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来,南山坡上的野花开了,谢了,又开了,又谢了。
阿芝在爸爸、妈妈、祖父和祖母的精心抚育下,渐渐地长大了。
又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春日。
和煦的风吹开了漫山的野花,吹绿了树枝上的新叶,和暖的阳光消融了河沟里、水田里的薄冰,无数条小溪悄然的向坡下流去。
小树林后,传来几声童稚的欢笑。不一会儿,便转出一个小孩来,是阿芝。
一身合适的蓝衣服,里面是洁白的衬衫,脚上穿着一双妈妈精心绣着狮子头的黑布鞋,使阿芝更加显得精神、标致。红扑扑的脸上,略略隆起的鼻子,透着端庄;长长的睫毛下忽闪着的眼睛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什么。
他4岁了。几个风雨坎坷之年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身体也一天天健壮起来。往昔许多令人愁苦的疾病从他身上消失了,这给大人们带来了多么大的慰藉啊!
虽然年龄很小,但是阿芝明显地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
每次到小坡上来玩,他都会对着身边的野花儿、绿草、小树看得出神,为什么花儿的形状和颜色会不同,为什么绿色的树叶会变黄?
此外,他最喜爱那有生命的东西,爱青蛙、爱水塘里怡然自得的鱼和虾,还有那些隐藏在花间草丛中的小昆虫。
他不明白,鱼为什么会在水里游。那虾多美丽,透明、晶莹,两只长腿,各有一把钳子,而且还是倒退着走,真奇怪。
站在水塘边,他仔细地看着,常常忘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妈妈跑来找他回去吃饭,他方不情愿地跟回去。
这有着美丽传说的、碧绿的星斗塘,是阿芝的乐园,是他生命的摇篮。星斗塘,浸满了他童年的美好回忆。他每天不知要来这里多少次。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都启迪着他的心灵,吸引着他那充满幻想、探索的好奇心。
今天一大早,他就来到了这里,玩了大半天,小伙伴们都渐渐地散去了,可他依然恋在这里不肯回去。
忽然,阿芝看见妈妈提着一篮子菜,手里拿着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野花走来。他高兴地迎着妈妈跑了过去。
“不要跑,不要跑,小心摔着。”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孩子面前,蹲下身,一把将阿芝搂在怀里,使劲亲了一口他的小脸蛋,然后,又仔细地端详着,好像总是看不够似的,心中无比的幸福。
“一个人别老在这个地方玩,掉到水里怎么办?”
“不会的。妈妈,鱼会游水,为什么我不会?”阿芝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小手轻轻地抚摩着妈妈的头发。
“傻孩子。”阿芝妈看了儿子一眼,把手里的野花举到他面前:
“妈妈送你的花,考考你,这是什么花,是什么颜色?”
阿芝不假思索地说:“桃花,粉红色的,真好看。”
“这朵呢?”
“映山红,对不对?”
妈妈点点头:“这一朵呢?”
“嗯”阿芝食指点着下嘴唇,沉思着……猛地脱口嚷道:“栀子花,栀子花。”说着,伸手把它拿了过去。
阿芝妈高兴地抱起儿子:“真聪明,好乖乖。”
她牵着儿子的小手,晕染着一身夕阳的余晖,慢慢向家走去:
“爷爷教你的字,都记住了?”
“记住了,不信,你问问。”
“不用了,过几天,你爷爷回来了,会考你。”
“爷爷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他。他还教我认好多好多字吗?”
妈妈点了点头。
自从两岁以后,阿芝就同爷爷睡在一起。南方的冬天,除了寒冷外,还十分的潮湿。长年累月的辛劳,使得齐十爷觉得自己已渐渐地老了,身体也明显的不如从前。每当秋风阵阵,树叶飘零的时候,他就从箱子里翻出年年用布包着的羊皮袄。
这件皮袄还是他的父亲留下来的。久经年月,皮袄的好些地方都掉了毛,可是,齐十爷依然很珍视它。
每当漫漫寒夜到来,老人便穿上皮袄,散开前大襟,把孙子裹在胸前。阿芝就常常这样在爷爷身上睡着了。齐十爷自己说,抱着孙子在怀里暖睡,他心里踏实。
对于长年埋首于深山野村的齐十爷来说,循规蹈矩做人是他一生的行为准则。他平生没有什么嗜好,只是抽点自己亲手种的烟叶,逢年过节到集市上打点酒,还要选那种价格最便宜的。
如今有了阿芝,农闲之时,抱抱孙子,逗逗孙子,或是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编织着阿芝的美好未来,使得老人虽置身清苦,却能尽享天伦之乐,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欣慰。
齐家的日子是十分艰难的。全家5口人,几间东倒西歪的破草屋,勉强能够挡风避雨,一亩叫“麻子丘”的水田,在大门外晒场的旁边。这就是齐家的全部家业。
“麻子丘”虽然只有一亩,但是,它的四周接壤着一些面积不大的荒地。齐十爷曾带着儿子齐以德贪几个黑,把荒地开垦出来,使得自己的这一亩地要比别人的一亩略大一点。遇上好年景风调雨顺,收个五六石粮食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一亩地的收成要糊住5个人的口,维持一家的生计,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这些年又是十有九旱,禾苗正在抽穗灌浆的时候,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火辣辣地晒得地里直冒烟,水田干涸了,庄稼被晒得卷了叶子。
每遇到如此光景,齐十爷忧心如焚,好像那天上的太阳也在晒烤着他的心,脸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为了生存下去,只好到外村去干些零活。走东串西,见到大户人家,便探头问道:“有什么活干没有?”有的时候走出很远,也找不到活。
尽管是找到点活干,干完活在主人家吃顿饭,一天也只能挣20个钱。晚上,只能睡在主人家房后的草堆上……
这样的日子,从齐十爷记事时起,伴随着他度过了几十个春秋。
一生中无欢乐可言。如果有的话,那就是阿芝。阿芝是他的命根子。老人有过什么幸福?如果有,那也是阿芝带给他的,阿芝慰藉、温暖了老人那颗饱经磨难、深藏辛酸的心。
对于阿芝,齐十爷倾注了全部的爱。他无法预卜孩子的未来,但却朦朦胧胧地期待未来;他没有更多的奢望,他只企望孩子能过上略高于自己这一代人的生活。
阿芝渐渐懂事了,齐十爷决心把自己认得的几个字教给他。
数九寒冬,活儿不多,一家人围在灶屋里烤火。齐十爷拿着拨炭用的铁钳,在炭灰上一笔一画地教孙子写字。名字是自己给起的。“阿芝”两个字他曾求人给写过,并且记在心中。今天,他教孙子开始写的就是这个“芝”字。他把字写好后,告诉阿芝:“你叫‘阿芝’,这就是‘阿芝’的‘芝’字。”
阿芝睁着大眼看着爷爷一横一竖地写着,几次重复以后,阿芝便认认真真地写下了“阿芝”两个字。虽然,字写得幼稚,写得笨拙,但是,却写出了阿芝彩色人生的开始。
老人高兴极了,他把阿芝抱在怀里,在孙子那娇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齐家祖祖辈辈过着面朝黄土,背染青天的艰苦日子,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他们渴望幸福,拼命地劳作,但是,贫穷依然缠在他们的身上。今天,在这破旧的茅屋中、在废弃的炭灰上,那笨拙的两个字,不正是饱含着几代人对美好未来的企盼,体现着广大农民摆脱贫困的决心吗!
此时,齐十爷双眼含泪,心情激动,思绪万千……
“爷爷,为什么要识字?”阿芝在一旁娇声地问道。
齐十爷闻声收住自己的思绪,望着阿芝询问的目光,缓慢地说道:
“不识字,就要吃苦头呀!”
他抬起头,望着窗纸,倾听着外面寒风的呼啸声: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种田人,老老实实,家里也特别穷,一个字也不认识。有一年的腊月,他的妈妈得了重病,眼看快要坚持不住了。没办法,他便到邻居和朋友那去借钱,因为要过大年了,谁也拿不出多余的钱给他,于是,他一狠心,去找财主借债,将一亩荒地做抵押。谁知道那个财主根本看不上那块荒地,倒是看上了他家的那两间破房的基地。订契约的那一天,狠心的财主把荒地和房地基都写上了。那个种田人因不识字,看不懂,便糊里糊涂地画了押。过年后,他妈妈病故了,为了安葬母亲,他又欠了很多的债。过了一年,期限到了,财主要债,种田人还不起,财主就拿出了契约,要占荒地和地基。种田人说,借债时,只抵押那一亩荒地,并没有房地基,财主就拿出契约念给他听,还说那个种田人赖账,打了他一顿,把他赶了出来。种田人一气之下,跑到衙门去告状,县太爷便差人把财主找来,一看契约,不分青红皂白,又把种田人打了一顿。……”
阿芝睁大眼睛,紧紧地注视着爷爷:
“后来呢?那种田人咋样了?”
“后来,种田人的荒地和房子都被财主霸占了,他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走投无路,便跳到湘江里,死了。”一行行热泪沿着他那古铜色的布满皱纹的脸,缓缓地淌下来:“人不识字,没有文化不行呀!”齐十爷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故事中的那个种田人,是他扛长活时的穷兄弟。那时,他同情过,悲愤过,也曾经想帮助这位兄弟,但是,在那黑暗社会的沉重压迫下,同属贫穷的他,毕竟是独木难支,孤立无援,又怎能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呢?
不过,同伴悲惨的死,给了他一个深刻的教训,使他体会到了识字的重要。在同伴付出血与生命的代价里,获得了这珍贵的教训并且使他把改变命运的希望寄托在阿芝身上。
往事如烟,唯有30多年前这桩往事,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齐十爷小的时候,家境贫寒,使他与学堂无缘。10岁那年,便开始为本村的财主放牛,财主家的牛栏前边不远便是书房,这里,是财主一双儿女学习的地方。每次放牛回来,齐十爷都能听到书房里传来的琅琅读书声。这声音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令他心驰神往,然而,贫富的差异使他永远跨越不了这条鸿沟。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窗前经过,在开着的窗户中看到先生正在教学生“田”字的写法、发音和字义。于是,他有意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多听了几句先生的讲解,到山上后,他把牛拴好,便开始回忆刚才看到的和听到的。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多么难得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又是近在咫尺,从那以后,齐十爷默默地寻找更多这样的机会。
唐诗、宋词他听不懂,也记不住,可是,一些生活中常用的字,他强识硬记,倒也能写、会念几十个字。
一个雨天,因为不能到山上去放牛,只好留在家里,齐十爷给牛添完了草料,便溜到书房窗前去偷听,由于他过分的专注,忘了周围的一切,终于被财主发现了,财主暴跳如雷,他不能容忍一个穷孩子会产生读书识字的欲望。一顿毒打,齐十爷被赶了出来,他永远地失去了这种偷学的机会。
后来,财主家的教书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便找到了齐十爷的家,他很为孩子惋惜,难过,但又爱莫能助,临别,他在一张画有灶王爷的破纸背面写下了齐十爷的名字,怅然地走了。
几十载凄风苦雨的岁月过去,一切事情都如过眼烟云。唯有那窗前偷学的字和灶王爷身后的名字牢牢地记在齐十爷的心中,永难抹去。
如今他能将自己这有限的知识传授给孙子了。“芝”字是他教会孙子的第一个字,也是孙子同字打交道的第一步。
每过两三天,齐十爷就教阿芝一个生字,然后,再复习几次已经教过的字。他十分认真且又极富耐心,不管白天的活有多忙,人有多累,从不间断。
他识字的时候,没有人教,只能偷偷地学;阿芝再不能像自己那样,他应该有老师,应该在父辈的温暖怀抱里,光明正大地去学,坦然从容地去学。几十年来,如果这个穷困之家有什么变化,这大概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识字,开启了阿芝童年奇异的、有趣生活的另一个天地。使他看到了从前所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他感到自己比周围的小伙伴们似乎多了一点什么。小伙伴们对周围的树木、动物只能叫出名却写不出来,而自己却能写出来给他们看。他拉着伙伴,指着前面一株绿荫如盖的参天大树,问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是树,‘树’字怎么写?我写给你看看。”于是,他便蹲在地上,用树枝写起来,孩子们羡慕地把他团团围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