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架的传说
一部英国BBC制作的介绍地球演化的电视节目,将地球的年龄压缩成24小时,人类只是在最后一分钟才出现。假如将人类的历史再压缩成24小时,那么最早记录的文学是在最后3分钟才出现。而文字记载的最古老的文学——神话,可能在一小时之前就形成了。我们如果确实需要追溯神话时代的一些历史事实,就只能从神话中寻找线索。神话里面有许多不大可能的事,但一定有真实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希望找到的有效信息。
湖北省西北部有一个荒凉、僻远、贫瘠的神农架密林山区,传说因上古时期神农曾在此搭架采药而得名。胡崇峻是这个山区的一位语文老师,山区从教十多年,对民间艺术有着特殊的兴趣。每到一处,他首先要找当地老年人唱山歌、讲故事,他老早就有做聊斋先生的准备,但自认没有聊斋先生的才能,不过他所熟知的神农架中华民族远古故事,聊斋先生可能并不知晓。
为此,自1980年开始,胡崇峻怀揣每月有限的工资,自费到神农架林区各乡镇及鄂西北房县、保康、兴山、秭归等地进行深入调查,搜集到9种《黑暗传》的抄本,每一种都要经过无数次探访,还包括搜集到《白暗传》《红暗传》以及与此有关的神农老祖的唱本,另外还有《太阳经》、《太阴经》、《太阳太阴经》等古歌、木刻珍本,《玄黄传》《黑暗大盘头》《黑暗纲鉴》《混元记》等极为奇特的抄本,那些抄本多是残缺本,经过系统整理,《黑暗传》已经整理出5000多行。
《黑暗传》向前延伸到混沌诞生,后延至三皇五帝,上下亿年,纵横八荒,囊括万物,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天地混沌黑暗到世界形成、人类起源、社会发展的艰难历程,融汇了混沌、浪荡子、盘古、女娲、伏羲、炎帝神农氏、黄帝轩辕氏等众多历史神话和英雄人物事迹,比我国现存史籍记载的有关内容都更加丰富、更加古老,如同“活的化石”,构成一首中华民族远古时期的创世史诗。
《黑暗传》如同《山海经》,再现了中国人童年的梦。神话是人类童年的梦想,是人类走出混沌的第一声呐喊,是人类从自然走向文明采摘的第一批果实。神话是民族生命力的源泉,是民族文化之根,是民族精神之所在。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神话,每个民族都为自己的神话而自豪。
要了解一个民族,最好从她的神话入手。《山海经》是中国人的创造,体现了中国的民族精神,那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神帝江,这些对现实的高度抽象,带给人们无穷的艺术想象;那与日竞走、道渴而死、其杖化为邓林的夸父,那口含木石以堰东海的精卫,那没有了头而以乳作目、以脐作口,还要手持干戈,斗争不息的刑天,正是中华民族拼搏精神的写照。
《黑暗传》与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和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汉族的《山海经》,共同构成中华民族英雄史诗的“创世史诗群”。
发现神农信息
与我们的目光关系最密切的,是神农架地区世代流传的长诗《黑暗传》。它包含了200多行描写神农氏一生事迹的诗篇。如“神农皇帝本姓姜,指水为姓氏,日后为谷皇……神农尝百草,瘟疫得夷平。又往七十二名山,去把五谷来找寻,神农上了羊头山,仔细找、仔细看,找到粟子有一粒,寄到枣树上,忙去开荒田,八种才能成粟谷,后人才有小米饭。大梁山中寻稻子,稻子藏在草中间,神农寄在柳树中,忙去开水田,田里下稻种,七种才有稻谷收,后人才有白米饭。朱石山,寻小豆,一颗寄在李树中,一种成小豆,小豆出荒田。大豆出在维石山,神农寻来好艰难,一颗寄在桃树中,五种成大豆,大豆出平川。大、小麦在朱石山,寻得二粒心喜欢,寄在桃树中,耕种十二次,后人才有面食餐。武石山,寻芝麻,寄在荆树中,一种收芝麻,后来炒菜有油添。神农初种五谷生,皆因六树来相伴。神农教人兴贸易,物物相换得便宜,斩木作犁来耕地,才有农事往后继……。”
《黑暗传》脱离社会主流文化,独处深山一隅,以特殊的世代口耳相传的形式,决定了它不加修饰的可信度。其中关于神农的内容,就为我们提供了了极为丰富的有效信息。
北方的故事
以“双法字理”理论解读汉字,“独体为文,合体为字”。“谷”字非简化字,甲骨文里就有,为汉字99对基本“文”之一,是大自然“山谷”的象形字,属于独体之“文”。而“稻”字为“禾”“爪”“臼”三个基本字组合而成的合体之“字”,从文字发展演进过程来看,明显晚于“谷”字。因此,最先开发的“谷”称谷子,后开发的农作物也随之统称“五谷”“百谷”;“稻”俗称稻子,列入百谷,也称稻谷。
最重要的,是最早开发于山谷地区的这种草本农作物“谷”。其后逐渐开发列入粮食类的农作物都统称谷类。“谷”以其最早诞生的身份成为粮食的总称和代称。以稻种植为主的南方各省,仍然把“粟谷”排列在第一位,粮食统称依旧为“谷”。因而神农氏在《黑暗传》中称作“谷皇”,他没有因后世直至今日人们最主要的粮食为麦与稻而称作“五麦”或“五稻”,这是极其耐人寻味的。
《黑暗传》中提到粟谷、稻、菽、麦、芝麻五种谷物,这与我国古代北方的“五谷”即黍、稷、麦、菽、麻稍有不同,增加了“稻”,而将黍、稷二者合并为同一类“粟谷”。“粟谷”这个名称将黍与稷合称为“谷”,谷脱了壳为“粟”,即小米。黍与稷的区别是,小米黏者为黍(“黏”字的左半边就是黍),不黏者为稷。这种细微的区别被淡化、被含糊,似乎透露了神农架地区在《黑暗传》长诗开始流传的时代,黍稷已经较少生产,当地人“只知其有”,却少有接触,因此对那种细微差别不易分辨。但称炎帝神农氏为“谷皇”却不是稻皇,说明当时对历史信息依然牢牢存于记忆之中,即使生活在稻作为主的地区,远古的记忆依旧不能磨灭。
甲骨文里的“黍”与“粟”字几乎完全相同,只是“黍”字多了“水”的字形,这是因为黍是上古时代酿酒的主要原料,祭祀用的酒以秬黍为主酿造。除了这个水的字形,“黍”字的其余部分就是一株黍的禾苗象形字,左右错落的穗与籽粒极为形象,“粟”字也基本相同。南方不种黍稷,没有以黍酿酒的传统。但通过贸易等仍可获得小米,便大量沿用代表小米的“粟”字。但记忆中先人在北方耕种黍稷的历史不能忘怀,故五谷之中虽然增加了“稻”,但仍以粟谷为首。
《黑暗传》的记载中,与中原早期五谷名称根本不同的就是增加了“稻”,稻是温带多雨水地区的农作物。这已经在暗示我们,是北方黍稷产区的农耕文化流传至南方,北方谷类被淡化,南方稻类加入。
黄河流域气候特征是冬春干旱、夏秋高温多雨,这种雨热同季的气候特点,为农业生产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由于古代经济文化中心在黄河流域的丘陵山区,排水治水是洪荒时期农耕的主要特征,至今用犁耕地仍属排涝耕作法。而最适于旱地耕作的应该是国际已经流行的免耕法。而稻的种植却需要大量水源,因此稻的主要产区在南方,北方种稻极其有限,早期的“五谷”无稻。
山西高原极少种植水稻,并非由于气温的原因,主要是由于雨水稀少,只有个别如太原晋祠、左权麻田等地有泉水或河水浇灌,才能生产水稻。黄河流域的长安至唐代还普遍生产稻,稻却未列入北方的五谷,可见开发五谷时还没有开发稻。显示了农耕文化是由山区走向平原、由北方走向南方的发展脉络与顺序。
山西70%的面积是山地,只适合以旱作农业为主,黍稷就适合在这样的地区生长。因此,上古神农时代在山西主要有黍、稷、麦、菽、麻这类旱地作物。反之,我国最初的“五谷”为黍、稷、麦、菽、麻这些旱地作物,也就说明神农是在北方干旱地区开创了农耕。现在的河北河南地区,在上古时代是黄河频繁改道的泛滥区,不宜农耕定居;蒙古是高寒游牧区,不宜农业耕作;西部地区是沙漠戈壁地区;只有目前的太行山以西一带,具备适合稳定发展旱地农耕的条件。“神农上了羊头山”则是湖北神农架地区世代流传的《黑暗传》记述的、曾在山西发生的上古往事。
诞生于黄河流域的二十四节气,每一个节气15天,分为三候,五日为一候,“气候”一词由此得名。“立春”节气第一候的物候特征就是“东风解冻”,“东风”就是春季的东南暖风。“东风”开始吹来使气候转暖,利于谷物生长,称作“谷风”而非“稻风”,突出体现了黄河流域旱作农耕文化的特征。
从历史上看我国的粮食结构,五谷中的黍稷等作物,由于具有耐旱、耐瘠薄,生长期短等特性,因而在北方旱地原始栽培情况下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菽”是豆类,《诗经》特别记载“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至春秋、战国时期,“菽”具有“保岁易为”的特征被发现,菽也与粟一道成了当时人们不可缺少的粮食。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宿麦(冬麦)能利用晚秋和早春的时节进行种植,由于收获时间不同,能起到互补供给的作用。加上发明了石圆磨,麦子的食用从粒食发展到面食,适口性大大提高,麦子受到人们的普遍重视,从而发展成为主要粮食作物之一,并与粟相提并论。儒家经典《春秋》一书中,“它谷不书,至于禾麦不成则书之”,可见后世学者在五谷之中最重视麦。西汉时期的农学家赵过和汜胜之等都曾致力于在关中地区推广小麦种植。汉朝关中人口的增加与麦作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直到唐宋以前,北方人口都多于南方人口。
唐宋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北人大批南迁,中国人口的增长主要集中于东南地区,这正是秦汉以来被称为“地广人稀”的楚越之地。由于宋人南迁,南方人口已经超过北方,此后至今一直是南方人口密度远大于北方,有人估计是6/4.南方人口的增加是与水稻生产分不开的。水稻适合雨量充沛的南方地区种植,最初并不起眼,甚至被排除在五谷之外,却后来居上。唐宋以后,水稻在全国粮食供应中的地位日益提高,据明代宋应星估计,当时的粮食供应,水稻占十分之七,居绝对优势。大、小麦、黍、稷等粮食作物合在一起,只占十分之三的比重,已退居次要地位。大豆和麻已退出粮食作物的范畴,只作为蔬菜来利用。但在一些作物退出粮食作物的行列时,另一些作物又加入到粮食作物行列,明代末期,玉米、甘薯、马铃薯相继传入中国,并成为近代中国粮食作物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见,黍的价值更多体现在农耕初创时期,与神农时代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稻更多体现在农耕发展时期,是后起之秀。
《黑暗传》里传说的五种谷物,都各自与五种树木紧密联系,分别是枣树、柳树、李树、桃树和荆树五种,其中的枣树别有意味。
枣树是中国特有的树种,全世界90%的枣树产于中国,目前国外的10%也都是由中国陆续引种过去,21世纪以来,国家已经立法禁止出口此类稀缺的树种。而在中国,枣树又主要分布在北方黄河流域的四大产区。那么江汉流域湖北神农架传说的《黑暗传》里,既首先说到在北方的山上找到了北方的农作物粟子,又将其寄存在北方特有的枣树上。这些传说里的北方农耕信息一再向我们暗示,这个口传历史的最初传说发源地,都在记述上古历史主要发生地的我国北方。查湖北神农架地区的人口迁徙变动资料,当地人口多由山西、陕西迁徙而去,因此,神农架流传的神农文化,既有最原始的农耕文化因素,又有流传至汉水流域后新加入的文化内容,新旧内容顺序明确,由此透露的正是中原农耕文化由北向南迁移的历史。
如出一辙的炎帝文书
最重要的信息,是神农“上了羊头山”,这是非山西莫属的地理描述。
“神农上了羊头山,仔细找、仔细看,找到栗子有一粒,寄到枣树上,忙去开荒田,八种才能成栗谷,后人才有小米饭”,是非常细微的详尽描述,特别有就地开荒种地的信息。
极为巧合的是,高平有地方世代相传的炎帝文书,每年四月初八庄里村五谷庙会上都要由德高望重的长者诵读。炎帝神农氏后妃的娘家长畛村申思恭还保存其文本,其中几无区别的段落是:“炎帝上了羊头山,井子坪地开荒田。籽种刮到石窝里,翻石倒土找不见。神蚁衔出籽一粒,才使籽种重见天。七种八种种成谷,除去毒液才能餐,娘娘将谷脱去皮,人才吃上小米饭”。与《黑暗传》长诗几乎如出一辙。
《黑暗传》其余的内容“大梁山中寻稻子”“朱石山,寻小豆”“大、小麦在朱石山,寻得二粒……”“武石山,寻芝麻”等等,都是曾“去”“寻找”的简要记述。
而“大豆出在维石山,神农寻来好艰难”,则是“前往寻找”,最后“寻来”,即寻找到豆种以后“带回来”的记述方式。
三种不同的描述方式,暗示了一个潜台词,即神农氏居住在首先描写且最详尽、又是所有农作物中最早开发的那个“粟谷”之所在、并且开荒种地的——羊头山。近日查到清人从古籍中辑出、传说是神农所撰之《神农书》,记有“禾生于枣,出于上党羊头之山右谷中”,恰是羊头山五谷畦位置。那么,“神农上了羊头山”,就为我们在山西境内考察炎帝神农提供了最重要的寻找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