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在波特兰,有些团体开始对无政府工团主义感兴趣。他说,已有二十年没人跟他谈过世界产业工人组织了,他很喜欢跟人聊这些。
他的工作是清理原木上的节瘤,他得一直待在集材场,因为用于集材的履带式牵引车会把木材卸在那里。虽然可以用铲子铲除树枝,但有时也会留下节瘤,这些节瘤会使原木难以装载堆齐,所以他得用双刃斧砍掉木材上的节瘤。艾德穿着老式牛仔裤,由于长期随身携带圆形磨斧石,后面裤兜上都磨出了个圆形的印迹。装载的间隙,他总会把斧头磨得锋利。他可用斧刃把“日作牌”口嚼烟草削成纸一样的薄片,用来咀嚼提神。
艾德·麦卡洛,干了三十五年的伐木工,
电锯兴起,窘迫度日
困守集材场,砍掉树节瘤:
“我再也不想干这种狗屁工作,
再过二十年
让它们见鬼去吧!”
(那时他六十五岁)
一九三四年,他们住在棚屋里
位于沙利文峡谷的胡佛村。
当开往波特兰的火车到站,
列车员将煤全部卸下。
“成千上万的男青年开枪,痛打对手
为的是能在树林里——
吃好、睡好、赚钱。”
无人知晓其中含义:
“那群不满的士兵。”
有一次,一辆履带式牵引车只拖着一根木材去集材场,这根木材不是通常的三十二英尺长,而只有十六英尺长。即使只有通常长度的一半,履带式牵引车也只是刚好能拖动这根原木。我们得在这根原木上装上两个套索,装完后的套索尾端还没有多少剩余。现在我了解到,当时的那棵树几乎达到了树木直径的最高纪录。在亚当斯山附近有着世界上最大的北美黄松,我曾专门踏着几英里尘土飞扬的泥路去一睹风采,却发现它比前面提到的那棵树大不了多少。
看着这样一棵巨树只用作木材,怎不叫人惋惜呢?这棵树年深岁久,其存在意义可谓非同小可,它见证了几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我从这棵原木的树皮上,收集了几片棕褐色的、形状各异的鳞皮,并将这些鳞皮放进微型祭坛,然后再把这个祭坛搁放在工棚里床铺边的一个盒子上。树的鳞皮和其他祭品(一根闪亮的羽毛、一点儿破碎的鸟蛋、几块黑曜石,还有一张印有智慧超然的文殊菩萨的明信片),这些并不是“我”给森林的祭品,而是森林赐给我们所有人的祭品。我想我只是在做点儿记录罢了。
温泉森林中的所有树木都经年历久,非常适合做木材,且大多耐腐蚀。许多没有砍掉的种树和小树一定已经长得很茂盛了,那片树林也一定恢复了曾经的郁郁葱葱,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而在印第安人事务局工作的一名林务官和部落委员会原本是打算要砍伐这片森林的。
然而,那片森林是否真的恢复了曾经的郁郁葱葱?我不知道温泉林场是否再次遭到了砍伐。这些树本不应该遭到砍伐,但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到五十年代末,来自林业和木材业的自然资源保护论者的声音曾让人们倍感欣慰。从肯恩河延伸到阿拉斯加州的锡特卡市的大规模砍伐,现已破坏了整个太平洋沿岸的森林。尽管当时这种砍伐还尚未开始。其实,在那段时期,林业专家仍然赞成选伐,而且关于(森林)保存率的政策也确实得到了有力的实施。但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这竟是美国正确实施森林管理办法的最后几年。
四季常青
西部原始而干燥的乡村对美国政治产生了独特的影响,它改变了一些人的想法,甚至让一些人变得很激进。一旦西部地区变成自耕农场,无主土地变成(美国政府的)公有土地,少数人就会意识到这些土地的未来命运容易受到公众讨论的影响。一些乐于探险、喜欢荒野的人就会变成政治上的激进分子。
道家哲人告诉我们,令人惊诧、微妙的启示可能源自“无用”之物。
这一点完全适用于美国西部荒野:在大多数早期欧裔美国人的眼中,这片荒野人迹罕至、荒凉贫瘠、令人生畏;但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这片“无用”之地却成了一小部分男男女女们的梦想之所(参见约翰·韦斯利·鲍威尔对水和公有土地的论述,玛丽·奥斯丁对美洲原住民、沙漠和女性问题的论述)。这群人背井离乡,踏上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进行了一番探索之后,又重归故里。他们这样做,不仅是为了批判美国日益扩张的政策及其异想天开的想法,还要以荒野与公用地的名义扬帆起航,乘风破浪。虽然一些新确立的公有土地确实具备伐木、放牧和采矿的潜在用途;但是,就伐木和放牧而言,最好的土地已经落入私人之手,所有成为公有土地(或偶然成为印第安保留地)的那些地区,以当时的标准来看,都是边缘地带。在大盆地,禁止进入的轰炸靶场和核试验场,也属于公有土地,这些都是军队从(美国内政部)土地管理局租借来的。
因此,留作最早森林保留地的那些森林,在当时并未被考虑用作主要木材产区。早期对太平洋西北地区木材的关注,转向了低纬度茂密的针叶林,我老家附近的那片森林,还有海边或河流附近的森林就在此列。这些地区交通方便,森林一旦遭到砍伐,就会有人来建房子、开农场;而更远一些地区的森林则由大公司掌控,用作用材林。奥林匹克半岛很多林地都归私人所有。如果运气够好,一些低纬度森林可能会侥幸成为公有土地,例如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森林、加利福尼亚州的杰迪戴亚·史密斯红杉森林。正是因为这些岛上的森林得以幸存,我们才有幸看到西海岸的原生林呈现的最浓密、最集中的样子。
它们曾一度被称为“处女林”(virginforest),这是一个生动的说法,随后又被叫作“原生林”(oldgrowth),有些情况下也被称作“顶极群落”(climax)。现在,我们开始称它们为“古森林”(ancientforest)。
在多雨的太平洋沿岸地区,有一百万英亩的森林进化了数千年,甚至可能一百多万年之久。森林中既有大量的死去和腐烂的物质,又有许多新生的绿色植物,还有维持腐质土壤与植物生长的能量传输通道。这些森林完美地见证了整个生态过程。原始森林中往往会有许多真正的参天古树:有些树冠奇形怪状,顶端被折断;还有一些树冠布满了“脏兮兮”的青苔,被大量的有机积聚物覆盖着;大多数树上有这样那样的腐烂洞孔。森林里也有依然伫立的残桩断枝和大量倒地而死的树木。这些特征,虽然会让伐木工感到不爽(“衰败的”),但它们正是使森林成其为古森林而非木材林的原因。这种森林是有机物的宫殿,许多生物的天堂,也是生命深入探究自身奥秘的圣域。有生命的生物活动在这儿持续上演,径直下落到地上或进入“地下”,成为枯枝落叶堆和腐叶层。这里有白蚁、幼虫、千足虫、小虱、蚯蚓、跳虫、鼠妇虫,还有繁茂的丝状真菌在地上蜿蜒伸展。“在十三英寸深的土壤里,每平方英尺就有多达五千五百个生命个体(还没计算蚯蚓和线虫的数目)。在不足一平方英尺的肥沃的森林土壤中,能收集到的植物不少于七十种。在土壤和废物中,动物种群的数量可能达到每平方英尺一万个。”(罗宾逊,1988,87)在这片森林中占优势地位的针叶树,如花旗松、西部红雪松、西部铁杉、红冷杉、锡特卡云杉以及海岸红杉,都是一些树龄很长的参天大树。这些树往往是所属树种中树龄最长的。西部沿岸的原始森林每英亩所蕴含的生物量,已达到世界之最,在生物总量上也只有澳大利亚的一些桉树林才能与其相提并论。一片古老的温带阔叶林或热带森林的生物量平均约为每英亩一百五十三吨,俄勒冈州卡斯卡德斯的西海岸森林平均为每英亩四百三十三吨。而海岸红杉林,生物量最大,每英亩高达一千八百三十一吨(华林和富兰克林,1979)。
森林生态学家以及古生态学家对这片广阔森林的形成过程进行了推断。大约二千万年前,西部森林中生长的似乎大都是落叶阔叶树,如白蜡树、枫树、山毛榉、橡树、栗树、榆树、银杏树,而针叶树只生长在纬度最高的地区。在一千二百万年到一千八百万年前,针叶林开始占据更广阔的地区,随后沿着高地持续不断地相互联结起来。到一百五十万年前的更新世前期,针叶林已经完全占据这片地区,森林的布局基本上同现在的一样。而该地早期盛行的森林类型,即阔叶林,今天在美国东部幸存了下来。(在农业和早期伐木业出现之前)阔叶林也曾是中国和日本的原始植被。今天,参观大烟雾山国家公园也许能让我们了解,早期被称为“长安”的中国古都西安在九世纪时看起来像什么样子。
在世界其他温带森林中,针叶树数目减少,退居其次,偶尔才能见到。美国西海岸针叶林的繁荣茂盛,似乎是多种条件共同作用的结果。因为这里夏季相对凉爽、相当干燥(这一点不太适合阔叶树生长),而冬季温和湿润(在此期间,针叶树不断进行光合作用),并且几乎遇不到台风。针叶树巨大的树干有助于储存水分和营养,以抵御干旱之年。在森林的幼年期,树木稳步生长,数量不断增加(从木材的角度来看);在其他温带树木早就达到生长稳定期后,这些特有的物种仍不断生长,生物量也不断增加。
在这里,我们发现了北部飞鼠(它们以块菌为食)及其神圣的天敌斑点猫头鹰。道哥拉斯松鼠(亦称赤栗鼠)也生活在这里,就像其神圣的天敌松貂一样安家于此。松貂在树顶上横冲直撞,能够追捕到松鼠;黑熊缓步而行,在枯死已久的原木上搜寻虫子。这些动物与其他动物一起栖居在这大片幽深阴凉的树丛里,这里很少刮风,温度变化不大,湿度比较稳定。居住在树顶的红背鼠已经在两百多英尺高的树冠上生活了几个世纪,有些从未到过地面(马萨,1989)。在某种程度上,菌丝体是将所有一切联系在一起的网络,而调节植物根尖和土壤化学成分的真菌丝能够带来养分。这种关系就如同植物和树根的关系一样非常古老,整个森林就是靠这个埋藏在地下的网络来维系的。
太平洋西北部的沿岸森林,无论其面积大小,都是温带地区仅存的森林。柏拉图在他的《克里底亚篇》(Critias)一文中提到:“当这个地区(阿提卡)处于原始状态时,这里曾山丘连绵,土壤肥沃……山上树林繁茂。现在仍然可以看到过去的一些痕迹,尽管有些山现在只能给蜜蜂提供食源,但不久以前,还能看到生长在那里的树木被砍下来做房梁的情形……那里曾长着许多参天大树……而且这片土地还有利于保持每年的降水,不像现在这样,雨水只能顺着光秃秃的地表流入大海,水白白地流失掉了。”地中海地区森林的历史颇具警示作用,这是众所周知的。虽然对森林的破坏大都发生在近几个世纪,但在古典时期,破坏早就已经上演了,尤其是在一些低地区域。新石器时期,整个地中海盆地的森林大概有五亿英亩。在海拔比较高的地区,森林全都存活下来了,即使它们仅占山林地区的百分之三十,大约有四千五百万英亩。原本大约有一亿英亩的土地曾长着茂密的松树、橡树、白蜡树、桂树以及桃金娘树,现在却只剩下一些植被的痕迹。我们在有着后林地或非林地植物群落的地中海地区所使用的词汇,与我们提及加利福尼亚地区(在那儿所有的树木都长得不高,因而被称为“丛林”)时所使用的词汇相比,要更为复杂。“马基群落”(亦称“地中海夏旱灌木群落”)指的是橡树、橄榄树、桃金娘以及杜松这样的丛林。低矮的、蜡质的抗旱灌木被称为“地中海常绿矮灌木丛”。“巴塔”则指那些在空旷裸露的岩石和腐蚀的地面上生长着的,稀稀落落的低矮灌木和一年生植物。
今天,在地中海地区生活的人甚至不知道,在那些灰色的石头山上曾经遍布着小树林,并栖息着各种野生动物。农耕方式使得破坏森林的行为愈演愈烈。小型的、自给自足的农田和公用地开始被雇佣大量奴隶的大庄园所取代。由于大庄园的领主并不在当地,生产计划往往根据主要市场的需求来制定。当新的领主驾临时,他可能会搜寻出公用地的野生动植物,把森林变卖,同时将值钱的农作物的种植面积扩大。“地中海沿岸城市深深卷入到密集型的区域性贸易中。在这里,工业产品价格低廉,市场化加剧,类似工厂的工业生产形式出现……这些发展变化体现在有计划的殖民化、经济规划、世界货币和媒介交换等方面,对自西班牙至印度的自然植被都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后果。”
(瑟古德,1981,29)
随着农业的发展,中国的低地阔叶林开始逐渐消失,大约在三千五百年前大部分都已不复存在(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国哲人孟子曾论述过砍伐树林的危害)。日本的森林布局在几个世纪的持续砍伐下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日本的锯木机已降到只砍伐大约八英寸粗原木的地步。原始的落叶阔叶林只能在最偏僻的深山里才能找到。珍贵的香味扁柏树(日本扁柏)是修建神殿和庙宇建筑的必需材料。在日本,由于现在这种树非常稀少,因此必须从美国西海岸进口规格大小适合修缮传统建筑的原木。我们把这种树称为美洲花柏,只有在俄勒冈州南部和加利福尼亚州北部的西斯基尤山脉才能找到。多年以来,美国人将这种树用于箭杆制作,但如今,已经消费不起。在价格上,世界上其他任何软木材都难望其项背,也就只有日本买家愿意挥金求购了。
西海岸商业化的森林砍伐大约始于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其后数十年,砍伐规模一直保持在四千英尺以下。那个时代使用的是双人锯和双刃斧砍成的伐树砍口、踏板以及装上钩子挂在树皮上的煤油瓶。手工伐木的临时工把砍伐的树木放入普吉特海湾,在那里将原木联结成木筏,驶向木材厂。后来,有了装上轻便蒸汽发动机的集材绞盘机和公牛车队,便可以沿着木材滑送道拖运原木,或者使用巨大的木制集材车拖运原木的尾端,集材车的对接端这时会高高地翘起。后来,公牛车队被窄轨火车取代,轻便蒸汽发动机也被柴油机取代。西海岸低纬地区的森林实际上都被砍光了。
克里斯·马泽尔(1989,xviii)说:“伐木技术和木质纤维应用方面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加快对森林的开采。因此,从一九五三到一九八年,年木材砍伐量以每年百分之四点七的几何级数在增长……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对海拔四千英尺以上地区的木材砍伐甚至占到了年砍伐量的百分之六十五,而且,随着所伐之树的平均树龄和尺寸越来越小,年均砍伐面积的增幅已经达到过去四十年间增幅的五倍了。”
这些年来,窄轨火车已被卡车取代。在许多情况下,绞盘集材机也被更加灵便的履带式牵引车所取代,我们把这种牵引车称为“Cats”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