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斯——拿梭的汉堡,他们将汽车整齐排好,五十辆英国人的对抗五十辆德国人的。这是亨利王子杯巡回赛前的大游行。时间是一九一一年七月的第一个礼拜。在车队中,可以看到柯南·道尔爵士二十马力的迪多叶克-劳锐,前面放了一个马蹄铁,算是吉祥物。
普鲁士的亨利王子,留有胡子,为人慈蔼,他宣称组织这个巡回赛是为了对乔治五世国王的加冕表示庆贺的友谊运动赛。每个参加者必须驾驶自己的车,每辆车必须载一位对方国家的陆军或海军军官为观察员。由汉堡开始,他们经过科隆和慕斯特,到不来梅港;然后再由南罕普顿开始,环绕英格兰、苏格兰,最后终点是伦敦。
“这项比赛着重车子的可靠性和驾驶人,而不是速度,”柯南·道尔五月五日通知母亲他已报名参加时写道,“哪一队驾驶得最好,发生意外最少,就算赢。我将带琴为乘客。这会是一场很有意思的车赛。”
“奖品,”亨利王子说,“是一座象牙美女雕像,下面刻有‘和平’的字样。不论是德国皇家汽车俱乐部,或是英国皇家俱乐部赢,这无疑都是友谊与欢乐的表征。”
无疑的,事情绝非如此,由于外交上的必要,英国的媒体几乎与亨利王子说了一样多的谎言。七月五日,出发的信号一响,一长列的车阵摇摇晃晃的驶出了汉堡,一路上全都覆掩于尘烟之下,亨利王子的白色奔驰编号第一。
四天之前,德国政府突然做出了一项特别的举动。法国原本在摩洛哥享有权益,但德国对那里也有企图心。一家德国的财务公司宣称在摩洛哥大西洋岸一个叫阿基达的海港有极大的权益。一直到七月之前,德国外交部都谨慎从
事。然后,他们派了一艘炮艇“美洲豹号”,又跟着派一艘“柏林号”巡洋舰,说是“维持并保护德国在阿基达的权益”。然后,诚如丘吉尔先生后来所写的,“所有欧洲的警钟顿时全响起来。”
亨利王子巡回赛的驾驶人,在追求那个“和平象牙美人”的烟尘途中,听到了这件事,怒气已临届爆发边缘。为了尊敬亨利王子,英国派出了高级军官作为观察员;而他们发现,他们同伴的军官都只是校官或尉官。把他们与德国的低阶军官等量齐观,英国这些军官的反应可想而知。可是,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柯南·道尔驾着他的敞篷小轿车,琴坐后座,一个叫卡莫伯爵的骑兵军官坐驾驶座旁边。此人令他先是烦躁不安,后来变得愈来愈严重。他虽然用德文交谈,但是,他已不想为增进友谊再做任何努力了。这些年轻的德国人,可不只拟想战争的可能性,他们根本认为这已是事实;而且他们还表现出拙劣的德国式幽默——混合狡猾与高傲。这对英国人来说等于是挑衅;它像某种气味,几乎可以闻得到。
“你们想要这些小岛中的一个是吗?”当克浮士特号汽轮载着人车进入北海、通过弗利然群岛时,这个海军小军官问道。这是德国人的秘密笑话。
性格的不同,再加上天热和引擎故障,南罕普顿的汽车旅程重新展开时,情形就更糟了。南明顿、哈罗门、新堡、爱丁堡,造访者可以看到不少名胜风景,他们全都带着照相机。回程时,在文特米尔,一个德国观察员忘了他的照相机,因为要回去拿,旅程延误了整整一个钟点,这使那个英国驾驶员气得发疯,因而在赴安波塞德途中,撞上了一辆巴士。
“一般来说,”柯南·道尔坚持,“一些德国人还不错。”对那个每天早上放一束鲜花在琴车座上的人,他几乎可以原谅任何事情。“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要加一个“可是”,他也不喜欢他们。
七月末,在伦敦皇家汽车俱乐部的长廊,所有参赛者都为祝福德国皇帝的健康而干杯。英国队赢了,亨利王子颁给他们那座象牙美女雕像。
“我们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颁奖致词时,他高声说道,“我们看到了一个可爱的国家和可爱的民众。这个巡回赛,由开始到结束,应该以一个大
大的‘谢’字来描述。”然后,第二天,他们在布鲁克兰的汽车跑道,展示所有参赛的车辆。
在此同时,英国及法国政府私底下感觉,情势已愈来愈紧张。德国拒绝说明派遣战舰到摩洛哥海岸的目的。英国政府中,自由帝国主义者与激进派似乎无可救药的分裂了。可是,财务大臣戴维·劳合·乔治先生出乎意料的把双方结合起来;在哥德厅一场感性的演说中,他暗示,如果德国坚持对法开战,那它也会对英国做同样的事。
“我刚刚收到德国大使送来的消息,”爱德华·葛雷爵士说,“口气硬到似乎我们的船舰随时都有可能遭到攻击。”
表面上,英国对在布鲁克兰的最后赛车聚会只感觉到光明与平和。有着高高的挡风玻璃的车子,闪烁着由浅绿到深红各种不同的颜色。亨利王子本人是德国海军的首领,他们的“美洲豹号”和“柏林号”已去了阿基达,可是他却宣称他对国际间的难局一无所知。当然,德国军官来此只是为了运动竞赛。
我们在七月二十六日的《汽车》杂志上找到一张大照片,上面注有:“比尔少尉,在他的单翼机上,飞经布鲁克兰的车阵之上。”
柯南·道尔,在当年稍早时候,曾坐上一架“比空气重的机器”首度飞行——那是怀特兄弟在汉顿首度飞上天的那种飞机——他无法估计英国政府局势的严重性,可是他对未来有深刻不安的怀疑。在开了两千哩车回到“温厦”
之后,他写了一封短信给英尼斯。
“我们的车‘比利’没有出错,十分可靠的完成了任务。除此之外,我不喜欢事情的发展。不过目前我不想以此打扰你。”
因为,英尼斯在八月要与一位丹麦女孩柯莱拉·史汪森小姐在哥本哈根的福门教堂结婚。他的哥哥带着全家,到丹麦去参加婚礼。婚宴上,英尼斯的致词令人难忘。他在快乐欢呼声中,说服他的丹麦朋友,他们终于遇见了一位真正的英国人。由宴会桌后面站起来,对所有对他的赞美感到很不好意思,英尼斯结结巴巴的说出了下面的话:
“嗯,我要说,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老天!我说什么啊?”
然后,他坐了下来。
事实上,他的哥哥后来无法重复一次英尼斯的话而不让眼中充满喜乐的泪水。除了他可能一直误解的来自德国的威胁外,总的来说,那个秋天,当他在构思新小说的题材时,他很快乐。
自从六年前写了《纳格尔爵士》之后,他就没再写小说。现在,他不要再重复纳格尔带来的失望!这个新小说必须符合他现在的心境,有冒险意味,能以他旧有的魔力使大众着迷,同时也有能使他自己着迷的东西。第一个掠过他心头的意念,是古生物恐龙的形象,这个史前怪兽有二十呎高,它的脚印化石曾在他书房窗外正对着的沙塞克斯草原上发现。现在他把那些化石放在弹子房中。
这个念头,在一九一一年的秋天,使他去看了瑞·蓝卡斯特教授绝种动物的书籍,上头的插画有令人做噩梦军刀般的尖牙和呆滞的眼睛。假使一个雾蒙蒙的傍晚,一只剑龙出现在草原上的迷雾中呢?还有更好的:假使在世界某个荒僻的角落——譬如,在丛林中的一处高原上,是完全隔绝、人迹无法触及的原始地带——这种生物仍然存在呢?
哇!对一个喜好户外的人,这是多刺激的东西!对动物学家又有多精彩!
一个冒险团体的领导人,毫无疑问的,该是动物学家。他的记忆回到了爱丁堡大学,和乘皇家海军巡洋舰“挑战者号”出海探险的动物学家查理士·威佛·汤普森爵士。对汤普森本人描绘得并不多,但是鲁士佛教授:一个身怀绝技的大力士,有水桶般的胸部和亚述人的黑胡子,庄严的在回廊上迈步,他低沉的吼声……
挑战者教授,与《失落的世界》。
任何一个编年记事者,在写下那名字时没有兴奋的冲动,那他必定是个索然无趣之人。挑战者!爱德华·马龙!约翰·洛克斯顿爵士!赛默利教授!惊叹号一个接一个,这些名字全连在一起,就像《三剑客》一样;也正像《三剑客》那样,他们使我们着迷。在我们童年时,他们是不朽的,直到中年,还是一点也不减弱。
挑战者教授吸引了他的创作者,就像《波宙士》吸引了大仲马,而且还更快。柯南·道尔喜欢这个挑战者甚于任何他创造的角色,他自己都会模仿
挑战者。他会,就像我们等一下将看见的那样,戴上胡子及悬垂的眉毛,扮成挑战者。而其中的原因不难找出。怀着巨大的幻想,他把挑战者当成非尘世间的他自己本人的化身。
在《失落的世界》及其系列故事中,“挑战者”可以说或做所有平常社会所禁止的事情。他可以去咬女管家一口,看看有没有办法让她失去镇静;他可以拉着一个记者宽松的裤子,逼他沿着马路跑上半哩;他可以以洪亮的声音滔滔不绝的讲话;还有他一直渴望对那些愚蠢的人直接或拐弯抹角的讥讽。
若让他能为所欲为,在现实生活中,柯南·道尔自己也一定有能力这么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这两个角色都喜欢。
至于《失落的世界》,作者全神贯注到他的梦中,把雷龙和人猿都拟人化了,还有原始的高原植物亦然。他在可能的范围,把故事写来如此真实,以至于许多人都信以为真。他的史前原始林有多真实,可以由蓝卡斯特教授——就是由这位动物学家的书中,柯南·道尔找到了这些动物——的来信来评断。
“你的《失落的世界》山巅的故事实在棒极了,”蓝卡斯特博士写道,“我对我在小说的开始能有一小部分贡献,实在引以为荣。可以想象得到,它会‘进行’得很顺利。我注意到,你很正确的抑制了大恐龙的智慧,以及人猿敏锐的嗅觉。”
于是蓝卡斯特博士提出了一大堆建议。
“介绍一条六十呎长的巨蟒如何?”他热心的继续,“或者长得像兔子、大得像牛的巨兽?或者一群两呎高的侏儒象?四只训练成素食、而且可以载人飞翔的翼龙?还有可不可以让某些雌人猿爱上了挑战者,不惜杀掉她的族长来救他一命呢?”
最后这个,一直是琴,还有琴最好的朋友,来“温厦”与他们一起住的莉丽·劳德西蒙所想望的。整个十月和十一月的傍晚,他会把他当天写的部分念给她们听。他会在弹子房旁边那间漆成白色的大凹室,坐上那张由丹麦来的礼物——北欧海盗椅,让一炉熊熊的火和那个牡鹿头伴着他。想象中的四勇士:
如黄头发唐吉诃德的洛克斯顿爵士、尖酸的赛默利、永远受人喜爱的马龙,以
及他们的头子挑战者,后者戴了顶很小的车帽,迈着八字步——不论是帽子还是步态,都是挑战者创造者的写照。
“我认为,”故事在十二月十一日完成后,他写信给《史全德》的编辑格林豪·史密斯,“我认为这是我所写的最好的连载小说(不算福尔摩斯)。特别是,如果再加上一些假照片、地图和计划表之类。”
然后,是整件事情真正令人兴奋的地方。
“我的野心是,”他又说,“使这个故事之于儿童书,能够像福尔摩斯之于侦探小说那样。我想我不可能两次奇袭都成功,但我真希望我能。”
它做到了。因为,最后的分析是,这个有着恐龙的历险,并不是《失落的世界》真正迷人的地方。一些最好的场面——一开始马龙与格雷地相聚的夜晚,第一次访谈挑战者,以及像柯南·道尔在苏格兰的一些政治集会一样喧闹的动物学会聚会——全发生在枫白地之外的地方;动物学家写得跟动物园一样有意思。同时,还得留意的是,这些研究深奥理论的严肃科学家,他们的可笑行为,就像歌剧中的首席女歌手那样多变,而且彼此嫉妒不已。
那是试金石。当挑战者威胁电话公司,若让电话在他不愿被打扰时响个不停,他会下令禁止——故事的后来,他的确这么做了——这种时候,他就神气十足得像处在女人猿之中一样精彩。挑战者与他的朋友以他创造者的男子气概,为她们搬运所有东西。即使他们只到马盖特去一天,都会吸引我们。当然,不可否认的,在马盖特会有事发生,不过挑战者会料理一切。我们非常明白一个事实,我们想象他这么做时,会先发出会心的微笑,这表示他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一个与乐天的麦考柏和东尼·威勒并肩扶持的永恒血肉之躯。
“温厦”的圣诞夜,一项有百年历史的老传统,最后一次在沙塞克斯见到。圣诞戏装演员带着他们的龙和闪着银光的武器,在弹子房演了一出神奇的剧。粉红色的灯光照在跳跃做鬼脸的身影上。琴和她的丈夫把年幼的孩子高高举起,让他们能看见表演。在这同时,他自己本人一直记挂着他答应格林豪·史密斯的假照片。
“你认为这个怎样?”他骄傲的问道。
装上一副浓黑的大胡子,黏上眉毛与假发,他以挑战者教授的扮相,出
现在照相机前。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与三个分别扮成洛克斯顿、赛默利和马龙的朋友的合照。但是将作为挑战者在《史全德》中的插图,却是另一张戴缎帽的脸部特写照片。
“在照片中皱眉头很有个性,”他在一九一二年二月九日写信给格林豪·史密斯时说。“‘柯南之徒的不豫之色’,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在他的一本小说的结尾如此称呼它。”
格林豪·史密斯警觉了。他说,装扮虽隐秘,却并非不能找出破绽,这可能会给杂志带来捏造欺骗的罪名。“那好,”三天后,柯南·道尔同意了。
“别提挑战者教授照片的事,我会自己负责料理。毕竟那不是我,我只是一块积木,在它上面建立起想象的形象。可是,千万别泄露出去。”
在这同时,他对他自己的挑战者装扮十分得意,非得找个人试试不可。在三十几哩外,洪能夫妇和他们的儿子奥斯卡住在西格林斯丹园,这是威廉的哥哥皮特·洪能的产业。他想,最好的办法是去试试威廉反应如何。
这事造成了麻烦。当这个多毛的妖怪像座塔似的站在门廊上时,他声称他是某个“医生阁下”,是柯南·道尔医生阁下的朋友,他离家至此,不知洪能先生是否能收容他?
洪能,不知幸与不幸,是个大近视眼。更甚于此的是,他已习惯了他大舅子的朋友可能是某个混混,也可能是首相,三教九流都有可能。他热诚的欢迎他。这位访客说一口德语,开始几分钟的确骗过了他,然后等洪能发现自己上当,大为光火,赶他的客人出去,并发誓永远不会原谅他。那戴了缎帽的“医生阁下”笑得全身颤动,落荒而逃。
这是他生活的一面。现在,一九一二年即将来临,让我们转至另一边,看看他生活的另一面。
那是工作、纷争与各类活动交错忙乱的生活。刚果改革协会赢得了李奥波德国王的继承人、年轻而完全不同型的艾伯特国王的支持。柯南·道尔改变他自己的意见,宣称他赞成爱尔兰自治。“一九○五年,我说过,”他写道,“地方自治只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实行,而且只有在经济情况改变时才能安全实行;更重要的,地方有关机构必须充分实验过。在我看来,这些条件现
在都已颇为成熟。”
一九一二年,他加入了离婚改革联盟,对教会和英国下议院原始离婚法的改革迟缓进行抗争。同一年,他接待了英国医药学会的委员会,他们在“温厦”举行年会。另外,他豪气干云的——在诺克里夫爵士的建议下,宣称他是唯一能完成此事的运动领袖——负责联合两个完全不同的团体,募集款项,使一九一六年英国的奥运运动员能得到较好的训练。这事需要外交手腕,而且其烦琐复杂,前前后后搞了一年,任何意志稍稍不坚的人,一定厌烦得早早撒手不管。除了所有这些事之外,他还解决了一件谋杀案,再次使一个无辜的人得到自由。在这里,最清楚的说明,是罗伯·路易士·史蒂文生所谓的“柯南·道尔的荣耀”。
以下是这件谋杀案的种种,发生于三年前。
格拉斯哥一条僻静的小巷中;时间是十二月某日傍晚七点钟;幽暗的煤气灯在细雨中射着微光。当你由女王湾转上这条街时,地点在你右手边,女王弄十五号。
玛韵·吉克瑞斯特小姐——一位八十三岁的有钱老妇人,到一九○八年,已经在那里住了很久了。任何人要去拜访吉克瑞斯特小姐,先要打开“关着”
的临街大门,然后走上一段楼梯,到她住的那层楼,她在那里有两道锁。在多出的一间卧室中,吉克瑞斯特小姐保有价值三千英镑的珠宝,或散置、或藏在衣服中。她与阿瑟·亚当先生——她同一幢楼的邻居,他的餐厅就在她的下面——曾事先讲好,如果她紧张或需要帮忙时,就敲他的天花板。
“她从来不担心别人伤害她,”一位从前的仆人作证时说,“可是她很怕房子被外人侵入。”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傍晚,这位老妇人与她一个女仆在屋中,那女仆是二十一岁的海伦·蓝比。下面是事情的经过。
房中走廊的大钟敲了七下。海伦·蓝比出去办些琐事。楼上的大门有两道弹簧锁,海伦·蓝比将门由身后锁上,把两把钥匙都带走了。老妇人独自留在餐厅里——一间放满东西、挂了许多镀金框图片的房间。吉克瑞斯特小姐戴着眼镜,在餐桌边看书,背对着火炉。另外有个蓝玻璃罩的煤气灯在走廊。才转
眼片刻间——少于十分钟,谋杀案就发生了。
邻居阿瑟·亚当先生与他的姊妹劳娜和罗温娜坐在吉克瑞斯特小姐楼下的餐厅里,他们听到天花板上有一记响声,然后是三下清楚的敲击。劳娜·亚当叫她的兄弟注意听。
“是不是她叫你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她问他。
“她要我立刻上去。”
亚当先生是个音乐师,他匆匆出去,忘了戴他的眼镜。街上颇冷,雨仍落着,吉克瑞斯特小姐临街的门是开的。他跑到楼上门前,用力拉了三下铃,没有回应,一片死寂。
可是从门两边的玻璃望进去,亚当先生可以看见走廊上的蓝色煤气灯亮着。过了一会儿,他可以听到,他认为是厨房的方向,一连串轻微的声响,因此他以为女仆在家。
“看来似乎,”他说,“有人在劈木枝——并不是用力的敲击。”
又传来敲击声!毫无疑问的是海伦·蓝比那女孩在劈厨房的柴火,所以懒得来应乱响的门铃。于是亚当先生回到楼下。
“我告诉我的姊妹,那房子灯火通明,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以为是那女孩弄出的声响。我姊姊劳娜不以为然,她要我再上去。”
门铃再次传遍屋子,这次没有其他的响声了,一点都没有。楼梯间十分幽暗,同时可以闻到老石块的霉味。阿瑟·亚当的手还抓着铃绳,犹豫着该怎么做,他听到下面的楼梯传来脚步声,那是海伦·蓝比买了报纸回来。他告诉她房里一定出了严重的事,“天花板好像要裂开了。”
“噢,”女孩轻声的说,“那一定是绞辘。”她是指厨房晾衣服绳子的绞辘,它们有时候会掉下来。然后她打开吉克瑞斯特小姐的大门。对亚当先生而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像是半打镁光灯在几秒钟之内同时亮超,让人目炫神迷。
正当海伦·蓝比通过走廊走向厨房时,一个人由空着的卧室方向出现在走廊上。亚当先生没戴眼镜,看不清楚此人的容貌;但是他看起来似乎“衣冠整齐,像位绅士”。这人镇静的走到门边,然后“闪电般”跑下了楼。海
伦·蓝比似乎并不吃惊,先到厨房看了看,然后走到亮着灯那间空着的卧室。大部分的珠宝仍散置在梳妆台上,但一个吉克瑞斯特小姐放私人文件的盒子翻倒在地上,里头东西散了一地。
到这时候亚当先生才终于回复意识说话。
“你的女主人在哪里?”
海伦·蓝比走到餐厅,打开门。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过她的话是:“噢,快来这里。”
一直非常害怕抢贼的老妇躺在火炉边,头朝炭篮,假牙落在旁边。虽然身上盖着一条兽皮地毯,但是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火炉、火钳和煤箱上全都是血。
她的头和脸被打得不成形,那伤势实在没有必要在此细述。
这就是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玛韵·吉克瑞斯特小姐被杀害的经过。真正的证据,包括当晚所说的证词,或所做的事,直到数年后才出现。柯南·道尔当年初次研究此案时的种种,我们只能根据格拉斯哥警方所做的泛泛调查来理解。
吉克瑞斯特小姐屋中唯一被窃的东西(依据唯一的证人海伦·蓝比的说辞),似乎是一个半个金币大小的钻石胸针。在极度惊吓的情况中,她于出事当晚向派波警探说出这点。
圣诞节当天,警方得知,一张钻石胸针的当票被一名可疑的人卖到廉价市场,此人后来被证实是奥斯卡·史雷特。圣诞节的晚上,似乎是更加深了他的嫌疑,史雷特带了几箱行李,与一个叫朱娜夫人的摩登女人一起到利物浦去。
而且那个周末,史雷特与朱娜夫人乘“露西坦妮亚号”起程去纽约。
那枚典当的钻石胸针似乎是铁证。可是,警方立刻发现,那并不是吉克瑞斯特小姐的同一枚胸针。奥斯卡·史雷特在谋杀案发生前一个月就典当了一枚胸针,那是他自己的财产。
到那种时候,警方不知该怎么办了。他们悬赏二百英镑,同时通知纽约警方,在史雷特抵达时立刻予以逮捕。在此同时,一个十四岁名叫玛莉·鲍曼的女孩——在案发当天晚上,经过吉克瑞斯特小姐的房子——出来作证,说有一个男子由那幢房子里匆匆跑出来,撞了她一下,然后就跑走了,正好与凶手逃
走的时间相符。
虽然她只在黑暗的雨夜和幽暗的街灯下瞥到一眼,十四岁的玛莉却能描述此人的脸部与衣服的每一个细节。她的描述与亚当先生和海伦·蓝比含混的证词完全不同,而且,没有一处与奥斯卡·史雷特相符。可是,在经过几天的询问后,海伦改变了心意,同意玛莉对那人衣着的描述。
匆匆的登上船,虽然她们同睡一个船舱,却发誓绝对没有对案子交谈任何一个字,玛莉和海伦被送往纽约去辨认史雷特。她们见过他的照片。当史雷特铐着手铐,在两个美国警官监护下走下法庭走廊时,一个格拉斯哥的警官简单的安排了玛莉与海伦也出现在走廊上。
然后,在美国的法庭里:
“是的,我可以指认他。”两个女孩在支吾了许久之后,同声确证。
事后,她们两人同时急切的发誓,她们对他的指认从来没犹疑过。
史雷特无效的激动大叫,他说他从来没有听过玛韵·吉克瑞斯特小姐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珠宝。而且他是初到格拉斯哥;他在悲剧发生前就安排好要来纽约(后来他证明了这点)。不听美国律师的建议,他放弃了引渡程序,回到苏格兰,等候审讯。
奥斯卡·史雷特并不是故事中的英雄。事实正好相反。他是德国犹太人这点,或许有,也可能没有,加重了一般人对他的偏见。真正要命的是,他在伦敦和纽约两地经营赌场,他靠他的小聪明混日子;他有一个情人,(或许)是妓女。当史雷特一九○九年五月三日出现在爱丁堡高等法院时,这些背景使人们对他的成见沸腾到极点。
宽胸阔面,有着黑胡子、黑头发,貌似和善,却是个可恶的外国人的史雷特,在狭窄的被告席中,在两个警员挟持下苦恼的扭动着。由于龌龊的内情还没有显现,我们不需要在庭上的所有证据上浪费时间。检方声称史雷特是用工具匣中的小钉槌行凶的,但他们的两位医生证人都怀疑此点。史雷特有不在场人证,但是不成立,因为这只是靠他的情人和一名女仆的证词。玛莉·鲍曼和海伦·蓝比都确实指证了他。我们的老朋友亚当先生也去了纽约,但他不肯发誓史雷特就是凶手。
麦克劳先生为被告辩护,他质问证人:
“即使在你听过所有的证词之后,你还是不能对这人做肯定的结论?”
“不能,”证人回答。“只大略瞥到一眼,我无法做如此严重的控诉。”
国王的顾问,检方律师欧先生,给了一篇漂亮的说辞。但凶手如何能通过两道锁的门进屋子而未损及窗子?他提都没有提到这点。史雷特如何知道吉克瑞斯特小姐有珠宝?他答应会解释,但却没有。除此之外,欧先生对一些不利于史雷特的错误事实陈述,法官也没更正。
陪审团的决议,在苏格兰,只需要多数同意就行了——九票认为有罪,五票放弃,一票认为无罪——判定奥斯卡·史雷特的谋杀罪成立。
史雷特在法官要判他死刑时,以他结结巴巴的破英文,打断审讯的程序,那样一个悲惨的画面,引起了一些人的同情。这类生活并不高尚的人似乎较不会因害怕或不知所措当场被击倒。史雷特只是失神的结结巴巴不断重复同样的话。
“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完全不知道!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怎么会被扯进这案子的!我不知道!我是用自己的钱从美国来的!”然后又说:“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他们准备在五月二十七日在格拉斯哥监狱执行绞刑,但是,苏格兰人在喧闹冷静下来之后,良心开始抬头,总共有二万人签了减刑请愿书。就在史雷特只剩一天可活的时候,他听到苏格兰总督潘特兰爵士将他减刑为终生苦役,于是犯人就被送进彼特海德监狱;很可能他一辈子就得留在那儿了。
根据柯南·道尔写给母亲的话,可能是史雷特主动找上门来的。他有些勉强的涉入此案。这案子与艾达吉事件不同;他认为史雷特本来就是个流氓,他在所写的小册子中也如此说。不过,不管这人的本质如何,只要他不是杀人凶手,那就应该尽一切的力量使他被释放,而且:
“在这样一桩有着诸多暧昧的刑案之中,能看到如此不问缘由的侠义精神,只能说,这是来自他的良心深处。”威廉·罗希德先生如此写道。于是,我们又再次听到“侠义”这两个字。
这时他已经开始他的舆论宣传战了。一九一二年八月,何德及史道顿出
版社发行了他的小册子——《奥斯卡·史雷特案件》。当他发现一些背后黑幕时,他暴怒起来。
“看过并分析过既有的事实,”他写道,“……而不对整个审判过程深切不满,这是不可能的事。正义并未得到伸张。”然后,他一步一步的把所谓的证据推翻。可是,推翻之后可有取而代之的推论?
那些支持史雷特的人,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一些明显的疑点。为什么海伦·蓝比那女孩,突然看到陌生人出现在锁着的房中时,会毫不惊讶呢?是下是因为那人根本不是陌生人?因为那女孩认得他是吗?被害人可能也是同样的情形。吉克瑞斯特小姐在等这个人吗?是她让他进屋子的吗?
在《奥斯卡·史雷特案件》中,柯南·道尔更进一步的做了一项新假设。
“有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他写道,“那就是,凶手究竟是不是为了那些珠宝。”
想想凶手的行为!作者指出,在使用某样还无从察知的凶器打烂了被害人的头之后,这个凶手直接走到正确的卧室中,并点亮了灯。可是,他并没有碰那些明晃晃放在桌上的昂贵戒指和手表,反而打开并且乱翻一个放吉克瑞斯特小姐私人文件的木盒子,而且把文件撒了一地。
“难道文件是他的目标?”《奥斯卡·史雷特案件》书中问道,“最后拿走一枚钻石胸针,只是障眼手法。”也许是为了某样文件;或许是遗嘱。这会使这桩案子更接近破案。
还有一种推论是,凶手偷窃珠宝半途被撞见而行凶。但是,所有的推理又回到两道锁的房门,以及窗户未遭破坏的问题。不是吉克瑞斯特小姐让他进来的,就是他有两把复制的钥匙。而就算他有弹簧锁的钥匙,也必须靠着住屋里的人,在知情或不知情的情形下提供钥匙的模子。
至于奥斯卡·史雷特……
不过我们现在是在一九一二年。那致命的十分钟所发生的事情,以及是谁出现在玛韵·吉克瑞斯特小姐血迹斑斑的餐厅之中,这些全是谜,它们也暂时走出了柯南·道尔的生活之中。因为在那一年,有两件事使我们较为愉快些。
我们见到了有着典雅愉悦面容的萧伯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