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船湾长满芦苇,雪白的芦花如望不到边际的云海。站在“烂船墩”往西南方向望去,浩渺无涯的湖面上浮着大片白云,那就是东洞庭湖上最大的芦苇荡——烟波尾。
飞镖队是一支由女子组成的抗日游击队,在陆地上失去麻布大山的驻点后,便移到烟波尾的一座无名小岛上安营扎寨,那无名小岛也就有了名字:姑娘们自豪地称呼为“女儿城”(后人称呼为“女儿墩”)。
飞镖乔姐一鼓作气奔下芙蓉峰,穿过长满野蒿的草滩,跑上湖汉边的高高的烂船墩。她气喘如牛,两腿哆嗦,再也迈不开步子了。毕竟负伤的腿刚刚恢复,又无日无夜地躺在岩洞里缺少走动,猛一狂奔疾跑,浑身骨头都仿佛就要散架。她拄着歪把子靠在一棵枯柳树干上,远眺烟波尾,心想女儿城。相距还有几十里水路,没有船,她怎么能回到姐妹中去呢?烂船湾是“月光痨”(即血吸虫病)的严重疫区,岸边的老百姓不是全家死光了就是举家搬走了,荒无人烟,到哪里去找船呢?芙蓉峰下,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她回头一望,篙草滩那头追来了黑压压一片鬼子兵。呼啸的子弹打在烂船墩那面的岩石上,溅出雨点般密集的火星。船呵,没有船可不能在这里等死!宁愿淹死在芦苇荡里,也不能被鬼子抓住!她靠着树干缓了几口气,拖着歪把子溜下烂船墩,朝水枯礁兀的芦苇滩奔去。芦苇滩里低洼处水网纵横,稍不留心就可能陷人泥沼,或掉进水壕。她正奔跑着,突然哑女追了上来,一把揪住她的手,口里“哇哇”地尖叫,把她强拉硬拽到一条水壕边。
水壕里,芦苇棵子掩盖着一条船。
那是一条梭子形的有两片桨的“小撇子”。
好一条救命的小撇子呵!飞镖乔姐跳上去用歪把子把芦苇棵子扫落,一搭手把哑女接上船。还没等哑女坐稳,她提起两片桨就要划船。可是哑女扑过来拦住她,又是哇哇叫,又是打手势。她一点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真是千钧一发,枪声已响到了烂船墩!她能听到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声。她回过头,猛见烂船墩上有个矫健的身影,凭借枯树干的掩护,在端枪扫射阻击敌人。啊!那是青年猎手郭鹏。她误会他了!她撂下桨叶,提起歪把子朝郭鹏奔去。爬上烂船墩,只见敌人象黑蚂蚁一般成扇形趴在篙草丛里,暂时被郭鹏的枪弹压住了,不敢抬头也不敢冲锋。歪把子没有枪弹,她作好了用刺刀拚杀的准备——她真懊悔身边没带十把百把飞镖……
蓦地,飞镖乔姐的眼珠子瞪圆了,惊呆了。就在离她不到一箭之地的土坡上,站着四五个日军指挥官。在那个高举着指挥刀,哇哇叫着什么的人旁边,站着个日本女人,她认出那竞是救她出险境的军妓云梦江子,云梦江子旁边是那个临别赠她左轮手枪的铃木中尉!郭鹏的枪口对准了那排日军指挥官。飞镖乔姐怕伤害了云梦江子和铃木中尉,闪过去按下了郭鹏的枪管。郭鹏发觉了她,高兴地大叫一声:
“飞镖乔姐!快!快退下去!……”
飞镖乔姐卧倒在枯柳树蔸下,她不能撂下郭鹏单枪匹马抵挡那上百个敌人。
这时,在烂船湾伸进湖中的山嘴那一方,又传来了枪声。枪弹是朝烂船墩前边这片开阔的蒿草滩射来的。接着,隐臆约约看到几十条人影,从山嘴的树林里冲出来,朝烂船墩这边包抄过来了。而匍伏在篙草地里的鬼子,似乎受到了鼓舞,有几个跳了起来,哇哇怪叫着朝湖边冲锋。郭鹏眼疾手快,一梭子又把冲到了土墩前面不远的敌人压下去……
叭叭叭叭……
山嘴方向扫射过来的枪弹,倒是帮了大忙:蒿草地上的鬼子再也不敢抬头了。
郭鹏蹬了飞镖乔姐一脚,大叫:“快走—!”
说着,他从胸衣里一连掏出几颗手榴弹,黑流星一般朝卧在草丛里的鬼子甩去。在手榴弹爆炸掀起的烟雾,弹片和鬼子的惨叫声中,郭鹏提枪窜下烂船墩,拖着乔姐隐人芦苇丛,来到水壕边,跳上了小撇子。
小撇子象插上了翅膀,沿着曲曲弯弯的水壕,朝芦花如云的深处,朝水乡泽国的外湖飞去……
烂船湾的湖岸上,重新爆发出激烈的枪弹声,狂叫声。匍伏着的鬼子越过同伙们的尸体,冲上了烂船墩,冲到了湖岸边,对着微风吹拂泛起雪波银浪的芦苇荡,疯狂地倾泻着绝望的子弹!
鬼子宪兵队长吉茂,情报指挥官松山,司令部副官铃木中尉和谷野司令官的“特派私人代表”云梦江子,一同登上了烂船墩这块湖边唯一高地。挥舞着指挥刀的吉茂,歇斯底里地驱赶他的部下进芦苇荡搜索。因为自从落马桥闯哨,沙河边摩托队遭胡春台伏击,宪兵队为追捕“飞镖女匪”,这些天一直疲于奔命,却连飞镖乔姐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昨天晚上,情报指挥官松山少佐手下的密缉队探得情报:最近几天在扫荡过的“飞镖游匪”老巢麻布大山,又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很可能是为接应“匪首”飞镖乔姐而潜伏这一地区的。宪兵队、密缉队、保安队调集了三百多人,连夜分成两路朝麻布大山扑来。吉茂亲自率领的宪兵队,在芙蓉峰下便遇到了抵抗。一路追击到湖边,看到这个土墩上果然出现了女人,他断定那一定是飞镖乔姐!到了手的猎物,怎么能让她溜掉呢?他掏出手枪朝天鸣放,逼迫宪兵为他下湖卖命……
吉茂队长举起的胳膊,被从山嘴方向飞来的枪弹击中。他捂住鲜血直冒的右肘部,跺起脚用日本脏话直骂瞎了眼的“友军”——他原以为从山嘴那边包抄过来的,是昨晚跟宪兵队同时出发的密缉队和保安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误打了自己人。现在土墩上几个指挥官猛然发现,向宪兵队开火的竟然都是一色的中国妇女。她们踞高临下,向散布在芦荡边的鬼子射击。有的宪兵当即倒在草地上,有的走投无路钻进芦苇荡,结果不是陷进泥潭,就是掉进了深水壕!
松山少佐代替宪兵队长扬起了指挥刀,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冲呀!杀呀——!把游击女匪统统地杀了杀了的!……”
真正的“友军”(密缉队、保安队)赶来了,松山少佐和负伤的吉茂队长收拾宪兵残部,重整旗鼓朝山嘴猛扑过来。飞镖队的妇女又一个都不见了,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如云如雪的芦花。
云梦江子自从看到在土墩后出现的飞镖乔姐,接着又看到来接应飞镖乔姐的女游击队员,悬在她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岳阳楼不欢而散的酒宴后,谷野次郎向神田师团长说出他的锦囊妙计:既然有“真假云梦江子”,皇军就可以制造出一个“真假飞镖乔姐”。一面请画师按云梦江子相貌画出飞镖乔姐的“匪貌”,四处张贴,悬赏捉拿“匪首”;一面又要云梦江子化装成飞镖乔姐模样,带领几名由日军俱乐部营妓化装成的“飞镖队员”,四处活动,出没于“游击匪区”,诱捕真正的飞镖队员。现在好了,飞镖乔姐再一次脱险,回到了她的姐妹们当中,谷野次郎再要制造“真假飞镖乔姐”就毫无意义了。
她仿佛看到了飞镖乔姐回到姐妹们当中的欢乐情景——她们才是世界上最有骨气,争得了自由的女人。她又想起了被军妓的悲惨命运夺去了生命的铃木良子。按日本的风俗,得给良子的冤魂供奉“十三佛饼”、“四十九日饼”。然而良子死去“一七”了,痴情于她的铃木还蒙在鼓里呢!她一直在忧虑,怎样把良子的不幸告诉身边的铃木,而使铃木中尉不至于疯狂……
芦花飘飞,把云梦江子的无限心事,带到了浩茫的天际。
小撇子穿过芦花掩蔽纵横交错的水壕。前面水壕越来越宽阔了,简直成了芦苇荡中的“大河”。远处的枪声已经停息,坐在船尾奋力划桨的郭鹏,长长嘘了口气,船速减慢下来。斜靠在船腰斗舱梆沿上的飞镖乔姐,把思绪从陡然遇见云梦江子的兴奋中拉回到眼前,瞅瞅盘坐在船头的哑女,又掉头望望划桨的郭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
“郭鹏,你在土墩上叫我飞镖乔姐,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飞镖乔姐?”
“哈哈,”郭鹏把桨停了下来,任水流舟。“昨晚上,我摸到山外一个小镇上,想找本地人打听飞镖乔姐的消息。没料到在一堵墙壁上,看到一张‘悬赏捉拿飞镖匪首’的布告,告示上画着飞镖乔姐的相貌,我一看,嘿,嘿嘿,真混,我冒着危险四处找飞镖乔姐,想不到‘飞镖乔姐’真还就是你乔葳……”
“你在四处找我?”她惊讶地转过身,干脆朝郭鹏坐着。
“已经找你半个月了,”郭鹏两只手轮番摇着桨,椰榆道,“要见你飞镖乔姐,真比见天王老子还难。我驾这只小撇子从华容漂过洞庭湖——我只知道飞镖队的秘密营寨安在湖边的麻布大山。我找到烂船湾,找遍麻布大山,也没碰到飞镖队一个人。后来在烂船湾外的湖面上,听渔民说你飞镖乔姐进了岳阳城,大闹了日军司令部,被鬼子抓起来了。我装扮成卖野鸭子的猎人,在岳阳城下的港湾码头混了几天几夜,又听说你飞镖乔姐杀了谷野次郎的保镖,骑了关云长的一匹赤兔马,过五关斩六将,冲过鬼子的层层炮楼哨卡,朝东面大山飞去了……”
“哈哈,”飞镖乔姐忍俊不禁,“我不成了活关公了?”
“嘿嘿,老百姓把你说得比《封神榜》里的角色还要神哩!”
“你找来找去——”飞镖乔姐收住笑,“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郭鹏顿时变得极严肃地说: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湖北蒲圻的神田师团,荆州、当阳一带的鬼子都在调动,驻守岳阳的谷野旅团,最近从武汉调来了大批汽艇,看来神田和谷野次郎的军事目标……”
“谷野次郎?谷野次郎不是被杀死了?”
“没有。被你杀死的是谷野次郎的一名贴身保镖。”
“噢?!”飞镖乔姐懊悔得一跺脚,站了起来。
小撇子猛地一晃,盘坐在船头的哑女吓得“哇——”地一叫。
郭鹏瞥了哑女一眼,用力地划着桨,冲飞镖乔姐笑笑说:
“谷野杀没杀死并不要紧。因为你杀了谷野次郎,还有十个百个‘张三次郎’‘李四次郎’。我们的敌人是整个日本军国主义!敌人连续发动三次湘北战役,也没有拿下长沙。他们下一步很可能横越洞庭,侵占我洞庭湖区,再对长沙采取包围态势。我们一定要打破敌人的阴谋——”郭鹏越说越激动,“我这次从华容漂湖过水来找你,就是希望飞镖队能跟我们采取一致行动。乔葳同志——”
“同志?什么同志?……”飞镖乔姐茫然地瞅着郭鹏,又望一眼哑女。
“我叫你乔姐也行,”郭鹏显得更加庄重,“乔姐,你在洞庭湖上是赫赫有名的飞镖队队长,抗日爱国英雄,我们首长非常看重你……”
“郭鹏——”飞镖乔姐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郭鹏停住桨,从他的内衣里层的夹缝处,抽出一张字条交给飞镖乔姐。乔葳接过一看,更加惊讶莫名。她跟郭鹏换了个位置,提起桨,一边划着,一边小声说:
“你是地下党……新四军江南游击队?你还要到飞镖队当中共的特派员?……”
“欢迎吗?”郭鹏诙谐地一笑。
“不!”飞镖乔姐从心底里喜欢上了郭鹏这个智勇双全的青年,何况他救了她的命,何况他眼界那么宽。然而,他竟是地下党!她从未见过地下党,只知道国民党和中共地下党到处闹磨擦,在平江嘉义就听说杀了不少人。她讨厌闹磨擦,讨厌这个党杀那个党。大敌当前,亡国在即,只要不是汉奸,中国人就应当团结一致抗日嘛!想到这里,她搪塞地说:“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去跟铁篙嫂她们合计合计才能作决定!你暂时不要公开自己的身分——”她警惕地瞥了船头的哑女一眼,“见了铁篙嫂她们。你就说是我的男朋友——可千万不要说是地下党。她们要难为你,你就说是我原来的‘相好’也行……”忽地她嘴巴往前一翘,“她真是哑巴吗?”
“我也不知底细,”郭鹏低声说,“反正从湖里捞上来,她就半死不活,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
盘坐在船头上的哑女,眼睛滴溜溜四处张望,仿佛有什么心事。小撇子驶出烂船湾最后一片芦苇,来到东洞庭浩瀚的湖面上,突然哑女手指着右后方,发了疯似地哇哇大叫。郭鹏和飞镖乔姐同时掉转头,只见从右面芦苇荡冲出十多条独桅船,风篷鼓得象就要爆炸的鱼泡,乘风破浪朝小撇子追来。
“快!朝烟波尾方向划!”郭鹏推上枪弹,举起了枪管。
飞镖乔姐一时慌得手忙脚乱,划开了“双飞燕”。然而双桨哪顶得过风帆?没一会儿,十多张白帆已经把小撇子围在当中。郭鹏就要扳动枪机了,飞镖乔姐大喝一声:
“不要开枪!自己人!”
子弹已经发射出去,领头的独桅船上风篷唰地一声掉了下来。船头上站着个牛高马大象门神般威风凛凛的大嫂,那大嫂对小撇子上的冒失青年相当恼火,手起镖飞,只听当地一声,郭鹏脑顶上的车轱辘式盘头巾,随着飞镖一起落到了小撇子舱板上。
“铁篙嫂——”飞镖乔姐发出一声欢叫。
独桅船上的铁篙嫂发现了飞镖乔姐,惊喜万分地呼喊:“乔妹子—!乔妹子—!”
一支丈二三的铁船篙探过来,搭住了小撇子。所有独桅船上,腾起一片欢呼声:
“乔姐!乔姐姐——”
“飞镖乔姐——!飞镖乔姐——”
小撇子拴到了独桅船的尾梢上,被郭鹏击落的风帆又扬起了。铁篙嫂和姐妹们围着飞镖乔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然指着郭鹏问:
“这个冒失鬼是什么人?”
飞镖乔姐还来不及作答,郭鹏就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你们队长的‘老相好’!”
姑娘们哄堂大笑。
铁篙嫂却一本正经,又指着哑女。
“她是个哑巴,”飞镖乔姐解释,“不过,看她的神态,看她坐的姿式,倒象个日本女子!”
“唔,是个日本奸细?”铁篙嫂逼近哑女,在她那威风凛凛的目光下,哑女吓得瑟瑟发抖。铁篙嫂转过身子,手臂一挥:
“把她捆了起来,丢下湖去!”
哑巴女吓得开了口,但她说的是船上人谁也不懂的话——日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