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镖乔姐在麻布大山下的烂船湾最后一次脱险后,云梦江子心上的石块落了地,浑身乏力地回到谷野司令官邸。她开始考虑怎样把良子投湖自尽的噩耗,告诉痴情而又被妒火烧昏了的铃木副官。良子临死前,把“千人针”护身符托付给她,要她转交给丈夫铃木。看来良子在托付“千人针”的时候,就早已下了狠心,作好了自杀的准备。她真后悔自己太蠢,没有识破她的心迹!现在她手捧“千人针”,泪往心里流。她不敢想象,当铃木接过“千人针”,得知他妻子已经不在人世,在那一瞬间,世界上将会发生怎样可怕的事情!
她一连好几天,犹犹豫豫下不了决心。
那天上午,她看到铃木中尉情绪极不正常地走出了司令官邸,她紧紧跟随在后面走了出去。她害怕铃木去皇军俱乐部喝酒鬼混,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得知妻子的死讯,那样可能闹出意想不到的乱子。还是把“千人针”交给他,先说些劝慰的话吧!她跟在后面边走边想,总是举棋不定:也许他不是去皇军俱乐部,而是上街办别的事吧,那样就可以再拖一拖,再等一等——她怀着这种侥幸的心情。
已经来到宪兵队武庙前,只见铃木一郎毫不犹豫地走上石阶,朝皇军俱乐部临街的酒吧间走去。云梦江子顿时心一沉,慌不择路地追上来,站在石阶上,拦住铃木。
“铃木中尉,你上街了?”她紧张得嗓音发颤,语无伦次。
“江子小姐……”铃木觌见她苍白的脸色,也吃了一惊。
“你去哪?”
“就到这里……”
“到这里?”
“到这里看看良子……”
“看看良子……到这里?”
“江子小姐!”铃木突然痉挛地举起两只拳头,狠狠敲击着自己的脑袋。他在石阶上蹲下去,把头埋得低低地,一边继续捶打脑袋,一边痛不欲生地说:
“江子小姐,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对不起我的良子……”他声泪俱下,“我爱良子爱得太实在、太专横!一旦知道她在这里沦为妓女,我就疯了,我的心就成了碎块,一块块滴血!我明明知道良子象我爱她一样爱我,她跟我一样痛不欲生,悲愤已极!我不同情她,理解她,反而象恶毒的魔鬼对她进行报复!我公开羞辱她,用拳头打她,脚踢她……把她打倒在地上……老天呀!”他一拳头砸在麻石台阶上,顿时皮破血流。血淋淋的拳头在他限前摇晃着,“我还算人吗?!我就用这拳头打我最心爱的人,可怜的人,悲惨的人!打我的心肝!我把她打翻在地,打翻在地……我比蛇蝎还狠毒!我打她就是为了打我自己!打自己的心!打我的愤怒,打我的卑鄙!……”他抱头嚎哭,象半夜三更的狼一样嚎哭,引得正在酒吧间里喝酒作乐的日军走出来,好奇地围观动物一般地围住了他。
“江子小姐,”过了好一阵,铃木停住哭,摇摇晃晃站起来,拉住云梦江子的手,往酒吧间台阶上拖着说:“请你帮帮忙,跟我一道去见良子,我要跟她和好。我再也不打她,不怨她,不恨她,只求每天在这里见见面,就见见面,我不难为她……”
“铃木副官,回去吧,回去吧……”江子拉住他的手往台阶下走。
“回去?怎么回去?良子她不能原谅我吗?”
“原谅了,她……永远原谅了!”
要是良子在临死前听到丈夫刚才那番话,也许就不会去死了。
“原谅了——我就更应当去看她……”
他甩脱她的手。她不得不颤声说:
“良子不在这里了……”
“不在这里了?”他惊恐地,“良子她……她哪去了?”
“她回老家了。”
“啊!她回日本,回札幌去了?”
“比那儿走得更远——她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铃木恐惧地瞪着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牙齿磕碰得象打摆子,吐不出一个字。
云梦江子哆哆嗦嗦从胸衣里掏出护身符——铃木良子遗留的“千人针”,双手捧着放到铃木的手里。
“这是良子叫我转交给你的……”
铃木接过“千人针”,看着,看着,脸色惨白,蓦地爆发出一声狂笑:
“哈哈——良子丢下我走了?你们骗我!骗我!良子一直在皇军俱乐部当营妓……你们把我妻子还给我,还给我……”
他把“千人针”挂在胸脯上,梦游症患者一般朝台阶上走去。
小雪子推开围观的军人嫖客和叽叽喳喳的营妓,来到铃木一郎前面,同情地说:
“铃木中尉,江子说的是真话,她没骗你——良子早就死了,投湖死去好几天了……”
“我妻子没有死,是你们合谋把她藏起来了……”他埋着头继续朝台阶上走着。
酒吧间门口,被醉醺醺的酒色之徒堵得水泄不通。
“闪开!你们这些公狗,禽兽,畜牲……”铃木摇晃着血迹斑斑的拳头,破口大骂,“是你们这些魔鬼,色狼,糟踏了我的妻子,强奸了你们的同胞姐妹!散开!你们这些茅坑里的蛆虫!阴沟里的蝎子!我要去找良子……”
酒鬼们哄笑着,把神经失常的铃木推来搡去。铃木踉跄地后退了两步,忽地从腰间枪套里拔出手枪,双手紧握着枪柄,手指按着扳机,两眼喷射着狂怒的火光,枪口对准那些被酒色迷住了心窍的家伙……
小雪子冲上去托起铃木的手。
叭!叭!……
子弹向阴沉沉的苍天射去。
铃木一郎栽倒在台阶上,眼睛翻白,口吐白沫,浑身象中风病人一般痉挛。
营妓和嫖客尖叫着一轰而散。在宪兵的帮助下,云梦江子和小雪子,把失去知觉的铃木一郎半搀半扶送回了司令官邸。
旅团司令谷野次郎,跟他心中的狄安娜——云梦江子,度过了暴风雨一般疯狂的病态的“蜜月”。日军象蛰伏冬眠的爬虫,龟缩在军营炮楼的洞穴里不再出来。新墙河前线同国民党军僵持着。东面山地和西面湖区的各种游击队偃旗息鼓,仿佛已经在地球上消逝。谷野次郎一心一意转入了神田策划的“鳄鱼——18”计划。按神田中将的如意算盘,在昭和十八年,“所向无敌的皇军”,要象鳄鱼一般越过长江和洞庭天险,突然出现在辽阔肥沃的洞庭平原上,既要象鳄鱼一般假惺惺地流泪,又要象鳄鱼一般凶残地横扫顽敌,把沿铁道没有打通的“大陆交通线”,从水路上打通。成十成百的代号为“鳄鱼”的汽艇、军舰,从武汉、长江调集到洞庭湖口来了。城陵矶成了临时军事基地。山炮、野炮、驮马、装甲车、军械、弹药、医疗器械等军需物资,源源不断运往城陵矶和巴陵古城。谷野次郎和神田等旅团师团的高级将领及参谋人员,运筹帷幄,不断派出间谍情报人员,进入湖区各县搜集情报,不断修改完善“鳄鱼——18”……
谷野次郎沉浸在大战前的紧张兴奋之中,对生活琐事都心不在焉了。
那天,谷野带着两名贴身警卫和“战时太太”——云梦江子,从城陵矶视察回来。一路上,谷野眯着眼睛,似睡非睡,也许在做着辉煌的圣战美梦。半卧在流线型轿车后座上的云梦江子,随着车的颠簸,胸中涌起一阵又一阵波涛。她跟谷野自然“同车异梦”。从外表的平静中,她早就感受到了正在积蓄酝酿的大战的血腥风暴,闻到了哧哧冒烟的导火索的火药味!战争是以无辜战士和平民百姓的尸骨作代价的,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一样。最近她隐隐听到,在日军内部的士兵中间,有了秘密的“反战同盟”组织。早几天驻守城南的步兵第二大队,就公开处决过两名“反战分子”。她希望找到“反战”组织,跟他们一道阻止日军在战争的泥淖里越走越远,愈陷愈深。她想给湖上的飞镖乔姐递个信,让中国姐妹有个准备,不至在这场新的战火烧来时措手不及——在她的眼里,中国女兵是一股强大的反战力量。可是,谁能去湖上送信呢?她想到的唯一可靠的人是铃木一郎……
铃木在皇军俱乐部门前晕倒后,送回司令官邸,请军医看病服药,在他自已卧室里静养了许多天,现在应当从失去妻子的悲痛和打击中苏醒过来,体质也该差不多恢复了。这个可怜的人,血管里流动着北海道山地农民的血,心里深藏着强烈的反战情绪,只是由于他的憨厚和对谷野次郎愚昧的忠诚,压抑了他性格的另一面,不容易流露出来罢了。他是个复合性格的“两面人”,活得多么艰难呵!
流线型轿车驶进城区,正驶过洞庭路,忽见武庙的皇军俱乐部前面,吵吵嚷嚷地围着一大堆人。刚从假寐中醒过来的谷野司令官,以为那里出了什么事,立即命令司机停住了车。谷野推开了车门,却没有走下车去。因为他看到俱乐部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站着铃木副官。铃木的左右各站着一头由他豢养的高大狼狗,拴在狼狗颈脖上的铁链的另一端,稀奇古怪地套在铃木的脖子上。凶猛的狼狗张牙舞爪,冲台阶下围观吵嚷的人群狂吠,铁链嚓嚓碰响。铃木手里横端着一支步枪,象狼狗一样在声嘶力竭地呼叫。
“这个铃木在这里干什么呢?”
谷野次郎瞧了好一阵,自言自语地发出这样的疑问。
“铃木中尉疯了!这个可怜的人——看模样肯定是疯了。”云梦江子得出这个可怕而又伤心的结论。
“疯了?”谷野回头瞅着江子,“你说铃木疯了?”
“是的。”江子解释说,“铃木君的妻子被送到这里,在俱乐部当营妓。他们夫妻俩感情太深了,妻子羞辱难当,投湖自杀了,铃木听到妻子的噩耗,当即晕倒在地上……”
“啊!有这样的事?军人的妻子怎么能在这里当军妓呢?”谷野愤愤地说,“何况是铃木副官,我最忠实的朋友!他的妻子……怎么原来从没听人说过呢?”
“开始我们都不知道——铃木也不知道。后来我知道了,跟你说过……”
“跟我说过?”
“就是那个请你把她调到司令官邸来的女子……”
“啊,是那个叫良子的……”
“良子。”
“良子死了?”
“良子死了。”
谷野次郎走下车,云梦江子和贴身警卫跟在后面。这时,围观的人群突然惊叫着散开,因为有两个好酒贪色的武士,正旁若无人地朝酒吧间的台阶上走去,而疯子铃木的步枪已对准了他们。铃木用嘶哑的、颠三倒四的日本话狂喊着:
“……我妻子不是妓女,你们这些公狗!你们敢侮辱我妻子,我杀了你,杀了你……”
武士毫不示弱,一步步走了上去。疯子铃木的枪口在微微发抖。一名贴身警卫低声对谷野说:“司令,要不要去下了铃木副官的枪?”谷野摇了摇子。叭叭叭!枪口冒烟,仇恨的子弹,打在前面那条“公狗”的胸膛上。那家伙的胸膛成了蜂窝眼,倒在台阶下,鲜血污染了街道。另一个武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宪兵队长吉茂带领几名宪兵冲进了人群,动手逮捕铃木。两条狼狗暴跳如雷,撕咬宪兵,保护它们的主人。疯子铃木把步枪当作棍棒,舞得四面生风。宪兵、狼狗和疯子在台阶上搏斗,打得难分难解,不分胜负。瞧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吆喝声,喝彩声。
谷野次郎怀着对铃木的同情和对军人妓院的恶毒的报复心理,一步步朝台阶上走去。“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想起了中国的这句俗语。自从听说“反战同盟”利用皇军俱乐部秘密集会,他就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个“藏污纳垢”的地方,统统毙了那些酒鬼色鬼和反战分子。
谷野司令的突然出现,使两头狼狗立即停止了进攻,凶恶的目光马上变得温柔了。它们瞅着主子,馅媚地哼着鼻子,摇着尾巴,表示亲近,铃木疯子瞅见谷野,目光呆滞,步枪不由自主地垂下来。好一阵,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涌出两行浊泪,他摇摇晃晃地打了个立正,用梦呓般的话语讷讷地说:
“报,报告司令,铃木……打死了自己的妻子,我的妻子是好人,札幌乡下的好人……她不是妓女,她,她不是……是我不好,我打了她,打翻在地上,良子——我的良子……投湖死了!司令,我的天皇陛下……你毙了我吧,毙了我吧……”
他双膝跪在谷野跟前,步枪落了下去。两头狼狗效法主人,也用前肢跪地,把屁股翘了上去。谷野次郎抚抚狼狗的脑袋,弓下腰拾起步枪,递到铃木的手里,顺便拍了拍铃木的肩膀,温和地说道:
“铃木君,我懂得你心里的悲痛……”
谷野司令朝轿车走去时,吉茂队长追上来问:“司令,铃木中尉疯了,把他捆到宪兵队关禁闭吧!要不天天都会闹事……”
“铃木疯了,你们也疯了!”谷野盛怒地咆哮一句,忽又把嗓音压下来,“把他关起来,他的病能好得了吗?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既然知道他是疯子,你们就别招惹他,还会闹什么事?”
那以后,铃木疯子和两头狼狗,便象卫士一般站在皇军俱乐部的门前。铃木手里端着步枪,象年代久远的一尊青铜塑像,皮肤黎黑,日渐消瘦,只剩副骨架了。两头狼狗却象哮天犬,昂首注视着大街上的行人,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垂若的长舌上滴着涎水。上俱乐部纵酒宿媢的武士越来越少了,因为谷野司令发了话,谁也不敢招惹疯子铃木。大白天,看到疯子和狼狗在那儿,那些想去俱乐部的人,或者绕道宪兵队的院子进去,或者干脆打转。铃木疯子决不欺负进出的营妓,以及围观的当地老百姓和孩子,因为他们经常同情他,远远地把食物丢给他和狼狗吃。
疯子铃木和狼狗,也不光守护在皇军俱乐部。在悲惨的黄昏或凄凉的夜晚,他们象幽灵一般常常出现在洞庭湖边的沙滩上,或者突然出现在昏暗的小巷里。疯子铃木见了慈善的人——也不管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只要给他一点施舍,或者掬一把同情之泪,他就会重复地,颠三倒四地跟你说他的妻子良子的故事。也不管你听得懂听不懂,爱听不爱听,他横竖一百遍一千遍地说下去:
“我的妻子不是妓女,不是……”
据本城老百姓传闻,疯子铃木和狼狗早已死了,如今在湖滩或小巷里偶然出现的,是疯子铃木和狼狗的冤魂。到了来年春天,巴陵古城里经常出鬼闹事:一个炸雷落在慈氏塔的塔顶上,慈氏塔纹丝未动,却炸死了相隔很远的塔前街一个汉奸头子,那几天塔顶的风铃响个不停。相隔不久,金鹦山下日军的一个火药库爆炸了,玉清观的屋梁上出现了一条红冠子的大蟒,梅溪桥的水井里浮起一具日军的尸体……清明上坟的时候,在吊桥的钱纸铺,去买火纸的人几乎都看到刚死两三年的老邻居,老熟人。那天下午,满城的人都看到一条黄龙从天空飞过,落入了洞庭湖中。第二天,城里药店卖出去的药都成了假药,毒死的又偏偏都是汉奸的老婆……这些死人闹鬼的事,偏偏都跟疯子铃木和狼狗联系在一起,有的说是疯子铃木的阴魂显圣,有的说是“落水鬼”铃木良子附在狼狗精身上,到处兴风作浪。甚至乾明寺的和尚,玉清观的尼姑,还为疯子铃木和狼狗精悄悄念了三天“禳灾经”……
昭和十八年三月,谷野次郎准备配合神田师团西征,实现他梦寐以求的“鳄鱼—18”计划。临出发前,他特地去铃木房间里看了看疯子铃木,不料铃木副官的疯病竟完全好了。铃木的身体虽然还相当消瘦,但他神志清醒,对谷野司令的愚忠一点没变。谷野决定带铃木副官和云梦江子一道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