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停在滨河站。梁啸尘背起背包,提着一只绿色帆布旅行包,从6号车箱走了下来。
车上下来十来位旅客,又有十几位旅客登上车。列车一声长鸣,驶出站去。
梁啸尘上穿深灰色的卡中山装,风纪扣系得紧紧的,脖颈露出一圈白色的衣领。脚下是双黄色反毛牛皮鞋,没带军帽,只有下身仍然穿着绿色军裤。他噌噌噌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不是军营了。就自嘲地笑笑,拿下背包,提在手中,放缓步子,向出站口走来。
“滨河站”三个黑体大字映入眼帘,梁啸尘不由鼻孔一酸,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他凝视着眼前灰秃秃的车站,竭力不让泪水滚出眶来。哦,故乡,一别四载的故乡,你不肖的子孙回来了……四年未见,没想到故乡还是老样子。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墨绿色的候车大厅,还有大厅门旁那棵老槐树,甚至门口两个售票员,全都没有什么变化。
梁啸尘向前走着,脚步愈发沉重得如同腿上灌了铅一般。牙关紧咬着,腮边的肉棱就鼓了起来。他掏出车票,检票员验过,又还给他。他捏在手里想了想,掷掉了。检票员诧异道:“你不报销啊!”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报销?找谁报销?”说罢脖子一梗跨进大门。
侯车大厅乱嘈嘈的。坐椅上躺着几个男女,更多的旅客歪在坐椅里在梦中遨游。不住地有人出出进进,门板就咣当咣当不住地响。所有旅客脸上全是疲惫和木讷。梁啸尘用目光在大厅扫了一遍,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有些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正要往前走,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扛了几年枪,又回到了咱家乡!他马上用目光去搜寻,就看到两个和自已年龄差不多的男女,步履匆匆地从身旁走了过去。女的提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男的斜背着背包,两人亲昵地并着肩膀,说笑着走出大厅。“傻冒!他倒挺得意!”梁啸尘心里骂了一句。他茫然四顾,仍然没有找到一丝亲切的感觉,更没有那青年的轻松、愉快、简单和潇洒。就是风吹涟漪的对那青年的一点儿妒忌也只一瞬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唉,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没想到曾经无数次憧憬过的镜头被别人上演了。家燕,家燕!我……!
想到家燕,又想起四年之前,她送他到火车站。锣鼓喧天,人山人海,挤挤撞撞中那两只汗漉漉的手始终没有分开过……那时,自己是何等的踌蹰满志呀!如今,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再也无法面对她那一片深情……在收到林政韬信后的一个夜晚,轮到梁啸尘在营房站岗。他在各排宿舍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铺前,悄悄打开床头柜,从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书信。书信包裹在那方手帕里面。手帕上红丝线绣的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刺了一下他的眼。然而,他还是坚决地拿起了它,走到火炕炉边,圪蹴在那儿。那一刻他忽然想到将要做的事情是否太残忍,这些信件是否应该留存起来?转而一想,咳!留下它,只能使自己更加气愤和伤心。干脆……他一咬牙,开始一封一封将信件掷进灶膛。火苗窜出来舔着他扭曲变形的脸,灶膛吞噬着那些纸片更炙烧着他的心,直到那颗心被烧灼得一阵阵抽搐着疼痛。整整69封呀!最后一封是未曾打开的。未曾打开,是因为他不想打开,更不愿意或者不屑打开。那是家燕在她父亲之后来的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信。他不愿意接受她的安慰,更担心拆开一看改变了自己的主意。他知道她不会背叛他。但是,他也知道她决不会拗过她爸爸的意志,都怨那发该死的炮弹!都是自己求成心切!何况,已经给林政韬做出了承诺……,终于,把牙一咬,掷进灶膛去了。
手中只剩下那方手帕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着那红丝绒绣成的两颗心型图案,心脏在剧烈地抽搐。想不到哇想不到,短短四年,这定情的信物竟然我要亲手焚毁!他的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打落在手帕上。他猛一挥手,正要将它投进灶膛,门被推开,指导员来查岗了。他慌忙将手帕塞进裤兜……
“大班长!”
一声惊叫,打断了梁啸尘的回忆。顺声望去,见有一个小伙子风风火火闯进门来。小伙子膀阔腰圆,剃个板寸头,额头上两道扫帚眉直逼鬓角。他甩开两条长腿晃到梁啸尘面前。梁啸尘想起来了,连忙放下提包,伸出手去:“哎哟!铁兵!我们的百米冠军!”
铁兵伸出铁簸箕般的大手攥住啸尘的手,使劲摇了摇,满面春风地问:“你这是探家呀?”
“不。”梁啸尘摇摇头。
“怎么?都说你提了排长了?这这这……”铁兵敛起笑容,支撒着手,盯着他。
“咳,提哪里排长呀?”梁啸尘又尴尬地摇了摇头。“我,解甲归田了……”
“什么?复员……,这不可能吧?”铁兵倒退两步,不认识一般打量着他。当看到他脚旁的背包还有背包后面掖着的两只磨损过的布鞋,方才信以为真。他挠着寸头,“都以为你准能闹个师长旅长的干干哩!怎么说复员就复员了呢?这这这……”
梁啸尘无言以对地低下了头,恨无地缝可钻。
爽朗的老同学终于从梁啸尘神色中看出了他的失意,就转个话题,说:“回来更好!你信上不是说那鬼地方什么灯不明,路不平,哦,这个风不停吗?回来就回来吧!好男儿志在四方……”
铁兵说到这里,忽然感到这话用这儿不对劲儿,就住了口。
梁啸尘看他背着个绿挎包,挎包上系着一条毛巾和一只茶缸。眉头一抬,说:“你这是……”
“咳,这人呀!这是怎么说的呢?这不,你回来了,我却要出去……”
“去哪?”
“到处流浪呗!咱能去哪儿?”
梁啸尘冲他点点头,道:“你还是老样子!”
“流浪无产者!拉子!你忘了,阿巴拉古……”铁兵哼起印度电影《流浪者》的主题歌。
铁兵三岁上死了母亲。父亲苦苦拉扯着他和姐姐铁芳。姐姐比他大四岁,早过了结婚年龄。一贪如洗的父亲却拿不出女儿的嫁妆。一个工值两毛钱。铁兵在村上干了四年,面对待嫁的姐姐更是一筹莫展。今天清晨起来,他对姐姐说了声我去给你挣嫁妆去!拔脚就走出家门。听说邯郸烽烽煤矿招工,他打算到煤矿去挖煤。他不知道结果如何。小伙了粗中有细,巧言将实情瞒过。然后,看着啸尘又是一阵嗬嗬大笑。
“去邯郸的旅客检票啦!”门口,检票员喊了起来。
“噢,我得上车啦!”铁兵遗憾地说。“不能送你回家了?”
梁啸尘伸出手:“好,再见,铁兵!”说着握住铁兵的大手,炯亮的目光深深盯着他。“祝你——顺利!再见!”
“再见,大……”
铁兵将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晃了晃啸尘的手。瞬间,眼里竟蒙上一层亮晶晶的泪水。他一挥手,抹了一下,转身,一摇一晃地向进站口跑去,挎包上的缸子叮当作响。
梁啸尘目送铁兵通过栅栏,回过身来,提起行李,脚步越发沉重地走出侯车大厅。
兜头一股旋风,吹迷了梁啸尘的眼,灌了他个透心凉。梁啸尘揉着眼,心想,看来故乡不欢迎我哩!心中悲怆着,一步一捱走下高高的台阶,寻思着上那儿借辆自行车。一抬头,就见有一群人围在一个木板搭起来的架子下面,仰了头观看上面一个人在照壁上作画。梁啸尘在部队学过一段美术——那还是为了全面培养哩,——不由来了兴趣,就走了过去。
架子上的人穿着蓝布工作服,屁股上两块圆圆的补钉挺惹眼,分头被吹得乱兮兮的。他左手端着调色盒,右手用毛笔在墙上涂色。
画面上的伟大领袖正在天安门城楼挥动巨手,老人家高瞻远瞩的目光画得十分传神。围观者纷纷赞叹:“跟真的一样!”
“要不,怎么叫画王呢!”
“真是名不虚传哟!”
画王?梁啸尘猛的想了起来,再看那身影,果然是同镇的好朋友周剑章。只是比过去消瘦了许多。几年不见,这家伙竟已混出名气来了!梁啸尘感叹着,放下行李,双手插进裤袋,偏着头欣赏起来。
周剑章回头调配颜料的时候,发现了梁啸尘。他哟了一声,叫道,啸尘!忙走到木梯旁,放下家什,爬下来往这边挤。一边说,喂,让一下,让一下。
梁啸尘见周剑章挤过来,起忙往前迎去,随着伸出了手。周剑章看着油兮兮的手,就说,免了吧,别****弄那假招子啦!嘿嘿嘿。说着,还是握住了梁啸尘的手。
看客顿时失去了兴趣,纷纷散去。
风比刚才更大了。周剑章搓着冻红了的手。梁啸尘看到那手上有许多鲜红的小裂子。就问他,还在滨河服装厂?周剑章尴尬地笑笑,说不在服装厂在哪儿?咱又当不了兵,提不了干。梁啸尘告诉他,已经复员了。是自己要求回来的。周剑章削瘦的脸庞马上换上一付惊诧的神色,说怎么?不干了?你吃不下那二米饭了吧?哦,我明白了,想娶媳妇了?是吧?嘿嘿嘿!
梁啸尘冷冷一笑:“娶媳妇,娶谁呀?”
“林家燕呗!公社主任的乘龙快婿!”不待梁啸尘回话,又往前凑近半步,低声道,“我正说要走走你的门子?”
“走我的门子?”这回轮到梁啸尘吃惊了。
“找你老丈人呀!请他为我找找关系,我想调到文教局去。在服装厂,总不是办法呀!”
“你可以去找姓林的。不过,他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梁啸尘依然冷冰冰的。
“怎么啦?”
“吹啦!”
“你小子陈世美了?”
梁啸尘叫了起来:“我是那号人吗?”
“那是为什么嘛?”周剑章不满起来,小眼睛瞪得很圆。“你俩不是挺有感情的吗?”
“感情?嘿嘿……回头,咱再细聊吧!现在,我想用用你的自行车。”梁啸尘说着,指指地上的行李。
“行,走,回头我再给你接风。哎,你还没吃饭吧?”
听他这样说,梁啸尘肚子里真就咕咕咕叫起来。可是,他看到周剑章清瘦的面庞上高突的颧骨和那双深陷的小眼睛,就轻松地一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不怕把我饿死呀?”
“那,走,我们推车子去吧。”周剑章说罢,暗暗松了一口气。
周剑章带着梁啸尘走上通往县城的车站大街。大街两旁稀稀疏疏地摆着几个卖水果的摊点,左边有一家自行车出租小店,右侧是座三层楼的粮食招待所。穿过西津公路,过了车站大桥,往前走了一段,就瞧见路旁滨河县服装厂的铁大门了。风渐渐刮起来了,街上行人稀少。周剑章走到传达室,和看门老头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对着身后梁啸尘说,走,去看看我的设计室吧。梁啸尘一点兴致都没有。呼啸的狂风卷起的黄沙直往身上摔打。他强睁着眼,道,以后吧,有机会进城来我再去参观。周剑章也不勉强,甩打甩打地去存车棚取车。
这时辰,从北楼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狂风吹着两条毛茸茸的粗辨子,在圆腴的肩头打晃,手中的一沓纸翻着哗哗作响。她挺着胸脯,大步向南楼走去。看到推车的周剑章,冲他扬了扬手。周剑章朝门口指指,那女子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梁啸尘。她一愣,在记忆中搜索了一会儿,终于没有想起这位青年是谁。就扭回脸去,走进大楼去了。
梁啸尘也看见了这位女子。因是风沙迷眼,没能看清她是谁,只是感觉这个女子挺健美,而且有点面熟似的。又想周剑章在县城的大厂子工作,还不满足,还要往文教局挤,自己眼下却是弄了个鸡飞蛋打,正连个工作的门路都摸不着呢,就从悲凉中对周剑章产生了几分妒意。
“震震。”周剑章朝南楼望望,收回目光,道,“柳老莫家的老五,在供销科呢。不记得了?”
“噢。”梁啸尘想起来了。震震就是柳震瑶。他不由想起了她头顶上那个攮天锥,脸上浮起一个难得的笑容。柳震瑶原名叫柳春芳,柳老莫在镇里食堂做炊事员那时辰,柳家姊妹五个全都吃得白白胖胖的。镇里就有个谣传,说柳老莫回家时总是将食堂的山药面馍馍揣回去。柳老莫被人诽谤,自是憋了一肚皮闷气,就将小女的名字改叫春谣,意思是吹散谣言。议定此事的时候,春芳站起来说,要改就叫震谣,把那坏蛋们全都震住!老莫说行,有志气!就乐呵呵地同意了女儿的决定。不想那震谣还嫌不解气,竟在食堂开饭时当着大人的面公开为父亲辟谣。她高高地站在台阶上说,谁说俺爹往家揣馍馍了?你睁开眼瞅瞅,那棉袄里能揣得下吗?从此,谣传绝迹。柳老莫得意地捋着山羊胡赞赏女儿道,俺小谣真把那闲话给震住了。这话传了出去,人们就叫这个胖闺女震震。震震就震震!震谣小辨子一甩,勇敢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到了上中学时,徐捷老师说震震不好听,还是叫震瑶吧!
她上学时也是位风云人物。一次,在全校大会上发言,震瑶以标准的滨河普通话朗读稿件。其中,有一句“什么是大不老实的人,托洛斯基,布哈林。”当读到“布哈林”时,尾音拖得很长。放学了,低年级同学见她走出校门,就跟着喊:“震震,布哈林!震震,布哈林!”
梁啸尘想,几年不见,她竟出脱得这么大方宜人。自然又想起家燕,恐怕更加婷婷娉娉,惹人爱怜了。只恨……。想到这里,不觉咽下一口唾沫。“这人的变化可真大呀!”梁啸尘一语双关地叹道。
“女大十八变嘛!要不要去见见她?”周剑章并没有体察梁啸尘的心情,嘴巴一咧,热心地道。
“不不不,我这会儿哪有这个心思?”梁啸尘接过自行车。两人将行李捆绑结实。梁啸尘就骑上车子,瞬间,竟对周剑章产生了几分感激,“谢谢老兄了!”他回头,由衷地说了一句。周剑章想,这位老弟当兵几年,还是这么实在。就无所谓地摆摆手:“真是,说这干什么?”梁啸尘就一路躜程地奔向前去。
林政韬骑着自行车,在中学找到林家燕,对她说,你姑父病了,我们一块去看看他。林家燕的姑父杨昭明在县委组织部当副部长,家燕每年都要跟着父母去几次。可是她对这位据说掌握着县里干部任免大权的副部长并没有多少好感,平时无事从不去他家里。听爸爸这样说,就收拾起桌上的课本和备课本,对他说,我去找徐校长请个假。说着,拿起枕头上一条围巾在脖子上围了,跟了爸爸往外走。林政韬等着女儿请完假,两人一道骑自行车驶出校门。路过供销社,林政韬提出要进去买点礼品。林家燕说,城里不比这里的好呀?就骑着车子自管朝前走。她最近一直没有接到梁啸尘的来信,弄不清梁啸尘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不回信更不是什么好兆头。她估计这事肯定和爸爸有关,又猜不出他会干些什么。心里没好气,自然就没有好脸子。“做贼心虚”的林政韬想,反正姓梁的已经作了承诺,只要那边冷下去,你这里再热也没有用。我总不能看着你一条大道走到黑。
风越刮越猛了。路上黄土飞扬,路旁光秃秃的白毛杨树枝嘶啦嘶啦怪响着,自行车被刮得摇摇晃晃。他们猫下腰使劲蹬着车扭扭歪歪朝前走。林家燕嘴巴撅起了老高,圆脸抻着,像是哪个欠了她什么。林政韬也不理她,他在心中骂着这个鬼天气。因为事情是和姐夫约定了的,也只得猫下腰去用力蹬车。
赶到城东界碑,林政韬抬起胳膊擦汗的时候,猛的看见了对面过来的梁啸尘。他心中一愣:“唔……这小子怎么回来了?”梁啸尘是顺风,再加上自西向东是下坡,车速就超乎寻常的快。他先是瞧见了林政韬,心中一闪:“真是冤家路窄!”接着看见后面一个用围巾围着嘴巴的青年女子,心头又掠过一道闪电:“家燕!”正寻思着该怎么同她说话,林家燕已经来到近前。
埋头蹬车的林家燕是在同梁啸尘交臂的时候,才看清这位顺风放舟的青年竟是梁啸尘!怎么?他探家来了?瞬间又瞥见了车架上的背包,——心中一沉,啊!莫非,他复——员了?他,他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风将围巾吹到胸前,林家燕叫了一声:“啸尘!”就慌的跳下车去。扒开围巾,正要说话。林政韬回头铁着脸喊了起来:“家燕!快走吧!别错过了约定时间呀!”
梁啸尘也下了车,心中的波涛使他一时竟不知说句什么好。万语千言涌到喉间,正要搭话,见他这样说,满肚子的话语顿时顺着脊梁的冷汗淌走了。他一边拿脚找着蹬板,一边想,约定?约定什么?莫非,她已经和人谈对象了……就冷笑道:“你快走吧,别错过了时间嘛!”说罢,翘腿上车,唰,向前驶去。
“你——!”林家燕气急败坏地瞪了爸爸一眼。天赐良机,使她和梁啸尘城门相逢。她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对他说,可是偏偏爸爸又在身边。她将围巾往后一甩,搬起车子掉头向东。
“家燕!”林政韬极具威严地吼了一声,这一声使女儿定在那里。梁啸尘听到喊声,回头望了一眼林家燕,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一用力,一下子冲出老远。
林政韬噔噔噔几步奔到女儿面前,真想敲她一个耳光。几个过路的人停下车子,好奇地扭过脸来瞧着,脸上的问号令人浑身不自在。林政韬挥了挥胳膊,冲女儿喊道:“你跟我回去!”林家燕呼噜呼噜喘着粗气不动弹。林政韬咣的一声,用力地搬回她的车子。“你还理他干什么?”林家燕跺了跺脚:“你……!”眼眶里转着泪花,看着梁啸尘远去的背影。恰巧这时梁啸尘回头望了一下。她的心脏一阵剧烈的抽搐,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身影正在一点一点被风沙吞噬。林家燕心房一紧,猛的擦了一把眼泪,搬起车子就掉头。林政韬在后面死死地攥住车把。四目对视着。片刻,林家燕又望了那个身影一眼,扔掉车子,撒腿就向前跑。“你给我站住!”林政韬吼了一句,“你再往前跑一步,我就不要你这个女儿了!”
风沙终于吞没了那个身影的最后一点轮廓。
林家燕站下了。她望着漫天风沙,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杨昭明并没有生病。今天,是他和内弟精心策划的一出活报剧。他俩既是导演又是演员。既是演戏,就要演得到位。杨昭明躺在卧室里,头上捂着湿毛巾,身上盖着条棉被。妻子林政丹虽说没有参予这场剧目的策划,也被扯了进来加盟出演。看到走进门的弟弟和侄女,心中一热,差点忘了进入角色。她小跑着迎上前去,接过家燕手中的大网兜,笑嘻嘻地说:“其实没什么大病。看把你们折腾的!这么大的风!老杨,老杨,政韬他们来了!”
说着,林政丹亲热地拉着侄女的手,坐到西墙边的沙发上。又从茶几上拿过一只苹果和一把小刀。林家燕推开了她的手。“怎么啦?燕儿?”林政丹诧异地望望侄女,又瞧瞧弟弟。
“没事儿!”林政韬说着走过去,坐到北墙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烟,抽起来。
杨昭明披着棉大衣趿着拖鞋从卧室走了出来,扫了一眼家燕,就在林政韬右首沙发上坐了下去。一边将手中的毛巾搁到茶几上,拿起水壶,朝茶杯里倒着水,说:“家燕没上课呀?”
林家燕欠欠身子,点点头,勉强做出笑容:“姑父,好些了吗?”
林政丹连忙接过话头:“昨晚高烧39度,身上烫得吓人!这会儿刚退下去了。”
杨昭明点点头,笑道:“没事,我守着天使哩,40度也不怕的。”
林政丹在县医院内科当大夫,听丈夫调侃,马上绽开笑脸,附和道:“我可不是天使。我是。”她把脸转向侄女,“你姑父的保姆呢!”
林家燕淡淡地笑了笑。
林政韬去端茶杯,瞥了一下手表。杨昭明会意地点点头,又摆摆手,意思是不要着急。接着,就和林政韬说起调城的事。县里的文教局长就要退下来了。林家的这位贵婿正和妻弟一道谋划着文教局长这把交椅。杨昭明说组织部长那里已经说过几次了。听那口风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老陈想安排梁家镇的革委会刘主任。他们商议着,想通过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龙玖望在陈副书记那里活动一番。再请老领导任县长说句话。任县长调到西城地区广播电视局当了副局长之后,在县里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林政韬说,论资历,论文化,还有政绩,咱都比那姓刘的过硬得多。要不是刘主任和陈副书记是同学这一节,应该是没问题的。
“慢慢来,慢慢来。老人家不是讲了,不要着急嘛!”杨昭明一边为内弟续茶,一边劝慰道。
“尽人力,听天命吧!争过了,争不到也不后悔。”林政韬也自我安慰地说。说到这里,大门响了。林政丹连忙站起身。林家燕想着梁啸尘回来的事是不是和自己有关,看他那样子好象挺生气,又拿不准爸爸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心里更加七上八下的。见空,忙站起身来说:“姑父,你好好休息几天吧?我还有课,我先走了?”
“干什么?燕子,你姑还管不起你饭呀?”林政丹将侄女按回到沙发上,“不许走!菜我都买好了!”说罢,跑出去开门。
院子里已是灰天黑地。大门一开,一股狂风旋进来一位年轻人。年轻人车把挂着个提兜,里面鼓鼓囊囊装满了水果、奶粉、罐头等滋补品。他将车子支好,提着兜子走进客厅。
林家燕冷眼看时,见那青年中等身材,白净脸庞,蓄着一圈小胡子,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挺面善,只是缺乏一种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他将礼品交给林政丹,对着杨昭明欠欠身子,两只细白的手交叉在胸前,道:“好些了吗?杨叔?”
杨昭明连忙起身让座,亲切地拍着来人的肩膀,“哎,小龙,都是自己人嘛,你这是干什么?来,来,坐,坐。”
小龙往回缩着,顺势坐到东边凳子上,点头微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杨昭明等今天最后一位演员坐好,就说:“我来介绍一下。”他指指小龙,“这位是咱们龙县长的大公子。”
听到这里,小龙忙又站起身来,对着扬昭明连连摆手:“杨叔,快别逗了!我叫龙晋生”,又冲林家燕点点头,“和杨叔在一个单位工作。”
“嗬,还是我们组织部的大笔杆子呢!”杨昭明夸奖道。林家燕心里愈加不舒服,就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听杨昭明道,“林主任是不用介绍的了。”然后,转向自己,“这位是我的内侄女,家燕,在梁家镇中学当教师。”
梁家燕冲着客人微微颔首:“教音乐的。民办教师。”
龙晋生忙道:“幸会,幸会。”
礼仪一完,场面就有些发窘,大家都显出一些不自然。因为策划在先,除了林家燕,都是心照不宣。杨昭明不留痕迹地奉承着龙大公子,林政丹和丈夫巧妙地配合,嘿嘿哈哈敲着边鼓。林政韬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观察,感到剧情没有向所期待的方向发展。家燕虽然貌似谦恭地听着扬氏夫妇煽动性极强的言辞,却根本不为所动,完全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对龙晋生热情起来。她竟然连一杯水都没有为客人倒。坐了须臾,就对林政丹说:“姑姑,走,我去帮你择菜吧?”林政丹只好把手一摊,顺风转舵地说:“好吧,今天让我家燕子给你们露一手!”
说罢,两位女性走出了客厅。
厅内,三位男人面面相觑。
风沙中,一座灰蒙蒙的村镇映入眼帘。呵,梁家镇,生我养我的地方啊,我……还有什么脸面投入你的怀抱?一般潮水冲到眼眶,梁啸尘的眼睛汪满了泪水。他穿过东西大街,往南拐的时候,瞥了一眼狮子楼。那大张着的“血盆大口”,似乎要将他一口吞噬。他抹了一把眼泪,甩了一下胳膊,向南拐去。
他下了自行车,一步踏进那土墙豁口,心中的酸楚就到了极点。抬起头,眼前依旧是三间旧房,不过比四年以前更加破旧。西边一间土坯厨房,四四方方的,里外用白灰抹过,算是唯一增添的新建筑。梁啸尘取下提包,背包,沉甸甸地提在手里,步履沉重地走进北屋,叫了一声:“娘。”屋里面静悄悄的,没人回应。他撩开缀着补钉的门帘走进里屋,依然空荡荡的。土炕上,两条棉被连同枕头、褥子卷成两个被窝筒,放在东墙边。铺炕的被子很薄,中间已经磨损得绿纱布一般。一把剪刀,几块布料搁在铺炕被子上。娘大概在缝补它。看着,看着,过去的岁月又一幕一幕在眼前叠现出来……不由一股悲怆又从心底翻了上来,鼻尖又酸涨了。
母亲在茅房里听到动静,站起来时看到院中放辆车子,一个高个子小伙子进屋去了。心中忽悠一下,忙跑到北屋。她撩开门帘,愣了:儿子!老二回来了!
“娘!”啸尘叫了一声,双腿就跪了下去,顿时泪如泉涌。
母亲忙挽起儿子,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声音也至哽咽:“这是干嘛呀?回来了就好!快起来。”一边歪着身子炕边坐了,拿袖子抹着眼泪说,“夜儿个黑家,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匹小红马遛遛哒哒跑进院儿里来了。敢情是应在你这儿了!你一回来,娘这心也就从嗓子眼里落下来了。吃饭了吗?娘给你做饭去。”
“先不忙,娘。”啸尘说着,打开提包,拿出几包红糖、榛子、糖块,一条大前门香烟,搁到黑桌子上,往里面看了一下剩下的几件军衣、袜子和一双大头鞋,想了想,住了手。
“还走吧?”娘接过儿子递给的糖块,剥开拿在手里面却舍不得吃。
“不走了,娘……”说着,心里又翻起一股波涛。
娘说我给你做饭去,说罢起身往外走。转脸的当儿啸尘看见母亲的脸上一片灰暗,还有母亲的鬓间竟染上了两缕扎眼的白发。一下子又刺得心头隐隐疼痛起来。他想,如果我提了军官,现在又是什么情形呢?肯定母亲是欢天喜地的。可是……他在心里叫着,母亲啊母亲,儿子一定要争取早日出人头地,为你老人家争一口气!
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着挂面,母亲试探地说,家燕知道你回来吗?啸尘道,我已经跟她没有关系了,还告诉她干什么?娘说,你们……?怎么能没关系呢?啸尘道,吹了!母亲跳了起来,惊诧道,吹了?嘛时候吹的?你怎么也不跟俺们说一声?啸尘说是我主动的。我在部队没有干出个名堂,不能耽误了人家。再说,人家是吃皇粮的,咱也不能高攀。母亲的脸就落了下去,如同挂上一片黑云。她嘟囔着,怎么能说吹就吹了呢?说着,在屋里转开了遭遭儿。你们都这么多年了!家燕她……同意吗?啸尘说她不同意也没办法,是她爸跟我去的信,说不能耽误人家闺女前程……母亲停在他面前,打断了他道,那家燕呢?她没跟你去信?她怎么说?
梁啸尘吃完了饭,掏出手绢擦着嘴,说:“娘,你别问那么细了。林政韬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就瞧不起咱。咱又何必攀他那高枝儿呢?就算是家燕有情义,也拧不过他爸的大腿。天下女子有的是,你儿子怎么也不愁个媳妇!”
“可是你们好了那么多年……,怎么能一下子就……”母亲颓然地坐到炕沿上。
“还不都是林政韬从中作梗!”梁啸尘说罢,掏出烟来,点着,狠狠地抽了一口,坐在桌边。
“这是怎么说的呢?我问问她去,这闺女也太……”
梁啸尘站了起来拦住她:“问她干什么?娘,咱不去求她!穷,得有个志气!再说,我也不相信,咱就得穷一辈子!”
母亲叹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怎么能让人放得下呀?我挺喜欢那闺女。原先,有事没事都来转一遭,还帮我做衣裳……”说着,又坐下去,拿袄襟拭着眼泪。
梁啸尘看娘这样,忽然想起了林政韬上午的话,心中忽地一动:他们去干什么?林政韬催得那么急,看样子是约定好的。莫非她已经开始谈对象了?这么说,她已经……变心了?不会吧,这么多年的感情,哪能说变就变呢?可是,那时我的前程正显现出光明。现在,我回来了,她会不会变心?咳,我怎么就没有看一看那封信呀!刚才碰见她,看她一无所知、一如既往的样子,不象是……她到底去干什么?为什么还要约定时间?一时如坠五里雾中。
狂风吹得窗纸忽打忽打作响,屋里光线很暗。娘爬上炕,一迭声地叹息着,开始继续缝补被子。缝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叫了一声“家燕……”那泪珠子就掉了下来。梁啸尘正给母亲倒水,听到叫声,回头看时,那水就浇到手背上去了。他唉呀了一声,母亲问:“怎么了?”梁啸尘说:“我还以为……”一边将壶放下,把右手捂到左手背上去。
林家燕来到梁啸尘的家,走进堂屋,见东边的门开着,就叫了一声“大娘”,走了进去。
啸尘娘吃罢午饭,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老伴梁老耿在镇供销社做饭,她想等他回来叫上大儿子孝民好好商量商量老二的事情。老二突然复员,让她吃了一惊;又听他说跟家燕吹了,她更感到如同一个晴天霹雳。他跟家燕这么多年了,哪能凭林政韬一封信,说吹就吹了呢?可是,儿子没能提拔起来。两家的肩膀头本来就不一般高。这回,林政韬更瞧不上自己的儿子了!他怎么还能让闺女嫁过来呢?都怨儿子!你怎么能顶撞首长呢?你就不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吗?再说,你怎么就没一点坚持性?也不跟家里商量商量,说回来就回来了!咳,也许,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要不自个儿怎么会做那样一个梦呢?回来就回来吧,娶媳妇过日子,一家子圆圆和和也不错。他又偏偏遇到林政韬这个老员外!两个孩子好好的,你为嘛偏偏来个棒打鸳鸯?你不考虑俺的儿子吧,你就不心疼你那闺女吗?你非得把孩子们别开,你闺女心里能好受吗?家燕可能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怎么也得来看看,说说。这时,听到叫声,她一激凌爬起来。当她看清进来的正是家燕时,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燕子!”就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林家燕见此情形,心中一震:大娘这是怎么了!肯定是啸尘跟她说什么了!上午啸尘的脸色就不对。这里边肯定有蹊跷。就问:“大娘,啸尘呢?”
“啸尘,他……在屋里呢!”啸尘娘穿上鞋,目不转晴地瞅着她说,“燕儿,你可千万不能……”说着,泪珠就在眶里转。
林家燕急忙上前一步,扶住她,说:“大娘,啸尘他到底怎么了?”
“闺女,你……能不知道呀?”啸尘娘嘴唇颤抖着,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还是让啸尘跟你说吧。啸尘,啸尘!”她走到西套间门口,推开门,“燕子来啦!”又转过脸,对家燕说,“你可不能……”回身时眼泪不由溢了出来。她抹着泪水走回房间,支起耳朵啼听着。
梁啸尘也是一中午没有睡好。听到家燕的声音,他心中就咣的敲响了一面锣: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么说上午她不是去相亲?我该怎么对待她?这时,林政韬那冷酷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即出,终生不悔!不管她怎么样,我反正不走回头路。想到这里,他从炕上坐了起来,披上棉衣,故意不看着她,冷冷地说:“你还来干什么?”
屋子里烟雾腾腾的,烟头丢得满地。林家燕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她走到他面前,盯着他说:“我来问你几个问题!”
梁啸尘系着风纪扣,回望了她一眼,说:“好,请坐。你问吧!”然后,从桌上烟盒里抽出支烟来点上,坐在桌旁,耷拉着眼皮。
林家燕上前半步,冲着他说:“你为什么不回信?”
“……”梁啸尘拧了拧脖子,喷出一口烟雾。
林家燕拿手驱着烟雾:“你能不能少抽一口?”
“这个,你就别管了。”梁啸尘说着,又抽了一口,将烟雾全吞进肚子里。“还有什么问题?”
“还有。”林家燕强压着拱上来的火气,胸脯一鼓一鼓地说,“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这与你无关!”梁啸尘扭过脸去。
“好。”林家燕捋了捋冲到额前的鬓发,转到与他对视着,“这个我可以不管。我再问你,上午你那是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梁啸尘瞅着她。
“你说你怎么了?什么‘别错过了约定的时间’!我约定什么了?”
“这得问你爸去呀?”梁啸尘叫了起来。
“咱俩的事问我爸干什么?”
啸尘娘在东套间嚷了起来:“啸尘!你那么高声大嗓的嚷嘛哩?有话不会慢慢说吗?”
啸尘走了出去,对娘说,你别管啦!返回房间又关上了门,站在林家燕面前,狠狠地抽了口烟,将烟头掷到地下。说:“那我问你,你上午干什么去了?”
“看我姑父去了!”
“看你姑父……?那还要约定呐?”梁啸尘逼视着她。
林家燕回视着他的目光:“谁跟谁约定了?”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
“什么贵人多忘事?”
“你爸说的,还问我!”
林家燕想起来了。她也不知道爸爸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就苦笑了一下,说:“我爸就是那种说法,整天煞有介事的!他们打个电话就算定了……”
“哪种说法?”梁啸尘仍是满腹狐疑地审视着她。“没有约定的事能那么说吗?”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林家燕说着,气昂昂地坐下去,“随你怎么想去!我肚里没病死不了人!”说罢,她拧过脸去。这时,她忽然想起那个龙晋生,看他那意思……,莫非他们……?想到这里,她扭回脸来,对他说,“也许你的猜疑有道理。就算他们有那个意思,我也没往那上面想。你不想想,我跟你这么多年,怎么会去……!”
梁啸尘在室内踱着步子,放缓了语调说:“那是过去,现在情形不同了,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
“啸尘!”林家燕呼地站了起来,叫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不觉得这是对我们感情的一种亵渎吗?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这么多年,我几乎每个礼拜都来,我冒着大雪跑到丰山,我天天盼望着我们……”
“这我知道。可是……”
“什么?”
“唉,不说也罢。”
“为什么不说?有什么藏着掖着的?”
“哼,说了也没用!你还是先回家跟你爸说去吧!”
“梁啸尘!”林家燕指着他的鼻尖。“我告诉你,我是我,我爸是我爸!我不知道我爸跟你说了些什么,但是我林家燕……”
梁啸尘摇摇脑袋,冷冷一笑:“算了吧,别再说了。即使你说的是心里话,可是我也不能再为你增添痛苦,我更不能影响你的远大前程啊!”
林家燕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
“不明白!”
梁啸尘又是一笑,双手抱胛,来回踱了两步,站定在她面前,一板一眼地说:“慢慢你就会明白的。我非常珍惜我们过去的情感。可是,我梁啸尘现在倒了霉,可我不需要你来安慰我。毕竟我们这么多年,我还希望,在彼此心目中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你走吧,万一我一不留神伤害了你,回头你那位大主任爸爸再怪罪下来……”
“谁来安慰你了?我这里眼巴巴地盼望着你早日有所作为……”
“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回家为民了……”
“回家为民怎么了?你以为我图的是你的高官厚禄啊?这说明你根本没有了解我!能提干当然好,不能提干回来种地也一样会有作为。就是你拉着枣葛针要饭,后头有一个人跟着,那就是我!”林家燕脸色绯红,眼睛里闪烁着泪珠。“给你去信你不回,你不声不响地回来了,我说什么了?你看你上午那种态度……”
“别说了,好不好?”梁啸尘心头刀搅着一般难受。看样子,她并没有变心。可是……我已经给林政韬做出承诺,他担心和她纠缠起来,动摇了自己的意志。“我不给你回信是我不对,上午的事我也会搞清楚的。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已经不是你……们所期望的那种人了。我……”
“你有话不愿意说,我现在可以不问。我也会搞清楚的。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林家燕对你的感情一点也没有变!”说罢,林家燕一转身拉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燕子,燕子!”啸尘娘从屋里追出来,撵了出去。
梁啸尘懒懒地走到门口:“你追她干什么?不就一个公社主任嘛!有什么了不起!”
啸尘娘回转身来,冲着儿子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真是个糊涂蛋!”
啸尘看着母亲痛心疾首的样子,不解地说:“我怎么糊涂了?”
啸尘娘戳着他的眉心说:“林政韬瞧不起你,跟燕子有什么关系?你应该同她讲清楚,让她跟你一块做林政韬的工作……”
“那……”
啸尘娘指着儿子的鼻尖,狠狠地骂道:“你呀,你呀,枉是个五尺高的男子汉,白当了四年兵!还不如我一个老娘们清楚哩!你这样,不是把燕子推出去了吗?”
“我……”啸尘看着娘难堪的脸色,低下头来。他也觉得,这样对待林家燕,可能有些不公。林家燕也许不是那种势利小人。可是,上午的镜头又压下去的葫芦似的不失时机地翻上脑海。他们约定好了,究竟去干什么?
“你跟梁啸尘写过信?”林家燕回到狮子楼,正好爸爸和三儿家飞送周剑章出来。周剑章攥着一幅画,满脸含笑地和林家父女告过别,骑上车子走了。林家燕径直冲进堂屋,站在桌前,等爸爸进来,劈头就问。
“怎么啦?”林政韬斜视了女儿一眼,在方桌旁边坐下去,翘起腿来。又对着跟进来的家飞说,“这里没你的事!回屋去吧!”
林家飞不高兴地说:“听听怎么了?”
“有什么好听的?看你的书去吧!”
林家飞一甩短发,走了出去。
林政韬掏出一支香烟,在烟盒上墩了墩,又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燃起火柴,抽着,偏过头问:“你见到那小子啦?”
林家燕的目光穿过烟雾直逼爸爸的眼睛:“爸爸,我只问你,你跟他在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林政韬扔掉火柴梗:“这还要向你汇报呀?好吧,我可以告诉你。我叫他识趣点,别再来纠缠你!”
“你这是越俎代苞!”
“嘿嘿,我还包办代替呢!你这是怎么跟爸爸说话?”
“这样说话怎么了?我还要问问你,你们今天究竟唱的什么戏?”
“什么什么戏?”林政韬假做不知地眨了一下眼睛。
“那个龙……什么生,干什么去啦?”
林政韬徐徐喷出一股烟雾,加重了口气说:“燕子,我实话告诉你吧,今天确实是我和你姑父安排的。龙晋生这小伙子不错,再说组织部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干部库……”
“先别提库不库的。我是说,我和啸尘还没完,怎么可以和别人相处呢?”
“什么还没完?那姓梁的已经向我做了保证,绝对不再和你来往。不信,我拿信去给你看看!”林政韬左右看了一眼,没有见到公文包。
“我不要看!这都是你逼的!我不相信梁啸尘会跟我绝情!”
“那姓梁的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样?”
“芝麻拌凉菜,各人有心爱。我就是喜欢他!”
“你给我住口!”林政韬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喜欢?那你得看看他是个什么人物?”
“我喜欢他,他就是当一辈子农民,我愿意!”
“放肆!”林政韬当当地拍着桌子,“这不是你喜不喜欢的事情!”
平平从东套间一撩门帘走了出来,对着丈夫说:“有话慢慢说吧,看你,把闺女吓着了!”
林政韬指着平平:“这里不用你插嘴!你给我回屋去!”
平平一撩门帘退了回去,猛的关上了门。
林政韬指着女儿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不许你进他家的门!再让我瞧见你跟他在一起,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哼!”林家燕一拧身子,拔腿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你想干什么去?”
“你管不着!”
“我就得要管,而且要管到底!”
林家燕撩开门帘冲出屋去。她跑回房中,爬到炕上,大哭起来。
林家飞看着姐姐,也替她感到气愤。本来,她还担心姐姐顶不住呢,没想到姐姐这么坚强。她倒了杯水,放到桌上,拍着姐姐的肩膀说:“姐,真有你的!‘毒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死亡也无法叫我开口!’坚持住,曙光就在前头!”
林家燕不由破涕为笑,她坐了起来,擦了把眼泪,望着妹妹生气勃勃的面孔,两只眼睛锥子一样放射着光芒。“爸爸这边,我顶得住。问题是啸尘他误解了我。”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
“姐,那说明他还爱着你!这是好事呀!”林家飞叫道。
“可是,他给爸写信做出了保证,不再跟我来往……”
“岂有此理!这个梁啸尘,他倒挺男子汉!”
“他要不这样,我还能跟他走到今天?”
“姐,你真幸福!”林家飞说完,依偎在姐姐肩头,“我要是能找个象他这样的男人,可就好啦!”
“好什么好?灰溜溜地回来了……”
家飞抬起头来:“看看!嫌贫爱富了不是?只要两人相爱,饼子咸菜,吃着香甜。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还是三儿懂得大姐的心!”林家燕说完,姐妹俩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周剑章回到家中。吃罢晚饭,朱清丽看他一脸喜兴,就说:“怎么样,林政韬答应了?”
周剑章用手挠了两下吹乱的头发,坐到炕沿,瞧着妻子说:“哪能那么容易呀?不过,我想跟答应了也差不多。”
“说话别绕弯子。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朱清丽着急起来。
周剑章嘴巴一咧,笑道:“吃奶也得等着解开怀呀!你快落被窝吧?钻进被窝我再给你说!”说着,打身后搂住妻子,双手就钻进毛衣里道,“我想吃桃了!”
朱清丽被他揉捏得身上痒起来,往外拽着他的手说:“才几点呀?就睡觉!”
“我今天就想着早点睡!”
“饶是不沾吧,总爱穷张罗!”
周剑章抽出手来,悻悻地说:“你这个人,一点情趣也没有!”
朱清丽就逼上去,说:“什么情趣?你说吧,你沾不沾?把人家的劲儿逗上来了,你又不沾……”
“谁说我不沾?那是我忙着画画没有心情。今天我心情好,哼,我要让你瞧瞧我的手段!”
朱清丽嗔着他说:“算了吧你!又不是没瞧过,两分钟的热度……”说着,就落好被窝。周剑章早脱了衣服,钻了进去。一双手又去她身上乱抓乱摸。
朱清丽拍打着他的手,嗔怨道:“闪开!把我的小坎都弄坏好几个了!”
周剑章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仰躺到被窝里,叹道:“你呀,你呀……”
朱清丽正将文胸脱到一半,停下手问:“我怎么啦?”
“不怎么,你还能怎么呀?不就是一个破小坎嘛!”
“破小坎你给我买过几个?每次都是猴急猴急的,有前劲没后劲!”
周剑章呼的坐了起来:“那都怨你!好不容易上来点劲,都让你鼓捣散了!没文化!”
“拾不了柴禾怨筐破!”朱清丽说罢脱了平躺了下去。
周剑章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朱清丽伸出手去一摸,道:“怎么样?你那文化哩?还……”
周剑章说:“这不都怪你吗?”就捉朱清丽的手,她就啪的关灭了灯。他便又萎缩了,把灯打开。
朱清丽瞪着他说:“你非要开着灯干什么?”
“我不看着……不来情绪……”
朱清丽将嘴一撇:“毛病!”
周剑章瞧着她那白嫩的****,顿时又来了情绪,渐渐开始自如。不料周剑章却经不起这般剌激,浑身痉挛着,便把持不住了。朱清丽刚刚性起,见他又是如此,一用力将他推了下去:“败兴!”掉了个屁股给他。
周剑章气喘吁吁地说:“都怨你!谁让你瞎摸打了?”
朱清丽回过身来,瞪着他道:“偏使颜色不上色!还说怨我!算了,算了!你又不想要孩子,还非弄这个干什么?弄你又没本事,把人家的劲儿弄上来了,你又打发不了!折腾得人家半宿睡不好觉!算了吧!说事吧。”
周剑章被她一阵抢白,越发懊恼,干脆掉个脊背给她。说:“不说了!没劲!”
朱清丽裹紧了被角,说:“不说拉倒!就知道你没戏!”
“没戏?”周剑章坐了起来。“你看着,不出仨月,我就能调到文教局!”
“林政韬说的?”
“哼,不是他是谁?那林政韬快要调文教局了……”
“干什么?”朱清丽开始在意了。
“当局长呗!——你可谁都不要告诉呀!”
“哼,看人家!”
“又来了不是?咱又不是搞行政的,再说我连干部都不是……”
“你就是转了干,也不沾……”
“不是不沾,是不想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官场上有什么好混的?”
“当局长可是能坐小汽车儿?”
“哼!小汽车……那破吉普……”
“破吉普你有几个?”
“哼,等我发达了……”
“说大话反正也不上税……”
“你瞧不起我来是不是?”周剑章认真了,小眼睛瞪得象玻璃球。
“好好好,我男人天下第一!行了吧?”朱清丽就是这样,一旦男人牛脾气上来,她就软了。“你快说说,那姓林的怎么就快当局长了?”
周剑章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反正给我那种感觉。他说等他调上去喽,想上文教局那还不是一句话么?我说准备往哪儿调,他说文教局长快退下来了……”
“哎”,朱清丽捅了捅他,“你说,咱送的礼是不是太少了?”
周剑章自信地说:“少?那只是象征性的,不是还有关系在那儿摆着吗?”
“你跟人家有什么关系?”
“嘿,老乡呀!一个老乡,半块公章。他姓林的要在文教局站住脚,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能行吗?”
“嗯,有道理。”
周剑章双手枕在脑后,瞧着顶棚上的鸳鸯戏水图,满怀憧憬地说:“我要调进文教局,就在文化组干专业,我还要请创作假,还要晋京搞画展!要是画展成功,咱可就名利双收了!滨河城里谁能比得了?到时候,咱也在城里要一处庄基地,盖它个独门独院小别墅,那小日子,呔……”
说到这里,他首先被自己描绘的宏伟蓝图激动了,仿佛已经走进小别墅,做起画王来了。跟着就又亢奋,身子一悠,就又往上爬。
“你不要命啦?”
“我不仅要命,而且要活得比现在更滋润,更风光!”
“好啦好啦!你还是攒着点劲画你的画吧!”朱清丽说着,伸出胳膊将男人推开。
“你呀你呀,说你没文化吧,还不认账!这事得有情绪。”周剑章躺了下去。
“你有情绪,我可没情绪。一宿还想几回呀?”
“咳,怎么跟你说呀……”周剑章想着跟她讲讲有关性爱和情绪的关系,又想到这无异于对牛弹琴,就缄了口。
周剑章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妻子。林政韬言谈中说出大女儿对梁啸尘还有那个意思,他要周剑章帮他做做梁啸尘的工作,让他早点死了那个心,林家决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白衣郎”的。周剑章说,与其泼水灭火,不如釜底抽薪。林政韬问他如何抽法,周剑章告诉他,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只要给姓梁的介绍一个对象,他有了新朋友,自然就会淡忘和林家燕的感情。
好!就依你的主意!林政韬听到这里,高兴地站了起来,拍着周剑章的肩膀。接着道,请你帮忙办办这事儿,我知道你和姓梁的早就要好,他最听你的话。调动的事,包在我身上。
周剑章走出狮子楼,街上冷风一吹,忽然感觉有点对不起梁啸尘似的。这不是在帮着林政韬拆散一对情人吗?心中一时有些不安,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卑鄙。回家后就没有把这事告诉妻子。现在,被前程憧憬得周身热血沸腾了,就又感觉自己太庸人自扰了。有林政韬这位铁腕人物做梗,梁啸尘是无论如何也娶不了林家燕的。与其让好朋友害单相思,还不如帮他介绍个新朋友。尽快走出感情的误区和姓林的阴影,对梁啸尘倒是天大的好事一件咧!——那梁啸尘不是亲口对自己说的,已经和林家燕没有关系了吗?“可是,给他介绍谁呢?”周剑章喃喃自语着。
“介绍什么呀?”朱清丽问道。
周剑章翻了个身,响起了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