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根文学要把文学之根接续到民族传统文化上来,这种文学觉醒不是出于一种廉价的怀旧情绪和地方观念,也不是对歇后语之类的浅薄爱好,而是要重新认识民族传统文化,并且通过释放现代观念的热能来重铸和镀亮民族的自我。寻根文学作家所要寻找并重新认识的民族传统文化包括儒家、道家、佛家文化及民间文化。80年代以来,学界对于寻根文学作品一直存在不同的理解和争论,这对当代文学发展起着不容忽视的推动作用。我们从道家文化视角重新审读寻根文学的两篇代表作——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和阿城的小说《树王》后,发现道家有关“道”的思想在作品中得到了隐秘而诗性的表达,其中《爸爸爸》隐喻着“道”的隐遁,而《树王》则昭示了“道”的显现。
“道”是道家学说的核心概念,道家的其他思想都是由此发展而来。在中国古代,“道”不仅被道家使用,也被儒家、法家等使用,历史上有关“道”的思想可以概括为八种意义:道为道路,引申为规律;道为万物的本体或本原;道为一;道为无;道为理;道为心;道为气;道为人道。其中,前四种为道家“道”的基本意义,此处所说的“道”专指道家的“道”。
一、《爸爸爸》:“道”的隐遁
中篇小说《爸爸爸》的故事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不知道现代文明为何物的村落——鸡头寨,故事时间被有意淡化,作品主人公是生来就近乎白痴的小老头丙崽,另外着笔较多且有自觉显意识的人物有三个:裁缝仲满、他的儿子石仁、他的邻居和族弟媳丙崽娘。
批评界对《爸爸爸》有多种解读。吴慧颖认为《爸爸爸》“以洞若观火的聪明与睿智剖析了原始性的愚昧无知,顽症似的闭锁、守旧和停滞,似乎变为遗传本能和心理定式的迷信和野蛮,对被抛出社会发展大道之外的这个宗族作出了审美的历史判决”。李阳春则对这种观点作了引申,认为《爸爸爸》“揭露了我们民族本性中的赖以生存却又难以奋进的一个‘谜’,这就是:愚昧与纯朴、麻木与坚忍、残酷与顽强并存的不死的民族人格精神”。与此相类似,张佩瑶把鸡头寨及其村民看作是中国及其人民的缩影。张法则认为《爸爸爸》“从丙崽开始讲一个失根的故事,寻根暗变成了对根的询问。丙崽的形象本身既象征了对根的询问,又是对根的象征性回答”。对于丙崽的形象,孟繁华认为他就是当代的“阿Q”,曾镇南则认为就这种白痴特征或生理病态而言,丙崽的形象没有多少社会生活内容积淀,倒是他的遭遇烛照出了别人的嘴脸和社会的心理。李庆西由此引申认为“丙崽的象征意义实在是人类命运的某种畸形状态,一个怵目惊心的悲惨境遇”。这些解读之所以如此广泛,很大程度上是与该小说的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本身所具有的象征性有关:“它所表现的这个充满了神话、民俗、宗教和原始自然特征的世界,加上作者对通常叙事逻辑的有意破损,使得它更具有了斑驳陆离、五光十色的复杂韵味,这就为人们展示了一个无限广阔的新的小说艺术空间,为80年代中期小说艺术的深刻变革提供了一个富有启示意义的范本。”正是文本的复杂性提供了阐释的多种可能性。
这里涉及阐释学的态度问题。现代阐释学代表人物伽达默尔认为:作品的意义并不是作者的意图,而是作品所说的事情本身,即它的真理内容,而这种真理内容随着不同时代和不同人的理解而不断改变。理解作品的意义,仅仅发现作品的意义是不够的,还需要发明。伽达默尔的这种阐释学态度正是我对待《爸爸爸》的解读态度,下面将从道家文化角度揭示《爸爸爸》所蕴涵的意义。有人认为这部作品是一个关于失根和寻根的故事,我进一步考察后发现,它可以被看作是对“道”的诗性表达,是一个关于“道”的隐遁和寻觅的故事。
《爸爸爸》的小说主人公是永远长不大,生来就近乎白痴的小老头丙崽,他含义不明的两句话、怪异的外貌乃至喝完毒汁而未死的结局都令人费解。我的阐释就是从丙崽这里开始的。丙崽形象在现代人眼里是非常丑陋的,他生下来时满脸死相,多少年过去了,还是那副模样,娇小的身子顶着个畸形的大脑袋,眼目无神,行动呆滞。从道家文化角度看,如果丑陋只是人的外表,并不可恶可悲。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老子的理想是返璞归真,只求肚子吃饱,生活宁静恬淡,强调内在的心性修养。《庄子》一书中有两种人值得我们注意:一种是隐士,这些人有思想有文化,本可以安富尊荣,却转向了安贫乐道。另一种人是那些身患怪疾或遭刑致残的普通人,如被截去一只脚的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相貌奇丑的哀殆它,以及拐脚、佝偻、无唇的人,脖子细长却生了个大瘤的人等。这些人形体虽然残缺,但内心道德却很充实,精神非常超越。因而,从道家对人及万物的外表要求看,丙崽的丑陋并不是一件可悲可鄙的事情,现代人之所以对它的形象憎恶,是出于一种审美需要,而在老庄那里则不同,老庄反对令人迷惑的声色,追求和尊重人和万物的淳朴本性。那么问题是:丙崽和庄子笔下形体残缺的人在本质上类似吗?
丙崽在鸡头寨的地位卑下,能力柔弱。平时他在门前戳蚯蚓,玩鸡粪,玩腻了就挂着鼻涕看人,如果有人冲他瞪眼,他会慢腾腾翻一个白眼,咕噜一声“妈妈”,因此他常被人嘲弄或殴打。庄子认为“道”是“无所不在”的,甚至“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并提倡万物平等。老子笔下的圣人是柔卑的范例,他是一位守雌、守黑、守辱、受难者,他“去甚,去奢,去泰”。丙崽的地位似乎和圣人类似,也不妨碍“道”的内涵贯注,那么丙崽是这种“得道”之人的象征吗?
我对以上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如果从老庄关于人的“道”的内涵来审视,丙崽只是具有老庄笔下的“得道”之人、“全德”之人的外表,并没有他们的品格和精神。丙崽的全部知识和语言只有两句不长的话:“爸爸爸”和“妈妈”,高兴时叫“爸爸爸”;不高兴时骂“妈妈”。在丙崽,这两句话可以用于对一切事情的好与恶的情感表达,并且在深层意义上呈现出悖论性反讽:他到处叫爸爸,却没有爸爸,唯一对他好的人是妈妈,却用“妈妈”来表达憎恨。“丙崽从小到大都只能说这两句话,是失语者。他失去了文化的两个最根本的东西,血缘和语言。”如果进一步分析,把丙崽作为一个文化象征来看待,他失去或缺乏一个最根本的东西,就是“道性”。他具有老子所谓的“柔弱,不争,居下,取后”的一面,却不具有“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慈,俭,朴”等基本特性。老子说:“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子不为世俗所困,心灵沉静恬淡,行为飘逸无尽。看上去他“顽且鄙”,其实“贵食母”,是“得道”之后的无知无识、天真无邪。丙崽不具备这种“道性”,他没有知识,不能言说,是因为他的心灵真正处于蒙昧状态。丙崽也不具有庄子所提倡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自由精神境界。他的形体残缺给他带来的只是通向“道性”的阻隔,他无法超越它,只能对外界表示最本能的两种态度:好与恶。
接下来的问题是:《爸爸爸》及丙崽形象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韩少功曾经常常思考的一个问题是:绚丽的楚文化到哪里去了?《爸爸爸》及丙崽形象就是他对这个问题的一种回答,但这个回答是以失根的故事来表达对根的追寻,是以失“道”的故事来表达对“道”的追寻。韩少功所写的楚文化与道家文化有很深的渊源关系。经过考察,我们发现“老子哲学是楚文化各种因素的提升,它是楚文化的核心”。从《老子》一书来看,反复以水来比喻“道”,还将一般常识意义的“气”提升为宇宙生成论和本体论的气,这些都与楚地多水、多云气的环境有关。而“道”的神秘性不能不说与楚地的崇巫习俗有关。庄子为宋人,“然庄子之思想,实与楚人为近”,《庄子》的思想文体也与《楚辞》相同,皆极超旷。韩少功在《爸爸爸》中对楚文化作了多方面的寻觅,如万物有灵论,畏天祭神思想,巫卜文化,祖先崇拜、咒语、禁忌等习俗,打冤、欺侮弱小等行为。但这些楚文化却缺乏楚人积极开拓的精神,没有老庄“道”的思想的贯注。小说中写到刑天开天辟地的传说,但这种伟大精神却在鸡头寨失传了,落下的只是白痴侏儒的丙崽和愚昧无知的裁缝仲满等后人。
上文论述的丙崽形象象征着“道”的隐遁或失传,但从小说的结局看,丙崽喝毒药而不死,则意味着简单的生命会长久,也意味着自然之“道”不会因为生命的简单而放弃它。鸡头寨最后又开始大迁徙,迁徙前焚烧房舍、毒杀老小弱残的描写,可以理解为一种隐喻:新生命只能诞生在火的洗礼与去腐生肌的蜕变中,然而对“道”的寻觅会由此来最后完成吗?
二、《树王》:“道”的显现
中篇小说《树王》叙述了人间“树王”如何保护自然界“树王”的故事。批评界对于《树王》的理解,大多是针对小说表现出来的道家思想精神,但具体评价却大为不同。李文田认为,小说对肖疙瘩的描写表现了老庄“形神相合相离”的思想,完全是主观唯心主义,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季红真指出:“宇宙的永恒,自然的神秘,生命的庄严,积淀在肖疙瘩平凡博大的人格中,使之超越了那个畸形的时代,象征着宇宙生命永恒和谐的理想。”苏丁、仲呈祥认为,阿城着力表现了肖疙瘩与自然的默契感合,自然成了人的天机身律和精神寄托。这种天人合一的关系,这种人与自然的内在和谐,这种和谐在人的潜意识里的律动,以及这种律动对人的精神的慰藉和灵魂的调节,正是阿城通过描写肖疙瘩与大树同归于尽所要表现的。我们将从道家文化角度进一步阐释《树王》的意义,发现它可以被看作是对“道”的隐喻表达,是一个关于“道”的显现的故事。
在道家学说中,“道”本是一个抽象概念,但又是通过具体事物来表现的,老子、庄子所谓的“得道之人”就是“道”的显现者,庄子说得更直接,“道”无所不在,所以我们也是通过对具体事物的分析来揭示“道”的显现问题的。“道”为什么存在显现问题呢?这是因为“道”许多时候被隐没了。老子对“大道”之隐有深刻体会,确信天下若失去了“大道”,则无物可以补救,所以他锲而不舍地寻求“大道”,对仁义道德等说教不以为然,对于人之间的纷争更是竭力反对了。
《树王》的故事背景是“文革”时期知识青年下乡锻炼,改造自然,“向大自然进军”的政治形势。在知青奉命砍伐原始森林的故事中,肖疙瘩在“我”的叙述中一开始是断断续续地出现,后来却基本占据了小说的叙述中心。小说中,天人合一的“大道”隐没了,肖疙瘩以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实际扮演的角色正是“道”的显现者。肖疙瘩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但这并不影响他显现“道”的能力。肖疙瘩形象蕴涵着“道”的特性,表现在“朴”、“静”、“虚”三个方面。
首先,肖疙瘩形象具有“朴”的特性。肖疙瘩在帮知青搬运东西时表现为力气特大,但这样一个成年人在与知青见面接触中却“慌慌地”。在搬运“四个人才移得动”的书箱时,大家说四个人一齐搬,肖疙瘩却是一个人默默做好。在帮知青营火晚会劈柴之后,“我”招呼他来坐,他“有些不好意思”。肖疙瘩的语言与知青李立的对比最鲜明,李立的语言带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形态色彩,如“人定胜天”,“教育农民”,“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等;而肖疙瘩的语言却极其普通,没有一点儿政治色彩,他保护自然界“树王”也是出于非常朴质的道理。肖疙瘩的长相也有“朴”的特性,如个子矮,嘴唇动过手术而显得异样,手极硬,手指短而粗等。从肖疙瘩的行为、语言以及长相都可以看出他的“朴”的特性。
道家学说对于“朴”有充分的阐述。老子说:“见素抱朴”,“常德乃足,复归于朴”。在老子哲学中,“朴”代表完整无缺的自然的本体存在,“复归于朴”,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复归到未分化的整体状态。当然,它不是也不可能回到完全的原始状态,而是达到生命的超越,达到整体和谐的心灵境界。在老子哲学中,“婴儿”也用来比喻“道”的特性,“朴”的特性与老子所说的“婴儿”的特性相同。“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老子的真正用意是借婴儿之喻说明心灵境界之本真状态或自然状态。把肖疙瘩形象与“道”的“朴”及“婴儿”特性相比照,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相通之处。
再看肖疙瘩形象表现出来的“静”和“虚”的特性。在小说中,肖疙瘩多数时候是“不说话”的,只是默默地做事情。帮知青搬东西时,不说话;帮知青准备营火晚会时,不说话;听到巨树被知青伐倒时,不说话;当李立询问如何砍伐“树王”时,不说话。肖不说话,并不是他没有意见可表达,而是他觉得没有说的必要,一切顺其自然或者以沉默表示反对。他的“静”不仅是外表的,更是内心的。他反对针对自然界的毁坏行为,自然界在他的意识中是有生命的存在,是应该和谐相处的,自然界的博大、深沉与安宁培养了肖疙瘩的个性特征和精神世界。肖疙瘩也表现出“虚”的特性,在以上所说的“朴”和“静”里面就蕴涵了“虚”的含义。肖疙瘩的“虚”表现为没有名利缠绕情绪,没有过多的事物填塞内心,一切都是向自然而生,因自然而死也是那么从从容容。
道家对“静”和“虚”有不少论述。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庄子》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虚”、“静”连说,它们的意义有相同的一面,都是指心灵的空明宁静状态,但二者也有不同的侧重点:“虚”的对立面是“实”,是从有无着眼的,是知觉的综合感受;“静”的对立面是“动”,是平衡觉和运动觉的体验。老庄都要求心灵静寂、冲虚。由“虚”得“静”,或者由“静”入“虚”,都是指无心而纯任自然的心灵境界,并且“虚”和“静”都是来自对玄理的冥会潜通,是进入“道”的境界的表现和方法。对照肖疙瘩的形象特性和“道”的特性,它们确有诸多会通之处,无论是“静”、“虚”,还是上文所说的“朴”,都体现出肖疙瘩这个人物形象所蕴涵的“道性”。
肖疙瘩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他的“道性”一般不被那些受政治意识形态影响的人所认同,但这反而突出了肖疙瘩与“道”的亲近状态。这点在《树王》的最后部分表现得更为充分。人间的“树王”以自己的血肉身躯保护自然界的“树王”,是整篇小说的高潮部分,小说的意义也主要是通过这一部分体现出来的。当李立举刀时,肖疙瘩以身体护住树,理由是这个巨树长这么大,不容易,它要是一个娃儿,养它的人不能砍它。一个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证明老天爷干过的事情。后来在队支书的干涉下,其实也就是在强大的意识形态力量的压迫下,肖疙瘩没有能够保护那棵自然界的“树王”,他这个人间“树王”也就“失了精神”。半月后,这个队里力气最大的人便离开了人世。
肖疙瘩的棺木被同意葬在离自然界“树王”一丈远的地方,但大雨之后,坟胀开了,只好火化并葬回原处。“这地方渐渐就长出一片草,生白花……便能看到那棵巨大的树桩,有如人跌破后留下的疤;也能看到那片白花,有如肢体被砍伤,露出白白的骨。”(《树王》)在叙述者饱含刺痛和深情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人间的“树王”和自然界“树王”的精神和命运达到了融通的境界。
老子在谈到世人对“道”的反应时,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这段话表明,“道”只有少数人能够理解并实行,大部分人置若罔闻,“下士”甚至嘲笑讥讽。老子认为,只有不是通过人的学问,而是通过“无为”到达“无不为”,才能得到“道”的启示。《树王》中的肖疙瘩具有“道”的特性,却不被周围人所理解,可是“大道”的启示是通过这个人物来完成的。换句话说,“树王”肖疙瘩是在“道”的指引下去做那些李立们看作是“迷信”的事情的,而“道”却通过他的行为得到诗性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