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飞镖队水寨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在为飞镖乔姐和郭鹏操办婚礼。乔姐和郭鹏的婚事来得这么突然,说办就办,完全是铁篙嫂一手促成的。
年近四十的铁篙嫂,其实是个面狠心慈的女人。由于她的鲁莽性急,差点把地下党派来的郭鹏当作汉奸密探沉潭了。她觉得只有亲手操办好这桩不平常的婚事,才能为郭特派员“冲喜”压惊,并赎回她自己的过失。她真以为乔姐和郭鹏是“老相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战乱的岁月,难得有半年休整这样的“黄道吉日”,她凭直觉感到,更大的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如不抓紧给乔姐完婚,也许隔一天战局一开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不管有钱没有钱,讨个媳妇好过年。”她就怀着这种急迫的心情,劝说乔姐和郭鹏立即办了喜事。郭鹏是大难未死,终有后福;乔姐原本想再推一推,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嘴巴说不赢铁嫂,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各棚姐妹都兴高采烈地忙碌准备。在荒无人烟的芦荡孤,在敌人咒骂为“飞镖游匪”的水寨军营,不愿做亡国奴受鬼子蹂躏的女人们,就要为她们的队长举行婚庆大礼了,谁不万分激动,把队长的喜事当作自己的喜事呢?滨湖的女人,世世代代被人贱视。从赤条条来到人世的第一天起,倘若家里已经有了女孩,她们就成了多余的人。因为湖区有的是水,父母不敢象山地人一样溺死女婴,怕作孽遭报应,只在深更半夜把女婴用小箩装着,偷偷送到有钱人家的门口,或者装在脚盆里让河水漂走。她们要是没有被善心人收养,就会被野狗拖去,或被洪水吞没。九死一生的女孩熬到半大不小,还不到出嫁的年龄,就被父母、公婆和整个社会当作牲口买卖,世代流传的是买卖婚、童养婚、典妻婚、望门婚,甚至要跟死了的男人“结阴亲”,或被卖到青楼花馆当妓女。民国以来倡导妇女解放,抗战以来又提倡妇女救国。张治中将军主湘,他女儿张素娥在长沙组织特种妇女(妓女)训练班,举行女界的国民公约宣誓,成立女界慰劳会、战地服务团、基督教女青年会,企图组织妇女抗日。可到头来只能是纸上谈兵,镜中花月。能够象飞镖队的姑娘们集合在这里真正抗日打鬼子的又有多少人呢?象飞镖乔姐这样的女中豪杰还有第二个吗?飞镖乔姐的婚事激发了姑娘们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抗战使她们摆脱一切羁绊,获得自由,主宰了自己的命运。她们要把乔姐的,也是她们自己的“喜事”,办得有声有色!
各棚都把自己最好的被褥、用具、临时赶制的彩灯、花篮、花条、剪纸,用来装点新房。伙食棚捕鱼猎鸭,大办酒筵。兵器棚特地为新郎新娘打造了“鸳鸯剑”、“鸳鸯镖”。穿戴棚挑拣出缴获鬼子的最好衣着,甚至还有首饰,由铁篙嫂亲自动手装扮新娘——为乔姐梳妆“上头”。不知哪个姑娘还找来了一块红绸,给新娘当作遮面的“盖头”。
铁篙嫂给乔姐“上头”的时候,大概想起了她年轻时候有过的同样的经历,想起了她的新婚不久就在洪湖被当做“改组派”而杀害的丈夫,不由得哼起了一首低回抑郁的渔歌:
深挖月口浅水流,
鲫鱼傍着鲤鱼游,
鲤鱼迎水它把头摆,
鲫鱼迎水张口梭,
夫妻情分永世难丢……
婚礼安排得别出心裁,满带抗战的“火药味”。半下午,在议事厅举行过隆重的拜堂仪式,新娘新郎在众姐妹的簇拥下来到校场。开始由新婚夫妇比试“鸳鸯剑”、“鸳鸯镖”,长枪短枪射击和各种武术。校场上欢声雷动,掌声不绝。论兵器和拳脚功夫,郭鹏当然不是飞镖乔姐的对手。但他生性机灵活脱,有猿揉般的轻捷,狐狸般的刁猾,夫妻戏耍,又不是真打,所以一招一式,居然与乔姐配合默契,男俯女仰,天覆地载,阴阳和谐,如龙飞凤舞。由于对异性的偏爱,几百姑娘简直被雄姿英发的新姑爷迷住了。校场上的比武和喜庆之情推向高潮,各棚姑娘竞相献武献技,弹唱歌舞,一时间棍棒翻飞,舞姿翩翩,歌声袅袅,欢闹声如钱塘江的海潮。日落天红,众姐妹簇拥新人回议事厅,喝过“交杯酒”,唱过“撒帐歌”,议事厅里里外外摆开了酒宴。姑娘们一个个喝得甜甜蜜蜜,醉意醺醺。新郎新娘同牵红绸“同心结”,被姑娘们推推搡搡,送入洞房,准备天黑以后大家来闹房……
铁篙嫂和柳雪梅、姚凤舞等一班大小头领,刚帮助伙食棚的姐妹撤去残席,打扫过厅堂,正想过新房来看看闹房的姐妹闹起来没有,这时,只见暮色苍茫的河道上,飞也似地驶来一条快船。船刚拢岸,本寨姑娘苦妹子和一个陌生青年男子,死人发火般朝议事大厅飞奔而来。铁篙嫂预感到有什么急事,迎了上去说:
“苦妹子,有事吗?”她打量着长得象黑雷公的陌生男子,毫不客气地问,“这位是?”
装扮得象个河西姐子的苦妹子,气喘喘地说道:
“他叫丁雷,是新四军江南游击队的联络员……”
“啊!”铁篙嫂颇为惊讶,极有兴趣地瞅着黑雷公,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叫丁雷?平常听乔妹子说新四军如何如何,哈哈,新四军就是你这模样?你来找我铁篙嫂有事吗?”
“我来找郭指导员!!”丁雷一口风风火火的雷公腔,说话象吵架。
“郭指导员?”铁篙嫂佯装生气,“谁是你的郭指导员?”
“郭鹏同志原来在我们江南游击队二中队当指导员,”丁雷自豪地补充了一句,“现在在你们飞镖游击队当政委……”
“当政委?哈哈,你给郭鹏封官了?”
“不是我封的,是上级任命的……”丁雷觉得这个婆婆妈妈的大嫂有趣。
“铁副队长,”苦妹子急切地说,“丁雷同志有紧急军事情报要送郭政委!”
苦妹子拉拉丁雷的手,准备往郭鹏的卧房走去。铁篙嫂不再开玩笑了,她拦住苦妹子,向丁雷伸出手,严肃地说:
“你把情报交给我就行了,我是飞镖队副队长,人称铁篙嫂。”
“不行,”丁雷是个石磨石(实)心人,“上级叫我把情报亲手交给郭政委。”
“那好,”铁篙嫂生气了,“你回去告诉你们的上级,就说你们的郭政委和我们的乔队长,刚刚拜了天地,正在新房里准备闹房哩!”
“不行,就是困到了床上,我也得把情报交上去!”丁雷跟着苦妹子,朝姑娘们嘻嘻哈哈挤挤嚷嚷象“榨油”的新房冲去。
“丁雷同志,你做做好事,”铁篙嫂忽地满脸堆笑,追上米抓住了雷的手,衷求地说,“我是这里助总管,内当家,天大的事我能抵挡,要打仗我铁篙嫂一马当先,一呼百应,你就让我的乔妹子和你的郭政委,安安生生过一个新婚夜吧——把情报给我!”
“铁队长,误了军机我是要掉脑袋的!”
“不会不会,一切有我!”
新房外铁篙嫂和丁雷正在推推搡搡,新房里被姑娘们捉着“钓鱼”的郭鹏,受不住女人们肆无忌惮的捉弄,溜空子朝门外跑出来了。“抓住他!抓住他!”后面一片哄笑呼喊声。郭鹏正想夺路而去,却不料被丁雷一把紧紧抱住:“郭政委——!郭鹏同志!”
“哎!丁雷!”郭鹏猛地一惊,把丁雷推了推,“是你?我的老伙计,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有十万火急的军事情报!”丁雷一边扯开胸衣的夹缝,抽出张纸条交给郭鹏,一边说,“首长叫我在天黑前无论如何要亲手交给你!”
一听说“军事情报”,追到了门外的姑娘们立即停止了笑闹。
郭鹏接过纸条看了看,字迹细小得如蚂蚁,在昏暗中已看不清楚。他朝烛火通明的新房走去,新房里闹房的姐妹们被铁篙嫂轰走。
纸条上写着:
郭、乔、铁:
据可靠情报,日寇谷野旅团步兵两大队在炮兵、宪兵中队配合下,共三千余人枪正沿岳华古驿道朝华容扑来,请你部务必于明日(4月20日)拂晓前赶到七女峰,与我部一道阻击敌寇,挫其锐气,再图大事。
新江101,102签字。
郭、乔、铁看过情报,乔姐当机立断地冲苦妹子说:
“苦妹,去把各棚头领叫来!”苦妹子走出门,乔姐掉头对铁篙嫂说道:“铁嫂,我带领一二三四棚姐妹立即奔七女峰,留下姚凤舞一棚战斗部队跟你一道驻守水寨!寨子里一切全都拜托你了!”
“扯谈——忘了你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吗?”铁篙嫂拉了郭鹏和乔姐在床坎上并肩坐下,轻松得象喝蛋汤似地说,“要留,你们小两口留下,有我铁篙嫂去收拾那些小鬼子!”
“那怎么行呢?”郭鹏霍地站起来,“这是飞镖队第一次配合新四军游击队作战,我怎么能不去呢?”
“敌寇的兵力十倍于我,”飞镖乔姐紧蹙双眉,“怎么能让嫂子你……”
铁篙嫂一屁股坐下,巴掌一拍说:“那好,既是敌人兵力过于强大,谁去都是送死,你们就安心安意困了今夜,明天再说!”
各棚棚主走进新房来了,多数都是铁篙嫂那个意见:要留,把新娘新郎留在营寨,要么大家今晚都别去。火性子的丁雷一见姑娘们吵吵闹闹,都倾向于按兵不动,心急火燎地叫道:
“同志们,上级已经任命郭鹏同志为你们的政委,我也留下协助工作,你们应当服从郭政委的调遣!”
“丁雷呀丁雷!”铁篙嫂暴跳起来,“我还没任命你做飞镖队的‘弼马瘟’,你就在这里装什么孙悟空?”
姑娘头领们哄堂大笑。
郭鹏瞅瞅新婚妻子,提高嗓音果决地说:
“我以湖区即将遭受鬼子蹂躏的数百万父老乡亲的名义,要求你们服从乔队长刚才的命令:一二三四棚立即整装出发,五棚和其他各棚留下守卫营寨!”
在月色凄迷的校场上全体紧急集合,飞镖乔姐和郭鹏作过简短有力的战斗动员,一二三四棚飞镖队的主力部队,分乘四艘双帆快船出发了。郭鹏和丁雷坐在第一艘船上开路,乔姐和苦妹子在最后一艘船上殿后。乔姐的船刚刚离岸,只见铁篙嫂腰插双枪,手握一根丈多长的铁篙,轻轻一纵,便象只野猫轻轻落到了船板上。乔姐微微吃惊地说:
“嫂子,你怎么又来了?”
“我的眼皮跳得厉害!”铁篙嫂收了船篙,往船板上一坐,两手一拍说。“鬼子那么多,七女峰不吉利,这回只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咳——要死姐妹们死在一块吧!”
“家里怎么办?”
“家里我全都交给姚凤舞了!横竖凤妹子是把好角,我们全死光了她也会接下去干的。”
“嫂子。”乔姐挨着铁篙嫂坐下去,满腹心事地说。
“你真的认为七女峰这次阻击,凶险那么大么?”
“唉,我心痛你刚刚拜了天地,连上床也没来得及……”
风帆上风声呼呼,船帮下水浪哗哗,姑娘们摘下了腰上的手榴弹和子弹带,怀抱枪支坐在船舱里打瞌睡。黑黝黝寂静无声的四艘木帆船,穿行在月色朦胧的芦荡河道里。东南风一阵紧过一阵,月亮刚钻进黑昏昏的云层,前头的船只便驶出了最后一片芦荡,来到君山后湖一望无际的湖面上。在飞镖队战船上掌舵的船老大,都是渔家女出身,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她们凭水皮上一线线若隐若现的磷光,凭水流的走向,凭远远近近鱼类,鸟类,礁石、水怪发出的各种夜声,也能驾船行走如飞,决不会迷失方向。
半夜时分,船过岳华交界的采桑湖。四更未到,船已到达华容南岸的芦荡湖汉。离拂晓前的时间不多了,将船稳蔽在芦苇丛中,弃船登岸,郭鹏、乔姐、丁雷便一马当先,领着飞镖队的两百余人朝七女峰扑去。铁篙嫂上阵,总舍不得丢掉那根空心铁管的船篙,据说铁篙是她家的祖传之物。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当年就是用这根铁篙撑船,把李闯王送过洞庭湖,送到石门的甲山去做和尚的。李闯王把贴身的一名小妾赏赐给他,于是铁篙嫂才有了爷爷的孙子的孙子,有了他们家族的一身“反骨”,有了她那当作“改组派”被自己人杀了的父亲。铁篙嫂拖着铁篙,象张飞拖着丈八蛇矛,在急行军的队伍后面压阵。
华容不少山水地名,都与南宋著名的杨么农民起义有关。相传岳华驿道上的七女峰,当年就有杨么的义女率领一支女兵,在这里与金兵鏖战,最后只剩下杨么的义女等七人被金兵围困在陡峭的山崖上。七女凭险固守,金兵攻打不上。一连围困了七七四十九天,山上水尽粮绝,最后七女饥渴而死,化成七座傲然挺立极象女人的山崖。后人为纪念抗金的七位女儿,把这座山称为“七女峰”。
飞镖队在拂晓前按时奔上了七女峰。七女峰山高林密,怪石嶙峋,巉岩壁立,地势确实险要,控扼了自东向西的岳华古道。飞镖乔姐按郭鹏在军训课上讲的打伏击的战术要领,分中路和左右两翼埋伏好三棚女兵,留下柳雪梅的一棚在后山坡上休整,随时准备接应,她自己便和铁篙嫂、苦妹子埋伏在临近驿道的山崖上,监视从古道东面而来的敌人。东面地平线上出现了鱼肚白的曙光,接着好象燃起熊熊大火,把天际映得通红。一轮又大又圆的红日,象一盆尚未凝固的猪血,波动着升了起来。驿道两旁的丘峦、农舍、树木,显出浓黑的剪影和金红色的轮廓。乔姐和铁篙嫂的眼珠子望得都要“跳”出来了,血盆似的日头缩小了,升高了,但却不见驿道上出现鬼子和膏药旗。郭鹏和丁雷去附近山头上寻找埋伏的新四军江南游击队的友军,迟迟不见回来,得不到消息。情报是否弄错了?敌寇早已过去或者根本还没有开拔呢?埋伏等待的焦急心情,胜过火烧火燎。有的女兵开始悄悄啃嚼干粮,有的又偷偷站起来抖落身上的毒虫蚂蚁。正当大家松懈下来的时候,西北方向的山地中忽地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
“怎么回事?”
乔姐和铁篙嫂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隔着两道山岭的远影,可以看到西北角的天空下腾起了一股股浓烟,枪炮声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埋伏着的女兵全都站起来了,突然的变故使她们惊疑不定。这时,从山坡上象黄麂子般窜来一条人影,远远地扬着手呼叫:“卧倒!全都给我卧倒埋伏好!”是郭鹏,他气急败坏地将女兵“压”下去,扑倒在乔姐和铁篙嫂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估计江南游击队遇上了另一股敌军,接上火了!我已派丁雷去作进一步侦察。情况不明,我们埋伏阻击岳阳方面的鬼子的任务不能动摇,否则,东西两面夹攻,谁都受不了。”
西北方的枪炮愈打愈烈,战火在六十里桃花山蔓延。飞镖队的女兵如卧针毡,烈日晒得浑身冒油汗,唇干舌燥,头昏眼花,却不敢动弹。直到中午过后,太阳偏西,东面的古道上才突然卷起一股黄尘,象条黄龙朝七女峰下迤逦而来。
“注意!鬼子来了!”乔姐向左中右三路女兵发出命令,“听我枪响再射击!”
郭鹏和铁篙嫂立即分散到了左右两翼。
谷野旅团前面有一支马队开路,后面相隔不到半里是步兵,马队不足一百人,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突然放慢了速度。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矮鬼子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缓步游缰朝七女峰下走来。前头的马离乔姐的崖下不足一箭之遥了,她端起驳壳枪瞄准头一匹马上鬼子的脑袋,发出第一声清脆的枪响。那鬼子应声坠落在马下……
埋伏在山崖上的一百多条枪一齐开火了!驿道上马嘶人叫,受惊的马在狭窄的谷地里乱蹦乱窜。当即有二三十具尸体倒在驿道上。马队前推后拥收不住阵脚,鬼子向山崔上开枪,企图重整队形冲杀过去。无奈飞镖队踞高临下,一阵手榴弹甩下来,硝烟四起,弹片横飞,不是人仰马翻,就是马虽冲过了山隘,人被半死不活甩在路边。
后面的鬼子步兵、炮兵、宪兵大队,听到前面枪响,立即跑步前进,抢占七女峰对面古道两边的山头。岳华驿道,只能走马,不能行车。谷野次郎和他的参谋情报人员的马队,来到敌阵火力无法达到的山头上。谷野骑在马上,举起望远镜朝七女峰遥望,心里暗暗吃惊:这里确是个打埋伏的理想之地。他不知道前面是国民党正规军,还是杂牌游击队,也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不敢冒险冲山头。他命令炮兵中队连续向山头轰击,再由步兵组织小股敢死队轮番冲锋,妄图攻占七女峰。
七女峰山头上浓烟蔽日,火光冲天。“60”“80”迫击炮弹,“82”无后坐力炮弹,象冰雹倾泻在怪石嶙峋的山崖上。桀骜不羁,经历了千百年风风雨雨的七女崖,被炸得碎石横飞。苍劲的古松,拦腰折断,山坡上的枯叶灌木林燃起了大火!飞镖队的女兵来不及修筑防御工事,只能凭危岩石穴躲藏,死伤十分惨重!
炮击停止,整座七女峰如死了一般寂静。胳膊上缠着白毛巾的鬼子敢死队,端着一色的步枪,轻机枪,哇哇高叫着,旁若无人地沿陡峻的崖坡冲上来了。他们以为崖顶上只留下遍地尸体,却不料随着一声手榴弹爆炸,枪弹从三面山峰上呼啸而下,在山坡上留下尸体的是他们自己接着,第二次,第三次……炮击!
第二次,第三次……冲锋!
飞镖队的姑娘们杀红了眼睛!鬼子敢死队冲上来时,她们有的不再注意掩护自己,端着轻机枪站起来扫射;有的把集束手榴弹向鬼子投去;右翼阵地上大概子弹耗尽,铁篙嫂挥舞祖传铁篙,一马当先带领姑娘们在崖坡上与鬼子肉搏……
日头坠下了西山,火红的血霞映照着被鲜血染红的七女峰。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炮火的洗礼,不知打退了鬼子多少次强攻。在最后一次炮击刚停止的间歇里,飞镖乔姐抖落埋在身上的碎石尘土,猛然看到倒在几个姑娘的血泊中的苦妹子,她爬过去抱住苦妹子的头,轻声唤着:“苦妹子,苦妹子……”
苦妹子睁开迷惘的眼睛,哭了。她强支起上半身,抱着飞镖乔姐,哭着说:
“乔姐姐,不少姐姐都死了,你不要管我。只有一句话,请你带给我父母:我不再恨他们了——他们要把我卖给妓院当妓女,我逃了出来,跟乔姐姐过了三年象人的日子。就是死了,也不反悔。乔姐姐,我已经是共产党员,可以不再向你保密了……”
“我知道,知道……”飞镖乔姐放下苦妹子,向其它两个阵地爬去。
右翼阵地上,满身满脸血污的铁篙嫂,正抱着铁篙坐在地上喘粗气。一见乔姐,恶狠狠地说:“叫你和郭鹏不要来,拜了堂不同床,死了也不闭眼睛。”
柳雪梅的后备队早已拉到山头上,整个阵地死亡已经超过半数。左翼阵地上,郭鹏周围全都是尸体。因为没有救护,有的女兵受伤后,在流血痛死前,挣扎得把胸衣都抓破了。他认出其中两个女兵,就是那晚在灰棚子里缠住他,恨不得马上做个交颈鸳鸯的妓女。死亡使她们变得圣洁而美好!人呵,谁无感情,谁无肉欲,理智不能战胜的东西,死亡却可以战胜……他怀着对这两名女兵的歉意,抓着一把把碎石,尘土,去掩埋她们圣洁的遗体……
暮色笼罩了七女峰,敌寇在天黑前孤注一掷,又一次冲锋开始了。这时,从后山坡上跌跌撞撞爬上来一条人影,那是从尸堆里钻出来的丁雷。他满脸黑得只见一双眼睛,扑倒在郭鹏身边,沙哑着喉咙连珠炮一般说:
“政委,江南纵队在天鹅幽遇上神田师团渡江的大股敌兵,神田的坦克,装甲车部队都用上了,我们打得很惨。首长指示:天黑后他们将撤出战斗,回师湘西北根据地,叫我们见机摆脱敌兵,保存实力,以后再联系……”
鬼子敢死队集中于主峰山坡,吸取多次教训,以岩石作掩护,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攻打上来了。郭鹏无暇考虑,装上最后一匣子弹,朝鬼子横扫,带领丁雷和左翼山头上仅存的十来个女兵,朝主峰飞镖乔姐的阵地靠拢过来。右翼已经哑了,只有主峰还发出零零碎碎的枪声,更多的已经在用石头或炸断的滚木,甩下崖去砸那群愈攻愈近的敌兵。有的干脆取下步枪的刺刀,当作飞镖使用,有的跳下岩头与鬼子拚刺刀。姑娘们知道,只要负了重伤就必须战死在阵地上。后山坡陡岩峭,是无法救护下山的。郭鹏跑过来下达了撤出战斗的命令,他命令新婚的妻子率领剩下的五十来个女兵,立即从后山撤退,由他和丁雷阻击崖坡上的敌兵。乔姐和铁篙嫂想要争辩,怒目圆睁的郭鹏举起没有了子弹的步枪,凶神恶煞地扫视着女兵道:
“为了保存飞镖队实力,谁要违抗军令,延误时机,我毙了她!”
飞镖乔姐抱起苦妹子,要把她背下山去。苦妹子从怀里掏出最后一束手榴弹,拉响引线,推开乔姐,朝崖下敌寇丛中纵身跳去。……
在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女兵们含泪朝后山奔去,消逝在深沉的黑夜之中。
黑夜中的炮击又开始了。老羞成怒的谷野次郎似乎决心把七女峰削平,让“七女”在地球上消逝。然而,零星的炮击持续到第二天黎明,鬼子的大部队过去了,谷野和他的“战时太太”及参谋情报人员登上七女峰顶,“七女”依然傲然挺立,在“七女”周围倒下了无数中国女兵,鲜血象朝霞一般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