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岳平母亲又抱回了一个三岁的小女儿。岳平夫妇要为孩子们洗身换衣。我偷偷地要阿达找个借口，便溜了出来。
我和阿达来到小溪边，坐在石块上。太阳已经西下，平淡的天空底下是黯淡的老树荒草，墨绿色中透出一种死寂神秘的空虚；几只山鸡忽然“嘎”的一声从草丛里飞出来，拖着鬼嚎一般的尾声向另一个草丛逃窜；“叮咚”的溪水荡过心胸，像是给一团火焰泼下一盆冷水，叫人不禁打了一个哆嗦。我尽量抚平心海上黑暗的风雨，用非常平静的口气问阿达：“阿达，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阿达看了看我，举起手在胸前一挥，掉过头笑着说，“你看，这不是很好的吗？吃过饭散步在这凉爽的晚风中，真叫人心醉。哦，对了。早上来的路上，你说什么‘世外桃源’，现在这才真的具有田园牧歌的情调呢！真不错！看来我对生活的欣赏水平可比你差得多。”
“阿达——”阿达那故意东拉西扯的神情不能平息我心中的浪涛，却在我心海上掀起更大的风雨。我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感情，对他喊：“阿达，你不要装糊涂。你知道，岳平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可是……你为什么要动这么多的感情呢？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你是一个作家，思想过好多的事，应该能对一切表示心平气和。我知道你是一个易动感情的女孩子，你希望所有的人都幸福快乐。可是，我们只是一个小人物，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不要太激动了。”
“我知道。你告诉我！”
“我真不想让你来找岳平。”
“我知道。你告诉我。”我长吸了一口气。是的，我不能太激动了——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阿达低下头，又抬起来，说：“我跟你说，阿兰。岳平早在三年前就被开除了。”
看见我没回答。他又说：“你知道。岳平他生了三个孩子。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被开除了。可是第二个还是女孩子。于是，一被开除，他就跑了。生下第三个女孩子的时候，他妻子被抓去结扎，并被罚了三千元。”
“他三个孩子都是女的？”
“是的。这是他精神上受到的最大打击。”
我不懂得要说什么。
“另外，被罚款后，他便背上了几千块钱的债。本不算什么，可是他的生活能力却比一般农民差；一年的劳动不仅不能使他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却使他的债台筑高一点。因此，他这近四年来的生活都不大好过。”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男孩子就不能够呢？现在有多少夫妇只生一个女孩子，可他们的生活却过得比谁都幸福，都美满。”我知道内中原因，却不理解内中的心情，那种绞心似的矛盾在深深地折磨着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懂得他们在考虑这种事情时，心中的矛盾是怎样地冲击。我想，造成这种痛苦的矛盾的罪魁祸首是几千年来的封建传统。他们怕断子绝孙，他们传统的微弱的创业冲动使他们一直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他们只希望自己能够生下一个‘真龙天子’来拯救光耀他们的家族，他们只是把生孩子当成一生的职责和追求。于是，在别人过着日新月异芝麻开花的生活的时候，他们这传统的一代却还是过得如此贫穷。他们越贫穷越想生孩子，而多生孩子却使他们更加贫穷……”
阿达说到这里，转过头看了看我，痛苦地接说：“阿兰，我这不是说岳平。其实，岳平他也还没真的这么‘古董’。只是他父母，他的父母才地地道道的是封建社会的卫士。而岳平又是大儿子，他怎么能不给他父母生下一个儿子来继承香火传宗接代呢？如今，对他们来说，就犹如竹篮打水，两头都空。”
我什么都没说。在这传统与现实的矛盾冲突面前，我能说什么呢？几千年的历史啊！也许我曾经竟然不受传统的束缚而冲刺在现实的激流之中。可是，在我疲倦的时候，不也是常常把想像得非常美好的过去拿来慰藉迷惘的灵魂吗？就像所有中华大地上的炎黄子孙用文明古国四大发明来抚慰浮躁的胸膛一样。
阿达接着说：“有时候，我真愿意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们中国古代的一个预言家的预言，相信再过几年我们人类会遭受到一个巨大灾难，所有的人都会死得光光。那样，这些人们就再也不会抓住这迷茫的希望、黯淡的灵光不放，就会非常洒脱地过几年潇洒快乐的生活。何况，实实在在的，如果照这几年的发展速度发展，到我们老的时候，世界还不知将成了个什么样子，为什么还要计较什么断子绝孙？还会有什么希望必要放在下一代身上呢？当然，希望是要有的，没了希望也就没了生活的支柱。但是这希望是自己的希望，不要把希望束缚在传统意识之中。我无力去干什么伟大的事业，我的希望是让自己的生活越过越美好，让我的儿子永远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之中。”
我深深感动于阿达的豪言壮语之中。可是为什么却那么多人自己没有希望，只想造就一个希望给不可知的下一代？为什么硬以为下一代会是那么得心应手，而自己却在现实的挑战中退却呢？我还知道这些懦弱的人们，他们除了害怕断子绝孙，欲以寄托希望，另外还担心自己老了的时候的归宿。他们为什么总是以为女人不能干一番事业，不能赡养老人？
阿达又说：“计划生育是大势所趋。除了我们中国，世界上还有好多国家都在努力做着这项工作。计划生育真的就那样难以理解吗？传统观念就真的那样难以消除吗？还是我们国家除了几条标语，所做的宣传仍然不够？在传统观念作用下，岳平在现实面前跌倒了，也许这一次跌得无关紧要，也许还会有人认为这一次跌得光荣。然而，传统的懦弱的本质，使他跌倒的一次还没爬起来，又第二次跌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