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郭鹏跟随飞镖乔姐来到烟波尾,进入飞镖抗日游击队的水寨营盘,转眼已经半个年头了。这半年里盘踞岳阳的日军谷野旅团和湖北方面的神田师团,正在养精蓄锐,作大举进犯洞庭湖区的准备。他们不再零零星星骚扰非占领区的城镇乡村了。从外表看,似乎吃人的老虎改了性,龟缩在虎穴里睡大觉。在这难得的相对平静的战争间歇里,正抓紧在水寨营盘练兵整训的飞镖游击队,却是风波迭起,几乎一天也没有平静过!
风波的根源,自然是冒然闯入女儿国的唯一男性公民、暂时还不敢公开身分的地下党特派员郭鹏,还有那个说日本话的来历不明的“哑女”。
烟波尾,飘沙尾,上飘沙尾,下飘沙尾,数百里芦苇荡连成一片。冬天水枯以后,芦苇荡里的芦柴山、沙丘、湖峡又露出水面,剩下无数低洼的河道,水壕,水洼子,密如珠网,错综复杂,如诸葛亮摆下的八卦阵。不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湖上,钻惯芦苇荡的人,一旦闯进“八卦阵”,迷路于芦苇荡,就一辈子也别想活着出来。芦荡里随处都可以留下“外路人”的尸骨。
特派员郭鹏,跟随铁篙嫂的独桅船队,往芦苇深处进发。他站在船头上,望着交错纵横的水道,无边无际的芦花,对飞镖乔姐赞叹不已:
“乔姐,你们真是占住了天时地利。你们选择的这块地方,比水浒英雄们的‘水泊梁山’还要强十倍!”
飞镖乔姐笑而不答。铁篙嫂以为新来的这个细皮白肉的漂亮青年,真是队长的“老相好”,故意打趣说:
“小鸽(郭)子,你要是欺负乔妹子,耍大丈夫脾气,我就提了你丢在洲子上,等来年的洪水把你卷了去喂黄鱼!”
“不敢不敢。”郭鹏顺水推舟开了个玩笑,向铁篙嫂打了个拱。
飞镖乔姐脸一红,给郭鹏一拳头:
“看你乱嚼舌头!”
飞镖游击队的水寨“女儿城”,在烟波尾正中的芦苇荡中。那座无名小岛方圆不过一两华里,却是四面环水,有的地方水面还相当开阔,是个操练水兵的天然良港。水边长满姑娘柳、水柳和树干向水面弓腰曲背象个老人的古槐。无名岛西边一水之隔,有座巍峨高耸的石头古堡,四四方方,远看象一座石头城。这就是洞庭湖上有名的“舵杆洲”。这里原来是东洞庭湖风浪最险恶的中心,相传明朝正德皇帝朱厚照游江南,皇家的画舫舳舻经过这地方,正好遇上了大风暴,眼看就有船覆人亡之险。斯时,滔天巨浪中只见一巨大神龟驮一根芦苇游来了。苇芦靠上皇船,皇船不再摇晃,平安躲过了风暴。皇上体察到船民在风暴中的险恶,颁旨在“神龟驮杆”处修筑避风的巨石码头。码头先用千年古树扎成七七四十九丈见方的木排,木排上再一层层垒砌七七四十九丈见方的麻石,麻石将木排一直压沉湖底,再砌出水面七丈七尺七寸高。这一工程耗费皇银数十万两,延续几十年时间。三湘四水的船民,凡是驾船下洞庭,都随船带一块麻石条,献给“神龟驮杆”的石码头。这个石码头开始就叫“神龟驮杆”,后来沧海桑田,石岛周围泥沙淤塞,湖州隆起,石码头失去了避风靠船的作用,名称也被讹传为“舵杆洲”。
飞镖队在舵杆洲的石头古堡上,设有瞭望哨,能观望方圆几十里之内芦荡的动静。比石头古堡矮半截的无名岛上,靠北的高坡建有一溜溜芦杆编扎的非常精巧的营棚,营棚下有操练兵马的宽大“校场”,校场以南的低洼处全都是菜地,种上了各种蔬菜。
靠船登岸以后,飞镖乔姐受到数百名姐妹的热烈欢迎。
“飞镖乔姐回来啦!”
“我们的队长乔姐回来啦!”
“乔姐回来啦!乔姐回来啦!……”
姐妹们挥舞枪支,摇动头巾和手帕呼喊,倾巢而出,奔走相告。飞镖乔姐在铁篙嫂及众“头领”簇拥下,象个凯旋归来的将军,神气活现地向狂呼的姐妹们走去。她跟每一个姐妹握手,甚至搂抱。不少小姐妹抱着她哭了,又笑了。郭鹏目睹这一情景,被飞镖乔姐与姐妹们深厚的情谊,水乳交融的“官兵关系”而深深感动,乔葳无疑是这个女儿国至高无上的深受爱戴的“女王”。
郭鹏来到这里,自然引起了女儿国姑娘们的好奇与关注。他被安排住在队部“议事厅”旁单间的芦苇棚子里,议事厅的另一旁住着飞镖乔姐和铁篙嫂——她俩是正副队长。一连好些天,飞镖乔姐召集众头领在议事厅议事,都没邀请郭鹏参加。郭鹏在棚子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他苦苦思索应如何在这女儿国里开展工作。飞镖游击队既可爱又非常可笑。根据他这些天来的观察,三四百名抗日的血性女子,集合在荒洲野荡之中,生死与共,和睦相亲,组成了一个既有战斗力又会过日子的大家庭,的确不容易。飞镖队的建制非常有趣:队部就设正副队长,下面不设中队,也不叫小队,就按姑娘们分住的芦棚,每棚五十人,共有六棚战斗部队;另有人数不等的伙食棚,穿戴棚,打造飞镖刀剑的兵器棚,专门在战场上搜罗或拦截鬼子伪兵车辆筹集枪支弹药的弹药棚,总共十棚人马。每棚由姑娘们选出正副“棚主”,棚主就是一棚家庭成员公认的“家长”,对一棚人从衣食住行到行军打仗全盘负责。兵器棚成天铁锤叮铛,穿戴棚纺纱织布缝缝补补,伙食棚种了那么多蔬菜,还有专人捕鱼捞虾,猎雁打鸭。最大的老姐妹有了四五十岁,最小的才十四五岁。正因为营地充满过多的居家过日子的人情味和家庭气息,在新四军江南游击队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郭鹏,便认为在这里看不到战斗部队铁的纪律、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革命理想。党组织派他到这里来担任特派员,无疑就是要他担任飞镖游击队的政治委员,改造这一支自发的抗日武装力量。可是这里毫无工作基础,没人承认他是“政委”。他该如何开展工作呢?是先发展地下党组织,把支部建在连队上?这里没有班排,哪有连队?
郭鹏同飞镖乔姐进行了一次长谈,乔葳还是不同意他立即公开地下党特派员身分。据她说:“铁篙嫂的父亲和丈夫原来也是地下党,在洪湖当过赤卫队。后来洪湖杀“改组派”,被地下党内部的人当做改组派杀害了。”铁篙嫂二十多岁守寡,流落到洞庭湖上打鱼,如今提起地下党还心有余悸。郭鹏觉得这的确是摆在他面前的一大难题:铁篙嫂勇猛泼辣,说一不二,实际上是飞镖队的内当家,其威望不在乔姐之下,要在飞镖队开展工作,不取得铁篙嫂的支持,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无所作为地呆在军营里,使郭鹏变得心急火躁。他想接触一下姑娘们,掌握一些情况,但只要他出现在营棚里,立即就会被几十个姑娘包围住。他被肆无忌惮的姑娘们当猴耍,围观,哄笑,甚至有的风流姑娘有意挑逗他,抬他“撞油”闹恶作剧,根本谈不到正路上,以致他不敢单独行动。那天,冬日融融,他象尾巴一样跟在飞镖乔姐后面,朝营棚走去。看到姑娘们嘻嘻哈哈,无所事事地坐在棚子前晒太阳,做针线,他建议说:
“乔姐,天气这么好,又无情况,应当组织起来练兵。”
“练兵?”乔姐不解地,“练什么兵?”
“开始可以进行队列训练,以加强组织纪律性,做到步调一致。”郭鹏强调说,“接着可以进行射击、拚刺刀、匍伏前进和打伏击、打狙击等战略战术方面的训练……”
“你可以当教师爷?”
“我可以当教官,”他瞅着她一笑,纠正说,“在新四军江南纵队,我受过正规军事训练!”
“那好!”乔姐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明天我就集合姐妹们,宣布你为教官,你就可以做我们的教师爷。走——”,她拉拉他的手,“我们现在就去找铁嫂合计一下。”
铁嫂是她对“铁篙嫂”的昵称。
营棚里有一个警卫森严的棚子,姑娘们戏称“黑虎堂”,那是专门关押审讯和处死战俘、“肉票”的地方——她们有时也偶然绑架罪大恶极的汉奸作肉票,从而获得粮食布匹。
郭鹏跟飞镖乔姐正走过黑虎堂,猛听得里面传出噼啪的皮鞭声和铁篙嫂的怒斥:
“看你说不说!你这密探!……”
乔姐领头走进黑虎堂,郭鹏直觉得走进了一个活地狱:高大而无窗户的芦苇棚子里,寒森森透出一股冷气,黑昏昏晃动几条人影。站了一会儿眼睛习惯了昏暗,才看清楚在竖着横着的粗木刑具之下,地面上血淋淋地躺着那个可怜的哑女。哑女毕竟是他从湖水里救出来的,在山洞里又共同生活过几天,不料现在被严刑拷打折磨成这样。他鼻尖一酸,扑了上去,扶起哑女,冲母夜叉一般凶狠地坐在柳条太师椅上的铁篙嫂说:
“副队长,她是个哑巴,怎么能叫她说话呢?”
铁篙嫂明明认出了郭鹏,却故意拿腔捏调地大喊:
“是谁这么放肆—冲撞黑虎堂?!”
乔姐立即上前一步,手搭铁篙嫂肩膀说:
“嫂子,是我领着郭鹏,顺道进来看看。”
“唔,乔妹子,”铁篙嫂仍不给面子,“我可有言在先,不准外头的男人来干涉我们……”
“副队长,”郭鹏据理力争,“她是我从湖里救上来的哑巴,当时已经淹得半死不活……”
“什么哑巴?”铁篙嫂霍地站了起来,“明明是个日本女人!”
“就算是日本女人,她不会说中国话,也等于是个哑巴!”郭鹏连珠炮似地争辩说,“一个日本女人,如果是有意投湖自杀,一定是碰到什么悲惨的事情,值得我们同情。纵然是在执行任务时失足落水,如今手里没有武器,成了俘虏,我们也应当按俘虏政策对待她——在她无法说中国话的情况下,怎么还能动用刑具伤害她呢?就是打死她,她不还是……”
铁篙嫂气得铁青着脸,冲手下几个长得五大三粗的姑娘咆哮道:
“给我打!狠狠打——”
姑娘们的“丧魂鞭”、“夺命棍”高高举起来了,郭鹏用他的身子护着哑女。这时,乔姐冲姑娘们轻轻叫一声:“住手!”转过去满脸带笑地拿起铁篙嫂的粗手掌,抚着说:
“嫂子,就算我讲情吧!”
“不行!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早先为了接应你,在岳阳城下的湖边我们死了好几个姐妹!正好让这个日本婆娘偿命!”
“这个日本女子,使我想起云梦江子那样的日本军妓。她们比我们还要悲惨,每晚要遭十几二十个鬼子糟踏。说不定她真是活不下去了才投湖自杀!把她交给我吧,横竖她活着也逃不出芦苇荡……”
“你呀,还没拜堂(即结婚)就跟他一唱一和,”铁篙嫂本来被乔姐说服了,可她死鸭子嘴硬,“要不是看在乔姐面子上,我连你也狠揍一顿……”她夺了根皮鞭在手里,佯装在郭鹏头顶上舞了舞。“好啦,我不管啦!”皮鞭往地上一甩,哈哈喧天地领着手下的姑娘,朝门外走去。
“莲绞!”飞镖乔姐叫住一个高个的漂亮姑娘,把哑女推到她面前叮嘱说,“你是在妓院里受过苦的人,我把她交给你。你先找些草药给她敷敷伤,伤好了再领她去伙食棚学种菜。”
莲姣姑娘答应一声,意味深长地瞅郭鹏一眼,搀扶着日本哑女走了。
军训刚开始,飞镖队的姑娘们感到新鲜,好玩,何况在久不打仗而变得懒散无聊的女儿城,能跟个漂亮男人在一起排排队,练练步伐,有趣而又并不费劲,她们自然都乐于参加。乔姐和铁篙嫂,每天来到校场观看训练,对郭鹏的练兵方法感到满意。可是,随着训练科目改变,训练难度和体力消耗增大,姑娘们开始时的热情没有了,渐渐对练兵感到厌倦。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要脱掉棉袄在雪地上匍伏前进;在芦荡里训练伏击、奔袭战术;遇上水坑泥潭,不管弄脏衣裤还是冻得要命,该过去就得过去,该趴下就得趴下,该死的教官一点也不通融。于是姑娘们对郭鹏议论纷纷,有的说好,有的说歹,毁誉参半,褒贬不一。受过教官“克”的姑娘,故意损害郭鹏的形象:有的说他趁纠正动作之机抓过她的奶子;有的说郭鹏拧过她的屁股;还有的人当众突然对郭鹏暖昧地说:“哎,郭教官,昨晚你约我在棚子外等你,怎么又不见你来?”
这些风言冷语传到铁篙嫂耳朵里,她气呼呼地冲飞镖乔姐说:
“哎,乔妹子,郭鹏那小子死不正经,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啦!”乔姐哈哈大笑,“那是一些缺德的姐妹故意损他——因为他抓练兵抓得太狠了。”停了一会儿,极严肃地说:“为了练出一支过得硬的飞镖队,我们需要郭鹏这种狠心肠的教官呵!铁嫂,你得支持他!”
一棚姑娘五十号人,为了捉弄一个漂亮男子寻开心,什么鬼点子想不出呢?第三棚七八个调皮姑娘,那天黄昏在芦荡里演习过伏击,故意趴在地上不肯起来,不管郭鹏怎么劝导都是白搭。天黑下来了,没有姑娘们带路,郭鹏是不可能自己回营棚来的。那晚上,姑娘们挤在芦苇杆子里嘻嘻哈哈过了一夜,却让教官站在那儿吃了一晚冻肉。第二天回到营地,姑娘们猪八戒吃西瓜,倒打一耙,说“昨晚上教官留我们在芦苇荡过了一夜”!
人上一百,良莠不齐。在为抗日爱国而“落草”的姐妹们中,本来就有那么几个平常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妓女,还有几个乡下的淫荡女子,她们听到郭教官的“风流韵事”,便信以为真。有天晚上她们相约把郭教官骗到菜地的灰棚子里,想满足她们的淫渴,结果被郭鹏骂得落花流水,狠狠地训了一顿。
连续几桩所谓丑闻传到铁篙嫂耳朵里,她为乔姐的名誉担心,又为乔姐对“相好”过分的宽容感到愤恨。她不再去跟乔姐说,暗暗派了两名心腹手下对郭鹏钉梢。
郭鹏跟飞镖乔姐和不少姑娘都混得很熟了,能够推心置腹地交谈。他跟她们谈战争的全局,谈在陕北坚持抗战的中国共产党和八路军、新四军,谈打败日本鬼子后的中国前途,深人浅出地启发她们的阶级觉悟和革命理想。他选择了三名苦大仇深的姑娘(其中有两名“棚主”),发展她们为中共地下党员,成立了党小组。他同姑娘们的秘密串连,交谈,乃至党小组的秘密碰头,无一不被“耳报神”当作风流事件,报告到了铁篙嫂那里。
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春节刚过,日军侵占湖北监利,分路由荆江各渡口南犯,进逼华容。又有一批离乡背井,走投无路的血性女子,在飞镖队地下“交通”的引荐下,来到烟波尾的女儿城,投奔飞镖乔姐。在这批落难的华容女子中,有人认出“郭教官”原来就是她们家乡豪门首富家的三少爷……这件事由“耳报神”报到“铁头领”耳里。铁篙嫂当即气得脸色发白。她没作声,暗暗找那位华容女子问了个水落石出……
那天晚上,春寒料峭,月黑风高。郭鹏跟乔葳谈过她的人党问题,又分析了华容方面的战事,决定了党小组派遣“交通”与江南游击队取联系的事宜,回到他自己屋子里,已是半夜过后。刚准备上床睡觉,忽听门外铁篙嫂叫他。他以为有什么紧急情况,立即开门走了出来。跟着“铁头领”走出没到几十步,突然黑暗中拥出一伙黑铁塔般的勇猛姑娘,把他捆肉猪一样五花大绑,嘴里还塞了臭袜子。
郭鹏被押到无名岛南端靠河边的菜地里,那里生着一堆芦柴火。火光映照下,只见一株弯向河水的歪脖子槐树上,已经绑着一个女子。走近一看,正是那个半年来在菜地里老老实实劳动,受到大家好评的日本哑女。郭鹏心想:日本哑女犯了什么事,还牵涉到他这“保证人”身上?不容他多想,几个力大如牛的姑娘便七手八脚把他抬起来,绑到哑女的上头——刚好是歪脖子槐树弯向水面的主干上。现在他象屋梁上的壁虎,翻过来脊背贴着树干,而面对着黑黢黢深不可测的河水深潭。从下面传来了利斧砍伐树蔸的“梆梆”声,他知道这是湖区人最残酷的土刑——要把他和哑女沉潭。过去地方上出了大逆不道之子,族长们开祠堂焚香秉烛禀告过祖宗,才敢对不肖之子采用这种酷刑。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触怒了铁篙嫂,竟对他下此毒手呢?他想起情深意笃的飞镖乔姐,想起半年来在这里卓有成效的工作,想起党组织交给他的未竟事业,他浑身发毛,怒火中烧!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冤里冤枉就死!他要抗议,要喊叫,要争辩!然而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不能开口,手脚捆得死死的,挣扎不了……
砍伐声象丧钟一下下敲击他的脑袋,斧口飞溅出的木屑落在河水里。整棵槐树象喝醉了酒,在寒风中剧烈地摇晃!
铁篙嫂在火堆旁烤暖了手脚,喝令“刀斧手”暂停斧子,并掏出郭教官嘴里的臭袜子。她慢条斯理地说:
“郭小子,你这汉奸,密探,我叫你死个明明白白……”
“去把乔姐叫来!你们去把乔姐叫来……”这是郭鹏重获“言论自由”时吼叫的头一句话。
“哈哈,乔妹子救不了你的命,她睡到外婆家去了,做‘浏阳梦’去了!”
“那你把我放下!”郭鹏强硬地说。
“叫我放下你这汉奸密探狗崽子?等来世吧!”铁篙嫂手臂一挥,愤怒地下令了:“姑娘们!给我砍!”
“梆梆”声骤然又响了起来。最大最古老的树蔸也是经不起砍的,为了争取时间分辩清楚,郭鹏把话语放得极和缓地说:
“铁嫂,铁队长,我来飞镖队半年了,一向佩服你的勇猛直爽。你给我扣了那么多莫须有的罪名,能不能举出一星半点引起你怀疑的事实?”
“还一星半点?”铁篙嫂恶狠狠叫道,“你来飞镖队,不是鬼子派来的汉奸密探?你处处损坏乔妹子的名誉,给她戴绿帽子,你那黑心肝就为的搞臭乔姐,搞垮飞镖队!”
“请说事实!”
“你假借练兵,骗姑娘们到芦荡过夜,那不是事实?”
“那是姑娘们开玩笑,倒打一耙!”
“你跟旧病复发的妓女们在灰棚子里鬼混,那也是倒打一耙?”
“她们想侮辱我,我狠狠地教训了她们!”
“真有你这样的骚猫不吃腥?”铁篙嫂讥讽地道,“那你一次又一次跟一棚主柳雪梅,五棚主姚凤舞和苦妹子,勾勾搭搭,秘密约会,多次以放哨为名,跑到石头古堡上去搞什么?也是为的教训她们?……”
“……”郭鹏哑口无言,他不能泄露地下党的机密,连累不能公开的地下党员。
“说呀!你说呀!”铁篙嫂气势汹汹,“郭三少爷,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狼崽子,你能否认你是华容豪门恶霸的三公子?”
“我不否认,我是郭三少爷。”郭鹏终于知道“事出有因”了,心头一阵绞痛,一股血腥气直冲喉头。“我的父辈和祖辈横行乡里,作恶多端。我从小在外读书,‘七·七’芦沟桥事变后,出于爱国热忱,我跟一批同学奔赴延安,在抗大学习两年,懂得了父辈的罪恶,初步理解了马克思的阶级斗争学说,加人了光荣的中国共产党。毕业后,我被派遣到新四军江南游击队,在袭击塔市驿的一次战斗中,我亲手打死了率领地主武装顽抗的父亲……”一股鲜血从他喉管涌流出来,滴落在火光映红的水面上。他声音嘶哑,正气凛然,接着说:
“铁嫂同志,半年前党组织派我来飞镖抗日游击队担任特派员,我九死一生找到飞镖乔姐,跟她一道来到水寨营地。因为考虑到你的特殊‘伤痕’,乔姐不同意向你公开我的地下党特派员身分!……”
“你郭鹏是地下党?”铁篙嫂突然惊叫一声,扑向摇摇欲坠的槐树。
姑娘手里的斧子停住了,仿佛冻结在半空中。
“是的!我要死了,我得告诉你: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共产党员!”郭鹏深情而激动地说,“我还要告诉你:你的父亲和丈夫是共产党,却被共产党里的人杀害了,这是党在幼年阶段,在错误路线下难免的事情,就好比今天我被你铁篙嫂误杀了一样!你没查清事实就杀了我,我知道你象党内同志一样是个好同志……希望你,好好帮助乔姐……不久就要打仗了,你要支持乔姐带好这支队伍……”
姑娘手里的斧子猛然掉在地下,发出沉闷的响声。槐树下,火堆旁,响起一片嘤嘤抽泣声。
黑暗的菜地里,站着黑压压一大群姑娘。半个时辰前,五棚棚主姚凤舞和苦妹子起床小解,看到菜地河边的篝火,便悄悄溜过来。看到槐树上绑着郭教官,大吃一惊。立即跑回来给乔姐报信,又把一棚姐妹吆喝起来,准备“劫法场”。劫法场的五十名姑娘被乔姐拦住在菜地里。因为这时她听到郭鹏正在诉说他的罪恶家史,和参加革命的经历,她不想打断他的话,更不想跟亲如骨肉的铁篙嫂闹翻脸,解铃还需系铃人,她希望铁篙嫂能被郭鹏的一片肺腑之言所感动。
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的哭泣声中,铁篙嫂果然大梦初醒,大叫:
“你们哭什么?还不快把郭特派员放下来!”
槐树下菜地里的姑娘,轰地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郭鹏从树上放了下来。
摇摇欲坠的槐树,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攀爬碰撞?郭鹏刚下地,树蔸的斧口一声炸响,连人带树坠入了河水中。
“救—命—啊—!”
河水中传来一声绝望的呼喊!还捆绑在树干上的日本哑女,生死关头竟又喊出了一句中国话:飞镖乔姐一听,从腰带上嗖地抽出把飞镖,扑通一声朝河水中扑去。
后面,姑娘们一个接一个跳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