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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刚一上班,滨河县服装厂石计胜厂长把柳震瑶找到办公室。石厂长提起水壶,正要为她倒水,柳震瑶急忙抢了过去,说:“厂长,我来吧!”

柳震瑶从茶叶筒里撮出两捏茶叶,放在两个杯子里,倒上水,又盖上盖,递给石厂长一杯,自己端着一杯,站在办公桌前。石厂长示意她坐下。她就坐到石厂长对面的椅子上。石厂长亲自把她找来,想必是有重大事情。柳震瑶心中敲着小鼓。

果然,石厂长敲了敲杯盖,意味深长地说:“小柳,你们科老牛快要退了。你看,由谁接替他的位子好呢?”

老牛是供销科副科长,五十多岁了,科里的工作早就是她和刘科长两人顶着。一人主内,一人跑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柳震瑶听到这里,立刻站起来说:“石厂长,叫我说,我就说真话。”

石厂长点点头,微笑着瞅着她。

柳震瑶说:“这个副科长由我干最合适!”

“哦。”石厂长用笑眯眯的眼光怂恿着她,“说说看,你有什么资格?”

“资格?”柳震瑶将茶杯搁到桌上,连珠炮一般地说,“论资格,我进厂三年,当然不算最老。可我觉得这不是论资排辈的事。”

“那凭什么呢?”石厂长掀开杯盖,轻轻刮着茶叶,眼睛从茶杯后面瞅着她。

“凭能力。石厂长你也知道,供销科业务我最熟。而且,我和同事们相处很好,我又年轻,有事业心……”

“哈哈哈哈哈哈。”石厂长呷了口茶,把杯放到桌上,“叫你说,这个副科长非你莫属了?”

“确实如此。”柳震瑶迎着石厂长审视的目光,鹅蛋脸因为激动现出两片红晕。

“可是。”石厂长一字一顿,“你没有外出联系过业务,对我们的关系网络还不熟悉……”

柳震瑶立刻打断了石厂长:“那是刘科长重男轻女,从没安排我外出。可是,您不能说我对我厂的销售网络不熟悉。我厂的滨河牌衬衫主要销售区域在华北和东北一带,而女套装……”

“好啦好啦!叫你给我背书来了?”石厂长话语里不自觉地揉进了几许慈父般的爱意。

柳震瑶凭着女性的本能感觉了出来,面孔不由一红。呐呐道:“当然,这些石厂长比我清楚。”说完,羞涩地低下了头。

石厂长见态意识到自己的失控,赶忙板起面孔,盯着她道:“如果,我安排你外出,你去不去?”

柳震瑶站了起来,恢复了常态,不假思索地道:“当然去!”

“我是说,和男同志一起去,比如和刘科长?”

“那又怎么样?我自己去都可以。石厂长,我早就说要外出,可刘科长……”

“刘科长是爱护你。”石厂长说着,在办公室内踱着步子。“我们这里风气不好,男女不能一同出差。好像……就是两个同志谈话,只要是一男一女,就得开着门子”。石厂长说到这里,不留痕迹地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这是什么规矩嘛!”石厂长踱到她面前,语气加重了。“我们供销科青黄不接呀!现在老刘正当年,关系都是靠他联络。老刘之后呢?你看看你们科,菲菲是县委办公室向主任介绍来的,说是外甥女,也不知道这个外甥女是多么远的外甥女。有恃无恐啊!整天不是织毛衣,就是臭打扮,哪有点干工作的样子。她倒是想去,她去干什么?她是想去游山玩水!方大姐人倒是不错。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说到这里,石厂长的眸子开始放光。“震瑶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石厂长,如果你相信我震瑶,就让我去?”

“唉,小柳,你还年轻,你不知道,人言可畏啊!”石厂长说罢,用手指弹着桌面,目光深邃起来。

“我知道人言可畏。我更知道身正不怕影子歪。为了咱厂的服装销售,我不怕别人背后嚼舌头!”

“好吧!”石厂长如释重负。“只要你做出成绩,我决不会让你失望的!”

说完,石厂长对着她那样地一笑。这一笑使柳震瑶极不舒服。这是一种男人对所垂诞的女人的笑。柳震瑶同样凭本能感觉了出来。她微微皱了皱眉头,站了起来。

柳震瑶和刘科长一道去样品室选了二十套男女时装,装进大提包里。刘科长告诉她,今天回家休息一天,明天早晨八时准时到厂,由厂里派车送到西城火车站。

柳震瑶点头答应下来。

搁下饭碗,梁啸尘对母亲说了一声,我去大哥家玩会儿去。母亲在炕上忙着,点点头,说去吧,早去早回啊。梁啸尘就往外走去。

梁老耿圪蹴在门坎抽烟,他抽的是自个卷的喇叭筒,烟很呛,可他已经适应了那种刺激。他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老二回来了,在他的思想中,老二是不会回来的。人们都说啸尘有出息,肯定能混个一官半职的。他也是这么想的,做梦都盼望着儿子能发达。可是谁知儿子竟复员回乡了。连对象都吹了。这双重打击他一时很难接受下来。他感觉脸上没了光彩,一连几天不愿出去见人。对象吹了倒不要紧,他并不赞成这门亲事;可这一复员,还能有什么蹦达头?梁家镇这破街上能趟起多大的灰尘啊!那天,他回家后看到儿子。他什么都没说。儿子递烟给他,他只是说,那烟没劲,就缄口了。他不想责怪儿子。他虽不大懂部队的规矩,但也知道背着处分是绝对不能提干的,起码短时间内不能。咳,也许这都是命吧?老二生日就不好,是个阳公忌。本来学习挺棒的,又不兴考大学,把前程耽误了……儿子回来了,看样子是安排不了工作。这四年兵算白当了。我老梁家算是看不见出头之日了。如果儿子愿意,他可以把工作让出来。一是儿子肯定瞧不上这份伺候人的差事,二是他也未必干得了!这么大小伙子了,对象又吹了,下一步怎么办呐?梁老耿笼罩在一片烟雾中。

梁啸尘走过父亲身边,他知道父亲心里结着疙瘩。他让老人失望了。想到这里,一种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父亲啊,你的儿子是错了。相信我一定会站起来的!

过了上工的时候,狮子楼两边仍然滞留着一些没有分配到活计的农民。这些人懒洋洋的,双手揣在袖管里,缩着脖子,扫视着过往行人,讲述着一些夹腥带荤的笑话解闷。

梁啸尘走上大街,立刻感到狮子楼旁边的人们齐唰唰地把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芒刺一般扎得周身不自在。他体味到那目光里裹含着一种轻蔑,嘲弄,最温和、最友好的也是不解。当然,也有同情,也有期待。他太读得懂这种目光了。他是在这种目光中长大的。他挺起胸脯在路旁目光的刀枪剑戟中朝前走着,一张长方脸绷得很紧。

“看呦!梁家老二回来了!”

“不是说要提军官了吗?”

“军官?梁家祖上的阴德还没积够哩!”

一位汉子拨弄着另一位汉子的胳膊,挤眉弄眼地道:“狮子楼里的大公主也把这位踹啦?”

“人家千金小姐,哪能嫁个土老冒啊?”

旁边一位汉子道:“我怎么听说林政韬想着来个棒打鸳鸯散,他那闺女还不愿意哩?”

“我也听说两人挺有感情的?”

“感情顶个屁呀?”这位吹胡子瞪眼的。“不信,梁家老二穿上四个兜的,那狮子楼的小姐非来个千里私奔不可!”

“不是去过丰山吗?”

“那是什么时候?”

“这下,那姓梁的可苦啦!”

“没那个命,别逞那个强。赶明就跟我们一道耪大地去了!”

“不会吧,人家高中毕业,又当过兵……”

“那顶蛋用哇!听说他去找武装部,问如何安排工作。武装部李主任说,哪来哪去。那姓梁的就瞎子吃鸡屎——咧了嘴啦!”

“嗬嗬嗬嗬……”

“嘿嘿嘿嘿……”

得意的狞笑。刻薄的挖苦。下作的开心。镇里的人们用这种方式发泄着胸中积怨,平衡着对人生、对他人、对世事的不满。

梁啸尘真比被人啐在脸上还要难以忍受。他紧咬牙关,两排整齐的牙齿来回磨擦着吱吱作响,脸部阴郁而扭曲,拳头在裤袋里攥得咯咯响。你们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姓梁的决不是等闲之辈!总有一天,我会让这现在对我充满羞辱的大街飘扬起欢呼的旗帜,我要征服——你们!——梁家镇,狮子楼!别看你那么高傲,说不定哪一日等我发达了,我会骑上你的狮子头去!——你等着!

大哥家住在镇子东头。青砖门楼面前一片阳光灿烂。几个少妇和大嫂一块在那里说笑。新婚不久的堂弟梁啸林斜披着崭新的大袄站在一边。侄儿梁立武伸着小手,趔趔趄趄朝前走着。终是脚下不稳,向前一栽,朝地下扑去。

梁啸尘一个箭步上前,海底捞月一般抱起要倒的侄儿,顺手掏出几颗糖块,说:“立立不哭,叔叔给立立吃糖块?”说着,将糖块剥开,送到立武嘴里。

少妇们顿时失去了兴致,四散而去。梁啸尘乌黑浓密的头发使她们大概想起了哪位电影明星,她们恋恋不舍地回头觑着走远了。

梁啸林长得人高马大。堂兄弟中就他和啸尘长得相仿。只是啸尘苗条些;啸林骠悍勇武,为人也率直、粗鲁些。他看着啸尘道:“别求他!咱不愁个媳妇!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女人有的是!”

梁啸尘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我先提出来的,好兄弟!”

梁啸林拧拧脖子:“哼,有嘛了不起的!”

梁啸尘抱着立立,走进院中,就见孝民正在板凳上锯着一块板子。周围放着锛、凿、斧、锤和一些结开的木料。梁啸尘不懂那是什么木质,只是感觉大哥干这活有点屈才,想着对他说点什么。就拿出一支烟,递给大哥,自己点上一支。大嫂从屋里拿出一支小凳——看那新茬,像是大哥的习作。梁啸尘轻轻叹了口气,接过凳子坐了。立立交给大嫂。

孝民憨实忠厚,读中学时,****爆发了,校园里武斗顿起。孝民一见鲜血就头晕,看着书是没得读了,索性卷起铺盖回到家中。一个炊事员的儿子自然在镇中不会受到优待。孝民更是自暴自弃。几年庄稼侍弄下来,皮肤由白皙而黝黑,手上磨起了厚厚的老茧,再加娶妻生子,就渐渐地蜕变为一个地道的农民了。今天改畦,因为轮替值班,就摆开阵势,做起木工活来。他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吸着,圪蹴在地下,琢磨着对弟弟说点什么。

啸尘是哥哥的希望。一母同胞的弟弟长得人高马大,英武神勇。就连名字也被他改得充满了阳刚之气。哥哥满心指望弟弟能够混出个子丑寅卯……谁知弟弟一气之下,自作主张要求复员。他连续寄出几封家书,委婉相劝。可是弟弟血气方刚,根本不听这位大哥的劝告,还是毅然解甲归田。弟弟回来后他曾去看望过他。深深的失望使他没给弟弟几句好话。弟弟感到大哥不能理解他,接受他。他知道伤了大哥的心。今天就是想和大哥重修旧好的。

不料,梁啸尘一看大哥在家中竟干开了木工,那火气就又不打一处来。他想象中的大哥不应该是这样的。在镇中七八年,起码混个大队支委,再不行也得弄个小队会计什么的。谁知大哥仍是原地不动,甚至开始倒退,——搞起家庭副业来了。这一开了头,滑下去就是个小木匠了,东家呼西家唤每天挣俩馒头的小木匠了。真是!大哥呀,你也太不懂得珍惜自己了!太看不起自己了呀!

梁啸尘强压着火气,毕竟是大哥,他缓了缓说:“大哥,你就干这个?”

大哥眼皮一抬,也有些没好气:“不干这个干哪个?”

“大哥!”梁啸尘站了起来,踱了两步,回过头来,气呼呼地问道,“你就甘心?”

大哥将长长的烟蒂一摔:“我不甘心怎么着?你放着排长都不当,我、我一个农民,能够干点什么?”

“你不是一般的农民!”

“那又怎么样?”

梁啸尘语结。是啊,不是一般农民,那又怎么样呢?大哥曾经把改变梁家命运的希望寄托在这位爱弟身上,眼下……弟弟无功而归,他又能够有什么作为呢?

梁啸尘已经想过,抽时间去找找徐捷校长。凭他一个高中生,又在部队锻炼了几年,写得一手好文章,弄个民办教师应是不成问题的。本来想延缓几日再说,这会儿一看大哥那垂头丧气的样子,那股男子汉的血性之勇又被激荡了起来。他拔腿就往外走。

大哥并没拦他。大哥虽不是有意想刺激他,但对他这样毫无作为确实是十分不满的。他知道弟弟。他是不甘于此的。

梁啸尘从大哥家出来,往西一拐,就见一个年青女子骑了车子从西边过来。他正想着这是谁家的闺女,就见女子已从车上跳下来,满面春风地看着他笑道:“是啸尘吧?听说你回来了,还没抽出时间看你去呢!”说着,摘下白手套,伸过手来。

“啊!”梁啸尘忙握住那只手。“是震瑶!那天,还见过你的!”

柳震瑶扑闪着大眼睛:“哪天?”

“就我回来那天。在你们厂里,跟老周在一起?”

“啊……,想起来了。那天风大,没看清楚。原来是你呀,对不起,也没让你……”

“客气什么?咱们不是老同学嘛!还记得上学那会儿……?”

“快别说了,臊死俺了!”柳震瑶的脸一下子烧红到耳根。梁啸尘笑了笑,问:“你这是……?”

“厂里让我出差。”柳震瑶拢了一下鬓发,脸上的红晕退了下去。“我回来收拾一下,跟娘说一声。”

“跑业务呢?干得不错嘛!”梁啸尘羡慕地瞧着她,说。

“瞎干吧!当官的让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你这是……?”

“我去大哥家玩了会儿。噢,你快去吧,咱们改日再见!”梁啸尘说罢向她摆摆手。柳震瑶冲他点点头,说:“等我回来找你去!”骑上车子走了。

梁啸尘望着她的背影,想道,这个女子,真出息出来了!又想起周剑章说的话,摇了摇头,哪能呢!看看过去的老同学、老朋友全都发展了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和林家燕又弄成这样,不由越发焦灼起来。

柳震瑶回到家里的时候,柳母正在葡萄架下坐着蒲团纳鞋底。她戴着老花镜,旁边纸浆糊的圆笸箩里放着剪子、锥子、绳子和花花绿绿的丝线。鞋底是小孙子的。柳母年逾花甲,已是儿孙满堂。五个孩子,三男二女花花胎,柳震瑶是老五。这个孩子长得最像年轻时的自己。鹅蛋脸,丹凤眼,细长的腰身,健壮的体型。闺女漂亮,是娘的骄傲,又是娘的一块心病。震瑶生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小时候常常和男孩子一块玩,玩着玩着就打了起来。她又敢下嘴又敢下手。高她半头的男孩常常被她打得哇哇叫着来告状。读中学那会儿,震瑶好打篮球,还被封为学校女子篮球队队长。柳母看不惯一个闺女家穿着那背心裤衩,露着胳膊和白生生大腿在场子里展览。可她又管不了这个敢说敢作敢当的愣闺女。就将她的球衣藏起来。闺女回来了,找不到球衣自是大吵大闹。柳母只好又将球衣拿出来。

柳震瑶高中毕业,被服装厂石厂长点名要到厂里打蓝球。后来球队解散,石厂长想把她留下来。震瑶说,要留我就在供销科,别的科室我一律不去。震瑶这话说得有点冲,也有点大。可她有说话的资本。那次县工委组织工业口蓝球联赛,服装厂和实力最棒的钢球厂对阵。柳震瑶在最后三秒时被撞倒在地,膝盖淌着血。她咬紧牙关跪在地上一个远距离吊蓝,球,进了。满场响起哗哗的掌声。为服装厂夺得联赛冠军立下了汗马攻劳。石厂长走上了领奖台。柳震瑶赢得了厂里师傅的爱戴。石厂长看准这是块好料,正有心栽培她,以便……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当然也没有忘记通过刘科长告诉她,县委大院里的亲朋要进供销科还得两瓶好酒呢!

柳震瑶请刘科长转告石厂长,我没有两瓶好酒,可我一定把工作干好!这不比两瓶酒强吗?

柳震瑶没有忘记诺言。三年下来,她确实如她所说,已经成为科里的业务台柱子。她早就憋着劲要出外面跑跑。这回,终于如愿。她哼着歌儿,骑着自行车一直冲到母亲面前,前轱辘差点把笸箩撞翻了。

“看你这个疯闺女!把你娘轧死呀?”柳母摘下眼镜,嗬嗬地笑着。

柳震瑶从车上跳下来,蹲到娘跟前满面春风地说:“娘,告诉你个好消息。”

“又得了块奖状吧?”

“不对。再猜。”

“比赛得了第一?”

“不对。娘,你再猜。”

“是不是你们厂里兴发奖金了?”

“娘,你就知道钱!告诉你——我要去北京啦!”柳震瑶骄傲的话语拖着长长的尾音。

“干嘛呀,开会,还是游行?”柳母管旅游叫游行。她想象中的旅游就是街上敲锣打鼓的庆九大那样的事情。

“也不是开会,也不是旅游。是出、公、差!”

“嘛叫出公差呀?”柳母不感兴趣了。她戴上花镜,又要纳鞋底。

“给公家办事,就是去销售服装。”

“啊,去吧。还有谁呀?”

“刘科长。”

“嗯。刘科长呀,还有呢?”

“没有啦!”

“怎么,就你们两个?”

“那又不是打狼,还去一营人呀?”

柳母将眼镜一摘,脸色就落下去了:“那你不能去!”

“怎么?”柳震瑶一惊,站起来,“这可是石厂长亲自安排的?”

“石县长安排的也不行。我是你娘,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你你你!老封建!”

“封建就封建。你不疯了我就看不见了!也不想想,二十多的大闺女,跟个什么刘科长走京串卫的,还不被人家嚼烂舌头?”

“他谁爱嚼谁嚼,管我屁事!”柳震瑶说完,径自撇开娘,到房间里整理东西去了。

梁啸尘一路向南,驶过月亮桥,来到梁家镇中学。正是上课时候,校园里面静悄悄的。梁啸尘顺着中间甬路朝前走着,偶尔看到一两个教师脚步匆匆地穿过甬路,走进教学区了。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工作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加快了脚步。走到校长室前停了下来,支上车子,走过去敲门:“徐老师。”

“请进。”室内传出一个女子响亮的声音。

梁啸尘推开门,办公桌前坐着一个女子。她高高的个子,剪一个青年头,满面红光,鼻子上架一副近视眼镜。她打量了梁啸尘片刻,就站了起来,伸出手去,笑容满面地说:“是啸尘呀?你这是探家来了?”

梁啸尘握住她的手,面孔一红,说:“徐校长,我复员了。”

“复员了?”徐捷瘦长的面庞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悦。“不是听说你要提干了吗?怎么,倒复员了呢?”话一出口又感到太直了,这会给对方难堪的。就又转口道,“复员也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锻炼锻炼也就可以了!家燕说过,你干得不错嘛!”

“咳,家燕……”梁啸尘叹了口气,坐到床铺上。

“怎么,你们……?”

“人家是大主任的千金小姐,咱呢,老农民一个,高攀不起啊……”

“不会吧?家燕那孩子不是那种人呀?”徐捷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是你跟她吹的吧?”

“我……”梁啸尘翻了她一眼,欲说又止。

“不能,不能。”徐捷不相信家燕会和他绝情。“你们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我抽空劝劝她……我还是你们的大媒呢!”

“不要,不要,徐老师,千万不要。强拧的瓜不甜。你不知道这里边还有别的事情呢!不说它啦!”

“啸尘。”徐捷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你们这事得慎重,都这么多年了。我看家燕决不是那样的人。她在学校呢,你再找她聊聊嘛!”

“好吧。一会儿我去一下。”

“好好谈谈,话不说不明嘛!”徐捷想到啸尘绝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就道,“你有什么事情吗?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梁啸尘站起来,徐捷示意着,他又坐下去了。坐下去终觉不妥,还是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说:“我来就是想请你帮忙找个工作。”说罢,紧张地盯着徐捷的脸。

“哦……”徐捷打了个沉。托她找工作的经常来,一般都无法答应。梁啸尘是个例外,她对他印象太深了。他寄给她的在军报上发表的长篇人物通讯,她读后,激动不已。她知道年轻人这个时候需要的是什么。她说:“这样吧,这学期已经不缺老师了,看看秋季开学教师调整时能不能挤一个名额。如果可以,我肯定尽力成全!”

梁啸尘仍然站着,目光纹丝不动地咬着徐老师镜片后的目光,极其虔诚地说:“那就拜托徐老师您了!”

徐捷深深地点点头:“只要有一个名额,我也给你!”

“谢谢徐老师!”

徐捷猛然想起一件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叫道:“哎呀!有了!你考播音员吧!你有写作功底……”

“考播音员?”梁啸尘被这个意外的信息击懵了,一时没有做出反应。

“你准行!你上学时功课那么好!我还记得你写的诗呢!”徐捷说着,在报夹上翻出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通栏标题说,“地区今年招考播音员。考吧,上学那会儿,你的普通话就挺好!家燕也正在准备呢!”

“她也考?”梁啸尘又是一愣。

“哪能不考呀!不过,她的文化功底可不如你,她就是文艺细胞发达,音乐天赋好,她爸在上边有路子……”

“考试还要有路子?!”梁啸尘惊叫起来。

“你呀,啸尘!”徐捷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没能提拔。就转过话题,说,“你凭个人实力,我觉得你准行!”

“可是,我,我的文化课都当炮弹打出去了……”说完这句话,梁啸尘低下了头。

“不要紧,复习复习吧!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徐捷极力怂恿着。

“好吧,我试试吧。”梁啸尘接过报纸,看了一会儿,装进兜中说。

“不是试试,考就要争取考上!”

“我会努力的!”梁啸尘站起来告辞道,“徐老师,谢谢你……对我的……”他想说一句得体的感谢话,想了一圈,才发现脑子里竟没有这方面的储备,就愣在那里。

徐捷理解这位高足,文章很好,却不善言辞。心地善良,又不屑花言巧语。她欣赏他,却并不赞成他总是这样。以后,回到地方闯生活,这样是远远不行的。可是,他目前心绪不好。她也就把几句劝导的话咽了回去。

徐捷将梁啸尘送出门来,催促他说,家燕就在前边呢!去吧,找找她去吧!梁啸尘答应下来,犹犹豫豫朝前排走。心想自己和林政韬做了保证的。还找她干什么?就停在那里。又想看她那天的意思,或许能冲破林政韬的阻力呢!反正我再找她一回。就打定主意,来到前排宿舍。稳了稳神,对自己说,总之,我决不求她!上前,敲了敲门。

龙晋生坐在床上。那次和家燕一见,他就感觉觅到了梦中人。吃饭时频频向林政韬敬酒,向家燕大献殷勤。分手时杨部长又让他和她多接触接触。家燕的天资丽质和翩翩风度使他着迷,梦中几次和她幽会。再去上班,就有点神思恍惚魂不守舍的样子。今天,手头上的工作一完,就同杨部长请了假,飞一般直奔伊甸园而来。他将带来的糖块搁到桌上,又掏出两张电影票,说:“家燕,今天晚上,县电影院上演日本故事片《生死恋》,山口百惠主演的。杨部长给了两张,我想请你去看电影儿!”

林家燕已经明白爸爸的司马昭之心了。她感到爸爸实在太卑鄙了!竟把女儿当作交换的筹码和上升的台阶了。她感到非常气愤。夜晚,躺在炕上将爸爸好一阵诅咒。可是,当天亮后,爸爸早早地骑上车子神色匆匆地去上班时,她心中又生起一股恻隐。爸爸也不容易,一个在官场混的人,不这样还能如何呢?当年,如果没有老县长,公社革委会主任也轮不到爸爸头上。爸爸刚四十多岁,正是上升的好时候,自己是该帮他一把。如果不是这种形式,其它任何形式她都是乐意接受的。可是爸爸竟然……

尤其爸爸还背着她跟梁啸尘写了信!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婚姻大事,自己做主,爸怎么能够……!那梁啸尘也真狠心,凭一封信就要断绝关系!你怎么这么轻率呢?你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吗?又想他正是失意的时候,他又那么气盛,肯定是一气之下做出的决定。那天看他的意思,也是割舍不下呢!他还猜疑我跟那个龙晋生,简直岂有此理!妹妹说我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抽时间我一定找他好好谈谈。只要我们同心协力,爸爸也就没了办法。只要他重新振作起来,会有一番作为的!

她来到学校,将课同别的老师调过,就想着再去找找他,告诉他招考播音员的事情。我们双双下考场,来他个比翼双飞。

不料,龙晋生来了。林家燕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都是你,凭空插了一杠子!弄得啸尘起了疑心,使事情更加麻烦了。她拿起课本,装作要去上课的样子,对他说:“对不起,我对电影没有兴趣。我还要上课呢!东西你拿走吧!”

“家燕,那电影可棒呢!”龙晋生站起来说。“我们单位的人都看了好几场了!是你姑父让我找你来的?”

“我说了,我对电影没有兴趣!还有,以后也不要再到学校来找我!”林家燕说罢,夹起课本往外走。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林家燕放下课本走过去打开了门。

梁啸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愣住了。他一眼瞥见了桌上的糖块,还有那两张红红绿绿的电影票。他一下子醍醐灌顶一般全明白了。扭头就往外走,嘭的一声拉上了门。

“啸尘,啸尘!”林家燕气急败坏地跺了一下脚,瞪了龙晋生一眼,拔腿向外追去。

下课钟响了。跑出教室的学生好奇地向这边张望着,指指戳戳。刚下课的教师和准备上课的教师汇聚在甬路中间,也朝这边打量着。

林家燕追上他,拦在他面前,急扯白脸地说:“啸尘,这是误会!不信你去问问,是他自己找来的!”

甬路上的人越聚越多,人们期待着这边发生点什么更加刺激的事情。

梁啸尘看了看远处的人群,痛苦地摇了摇头,强压着胸中的怒火,说:“算了吧!林大小姐!别再跟我演戏了!我姓梁的怎么也得相信我的眼睛吧?”

“你看见什么了?我做了什么了?不行,你不能走……”

“怎么,还要拦路打劫啊?”

林家燕不顾一切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我要你回去看看!亲口问问他!我要跟你弄清楚!这是误会!误会!”

甬路上,几个教师喝斥着周围的学生。学生们极不情愿地怅怅离去,一边回头朝这边望着。

梁啸尘推着她的手:“没关系,林家燕,我成全你们。你快回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你再落个竹蓝子打水一场空!”

“你——!”林家燕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一双杏眼都要瞪出血来了。她指着他的眉心,“你会后悔的!”然后,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转过身朝宿舍跑去,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

梁啸尘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他将头发一甩:“后悔?离了你这个臭鸡蛋,我照样做糟子糕!”说完,骑上自行车,朝校外驶去。

林家燕跑到屋里,一眼瞧见惶然不知所措的龙晋生,狠命地往外推着他,吼:“都是你!你还赖在这里干什么?你给我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林家燕骂完,又将桌上的电影票、糖块忽撸在一起,朝室外砸去。

柳母有她的难言之隐。

柳母是滨河县城西关的娘家,娘家也姓柳。柳母是独女,母亲病逝,给八路军当交通员的父亲整天东奔西走无瑕管教女儿。年轻貌美的女儿不甘寂寞,就在戏园子门前摆了个糖摊。招揽顾客的同时,柳女没有忘记“招揽”女婿。后来一个男人闯进了柳女的春心。正当柳女与那个男人渐入佳境的时候,突然有一天一个大辫子找上门来,啪啪两记耳光打破了柳女和那个男人的美梦,柳女才知道自己是误入歧途。交通员弄清事情原委就将女儿锁在家中,鞭子抽棍子打,恶狠狠地教导她世上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女儿家必须恪守妇德才会有正经男人将你明媒正娶。三天的“家牢”释放出来,柳女如同换了一个人。顾客面前低眉顺眼的。生意虽然萧条下去,她却因此博得个贤德的美名。果然不久柳老莫的媒人就找上门来。城里的柳女就嫁到梁家镇做了乡下男人的妻子。多少年来,那两记耳光,那顿痛打,更重要的是父亲的教导时时萦绕在她心间,成为她做人,做女人,以至后来做母亲的警示和信条。她将县城柳家的家教拿到了乡下柳家,以此来约束子女们的操守。这时看着女儿消逝在门口,就怒气冲冲地冲着屋门吼:“震瑶,你给我过来一下!”

柳震瑶正在东套间里收拾行装,听到喊声,不由一愣,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走出来,坐在面椅子上,道:“娘,又怎么了?”

“怎么了?你心里明镜儿一般。不用我说,你也清楚!”柳母落下脸,将针线缠在鞋底上,啪的一声,拍到桌面上。“你们厂里的男人都死绝了?怎么非让你一个闺女去?”

柳震瑶扭过脸来,平心静气地说:“娘,不是人家非让我去,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去的!好多人争还争不到哩!那史菲菲光等着去哩!”

“那就更不能去!谁要去你让给他们算啦!还有,以后球也不许你打!”

柳震瑶走过去,立在娘身后,想着为娘捶捶背。柳母一反手,推开了她。说:“你给我坐下去!”

“哼……”柳震瑶一拧身子,走到椅子旁边,却没有坐下,胸脯里呼哧呼哧拉起风箱。

“你听见了吗?”柳母冲她喊。

“我听着哩!”柳震瑶回过头吼。

“你给我立时去找厂长,把那游行的事辞喽!都二十多的大闺女了,也不知道替自个儿想想,整天疯疯颠颠的。还想上北京,你还不想上南京?”

柳震瑶今天的心情正好,她不想和娘在这时候吵架。可是娘却越逼越紧,终于逼翻了。她冲着娘就扫过一排子连珠炮:“我怎么不知道替自个想想了?辞喽?行啊,干脆连工作也辞喽!回来耪大地去得啦!”

闺女的倔脾气,柳母是心中有数的。平时总是让着她三分。她要打球,柳母不高兴。后来,闺女竟凭这找到了工作。看着胜利后的闺女志高气扬地上班下班,她开始服了闺女。人前人后也替闺女骄傲。但是,柳母的退位是有分寸的,是有严格的原则界限的。打球可以,单独同男人外出却不行。一个闺女家,跟那男人到了那花花世界,吃饭,喝酒,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丢人败脸的事情。退一步讲,就是闺女能把持住自己,那些爱嚼舌头的人也得胡乱编排你,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喽!

但是,论讲理,柳母却不是闺女的对手。尤其她在闺女面前打过败仗,越发显得底气不足。于是,柳母就下了死命令:“反正,我不让你去!”

这就把闺女逼到了墙角。她真不理解母亲怎么就把这事看得这么重。和男人单独出差是不方便,可是事关前程,她又别无选择。连石厂长都放心她。她对自己有十足地把握。她至今连对象都没谈过。亲戚朋友给她介绍了多少个,连县委大院里的都有,全都是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她都没动过心。她发誓事业无成不谈恋爱。她在厂里行得端,走得正,从没一丝一毫超规违矩的事情。有时厂里组织看电影,天晚了,她就干脆宿在厂里,从不让男人送。见娘下了死命令,就知道这一关不好过。她不想和娘解释那么多。就赌气道:“行,不去就不去。你就看着闺女老死在厂里吧!”

说罢,柳震瑶走进套间,砰,关上门。转尔一想,不行,娘那脾气真上来了,到明天走不成怎么办?这可不是赌气的时候。又走到堂屋,换上一付笑脸,对娘说:“我去和石厂长说一声,请他安排别人去。我不去了。行了吧?”

柳母疑疑惑惑地盯着闺女道:“小瑶,娘都是为了你好,你可不能糊弄娘啊?”

“我什么时候糊弄过你呀?你要信不过,我就不去了。看误了事怨谁去!”

柳母听罢,叹口气说:“告诉厂长,别的事咱都好好干!——你回来,娘为你包韭菜饺子吃!早去早回,啊?”

柳震瑶朝娘点点头。她盯着娘一头白发,忽然心生恻隐。只一刹间,这种情愫又被另一个念头挤掉了:快走!要不娘醒劲过来,就又走不成了!

林家燕冲进屋,爬到炕上,痛哭失声。

林家飞从画桌旁边站了起来,走到姐姐身旁,猫下腰问:“又怎么啦?见到那梁啸尘啦?”

“我怎么这么倒霉呀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捉弄我?”林家燕挥舞着两个拳头捶着枕头,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你说出来,我帮你分析分析。”林家飞坐到炕边,捋顺着她的头发。

林家燕坐了起来:“怎么回事儿?他今天找到学校。正好,那个千刀万剐的龙晋生!他、他……”

“他去干什么?”

“他说要请我看电影!还他娘的买了两包糖块!”

“你怎么不把他轰走?”

“嗨,还没来得及,啸尘就进去了。一见那情形,立该就翻了!扭屁股就往外走!我撵上去,告诉他这是误会,误会……”

“是啊,你好好跟他解释嘛。”

“他哪里听得进去啊!院里又那么多人……”

“他说你什么了?”

“他说我是跟他演戏!”

“这个糊涂蛋!”林家飞跳了下去,“姐,你别说了,我找他去!”

“你……?他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你去了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不要紧,我心里有数儿!”林家飞说完,走出去,骑上车子就要往外走。

“三儿,三儿——!”林家燕叫着追出来。

平平拦住了她:“家燕,又发生什么事情啦?”

“还不是爸爸跟姑父干得好事儿!”

“什么我干得好事?”林政韬推着车子走了进来。“你给我上屋里来,咱今天好好说说!”说罢,放下车子,掂起公文包,低着头走进堂屋。

林家燕看爸爸抻着个脸,阴沉沉的样子,就示意妹妹不要乱来。

林家飞气哼哼地扔下车子走到东厢房去了。

“家燕,听见了吗?你屋里来!”林政韬将公文包扔在桌子上,瞧着跟进来的平平说,“你做饭去吧,有什么事,我跟她说!”

平平倚在门框上,说:“孩子的事,我也得发表发表意见,哪能光你一手包办呀?”

“好呀!你们想造反呀?行,发表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能说出个什么来!”他指指椅子,对家燕说,“你坐下,有什么话,都倒出来!你妈也在这,大家都听听!”

林家燕赌气地走过去,立在桌子角边,说:“还不都是因为你们。今天,龙晋生找到学校去了……”

“嗯,是我让他去的,这有什么?”

“你——?!”

“怎么啦?处一处嘛,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我跟梁啸尘还没完!”林家燕咆哮了一句。

林政韬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封信,拍到桌子上:“你自己看吧!”

林家燕拿起了那封信,看完,五雷轰顶一般,顿时不由天旋地转起来。“不,这不是他的真心话!这是你逼的!他不会那样做!”

林政韬拿出一支香烟,闻一闻,又墩了墩,抽了起来,说:“这个姓梁的还算有志气!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女儿往苦海里跳!燕子,你怎么就不理解爸爸的一片苦心啊?”

“爸,你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已经这么多年了……”

“我知道,你们从小青梅竹马,长大又同窗多年……”

“可是你为什么?”

“你以为那就叫感情呀?你那是混沌未开,天真未凿!什么叫感情?感情是要以物质做基础的!我无法想象,我的女儿和一个住着小黑屋,吃着老咸菜,整天修地球的会有什么感情?”

平平道:“瞧你说得多难听!人家那叫公子落难。”

“什么公子落难?他算什么公子?八辈子农民……”

“咱家祖上也是农民!”林家燕叫了一声。

“是,咱家祖上是农民。可是,咱们已经从农民堆里走了出来!你老爷爷是晚清的秀才,你爷爷在县衙里当过差,轮到你爸这一辈,我从上师范开始,就艰苦奋斗。后来跟着老县长当小跑,那受的是什么苦?早上六点多就骑着车子往县城赶,路上摔了跟头去了还得一声不吭,打水、扫地、擦桌子、洗衣服,电话一响线提着一般地跑,他能受得了那个罪吗?再说,部队是平等竞争的。干了四年,连个排杈子都提不起来,一碰钉子就回头。回到地方能有什么作为?你说,他将来能有什么发展?”

“他就是修一辈子地球,我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我说过,我不能眼看着我的女儿去受苦!”林政韬坐回到椅子上,“那龙晋生,家庭教养自不必说;又有文才,人又忠厚,这不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吗?要不是这样,我和你姑父能给你们搭桥?组织部那是什么地方?从组织部出来的哪个光着脑袋?”

“你就知道当官!”

“不当官这家业哪来的?你又凭什么能有今天?嗯?你说!”

“我看不上他那唯唯喏喏的样子!”

“唯唯喏喏?那叫礼貌!在我、在你姑父面前,他一个晚辈能怎样?梁啸尘倒不唯唯喏喏,抗旨不遵,那是反臣贼子的行为!”林政韬拍着桌子,愤怒地眼睛里喷射着灼人的火焰。

“爸,你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见爸动了肝火,林家燕有些胆怯地望了爸爸一眼,走过去给他倒上一杯水。

“唉。”林政韬端起茶杯来,“不是爸说得难听,相信我的眼光,不会看错人,龙晋生将来会有作为的……”

“可我跟他没有感情……”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再者,你现在还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当然,心里就走不进别的人了……”林政韬颇为动情地说,“燕儿呀,你是咱家的老大,当爸的还不是希望你们能有个好的归宿?爸整天在外面奔波,图的是什么?还有,你也应该为妹妹们带个好头嘛!”

林政韬说到这里,喝了口水,又说:“咳,也都怪我,要是那年让你上了学,这会儿,早在西城成了家,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呵!”这时候林政韬的脸上蒙上一片浮云,瘦削的脸颊越发显得颧骨高突出来,眼睛里网着几缕血丝。林家燕望着他的脸颊,心中一阵不忍,低下头去。

“你看看,你二妹妹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燕儿,爸爸一片心思,你怎么就不理解啊?”说到这里,林政韬不由伤感地扭过脸去。

林家燕看爸爸伤心,就走过去对爸说:“爸,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好吗?我知道你全是为了女儿的前途,可是,我……我一想起他来,心里就揪得难受。他,他这会儿正是困难时候,爸……”

“那是他咎由自取!你用不着良心不安!”林政韬赶忙截住女儿的心思,说,“燕儿,坚强些,相信爸爸的眼睛,我不会看错人的!这回招考播音员,我去找找老领导,无论如何也得把你送出去!你也就彻底和他断绝了关系!好闺女,听爸的话,爸还能往歪道上指你啊?”林政韬说着,眼睛里不由潮乎乎的。林家燕赶忙掏出手绢,递给爸爸。

平平插言道:“我也觉得那姓梁的不争气,你要混个一官半职出来……”

“他不是暂时受了点挫折嘛!”林家燕嘟嚷着,白了妈妈一眼。

“受挫折?受了挫折就打退堂鼓?我受的挫折比他多多了!我要是挺不住,还能有今天?再说,就他那么一个拧兔子脾气,连堂堂团参谋长的话都敢当耳旁风,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出息?”

林家燕低下头去,呐呐道:“那是那参谋长瞎指挥……”

“可总得有个上下级关系吧?”林政韬振振有辞,“就拿我来说吧,我能不听县里的?别说革委会主任,副主任的话也得听!不然,那我还能干下去吗?”

“那要是上级明摆着不对呢?”

“那也得服从!下级就得无条件地服从上级!这个还用得着我说吗?本来,我想着他要是真有出息,我就成全了你们。当爸的我还能不希望你好吗?俗话说,人往高处走,女儿攀高门。”

“你总不能把他看死了吧?事物不都是发展的吗?”

“哼!发展?都发展到老家来了,还能往哪儿发展?农业户口的兵,哪来哪去,他还能有什么蹶子尥?”林政韬说到这里,痛心疾首地皱着眉头,背起手在屋里踱来踱去。

“燕子,别想他了,啊?听你爸的,好好考。考上了,在西城找个婆家,不比他强一百倍!”

“可是,我……”林家燕望望妈妈,又瞧瞧爸爸,欲说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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