地扩大了。自己过去喜欢的青蛙、蜻蜓、蝴蝶、水里的游鱼,以及每天上学路上都能看得见的野花都出现在他的笔下、纸上。

这天晚上,全家人吃过了饭,妈妈把碗筷收拾下去,让出了桌子。爷爷把油灯拿过来,拨了拨了灯芯,灯光顿时亮了许多,他把油灯推到阿芝的面前。几个月来,这是齐家不成文的规矩。只有阿芝温习功课的时候,齐十爷方把油灯拨亮。这件事小得不能再小,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但是,在这个处处节俭的家庭中,体现出多么深沉的爱和支持,折射出老一辈农民殷切的望子成龙之心。

阿芝在灯下把今天学过的字写了一遍,又背诵了几首诗,便又开始画他心中的故事了。他一边画,一边想,精力很集中,齐十爷在一旁吧嗒着旱烟,满目慈爱地看着孙子的一举一动。

过了好一会儿,阿芝放下笔,站了起来,长出了一口气,把画举到爷爷面前:

“爷爷,您看我画得好不好?”

“噢,我看看画得什么。”齐十爷说着把画拿过来。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座大房子,房前还有门楼,四周是围墙,围墙内还画着几个小人儿,墙外,还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圈内有几条鱼,还有一只青蛙……

“阿芝,告诉爷爷,你画得是什么意思啊?”齐十爷眯起眼睛边看边问道。

阿芝妈拿着湿毛巾走过来:“来,擦擦脸。”她把毛巾递给阿芝,也凑过来看画。

阿芝擦了几下脸,说道:

“我画的是咱们的家”。他得意地指着画:“这是咱们的新家,这是爷爷在抽烟,这个是奶奶,这两个人是爸爸、妈妈,这个写字是我自己……”

“咱们家的房子哪有这样大?”阿芝妈问道。

“妈妈,我要像外公那样,识好多字,知道很多故事,长大了,我去挣钱,买一座大大的房子,让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住进去,好不好?”

“哈……”听了阿芝的话,全家人都开心地笑了。

南方的夏天,白天很长,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蒙馆就放学了。路远的孩子由大人们三三两两地接走了。

原来,阿芝由爷爷天天接,天天送。时间长了,他对道路熟悉了,就不再要爷爷来接送了。

今天放了学,阿芝约了几个不用大人接送的同学去水塘抓青蛙。在水塘的西头有一个大户人家,也是阿芝的同学家,几个小伙伴路过同学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雷公神像。雷公那红红脸,金黄的铠甲在黑色大门的衬托下,色彩显得格外鲜艳。

阿芝被深深地吸引了。上学前,他虽然在其他地方曾经见过雷公像。但是,那些都没有这张画得好,也没有这样清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几乎忘了一切。雷公那狰狞的面孔,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差不多要占去面部的三分之一。那咧着的大嘴,露出几颗大牙齿;嘴边的胡须向四周翘起;赤着脚,双手捏着铜钹,威风得很。

雷神爷爷,阿芝听到这个名字比见到这神像要早得多。

阿芝朦朦胧胧地记得,两年前的一个夏天,天气沉闷,燥热,一丝风也没有,傍晚时分,天际之间突然乌云密布,不一会儿,狂风骤起,倾盆大雨也接踵而至。

猛地,一道耀眼的银色闪电,刺破灰暗的天空,像要把天劈开似的,紧接着便是一阵震撼大地、令人心惊胆战的雷声由远处滚滚而来。这时,奶奶便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阿芝惊恐地问奶奶:

“奶奶,这是什么声音?我好怕,好怕呀!”

“乖乖,不要怕,这是打雷,是雷公在发怒呢。”奶奶安慰着他。

“雷公是什么?”阿芝望着外面的闪电,不解地问。

“雷公是天上的神,手里拿着锤和斧头,专门打那些人间的坏人。”奶奶接着说:“你别看他长得不好看,心地可好,他专门惩治那欺侮穷人的财主们。”

“您见过?”阿芝疑惑地看着奶奶。

“见过。”

“在哪里?能带我看看吗?”阿芝天真地问。

“行。你看见过东头王家门上贴的那幅画吗?”

“东头?噢,见过,见过。不过看不清楚了。那就是雷公爷爷?”

“是的。谁家生孩子,总是在门上贴着他的像,可以驱邪,保平安。”奶奶说到此,一脸的虔诚。

从那时开始,阿芝就对雷公爷爷产生了一种敬畏的、神秘的感情。王家门上贴的那张雷公像,他曾多次跑去看过。遗憾的是,那张雷公像留给阿芝的记忆总是那样的模糊。

现在,阿芝看到了崭新的雷公神像,他顾不上去水塘了,也早把把抓青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他仰着头,仔细地看着,好像要把它刻在自己的脑海里。

“我们照着画几张,带回家去慢慢看好不好?”阿芝回头问身边一个叫娟生的小男孩。

“好是好,不过……”那个叫娟生的男孩抬头看了看天,说道:“不过今天我们什么都没带,天也快要黑了,明天再画不好吗?”

“那也行!”阿芝表示同意。

第二天在课堂上,阿芝有些不安,他强克制住自己的激动心情,设想着自己画出来的雷公形象。

放了学,他带好纸笔,同几个同学急急忙忙地跑到了雷公爷爷的像前。

由于路走得过急,两鬓的汗珠顺着脸颊、脖子,不住地往下淌。这些,阿芝似乎都没有觉察,他气喘吁吁地席地而坐,取出纸笔,把纸铺在地上,对着门上的雷公像,专心地一笔一笔地画了起来。

几个同学弯着腰,围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阿芝画画。

过了好大一阵,雷公像画完了,阿芝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土,仔细地看着自己画的雷公神像。看着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哪里是什么雷神爷爷,黑糊糊一团,简直说不出是个什么名堂。

阿芝感到沮丧,他很不满意自己的画。同学们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阿芝低头思索了一会,又抬头看了半天,忽然对娟生说:

“咱们去找个凳子来,我站上去画。”

娟生点着头走了,很快他搬来了凳子,阿芝站上去,接过娟生递上来的纸,紧紧地敷在雷公神像上面,然后,用笔轻轻地勾了起来。

站在凳子上画画,心情有些紧张,也比较吃力,阿芝不禁出了一身汗。这次的雷公神像画得还是比较成功的,神像的轮廓勾得也十分准确。阿芝快乐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同学们都高兴地跳着,叫着。

这天夜里,阿芝做了一个很甜,很甜的梦:他在描红纸上画出了很多的画,上面有雷公爷爷,有孔圣人,还有王爷庙里的4尊神像,还有一些牛、马,另外,还有各种颜色的野花……他把这些画贴满了爷爷睡觉的那间屋子,仔细地看着,看着,忽然画上了雷公爷爷走了下来,向他招手,阿芝高兴得笑出声来……

“阿芝,醒醒。”齐十爷被孙子的笑声惊醒,他轻轻地推了推阿芝。

阿芝睁着惺忪的眼睛,回忆着刚才的梦,回忆着向他招手的雷公爷爷。

阿芝昨天傍晚成功地勾画了一幅雷公神像的消息,一大早就在蒙馆里传开了。阿芝今天来得比较晚。他一迈进庭院,同学们一下把他团团地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

“阿芝,带来了吗?昨天画的雷公像?”

“让我们看看好吗?”

“阿芝,你真行!”

阿芝面对同学们的询问,不慌不忙地从一本书里取出了昨天画的那幅雷公神像。同学们争相传看,啧啧称赞。

“阿芝,能给我画一张吗?”

“可以。”阿芝爽快地答道。

“给我画一张。”

“给我画一张。”

阿芝高兴地涨红了脸:

“好,好,每人送一张,不过,得先给娟生画,他昨天帮了我很大的忙。”

这次画画的成功给伙伴们带来的欢乐,是阿芝始料不及的。至于它怎样启迪了一位天才艺术家的心扉,促使他以后走上绘画道路,成为现代中国画苑的一代宗师,也同样为他的父辈所始料不及。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做完了功课后,阿芝便悄悄地用自己的描绘纸,一张又一张地为同学们画雷公像。这样一次又一次不断地画,他对雷公像已经很熟悉了,最后的几张,他已经可以离开原稿,灵活自如地画出来。

“阿芝,我不想要雷公像,能不能给我画一张别的呢?”一个同学问。

阿芝思索了一下,点点头:

“好吧!”他答应得很爽快,自己也很想换换口味。

过了几天了,阿芝还是没有想好要画什么,他觉得应该画过去没有画过的。

这天,在上学的路上,阿芝自顾走路,想着自己的心事。

“阿芝,阿芝。”听到身后有人叫,阿芝回头一看,原来是杂货铺的掌柜焦老头,正在向他摆手。

阿芝走了过去,焦老头咧开大嘴,露出几颗稀落的大黄牙,眯着眼睛问道:

“阿芝,听说你书念得不错,在学堂里是第一名。”他伸出了大拇指。

“你听谁说的?”阿芝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村里人谁不知道?都夸你呢!”焦老头兴致很高:“好好学,将来考中了状元,做大官,要什么有什么,多神气啊!”

阿芝的脸更红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开了,跑着,跑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放慢了脚步。阿芝忽然觉得焦老头的形象很有趣,那瘦长的刀条脸,像剑一样的眉毛,又黑又密,大大的蒜头鼻子凸凹不平,两片厚厚的嘴唇总是咧着,四周稀稀疏疏地长着一些胡须。

自从阿芝学会了走路,爷爷每次去杂货铺,都要带着他去,焦老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焦老头的神态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对,就画焦老头。”阿芝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边走,边回忆着焦老头的相貌特征。突然又想了什么。噢,对了,还没有看清他的耳朵。于是,阿芝又悄悄回到杂货铺,站在一旁把焦老头重新打量了一遍。焦掌柜正在同顾客讲话,没有发现旁边的阿芝。

第二天课间休息,那个要画的同学把阿芝叫到旁边,问道:

“阿芝,我的画画完没有?”

阿芝悄声地对他说:“别着急,我已经想好了,不过,画什么现在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肯定会满意的。”

这天晚上,阿芝复习完功课,便开始凭记忆去描绘焦老头。

在阿芝说来,把脑子里的东西,变成纸上的形象,这是第一次,刚一动笔,他就感觉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并没有因困难而退缩。虽然,他不知道何为“成竹在胸”,也不知道什么是“意在笔先”,但是,他却是在这样地实践了。

如果说,任何胚胎都孕育着复杂的有机体的一切因素,那么,阿芝最初的这种原始的、近乎游戏的艺术创作,却触及到了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特点。这些,是他在当时所不可能意识到,也不可能理解的。他不知道,在他之前,吴道子、顾闳中就已经根据对于形象的记忆创造了许多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珍品。唐玄宗渴望一睹嘉陵山水,但苦于无缘,便叫吴道子去写生,吴道子遍览了嘉陵景色之后,空手而返,唐玄宗不解其意,吴道子说:“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后来在大同殿,他仅用了短短的一天时间,便画出了三百里壮丽的嘉陵风光。至于顾闳中,受后主李煜的派遣,偷偷地观察了韩熙载和他的宾客们夜宴的情形,回来后,根据自己对当时场面的记忆,创作了千古不朽之作《韩熙载夜宴图》。

现在,阿芝按照他的记忆和理解,很细心地去描绘。每画一笔,他都要先仔细地想了又想,然后才落笔。

焦老头的形象终于出现在纸上了,不但形似,而且还有几分神似,这使得阿芝感到十分的兴奋。

他想给同学们一个惊喜,也想检验一下同学们的眼力,更重要的是想请大家检验一下他的水平。下课后,他悄悄地把一些同学叫到山门外的一棵柏树下,神秘地拿出了昨天晚上画的画,问大家:

“你们看,这画上的人是谁?”他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大家。

同学们仔细地看了看,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焦老头,是杂货铺的焦老头。”

阿芝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

“对,就是他,焦老头。像不像?”

“像,像,太像了。阿芝,你是怎么画出来的?”同学们叽叽喳喳地问着。

“像不像”是孩子们对一张画好坏的最高评判标准。因为在他们那样的年龄,还有什么比说“画得太像了”更高的赞誉呢?

阿芝再次获得了成功。这次成功更加唤起了他对画画浓厚的激情与兴趣。而且,有越来越多的同学求他画画,使他应接不暇,这也间接地成了他画画的推动力,也促使他不断地画。每天,他除了习字背书外,其余的全部时间都被画画占去了。

通过画画,阿芝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样的令人陶醉,好多过去自己从不在意的东西,今天看来是那样的美好,他很珍视这些,对身边所能见到的一切,他都细心地去观察,认真地去画。

尽管生活很艰苦,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但是,阿芝的心里却是一片春光,充满了幸福。因为,他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创造着欢乐的生活。在自己的画面当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创造力。

阿芝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画,像着了迷一样,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分散他对于绘画的热烈追求。一天不拿笔画点什么,心里就会觉得不安。

这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放学后,阿芝同往常一样,一边走,一边留神看着路两旁的景色,快要进村了,突然,他看到一条小溪边的草丛里白影一闪。禁不住心中的好奇,阿芝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啊?是白鹭,是一只可爱的白鹭来到了这个碧绿的草丛中。

在耀眼的阳光下,美丽的白鹭正在水边漫步,那长长的颈项,那雪白雪白的羽毛,那高雅脱俗的神态,看得阿芝张大了嘴。他掩在一棵大树干后,静静地看着这只“小天使”,在蓝蓝的天空下,在葱郁、翠绿的树丛中,看到白鹭轻盈、舒展自如的脚步,阿芝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圣洁的、幽静的世界里,多么美好的自然风光啊!

阿芝决心把这诗一般的境界留在纸上,留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

他拿出了笔,认真地看着,画着。“小天使”那迷人的风姿渐渐地在纸上完整起来。

同窗好友是阿芝第一批最忠诚的读者和观众。当他们看到阿芝画的白鹭时,个个都高兴得跳了起来。他们一边拍手,一边喊着“真像,真像。”

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阿芝的画,给这群纯真的,智慧之花初开的孩子们带来了福音,为蒙馆里平淡、刻板、枯燥、乏味的苦读生活平添了几分乐趣和活力。

阿芝就这样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幸福之中,不知不觉,他的画面上开始有了秋天的落叶。寒露过后,天气渐渐有了凉意。

最近一段时间,齐十爷咳嗽得非常厉害,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阿芝妈卖掉了几十个鸡蛋,请医生给公公把了脉,开了药方。这天,齐十爷要到镇上去抓药,临上路的时候,阿芝附着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齐十爷高兴地点着头。

傍晚时分,齐十爷从镇上回来了,他给阿芝买了一些描红本和笔墨,可是,药却没有抓来,因为剩下的钱不够了,全家人为此都很难过。这一夜,爷爷咳嗽得更加厉害。阿芝知道爷爷是为了自己的学习,连药都吃不上了,不觉眼泪潸潸地淌了下来。睡觉的时候,他用被捂着头,哭得很伤心……

一夜之间,阿芝变了,他似乎长大了许多,也懂得了好多好多事。他不再用描红纸画了,而是尽量地利用废纸,别的同学因为没有写好字,而将整张纸撕掉,扔了。阿芝便悄悄地捡起来,继续用,他想通过自己的节俭,来减轻家里的负担,能使自己多读几年书。然而,一个残酷的现实还是摆在了他的面前。

秋风带着寒意,阵阵地掠过。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枯了,落了,绝望地洒满了山坳,田野。

地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了。路边、田埂上的几株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蒙馆里的学生早已散尽了。周雨若在屋内烦躁地来回踱着,不时地长叹一声。齐十爷闷坐在椅子上,浓浓的烟一口一口从他的嘴里喷出,阿芝站在一旁,两眼茫然地望着两位老人。他预感到要有什么大事临头。

“年景不好,阿芝他爸租了几亩田,连种子都收不回来。阿芝弟弟刚刚出生两个月,家里好几次揭不开锅了。”齐十爷沉声地说着,他擦了擦眼角:“这孩子实在是可惜,家里商量了好几次,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周雨若愁容满面,默默地听着。

“你们的困难,我知道,恨只恨我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啊!”周雨若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天分又高,只可惜出生在我们这样的穷人家里,误了他的前程。”

齐十爷无奈地低下了头,周雨若忍不住把脸转向窗外,屋内又陷入沉寂,苦闷之中。

“罢,罢,罢,还是糊口要紧,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就是例子。”周雨若惨然一笑,“将来有可能,让孩子学点手艺,养活自己这是第一要紧的啊!”

阿芝失学了。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他一生中的蒙馆生涯。

晚饭后,妈妈把他叫到屋里,把这不得已的决定告诉了他。阿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爷爷左劝右劝,他方上床,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地饮泣着。

夜里,他难以入睡,在黑暗中,瞪眼看着棚顶,心中痛苦地翻腾着。

他想起了昨天的一切。那热闹、有趣的蒙馆生活;外公读《千家诗》到兴奋得意之处时的神态;自己站在凳子上大汗淋漓地描门上的雷公神像时的难忘情景;王爷庙后松树丛中的快乐小天地;小溪边的白鹭……这一切一切,展现在他的眼前。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留给他的只是苦涩的回忆。

寒冷的夜空,几颗星星在眨着眼睛,细细的下弦月,挂在树梢上,淡淡的清辉,透过窗上的小孔,碎碎地倾泻到屋里,洒在床上,洒在阿芝无眠的脸上,他看着,想着。他知道那过去的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当明天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将会把它们永远、永远地深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

阿芝不怪家里,他体谅爸爸、妈妈的处境。何况,现在自己又有了弟弟。粮食今年歉收,爸爸和年老体衰的爷爷不得不到外面去打短工,妈妈既要照顾弟弟,又要操持家务,累得喘不过气,直不起腰。奶奶又是多病缠身,他感到自己应该干些话,分担家里的负担和忧愁。想到这里,阿芝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他转过身,原来身边的爷爷也没有睡,阿芝将头枕在爷爷的胸前,无言地安慰着爷爷。

第二天,阿芝起得格外早,虽然眼睛有些红肿,但是,他还像平时一样脸上挂着微笑,尽管此时他的内心痛苦极了。他不想给大人们原本已经很沉重的心上再加一块石头。

他在妈妈的耳边,悄声地说:

“妈妈,我都知道了,您不要难过,我不上学了,以后就帮家里干活。”

阿芝妈一把搂过儿子,忍不住呜咽起来:

“好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阿芝本来是强忍着心中的痛苦,是妈妈这样伤心,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齐老太太端出了冒着热气的早饭,见此情景,鼻子一酸。她撩起围裙,擦去眼中的泪花,她从儿媳妇怀中拉过孙子:

“快趁热吃饭吧,唉!你就是这个命,生在这个穷家里,委屈你了。”一边说着,一边替阿芝擦着眼泪。

从齐家到王爷庙只有3里路,今天走起来好像特别远。春天上学时,路边青青的柳枝,遍地盛开着艳丽的野花,现在都枯黄凋落了,西风一吹,纷纷扬扬的。庙内的芍药花,只剩下摇曳着的躯干,枝叶被剥落得干干净净。

阿芝同爷爷今天是来蒙馆里向先生——他敬重的外公告别的。

一进山门,同学们突然看见阿芝来了,都远远地迎了上来,依依不舍地注视着他。阿芝向他们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周雨若把祖孙二人让到屋里,他微笑地注视着阿芝,想尽量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他担心这件事会给阿芝带来更大的压力,便宽慰地说:

“这世道,多读书,有什么用?升官发财不是我辈的去所,至多是我现在的出路。”他摇着头,苦笑着。

“阿芝很懂事,妈妈同他一说,他就同意了。”齐十爷说:

“这很好,人穷志不短,人生在世要有骨气,有志向。不在学堂,靠着自学而成就一番事业的,历史上大有人在。”周雨苦侃侃而谈。

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发黄的线装书,递给阿芝:

“这是一部《论语》。古人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说来有些夸张;但是,书中许多精辟的见解是十分宝贵的。本来过一段时间就要学习这部书了,你不能再来了,就先拿回去慢慢地读吧。”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有不明白、不理解的地方,随时可以到蒙馆来找我。”

齐十爷和阿芝辞别了周雨若,走出了蒙馆。周雨若站在山门外,百感交集,久久地目送着走下山坡的阿芝。一阵阵冷风吹过,掀动着他的长衫,扬起许多尘土,淹没了远处齐十爷和阿芝的身影。

阿芝一生中唯一的、极短暂而又难以忘怀的读书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他是一个自尊心、自信心都很强的孩子。在短短的时间里,他能很快地从痛苦与迷茫之中摆脱出来,恢复了心理上的平衡。

他开始承担家中力所能及的劳动。打柴、放牛、照看弟弟,样样都能干。大人们很快地发现,这孩子做起事来,专心致志,做一件,就做好它,做完它,善始善终。

阿芝认为外公讲得很有道理。读书学知识不应仅仅局限在蒙馆里,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学习,也应该学习。自己画画,有谁教过吗?没有。不都是自己挤时间学的吗?

秋天,地里的农活不多,阿芝同爷爷小时候一样,为别人放牛。

每天,他都去村边山上去放牛。牛慢慢地踱着,啃着秋草,他就躲在向阳的草丛里,晒着秋天的阳光,拿出外公给他的《论语》细细地读起来。

靠着过去几个月读《千家诗》、《百家姓》的基础,加上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阿芝居然能理解文中内容的十之七八。不过,有许多典故,还是很难理解的。他就画上记号,积累起来,等以后再去向外公请教。

阿芝离开蒙馆一个多月了。这天,周雨若早早地放了学生。他看完了学生的作业,信步跨出山门,倒背着双手,凝视着远处起伏苍茫的群山。

人间路到三峰尽,

天下秋随一叶来。

他想起了这首《华山》诗,低声地吟诵着,一股寂寞惆怅的悲秋情绪油然而生。国事日非,不堪回首。多少有志之士,报国无门,浪迹江湖!昨天他接到一位昔日朋友的书信,说是愤于官场昏暗,挂印而去,隐居深山。周雨若不明白,为什么这大千世界竟容不下一个正直的人?

他心潮起伏,望着前面被夕阳烧红了的山峦云霭,默默地沉思着。

忽然,前方小山丘上的枫树林里,缓缓地走出一头水牛,进入他的视野,宽大的牛背上,驮着一个少年,悠然自得地朝山门走来。周雨若的目光注视着水牛一步一步走近,他发现牛背上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外孙阿芝。

阿芝也看到了独自站在山门外的外公,他慌忙跳下牛背,取下挂在牛角上的书包,把牛拴在树干上,小跑着来到周雨若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先生,啊,不。外公您老人家好?”

“好,好。”周雨若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阿芝了,心中十分思念,今天,意外的相会,使他百感交集。脸上的愁云也为之一扫而空,他高兴地把阿芝领进自己的卧室。

周雨若沏了一杯热茶,递到阿芝面前,关切地说:

“来,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不冷,一点也不冷,外公,您喝吧。”阿芝感激地说。

周雨若摆了摆手:

“《论语》看了吗?能不能看懂?”

“快看完了。就是有些地方不明白。今天我是来请外公讲解的。”

阿芝拿出了《论语》,把自己画过记号的地方,一一指给外公。周雨若反复地讲解着每一个典故的出处,含义,同时,也把每篇文章的大意提示给阿芝。在讲解的过程中,他强调了自己对文章的见解,并且告诉阿芝,读书作文要有自己的见解,不要人云亦云。

外公的一番讲解,使阿芝胸中茅塞顿开,大有收获,他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忽然,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

“外公,《颜渊篇》上有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几句话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现在的情况不是这样。我看老百姓穷得吃不上,穿不上,卖儿卖女,无家可归。但是,那些当官的却吃得好,住得好,这不是有悖于圣教吗?”

周雨若闻言一惊,心中暗暗称奇。他想不到,短短的一个多月,阿芝竟对文章钻研得这样深刻,提出了这样一个严肃而又尖锐的问题。

他没有马上回答,呷了一口茶,缓缓地叹了口气:

“有悖于圣教的事多了,不然,国家何至于走到这种地步!”

“那些做官的不都是孔圣人的弟子吗?为什么他们不按照圣人说的话去做呢?”阿芝又问了一句。

“圣人门下多有叛逆之徒,这些人表面上俨然正人君子,背地里男盗女娼,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平日里又总是打着圣贤的牌子去招摇撞骗。”

周雨若越说越气愤,他站了起来,来回踱着说:

“书不可不读,读了要深明大义,要正直。靠读书升了官,去残害百姓,那就是禽兽行径。”

阿芝见到外公的心情很激动,就说:

“外公,您放心,我以后要读更多的书,专门去帮那些不识字、没文化的穷苦百姓做事,使他们不受财主们的欺侮。”

“说得好,有志气。”周雨若赞许地看着阿芝。

阿芝打开书包,又拿出一本《论语》:

“外公,这一本是我自己抄下来的。”

“噢?你抄了一本?给我看看。”周雨若惊奇地看着这本手抄的、装订得端端正正的《论语》,高兴地说:

“字写得不错,还在练吗?”

“嗯。”阿芝点点头:“反正有空时,就写几页。上山放牛,就在地上写。”

“好,学习就要持之以恒,积以时日,才能大有进步。你还画画吗?”周雨若突然想了起来。

在蒙馆读书的时候,周雨若担心阿芝迷恋画画而影响学业,曾经严厉地训斥过他,今天,旧话重提,阿芝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小声地说:

“还画,天天画,改不了的习惯了。”

“练练也好,或许将来也有用得着的时候。”周雨若想了想,继续说道:“宋代有个叫王冕的,也是个穷孩子,放牛的,和你一样,特别喜欢画画,后来,终于成为一代画师。”

阿芝高兴的抬起头,对于他的学习成绩,外公肯定过不止一次,他万万想不到,外公对他的画画也给予了这样的肯定。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时时需要帮助和肯定。可是,由于许多原因,有些人虽渴望帮助和肯定,却又得不到帮助和肯定,以至于错过机会,留下终身的遗憾。从这一点上看,阿芝是幸运的。虽然置身贫苦之中,但却能时时沐浴着帮助和肯定的阳光。

阿芝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了。今天他格外高兴。外公不但回答了他许多学习上的疑难问题,而且教给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知子莫若母。阿芝妈看到了儿子脸上的兴奋,吃晚饭的时候,她问阿芝:“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看你好像碰到什么喜事似的。”

阿芝便把自己去外公那里的事说了一遍。齐十爷听后鼓励他:“往后,要多去你外公那儿,虽然咱们没钱上学,但是,把你平时练的字拿给外公看看,请他指点指点,也是一件好事。”

阿芝郑重地点了点头。

晚饭后,阿芝同平常一样,取出本子,在灯光下,开始写字。自从辍学后,他一天也没有间断。

齐十爷很疼爱孙子,也深知阿芝是个有志气的孩子。每次打短工回来,都要从工钱中匀出几个铜板,积攒起来,给阿芝购买学习用具。这次,他托人从镇上给孙子买了一本大的写字本。

阿芝经过了这段学习上的变故,更加懂事了。他知道本子来之不易。写字时,一笔一画,从不马虎。

为了节省写字本,阿芝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他上山采集了一些红土,研成细末,加水制成了红墨汁,先在纸上写一遍红色的字。第二遍才用黑墨汁写,然后,又将本子翻过来,在背面再写一遍。这样,一个本子,可以当三个本子用。

虽然阿芝还是个孩子,但是,他已经知道了生活是多么的艰难,勤俭又是多么的宝贵啊!

上次去蒙馆,向外公请教了《论语》里许多不认识的字和词,经过半年多的时间,阿芝竟然将《论语》背得很熟,并且慢慢地揣摩其中的意思。对其中谈到的许多问题,理解得也比过去深刻得多了。

阿芝12岁了,这一年,有人来齐家为他提亲,姑娘名叫春君,姓陈,比阿芝大一岁。也是出身贫寒。

湘潭一带有早婚的习俗,孩子们成熟得似乎早一些,但是,对于婚姻、家庭、夫妻的了解,还是朦朦胧胧的,阿芝也是如此。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唯一的奢望就是能有更多的时间来读书,写字。

妈妈开导他:“人大了总要成家立业的,况且,媳妇过了门,家里多了一个人干活,减轻一些你的负担,可以多一点时间看书。”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阿芝的心。于是,他同姑娘见了一面。

同治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874年正月二十一日,距阿芝同姑娘见面后的第十天,一顶花轿把陈春君抬进了齐家。在喧闹的鞭炮声中两个人拜了天地,拜了父母。

按习惯,男女双方年纪都小,拜了天地,有了夫妻的名分,但不同房。等到他们长大成人以后,再选个黄道吉日,圆房正式成为夫妻。现在,陈春君还只是个童养媳。

阿芝和春君,就这样,揭开了他们各自生命史上的新的一页。

这一年,因为身体虚弱,不能种田干活,他的父亲就送他到一家木匠店当学徒。他开始学习粗木工活,为师傅打打下手、递个东西、拿个刨子、帮人扫扫院子、挑挑水什么的,但他对技术特别专心,师傅干活时,他就一边细心观察,用心琢磨,这样一来,师傅发现他聪明有灵气,是块好料,就特别喜欢他,于是就教他学习雕花木工,雕刻家具上精细美观的花纹。阿芝学起来也特别用心刻苦,在没有油灯的夜晚,他烧起松枝练习刻花纹,刻图章总是把石头刻了又磨掉,磨掉了又刻,有时把手刻出了血他也不间断,不声不响的继续练,这样一来,他的木工技术及雕刻技术提高很快。15岁以后,他的雕刻手艺非常出色,又因为他的小名叫阿芝,所以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亲切地叫他“芝木雕匠”。

在他27岁的时候,阿芝认识了当地有名的文人和画师,他就经常向他们学习、请教,逐渐在诗文和绘画上得到启发和教诲,从此,他就在劳动生活的基础上开拓了自己的艺术生涯,踏上了绘画艺术之路。他在木雕花纹、刻图章的基础上还学会了写诗、作画,为乡里邻居画衣冠肖像等,特别在学画方面,更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还吸收了很多古人的艺术精华和优点,同时开拓自己的独到技艺,反对不切实际的空想,强调现实生活的观察、提炼。为了画好一幅画,他经常注视鸟兽、虫鱼的特点,揣摩它们的动态,描写其内在的活动,他曾经说:“为万虫写照,为百鸟传神。只有龙未曾见过,不能大胆感为也。”这说明了他在青年时代,就建立了现实主义观点,他的艺术不仅追求形似,而且更看重神似;不仅保留古人的技巧精华,而且具有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这就给后来的艺术起步之路打下坚实的基础,这样一来,阿芝的画在这一带远近闻名,他的“芝木雕匠”是童叟皆知。

一天,阿芝到朋友铁珊家里做客,铁珊为阿芝的到来准备了很多酒菜,虽然没有山珍海味,却也十分丰盛,十多个人围成一桌,正面墙上,挂着阿芝画的那张《兰花仕女图》。大家举起酒杯,互相祝愿,满屋充满了欢快、喜悦的气氛。

铁珊把杯子举到阿芝面前,敬了一杯,然后说:肖芗陔快要到我哥哥伯常家里来画像了,我建议你向他拜师学画人像。这位肖芗陔是方圆百里的画像名手,阿芝早就听说过他,但是一直没见过面,他是湘潭画像第一名手,对于人物肖像画,功力很深,他画的人物形象逼真,栩栩如生。

铁珊说:“不但有钱人家常常请他画像,就是一般人家,积蓄了一些钱,也要请他到家里,为老人画个像,留作纪念。”阿芝静心地听他们介绍,对肖芗陔有了更多的了解,同时对他能在贫寒饥苦中搏击不息,终于成为绘画高手这一点,十分钦佩,很想见到他。回到家里阿芝吃过晚饭,就动手作画,他要带自己最好的作品去见肖芗陔。观音大士、释迦牟尼,他画熟了,觉得没有新意,他想画一幅李铁拐。八仙过海的故事。他记得16岁左右的时候从戏里见到过,他独独喜爱李铁拐。虽然他看过很多民间流传的李铁拐的画像,总感到不像。他总拿这些画同那次舞台上的形象相比,总觉得不如舞台上那个李铁拐生动、幽默、可爱。今天,他决心把李铁拐画出来。

过了三四天,铁珊托人捎信来,说是肖芗陔来了,等阿芝来拜见。

吃过早饭,阿芝带着他的画,来到了铁珊家,一进门,阿芝见到肖芗陔,上前一步,深深一鞠躬,肖芗陔赶紧还礼,与阿芝相向而坐。阿芝的朋友铁珊、公莆在左右陪坐。

“今年多大岁数了?”肖芗陔慈祥地问。

“27岁。”阿芝回答说。

“学了几年画了”公莆笑着忙插嘴说:“他啊,早在枫林蒙馆时就画上了,那时几岁?”他问阿芝。阿芝不好意思地答道:“7岁”。

“他画的第一张画是雷公爷爷。”公莆说。“从小就喜欢,后来就迷恋上了画画,一直画到现在。”

“画得很不好。”阿芝说,肖芗陔仔细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兴趣是第一要紧的。我从小时就喜欢画画。”阿芝听出这是对他的鼓励,马上把画双手送到肖芗陔的手里:

“这是我听说先生来了,特意赶画的,敬请先生多多指教。”肖芗陔接过画,走到画案前,把画平展在案面上。铁珊、公莆、阿芝也跟着走过来。

肖芗陔的双眼,发出炯炯有神的光芒,全神贯注地在画上下左右不住的扫描,一言不发。阿芝静静地等待着,偷偷地一次又一次地察看肖芗陔的表情,迫不及待地企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他的内心思维,洞察他对自己的印象,不觉得心怦怦直跳和发慌。片刻后,只见肖芗陔神采飞扬,先是颔首微笑,继而乐哈哈地用手抚摸着胸前的花白长须。这是他高兴时的习惯动作。每当他有得意之作,他就以这种特有的表达感情方式,显示自己的喜悦与欢快。“画得不错,有功力”,他终于开口了:“尤其是这平阶梯形的云皱,从上到下,这地方飘动挺拔,到这里又粗犷豪放,信手挥洒,一气呵成,运笔、起笔、拔笔都见功力。”他比画着,叙说着自己的看法。

“先生,是不是李铁拐只能画成那样?可是,谁也没见过他啊?”阿芝思索了一下问。“说得好!神仙,谁见过?不过是人想象出来的。”肖芗陔对这个年轻人的大胆提问很感兴趣。面前的年轻人似乎有冲破窠臼的趋向。阿芝一听,赶忙站了起来,恭敬谦顺他说:“但愿先生不弃,学生仰慕已久。”“过奖、过奖,天下名师林立,如不嫌弃,算是我三生有幸。”阿芝兴奋极了,高兴地说:“先生如此厚意,弟子将来定当重报。”“报不报无所谓,只要能为中国画苑增添新的光彩,就是最好的报答。”肖芗陔说。

自从阿芝拜肖先生为师后,他才深深地感到,自己过去这十多年,只是学了一点简单皮毛,中国绘画的深厚传统艺术,才算多少接触了一些,看着肖老师这许许多多绚丽多姿的画本,思索着肖芗陔的话,此时此刻他兴奋极了,阿芝对绘画艺术勤奋追求,以至于达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他白天做木工,晚上夜深人静,就废寝忘食地潜心临摹,直至深夜,无论从线条、立意、布局、运笔、设色,处处合规矩,如饥似渴地严格地学习着,练习着,几个月下来人瘦了,但他绘画上却有了长足的进步,从此,齐白石终于在艺术的道路上起步了。

转年的清明过后,阿芝挑着工具箱到离家百余里地的赖家垅,继续去年年底未完成的木工活,因为离家很远,白天干活,晚上就住在赖家为他准备的一间屋里。这里有宽大的桌子,有灯。所以,一天的活干完,吃完晚饭,阿芝就按照肖芗陔的指教,伏案画画至深夜,这样天长日久,主人家见屋里常常半夜明灯不熄,不知他在干什么,就有些纳闷。

一天深夜,女主人悄悄移步窗前,透过小孔,只见他原来在潜心作画,很是惊讶。她想不到这个木匠,竟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专心。第二天,等阿芝干活去了,她便拉丈夫来到阿芝房间里,左瞧瞧,右看看,在枕头边发现了阿芝画的画稿。有人物、有山水,工整细致,十分精美。赖家主人赞叹地说:“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手,过去听说他多少会画,不想画得这么好,没想到。”

“那你就请他画一两幅吧!”女主人恳求地看着丈夫“反正多给些钱。”

“试试看,等我找他谈谈。”

没过几天,芝木匠花雕得好,画画得好的消息在全村成了一个奇闻传开了,于是,不分白天、晚上来赖家求画的客人络绎不绝,应接不暇。

一天,女主人对丈夫说:“请寿三爷画个帐檐,要等一年半载,还不知什么时候画成,我们把竹布取回来请芝师傅给画算了。”

阿芝一旁听着,觉得这“寿三爷”的名字很熟,但没见过面。

吃罢早饭,阿芝正在后院干活,赖家主人急急忙忙跑来找他。

“寿三爷来了,他很想见见你,你快去吧!”阿芝放下手里的活,回到屋里换了件衣服,跟着主人,来到客厅。只见正面的一张八仙桌左边,端坐着一位50多岁,身体微瘦,穿长衫戴礼帽的人。他知道这一定是寿三爷,没等主人介绍,他一步上前,行了个礼,喊了声:“三相公,请受礼。”寿三爷赶忙站起来还礼,谦恭地说:“不必客气。你的邻居马家是我的亲戚,都不是外人。村里的人都称赞你不但木匠做得好,画也画得好。只是你经常在外干活,没有会过,今天在这里见了,算是我们有缘分。”

阿芝站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寿三爷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接着说:“你的画,我也看过了,大有造就。”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阿芝一一做了回答。

“读过书吗?”

“跟外公只读了半年,家贫,上不起,不读了。”

“现在还愿不愿意读读书、学学画?”寿三爷问。

“愿意倒是愿意,就是家里穷,没有办法。”

“那怕什么?只要有志气,一面读书,一面卖画养家。”这是多么好的一条道路,他怀着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寿三爷深深一躬,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位寿三爷本名姓胡号沁园,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少年时代,他受过严格的、系统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琴、诗、书、画样样精通,并具有很深的功力。自从认识了胡沁园之后,阿芝的生活和艺术生命又有了一个新的转机。这对他以后的人生道路、艺术生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

为了把这意外的欣喜告诉亲人,阿芝特意从百余里外跑回家中,兴奋地把这一切告诉了家里,父亲、母亲知道他对绘画艺术的追求已经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似乎成了他的全部生活内容,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寿三爷这样地器重他,说明他的技艺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他们都非常同意和支持他。

阿芝在家小住了两天,就带着换洗的衣服,精心挑选了几张画,背着文房四宝,踏上了去竹冲绍塘寿三爷胡沁园老师的家。

胡沁园这个人,生性侠义豪爽,很有风度,素喜交友,家势到他这时虽不太殷实,但他依然不惜重金,搜索各家名画,所以他的家里常常高朋满座。今天是他们定期的诗友会,也是阿芝要来拜访他的日子。他之所以约定阿芝今天来,就是想让他会会自己的诗友。

这天一早,诗友们陆续地来了,相别几日,大家一见面就互相问候着,谈笑风生,好不热闹。沁园没料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眼看屋里坐不下了,便吩咐家人搬到后花园多设椅凳,他带着诗友漫步向后花园走去。他知道阿芝还没有到,便悄声告诉门人:“有一个木匠齐纯芝来了,你马上通报一下,不得怠慢。”

阿芝因为打听胡沁园的家,走了不少弯路,后来是一个小孩把这到这里。

“纯芝来了,欢迎欢迎。”胡沁园说着站到了阿芝的面前。

阿芝深深一躬,内疚地说:“学生来迟了,走错了路。”

“一回生,二回熟,没关系,大家都在后花园等你哪,走。”他拉着阿芝的手,朝后花园走去。

花园虽然不大,却也精巧雅致幽静,一处假山,天然成趣,坐落在宽大的池中。池里的荷花盛开着,发出阵阵幽香。四周种着许多斑竹,这就是有名的湘妃竹。园中央摆了三张圆桌,呈三角对峙之势,座无虚席。大家品着茶,吃着糕点,喜形于色,谈论不绝。

沁园拉着阿芝,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扫了全场一眼,介绍说:“诸位,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白石铺百里闻名的芝木匠,齐纯芝师傅,他不但会雕花,手艺高超,还是一位不为世人知晓的绘画能手,今天参加这个盛会,我们又多了一位朋友。”

他说得神采飞扬,十分得意,说完朝阿芝微微一笑。

阿芝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英俊、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

胡沁园让阿芝坐在自己的身边。阿芝不知所措,因为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文人、学士聚集在一起,从没有见到这么大场面,不免有一点拘束,但沁园对他的欣赏和热情,这么多素不相识的诗友们亲切的目光,又给了他莫大的鼓舞和力量。

在热烈的气氛中,对诗开始了,大家各自抒怀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五言七律,绝句律诗,把大家带入了诗的仙境、情的海洋,也勾起了阿芝那短暂、美好的生活回忆。园中欢乐的声音,又把他从往昔的回忆中召唤了回来。

胡沁园余兴未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俯下身子,悄声地问:“盛况难却,你能否画幅画助助兴?”

阿芝吃了一惊,愕然地望着胡沁园老师:“这高士林立,我哪敢班门弄斧?”

胡沁园笑着,亲切地鼓励他:“不要紧,都是自己人。学习上要相互切磋,本也没什么。你不妨试一试,刚才好多人就提这个建议。要看看你的佳作。大胆些动手,一切画具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他期待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阿芝的脸部。

阿芝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那我就试试吧,借此机会求教于老师们了”。阿芝站了起来,向胡沁园行了礼:“学生遵命。”说完,走到画案前,提起笔,上下左右看了一下宣纸,便在纸的左下边,很快勾勒了一枝枝干,苍老、峥嵘、换了一支笔,蘸着饱满的珠红,轻重不一地在枝干上点画起来。几分钟后,一枝傲霜斗雪的腊梅,卓然映现纸上。

这时的阿芝,只顾凝神走笔,挥毫作画,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接着又在画面的中幅,用淡淡的墨水,勾勒出一带白雪寒江,江畔仅有孤舟,岸上无一行人。这精美绝妙的画面,那运笔、提笔的气势、风度把大家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住了。

胡沁园仔细地看着,心里暗暗地思忖,这位年轻人意境如此开阔,若有名师指点,一定会如破土的春笋。他这傲霜斗雪的腊梅,不正是表达了他的理想与追求,既是向人间报春,又是呼唤着他的自己的艺术春天的到来么?

胡沁园后悔自己结识纯芝太晚了,但又庆幸自己终于结识了他,而且有这个难得的机会,看着他的创作。

阿芝放下笔,涨红了脸,向胡沁园和大家又鞠了一躬,退到后面去了。

沁园把画高高地举起,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画得不错。”沁园高兴地点点头。“意境高,有韵致。”

“沁园兄,你何不题上一款,以作纪念?”有人提议说。“说得有理。”胡沁园将画放在案上,笑吟吟地提起笔,沉思了一下,便在左上角写了起来:

藕池相聚难逢时,

丹青挥洒抒胸臆。

奇意腊梅传春汛,

定叫画苑古今奇。

齐纯芝作画,胡沁园题。

写毕,他把笔一扔,问:“如何?”

大家又报以雷鸣般的掌声。

胡沁园从与阿芝的短短的接触中,深深地感到这孩子不但聪敏、好学,而且性格刚毅、正直、不媚、不阿、落落大方。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虽然相差甚远,在这快近暮年的50多岁的当头,接来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到家里读书学画,毕竟是不寻常的事情。胡家是远近闻名的书香世家,深宅大院,气宇轩昂,一般的人是不便涉足的。他所以决定收阿芝为门生,除了看出阿芝的才力有过人之处外,还深受阿芝刚直不阿的品格所感动,但是,也暗暗有些担心,怕家人偶尔有不周之处,而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所以,他对阿芝的学习、起居都亲自做了周详、全面的安排。他还特别关照家里几个子侄和家人,不能对阿芝有任何怠慢、冷落的表现。

他将正房西边后间原为二公子读书的房子腾出来,打扫得干干净净,给阿芝住,而将二公子安排在其他的地方,一切能够想到的,他都想得那么周密、细微。安排停当后,天已经漆黑了,吃过晚饭后,胡沁园便转过后花园,到西南角的一个翠竹掩映的去处,只见室内还亮着灯。这是他家里延聘的老夫子陈少蕃的住处。胡沁园轻轻地叩了三下门,陈少蕃开门一看,见是胡沁园,有点惊讶。因为半年来,白天,沁园到这里坐坐,谈诗论画,是常事,深夜造访,还是第一次。他不知沁园有什么急事。

他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胡沁园,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对着胡沁园,坐了下来:

“沁园兄这么晚,有什么事?”陈夫子满腹狐疑地问。

胡沁园微微一笑。

“纯芝已经来了,明天要授课,按照习惯,是否要取个名?”

“需要。”陈夫子回答说,他钦佩沁园想得周到:“不过叫什么名字?”

胡沁园沉吟了一下,说:“画画恐怕还要个别号,历代都这样,雅致而有风趣。叫‘白石山人’吧,他家离白石铺很近。”

陈少蕃高兴地点了一下头。他心里暗为胡沁园对这样一个农村贫苦孩子的慷慨仗义、一往情深、刻意扶持的崇高美德所深深感动,同时,也为阿芝能有幸遇到这样的恩师而使自己的事业有新的转机而庆幸。在见到阿芝之时起,他自己也暗下决心,要不遗余力地尽老师的责任,教好阿芝。

这一夜,阿芝却久久不能入眠,回忆27年自己走过了曲折、艰辛、漫长的道路。胡沁园与自己素昧平生。却一见如故,倾力相助,这使他刻骨铭心,永远、永远难以忘怀。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阿芝梳理整齐,带着《唐诗三百首》踏着轻快的步伐,来到陈少蕃的住房,开始了新的学习生活。

跨进门来,只见胡沁园、陈少蕃早已端坐在向南的座位上,朝他微笑着。

他心境异常地激动,觉得心跳动得很厉害。他努力平静了一下,向两位师长深深一躬,请了早安,站在一旁。

胡沁园今天心情特别好,换了一件他平时接客时穿的深蓝色隐花的长衫。他看了一下陈少蕃,对阿芝说:

“昨晚同陈老夫子商量了一下,我们想给你起个名号,单名叫璜,号濒生,别号‘白石山人’,你看如何?”接着,他简要介绍了名号的含义。

阿芝一听这雅致的名号,十分高兴,不住地点头称好。

于是近现代史上蜚声中外画苑的一代宗师的姓名齐白石,就是这样诞生的。

这名字伴随着他一生辉煌的绘画生涯,越过国界,传遍五洲四海,以至于到现在,“齐纯芝”的姓名几乎不为人所知晓,而“齐白石”三字,即与光辉灿烂的中国绘画艺术联系在一起,名震中外,永存人间。

陈少蕃送走胡沁园,在齐白石的对面位子上坐了下来,说:

“从今天起,开始阅读《唐诗三百首》唐代的几位大家,如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骆宾王等,都有佳作在内。读完这本书,再攻《全唐诗》,我每五天给你讲一次,主要是五言、七言绝句律诗的特点和格律方面的知识,然后慢慢学做诗。”

每天早晨天刚亮,他就悄悄来到花园里的树荫下,轻轻地诵读诗句。早晨饭后到下午,就默写诗句,并练习写字,晚间作画到深夜。天天如此。

两个月过后,胡沁园听到陈少蕃私下介绍白石学习很好的情况,十分高兴。今天他要亲自检查一下,方法就是抽查背诵唐诗。

白石把书轻轻地放在桌上,站在两位老师的面前。

陈少蕃示意他坐下,问:

“唐诗背了几首”?

“都会背了。”白石胸有成竹地答道。

陈夫子微微一震说:

“那你随便背两首。”

白石机灵地转动了一下眸子,顺口背出了韩愈的《山石》、柳宗元的《渔翁》和孟郊的《游子吟》。那清亮的吐字、抑扬顿挫的声调、饱含着感情色彩的诗意表达感动了两位老师。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陈少蕃说:

“背一下白居易的《长恨歌》。”

白石流畅地、感情浓烈地背了下来。

胡沁园很满意,站起来,亲自取过紫砂壶,倒了一杯芳香四溢的茶,递给白石:

“润润喉,再背一首《自夏口至鹦鹉洲夕岳阳寄元中函》。”

白石双手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接着朗朗地背了下来。

陈少蕃听罢,随口吟出:“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白石接上来,一口气背了出来。

“这是谁的作品?”胡沁园问。

“李白的《关山月》。《关山月》是乐府中《横吹曲》名。”

白石话音刚落,胡沁园又朗诵上了:“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白石一念完,接着说:“这是岑参的《逢入京使》。”

胡沁园高兴得大笑起来,连连称赞他学得好,陈老夫子教得好。

陈少蕃也暗暗吃惊。这白石真是名不虚传,过去只是听沁园夸他,还半信半疑,今天看来,名不虚传,他从心里佩服胡沁园的眼力、齐白石的才气。

对于指导白石学画,胡沁园与陈少蕃的意见是一致的,就是让他比较系统地接受祖国深厚的文化遗产,培养起高度的文化素养和艺术视野,为绘画创作提供一个坚实的基础。而对于八股之类的桎梏,他们在教学中极力加以摒弃和鞭笞,让白石接触更多的是形象鲜明、气韵生动的历史名篇。他同陈少蕃谆谆教导白石,古人的名作,要多读、多看、多思,做起诗文来,博览约取,才能有好作品。

他们认为,要得笔墨山水的真义,没有深厚的文学素养不行。所以,他们把授画放在后,先教唐宋八大家。

教白石学画是在前院临近胡沁园书房的一间宽大屋子里。

这间房子,除了胡沁园夫人、长子和陈老夫子外,轻易不让人进去,他把钥匙交给了白石,向白石敞开了大门。这件事,使白石感激不已。

开始学画的第一天,胡沁园早早来到画室,陈少蕃陪着。白石按照老师头天晚上的嘱咐,不带一件画具,空着手来,因为胡沁园为他准备了一套画具。

画室的进门处,挂着一幅雕刻得十分精美的楠木屏风,他仔细看了一下刀法,认出是周之美师傅的作品。

画室前后都有窗,光线充足,宽敞明亮,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漆得乌黑发亮的画案,上面铺一块深绿色绒毯,桌上两端笔墨砚池、笔洗和大大小小的色碟。

西边靠墙并排放着几个装满画轴、宣纸的书柜,南窗上一盆葱郁的兰草,蓬蓬勃勃,散发着诱人的幽香。一切显得十分大方、淡雅、古朴。

“今天开始上画课。”等白石落座后,胡沁园说:“先从工笔开始,这是基本功,要训练线条勾勒,准确流畅,无论是粗线条细线条,粗细交错,变化转折,要交替运用,渐渐会形成不同的风格,画得好不好或简拙朴质,或奔放活泼,或纤细,或粗犷,都是灵巧地运用线条的结果,没有线条就没有画。”他看了白石一眼,问:“你听过名人学画的故事吗?”那时,学生和老师相对而坐,座位前各放一张桌子,老师桌上放着许多大小不等的酒盅、碗杯之类,学生桌上放着纸墨笔砚。老师开始先取一只杯子,口向学生,举示一下,学生就凭眼力,画出仿佛杯口大小的圆圈。老师再举示一下,学生再画一个。画圆,就是练线条。开始画大的,渐渐由大变小,再反过来,由小到大。一定画到学生能准确地画出老师所举示的杯子时为止。天天就这么练,训练观察力、记忆力和惊人的线条技艺。说着,他站了起来,走到书柜前,取出一幅画轴,展示在画案上。

“你过来看看,这是一幅唐人周日方的《簪花仕女图》。”

白石近前一看,立刻被画中形象逼真的人物吸引住了。

“这是唐代的杰作。”胡沁园接着说:“这幅画,秀润匀细,这纱衣的线把一个个贵夫人具有魅力的丰满的肌肉和动作的韵律感深刻地表现出来,这盛开的辛夷花,人物面部眉、眼、嘴角传神的情景,都用线交错、变化、粗细相济地表现了出来。”

白石静心地听着,默默地记着。

学习,就按胡沁园的安排,从线条、立意、布局、运笔、设色等几方面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胡家安适、丰厚的生活,不但没有拉开他同家庭的距离,反而加强了他对家庭的关切和怀恋。每当皓月当空,夜阑人静的时候,妻子愁苦的面容,父亲弯腰驼背扶犁耕作的情景,母亲骨瘦如柴,风吹欲倒的身影,一一浮现在眼前,每当想到这些白石常常是暗自神伤,泪流满面。

1880年7月11日,妻子春君生了一个男孩。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后来取名良元。白石接信后,匆匆地赶回家。

家里的景况不好,人口一天天增多,年景不是旱就是涝,田里庄稼收不了多少。再加上赋税又重,全家人常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过着十分凄苦的日子。

看到这些,更加深了白石对学画的强烈追求。他只有加倍地争取时间加紧学习。胡沁园的愿望和家里的境况使他不可能照常规这样长此学下去,必须快马加鞭,一天当两天,甚至当三天、四天,他不顾疲劳,不顾身体,一个劲拼着干。

白石画像的技艺,经过几年的锤炼,可以说已经很有造诣了,但他的追求是不会有止境的,他揣摩历史上阎立本、吴道子、顾恺之、谢赫,直至赵佶、董其昌、石涛、八大山人的技法,苦苦求索他们的精微,在人物的肖像画作中,琢磨出了一种新的表现手法,使人物的纱衣里面,透露袍褂上的团龙花纹,用这种手法画出的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是他长期潜心艺术而独创的一个绝招,胡沁园见了,也感到惊奇,感到高兴,大大地称赞他不泥古,有开拓的精神。

从此,白石画像的名声就四处传扬开了,找他画像的人越来越多。画一张像,人家就送他一两半两银子。这样,他画像得到的收入比雕花的收入要多得多,而且省事。于是,他彻底放弃了木匠工作,正式开始绘画生涯,家里的生活也有了新的转机。

辛苦了一生的祖母,到了70多岁的时候,看到白石在画画上出了名,挣了钱,怎么叫她不高兴啊!她拉着白石的手,深有感慨地说:

“阿芝,你到底没亏了这支笔。从前我说过,哪有文章锅里煮。现在我看见你的画,都在锅里煮了。你爷爷要在世,会多高兴。”

这不是悲痛的泪,伤心的泪,而是激动的泪,安慰的泪,他只有更加勤奋,更加努力画画,给祖母更多的安慰,使她能安稳、幸福地度过晚年。

晚饭后,他伏在画案前,精心地画了一幅耕牛图,一幅兰竹图,挂在自己室内。又写了一幅条幅,上面写着“甑屋”两个大字,意思说“可能吃得饱,不至于像以前那样锅里空空的了。”

为了永远不忘掉这段备受艰辛的学画生涯,他还写下这样一段话:

余未成年时喜写字,祖母尝太息曰:“汝好字,惜来时走错了人家。俗语云: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朝无米,吾儿奈何?”后二十年,余尝得写真润金买柴米,祖母又曰:“哪知今日锅里煮吾儿之画也。”

这是白石30年间,卖画养家生涯的真实写照。

画像的技艺达到这种境界,标志着他的工笔技法已经掌握得很娴熟了,于是,他又扩而广之,由画人物肖像,逐步拓展到山水人物、花鸟鱼虫,摆脱机械式的临摹或写生描画,进入到构思、立意的创作阶段。从此,白石开始把自己生活中积累起来的,活跃于脑际中十几年、几十年的人物、飞禽、走兽、花木的形象,凝聚于一根毫管,表现出来。

胡沁园对于门生的培养,是全力以赴的。他把祖父以来历史上所搜集的名画,以及许多名画家之手的临摹手本,都毫无保留地拿出来,让白石临摹,白石每前进一步,哪怕是一个手法上的小小突破,都会使他感到由衷地高兴。

他引白石为知己,虽然他们在年龄阅历、学识上存在许多的差异,但是有一点他是深深感触到的,这就是他的门生,隐藏在性格之中淳朴的农家之子那种刚正不屈、不俗、不媚的品格,那种对于艺术如痴如狂的执著追求。当他最初接触了这个多少带点幼稚的年轻人时,就为他历经20多年困厄磨难而绝不放下画笔的精神所感动。

一天白石正在作画,忽然主人家的陈相公喜冲冲地推门进来,急切地说:“齐先生,我们家来了长沙刻印名家魏先生,你何不请他也为你刻一方?”

“什么时候来的?”白石放下手里的笔问。“今天中午到的,是我爸爸特地请来的。”“好,我这就去看看。”白石感激地说,绘画要用印章,他是在从师肖芗陔时,见到许多古代名画后才知道的。在这之前的十多年间,对于为什么用章,他没有深入地研讨过,但他认为,一个画家画了一幅画,题上字,盖上印章,无非表明了作者的身份、姓名而已。至于印章在整个绘画中所占的分量,它与画幅相得成趣,成为整个艺术品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这一点,他没有深入地思考过,而且,对于古画上往往有几个款式不同的印,感到不解。

真正了解印章在整幅画中的作用,是在拜胡沁园老师之后的事。

记得有一次,他制绘了一幅胡沁园的命意画《山村景》。胡沁园见了,十分赞赏。可是,老先生总觉得少了什么。仔细看了一遍,发觉没有印。

“画画应该用印,你为什么不盖章?”沁园不解地问他。

“我从来不盖印,也没有印。”白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画得不好,盖了章有什么用?”

“你以为盖章就是为了这个呀?你想错了。”沁园忽然想起他所见到的白石的画,都没有用印,“印章看起来似乎与画无关,其实呢,一方小小的鲜红的印,对于一幅画是不可或缺的,它能起着稳定节奏的作用。尤其是水墨画,盖上鲜红的印章,使整个画面更为明洁、生动。”这使白石很是激动,原来这小小的方印,在尺幅画内,竟有如此深奥的艺术哲理。

胡沁园叫他赶快托名家刻几方印章,可是多年来一直没寻到刻印高手,今天听说陈家来了长沙的刻印名手,他当然是十分的高兴。

于是,他匆匆地赶到长沙来的那个魏先生的屋子,请他刻方印章,进门一看,屋内围着一大堆人,白石一见这情景,估计这样等下去时间不会太短了,就退了回去。

第二天上午,他又去了一趟,只见来刻印的人比昨天的更多了。

不知是他真有本事,还是乡下人听说长沙来的就一定是高手,因而慕名而来。反正这几天,他挤不进去,他想等一两天再去看看。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白石带着一方寿山石,跨进了魏先生的门。

室内没有其他的人,那个刻印的魏先生斜倚着桌子,肘子支着桌子的左手上拿着一本书,右手放在腿上面正在看书。

“先生,请您给我刻一方印章,款式由您定。我叫齐璜,是这家请来画画的。”白石轻声地说着。

魏先生连头也不抬,毫不理会他,依然看他的书。

白石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人脾气有些怪,又说:“我的寿山石、姓名都放在里面,麻烦先生一下。”

那先生依然没有反应,白石弄不清为什么,就退了出来。

过了三天,白石又跨进了魏先生的室内,只见那人依然在看书。这次是正面,白石看清楚他瘦长的脸,上宽下尖,像三角形一样。大概抽了大烟的缘故吧,焦黄的脸色里带着黑影,没有一点血色,小小的眼珠在浓密的睫毛掩盖下,如不仔细看会以为他是闭着眼睛呢。

“先生,我那个印章刻了吗?”

“先磨磨平,再拿来刻!”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傲慢的、不耐烦的味道。

白石觉得很不是滋味。而且这块寿山石是胡沁园送的,表面光滑如镜,还磨什么呢?不过,人家是“名家”,既然这么说,他只好拿回去再磨磨。

他伸手取了桌左角上那块寿山石,第三天送来了,放在桌子上。

“先生,这回磨光了,你请刻一刻吧,款式请你定。”白石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放下石章,退了出来。

这已是第五天了,他估计这回一定刻好了,早饭后,他先赶到魏先生那里,魏先生见进来的是他,瘦长的脸一沉,拉得更长了,他瞟了白石一眼,拿出那个寿山石,丢给白石说:“没弄平,拿回去再磨磨。”说着,鄙夷地白了白石一眼,转过身,依然看他的书。

白石从未遭遇到这样的白眼与凌辱,他十分愤慨。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毕竟是30多岁的人了,要是年轻时他不出这口气誓不罢休。

他取过印章,严峻的脸上显出一股从未有过的鄙视的神色,看了那个“名家”一眼冷冷地说:“我见过一些‘名家’,但像先生这样的,还第一次见到。人应该有人格,否则,即使有再好的手艺,他不过是充满铜臭的艺匠”。说着,昂着头,走了。

那“名家”一听这后生出语不凡,转过身来,张皇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

白石迈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着。他心潮起伏,连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从这“名家”的身上,他看到社会另一个角落里的一些人。他告诫自己,不管今后的艺术成就会怎样改变自己的身份、声誉和地位。但自己首先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贫苦农家的孩子,一个穷木匠。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学不会的事,何况胡沁园一再告诉他,应该学会自己刻印。这样,自己刻出来的印才能与自己的画形成浑然一体的、协调的艺术风格。求人既然这样难,何不自己动手,自己发奋呢?

吃过晚饭,白石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取出寿山石拿出细毫毛笔,写上了“白石山人”4个篆体字,尔后从布袋里取出一把修鞋刀,在微弱的灯光下,聚精会神,一刀一刀地刻了起来,直到天蒙蒙亮,鸡叫头遍的时候,总算完成了他平生以来自己刻制的第一方印章。

这是一方白文的印。布局合理,刀法苍劲,隐隐有一股刚毅之气,也许是因为“愤怒之作”,所以,盖在纸上很有神韵。他看到了自己的劳动成果,兴奋得一夜难以入眠,伴随着脑海里不断闪现的这方印迎来了黎明。

起床洗完脸后,他把挂在墙上的为主人画的那幅山水画取了下来,在右上角,端端正正地盖上了这方印章。鲜红、明洁的印章同淡淡的墨色相映生辉,给这幅山水画平添了诱人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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