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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剑章吃罢晚饭,就朝外走。朱清丽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去找梁啸尘,朱清丽说你可快去快回啊!我知道你俩到了一堆儿,总有倒不完的线蛋子话!

三夏时节,大街上的人很少。忙着割麦打场的农人们失去了往日的清闲,镇边打场机忽隆隆吼叫着,几挂胶皮大车拉着刚打下来的麦子穿街而过,趟起一串尘土。周剑章拐进南北胡同,摸到梁家门前。枣葛针栅栏大开着,他径直走进院中,喊:“啸尘在家吗?”

梁啸尘正在小厨房吃饭。他光着脊梁,穿着件军用裤衩。刚拿凉水冲了个澡,浑身湿漉漉的,脊梁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澡水。听到喊声,腮帮子里嚼着饼子,拿着半截腌黄瓜就走了出来。

“嗨哟!是剑章呀?快,快屋里坐!”梁啸尘说着,把客人往屋里让。

周剑章一探头,看了一眼小饭桌上的饭菜,就说:“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吃饭呢?”

梁啸尘拿过一支小木凳,递给他:“咱哪能比得了你们工人阶级呀?八小时之外是你的自由!”

周剑章反唇相讥:“谁能比得了解放军叔叔呀?”

梁啸尘说:“那是过去的皇历啦!这会儿,老弟我是地道的贫下中农了!这不,刚换班回来。”

“干什么?”

“打场呀!”

周剑章在镇上时干过那活,俩鼻筒子熏得烟囱一般,过三天一吐痰还是黑的。累得就像散了骨头架,躺到炕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他在小凳上坐下,试探着说:“也没去找个工作?县里能不安排?”

“安排?”梁啸尘摇摇头,“咱吃农业粮的,政策是哪来哪去,谁安排你呀?”他盛上一碗稀饭,忽忽噜噜灌了下去。把嘴一擦,“走,上我屋去。”

两人来到屋里。靠西墙桌子上摊着一大堆书籍。梁啸尘将他让到炕沿,自己拿支凳子坐在桌前。掏出烟,周剑章摆摆手。梁啸尘说:“忌了?”周剑章说:“画画时一弹,烟灰全落在画面上了!”梁啸尘道:“行,有决心者成大事。将来准当大画家!我回来那天,就听下面的人喊你画王哩!”

梁啸尘的话里充满真诚的敬意,周剑章有些感动,安慰道:“你现在是虎落平阳。日后出了山,肯定比我有作为!”

梁啸尘说:“哼,不行我就在这广阔天地里干一辈子啦!”

周剑章道:“弄个支书干干也不错!凤尾鸡头嘛!”

“你真要我在这镇里窝囊一辈子?”梁啸尘叫了起来。

“我这不是激将法嘛!”说罢,周剑章歪头一笑,“近期有什么打算?”他拿起一本课本,翻着,又问,“想干什么?”

梁啸尘说:“地区招考播音员。我想试试吧!四年不翻,这会儿一拿起来,那书本上的东西,它认得我,我全不认识它们啦!”

“那你就应该歇下来,静下心复习一段儿。”

“歇下来?”梁啸尘扔掉烟,站起身来,从铁丝上拉下一条湿毛巾,在脊梁上来回拉着。“俺娘逼着我今年娶媳妇哩!你看看这破屋子破炕,把新娘子往哪儿搁呀?”

“往被窝里搁吧往哪搁!”周剑章说罢,嘿嘿嘿嘿笑起来。

“这会儿,被窝都是旧的。”梁啸尘拧着毛巾上的汗水,接着说,“我当兵四年,人家城市兵当老子的给往部队寄钱,我还攒了一百二十多块。每月除了买牙膏,一分钱也不花。”

周剑章沉默了。像他这样,白天干活,晚上复习,又惦着娶媳妇的事,播音员恐怕不是那么好考的。就问:“估计能考上吗?”

梁啸尘摇着头告诉他,没把握。政审体检不成问题。听徐老师说还要面试,关键看面试成绩。他打算忙过这一段,去县广播站找人请教一番。

周剑章有任务在身,便有意地岔开话题:“跟家燕重修旧好了吧?”

梁啸尘道:“你是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怎么?”

“人家早就另攀高枝了!”

周剑章听到这里,心中石头落了地,顿觉轻松了起来。感叹道:“劳燕分飞各西东。那你也就另选佳人吧?”

梁啸尘告诉他,提亲的倒是不少,他一个也看不上眼。有一个老同学的父亲托人捎话说,如果和他女儿结婚,他将负责为他在县城安排工作,并可以帮他转户口。周剑章说,那你还不答应下来?梁啸尘就瞪眼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周剑章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考考你嘛!

梁啸尘道:“周兄你看着,我梁啸尘这辈子,决不会依靠别人施舍过日子。饼子咸菜,个人挣来的,吃着香甜!”

“对,只要两人情投意合,喝棒子面粥也是有滋有味儿!”周剑章也站了起来,声音震得小屋直掉尘土。

“谁能比得了老兄你呀?大嫂在镇里供销社,你在县城上班,全镇里最幸福的一对哩!我能赶上你一个小手指,这辈子就烧高香啦!”

说罢,梁啸尘打量着周剑章。雪白的府绸半袖衬衫,倒装在银灰色的确良筒裤里,黑塑料凉鞋,还穿着咖啡色丝袜儿。人显得十分干练和潇洒。相形之下,越发对他羡慕得不得了。

周剑章发现梁啸尘在打量自己,就自得地一笑:“你是天欲降大任也,还不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别着急,老弟,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我也要为你介绍个对象咧?”

“就我这一堆?”梁啸尘低了一下头,伸出胳膊做了一个扩胸运动。自顾道,“还有人肯嫁给我?”

“不是还要倒贴一份工作吗?”周剑章善意地刺了他一句,“这个人和你是同学,咱镇东头的,就在你哥家隔壁。”

“谁?”

“柳震瑶。”

“柳、震、瑶?”梁啸尘想起来了,这个老同学是不错。可是……“人家是工人阶级……”

“跟我一样,合同工。”

“是她托你来的?”

“你总是自我感觉良好!”

“那就算啦!”

“我说你呀!”周剑章搡了他一把,笑了起来。“人家震瑶可牛气啦!在厂里,论人才,是数一数二的;论工作,又在供销科。下一步提个副科长是不成问题。这两年给她提亲的没多带少。对,还有县委哪个书记的秘书,——人家可是国家干部……”

一听“国家干部”,梁啸尘马上弹起来,说:“算了吧,咱还是别高攀了!省得两误!”

“看看看,又来了?你听我把话说完。——人家震瑶一个都没谈。谁跟她一提这事,她就撵人家出门。”

“那我凭什么?”

“咱这小伙儿呗!王心刚呀!”

“大头兵,不,土老冒,修理地球的!”梁啸尘说罢,颓然地坐了下去。

“咱不正在谋求发展吗?怎么样,动心了吧?”

梁啸尘垂首不语。他对震瑶印象是不错,也知道那是个人尖子。可是,林家燕……

周剑章看穿了他的心事。就说:“你心中还有家燕的影子?”梁啸尘的脸庞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摇摇头,燃上烟,大口地抽起来。烟雾浓浓的,将他笼罩起来。

周剑章显出推心置腹的神情道:“我说老弟,别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且不说那位林主任不同意,据我所知,那家燕也早已把你忘了……”

“怎么见得?”

“上星期吧,我们厂组织去看电影……”

“看电影儿?”梁啸尘像遭了蝎子蜇,周身悚地一震。

周剑章看在眼里,打趣道:“怎么样?我说你还没有忘记她吧?”

梁啸尘无奈地敲敲脑门,摇摇头。问:“你看见她了?哦,我是说在电影院?”

“岂止是看见了……”

“她还能怎么?”梁啸尘将大半截烟掷掉,站了起来。

“我看见她和一位青年……”

“是不是剃个平头,戴副眼镜,个头不高?”

“你认识?”

“不,不认识……”梁啸尘喃喃着,坐了下去。

“据我所知,那位可是国家干部,在组织部工作。”周剑章观察着好朋友的反应,见他鼻孔里喘着粗气,就接着把最后的杀手铜锏亮了出来。“你猜那位是谁?”

“是谁?”梁啸尘本不想问,还是憋不住问了。

“你既然问,我就不能不告诉你——那位是龙副县长的大公子,名叫龙晋生。”

“龙晋生……”梁啸尘脑瓜子又嗡嗡作响起来。“龙副县长……”这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脱了钩的水桶,正急剧地向井底落去,周围全是光滑滑冷冰冰的墙壁,竟无一点可以攀扶抓挠的东西。他绝望了,几乎是瘫在凳子上。

周剑章看到好朋友这痛楚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他并不希望结果如此。可是,他所扮演的角色又期待着这个结果的出现。他为不得已扮演这个角色感到痛苦。他想,我是不是太卑鄙了?想到这里周身一阵惊悸。他摇摇头,不,我不过据实以告,不过在帮着好朋友走出感情误区。事实在那明摆着,不会因为我不告诉梁啸尘,林家燕就会恢复和梁的关系。可是,他又确实拿不准林家燕和那龙晋生进展到了什么程度。那天在电影院,他只是在门口见着他们。看电影是很平常的。可是到了一定人身上,一定背景下又是很不平常的。他心中矛盾着,一时无语。

梁啸尘脑瓜子冒出腾腾的热汗,豆大的汗珠子顺着两颊往下滚,从肩膀爬到脊梁上,裤腰都洇湿了,全身冷冰冰的。他对林家燕的感情随着这一身透汗,几乎完全淌走了。眼睛里喷射着愤怒的火焰。

“我,也许,不该告诉你……”

“不,我很感谢你。老兄,真的,你终于帮我解脱了!”

周剑章听到这句话,神经松弛下来。他自语道,你也把我解脱了啊!说到这里,才发现自己也是浑身冷汗,就颤抖着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梁啸尘并不明白周剑章的话,也无心思对他的话进行分析。他拉过毛巾抹了一把汗水,眼睛放射着炯炯光芒。说:“你安排吧,我抽时间见一见那位杨震瑶。”

“对,这才象个男子汉。终不成在一棵树上吊死!”周剑章还想借机说几句家燕的坏话,谁知想了一圈竟然无辞。就说,“我一定帮老弟尽快安排!那震瑶,说实在的,比姓林的漂亮多了!也比她有发展前途!”

最后这一句话,使梁啸尘真正动了心。周剑章走后,他从提包中翻出那方手帕,看着红绒丝线绣的两颗连在一起的心,心里刀剜着一般难受。林家燕确实爱过我。那是在我春风得意的时候。她的爱是附着在我的前途上面的。一旦我前程黯淡,自然也就失去了被她爱的资格。这就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什么“我图的不是高官厚禄”,什么“你拉着枣葛针要饭,我也要跟着你!”全他妈是屁话!林家燕——我终于看清了你的真实嘴脸!这样的女人原本并不值得我去爱。失去她,也不应该感到痛苦。周剑章说得对,我应该走出这个误区了。再见吧,林小姐!然后,他找出剪刀,开始一下一下地将它剪成碎片。剪着剪着,他的眼泪不由溢了出来。

柳母一路走一路打问,十点多钟,赶到了滨河县服装厂。她问看门老头,小瑶在哪个门。老头问她哪个小瑶,她报上闺女大名,老头就将她领到供销科门口。隔着帘子,喊,菲菲,找震瑶的。喊罢,对柳母说,去吧,在这屋呢!

柳母一撩帘子,走进室内,见办公桌旁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大闺女在那织毛衣。就问:“闺女,见着小瑶了吗?”

史菲菲抬起头来,见是一个乡下老太婆,刚要发作,又一想,找震瑶的。就捺着性子,抬了抬眼皮,问:“是柳震瑶吗?”

柳母赶忙点点头:“对对。我想问问,她上哪儿去啦?”

史菲菲拉长声音说:“她呀,那腿可长啦,谁知道上哪去了。北京,天津……”

柳母:“跟谁去的?”

史菲菲嘴角一撇,鄙夷地说:“还能跟谁?当官的呗!”

柳母:“当官的?可是厂长?”

史菲菲鼻孔里哼了一声:“厂长还轮不到她陪。”

柳母:“陪?那、那,哦,她陪谁呀?”

“陪科长呗!”

这几句话,如同钢刀一般扎在柳母心头。她把心提到嗓子眼,抻着脖颈又问:“不是去——出公差吗?”

“公差?那早该回来啦!”

“那怎么还不回来?”

“你问我,我问谁去?”

“那……我说闺女,请你给小瑶打个电报行吗?”

“打电报?哎呀,我说老太太,我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

“哎哟!住哪儿你们都不知道……”下面的话柳母不能问了,再问下去就好说不好听了!就这,柳母已经吃不消了。然而,她仍然不肯相信,闺女会做出什么不顾脸面的事体。这位姑娘说话怎么连讽带刺儿的,得堵住她的嘴,不然乱说一气,可不行。她叫了一声:“闺女。”

“嗯?”史菲菲拿眼睛翻着她。

“我想问问,你是干什么的?”

“怎么,你查户口呀?”史菲菲站了起来,一条大辫子往后一甩,“真是,我还没问你呢!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小瑶她娘!”

“小瑶她爹跟我也没关系!这个老太也真是!罗哩罗嗦老半天。”史菲菲脸色落了下去,坐在办公桌前,拿毛衣拍打着桌面,“我要办公啦!”

“你怎么撵我呀?”

“有事儿找厂长去!”

屋内一嚷,门外就聚起一堆人,伸长耳朵听。

“找厂长就找厂长去!厂长也得让问问我闺女干嘛去啦!”柳母边说边往外走。

史菲菲没好气地拿话往外轰:“自己养的闺女,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找我要人?真是岂有此理!”说罢,砰,关上了门。

室外的人听到这里,小声的议论着:“震瑶干嘛去啦?”

“不是出公差去了嘛?”

“嗨!到了外头,要干什么,还不全由着自己嘛!”

“震瑶不是那种人。”

“唉,哪种人,谁知道哇!如今的大闺女们呀!”

柳母越听越不顺耳,越听越来气。她在看门老头的导引下,找到厂长室。见到石厂长,劈头就问:“厂长,你把我闺女鼓捣到哪里去了?”

石厂长正在审核下季度生产计划,突然进来个乡下老太,问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问看门老头是怎么回事。他告诉他这位是震瑶的娘,来找闺女啦!

石厂长明白了,就赶忙为她倒水让座,告诉她,厂里安排震瑶去外地销售服装。柳母听到这里,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们厂里的人都死绝啦?怎么能让一个大闺女外出?”

石厂长仍然陪着笑脸,告诉她这是工作需要……

“需要,那怎么不让你家闺女去?”

“这,这……你这位大娘怎么这样说话?”

“我这还是好听的哩!你听听你手下的人都说些什么?”

“怎么啦?谁说什么啦?”

“谁说什么我管不了!反正那话好说不好听!我告诉你,厂长!我闺女可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好人,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没完!”

柳母说罢,撅打着身子朝外走。石厂长怎么叫她都做没听见。

厂部楼前聚起了很多人,大家议论着这事,有替柳震瑶担心的,有巴不得把事情闹大的,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柳母见门口聚着这么多人,越发来了精神,她冲送出来的石厂长说:“三天以内,你给我把闺女找回来!要不,我就去找警察局!”

一句话,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看着后面的石厂长,又不敢笑出来。

柳母气昂昂地走出厂门。

望着柳母远去的身影,石厂长忽然感到问题有些严重起来。他背着手往回走,看着仍聚在那儿的人群,吼道:“看什么看!都回车间去!”

柳震瑶两只眸子里燃烧着两团火,焦灼而执拗地盯着路上的汽车。看着它们一辆接一辆地呼啸而来,又眼巴巴地目送着它们奔驰而去。足足半个多小时了,竟没有等到要乘坐的车辆。

刘科长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由日本尿素包装袋染制的黑色衬衣贴在脊背上,那乳房越发鼓绷绷地高挑着,脸蛋也红扑扑的,宛如秋季里挂在枝头的柿子一般。就走到一个冰棍摊前,买了两根冰棍,递给柳震瑶一根,说:“嗨,别着急,天黑之前,赶到家里是没有问题的!”

柳震瑶接了冰棍,吸溜了一口,道:“谁知道俺娘急成什么样儿啦?”

知了在拼命地嘶叫着,钢针般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荫炙烤着他们。西城素有北方火炉之称,盛夏季节气温高达摄氏40多度,如同将人上了笼屉一般。事情办完,刘科长提出去北戴河游玩两天。柳震瑶虽说非常渴望去看看心仰已久的大海,最终还是抵御住了那蓝色的诱惑。她脑海里闪现着娘的影子,恨不得一步赶回娘面前。

又有几辆客车呼啸而过,掠起的沙尘裹着灼人的气浪向他们身上扑来。柳震瑶拿手绢遮着风沙,心中更如煮沸的开水一般焦燥不安。对面,北墙旁边浓浓的树荫下,稀稀拉拉的几位棉纺工人拎着提包神色悠闲地说笑着向前走去。到底是城市呵!虽说从北京一路向南返,她就感觉是在一步一步下台阶。但毕竟西城还是高出县城一大截呀!就别提那个破梁家镇了!

唉,怎么人家……!柳震瑶想到这里,一辆绿色吉普撇离了马路,扎猛子一般斜刺里向这边冲来。吱,刹在眼前,车门一开,跳下一位中年男子。

“林叔!”柳震瑶惊喜地叫了一声。

林政韬打量了一眼刘科长,迅即把目光盯着柳震瑶。手中哗地打开一把黑色折扇,悠闲地地扇了两下,问:“震瑶,你们这是出差来呀?”

司机小王早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林政韬身后。躲在墨镜后边的两撇淡眉下一双桃仁眼,贪婪地盯着柳震瑶鼓绷绷的胸脯。

柳震瑶连忙将刘科长介绍给林政韬,林政韬敷衍地握了一下刘科长的手,说:“上车吧,我们是一个镇子的!”

柳震瑶忙道:“这位林叔是南寨公社的大主任哩!我和林叔的闺女是同学!”

小王闻听此言,早抢上前,提起柳震瑶脚边的提包,说:“到车上再说吧!”说罢,径自爬上车去。

林政韬上了车,柳震瑶和刘科长也坐了上去。

林政韬用扇子拍拍司机的肩膀:“王儿,走吧!”

汽车一上路,柳震瑶就探着脖子,问:“林叔,你这是……?”

“哦。”林政韬打了沉,“我去农业局办了点事儿!”

小王脸上掠过一个不易察觉的轻蔑笑容。

柳震瑶看到了小王的窃笑,就想到林政韬所言非实,于是按捺住想攀谈的欲望。刘科长不露痕迹地紧着拍了个马屁:“公社的工作很辛苦啊?”

林政韬扭回头来,与他斜视着,道:“哪里比得了你们呀?整天灰头燎耳的!忙得团团转!”说着,拿手捋了捋飞头。浓黑而梳理有致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很有些不满意自己这种形象,就微微皱了皱眉头。

“调上来就好啦!弄个大局的一把手干干……”刘科长继续着他的精神贿赂。

“嘿嘿,难啊!二十多个公社哩!”

“强中自有强中手嘛!”

一句话,正敲到林政韬心鼓上。他今天就是专程来拜望老县长任平的。从老领导的口风里,他听到了希望。虽说女儿没有配合,龙玖望的路子走不通,但一个副县长,连常委都不是,人事权并不在他手里。龙晋生仍和女儿粘糊着,不管成与不成,龙玖望总不至于从中作梗。老县长答应为他去找一趟县委程书记,并关照他再去拜访一下陈副书记,估计事情就有了七八成。告辞了出来,老县长又拍着他肩膀说了一句,有福之人别着忙啊!这一拍,就拍得林政韬有些飘飘然起来,仿佛已经瞧见那觊觎已久的交椅在向他招手了。他本想弯到蟠龙潭去过把垂钓瘾,又想现在还不到稳坐钓鱼台的时候,又急着把这消息告诉姐夫,再和他分析分析,谋划谋划,看什么时候再去拜访一趟陈副书记。吃罢饭,就和小王急匆匆往回赶。适才,看到柳震瑶焦急地站在站牌下,忽然想着做点善事。这时,又想到回去还有任务,就又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多摊。

柳震瑶脑子里搜寻着合适的话题。她和老刘不同,用不着奉承林政韬。但话还是要说的。这一趟出差,她从刘科长身上委实学到了一些交际应酬方面的知识。这会儿,就想派派用场,自然就有了话题。她说:“林叔,家燕今年结婚吗?”

“结婚?”林政韬一愣,“不,她正准备考播音员哩!”林政韬意识到这又是一个不宜畅谈的题目,就反问道,“小瑶,怎么,你不考吗?”

说着,林政韬拿着折扇,轻松地扇起来。

柳震瑶歉然地一笑:“俺可不行。这几年,哪摸过书本呀!”

刘科长插话道:“震瑶是我们厂的台柱子呢!马上要提科长啦!”又转向林政韬,“当然,考上播音员更是鹏程万里呀!”刘科长的话一箭双雕,滴水不漏。说罢,嘿嘿嘿笑起来。

柳震瑶真佩服老刘的能耐,她也想象他那样,可做不到。那实在不是一日之功。仍由着性子说:“刘科长你尽胡说。那史菲菲早就憋着劲接替牛科长哩!还能轮到我!咱在上边又没人儿?”

“没人?那得看工作!看能力!”刘科长说。

“对!提拔干部主要还是要看实绩的!”林政韬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正色道。

柳震瑶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又瞥见司机露出了那种笑容,就缄了口。

林政韬觉察出了小王的情感变化,心中不悦起来,扭脸看着窗外,也不再说什么了。

车到服装厂门口,刘科长要下车。柳震瑶正踌蹰着,林政韬道,我还要去政府办点事。柳震瑶忙接口说,你快忙去吧!我的车子在厂里呢!说着,就和刘科长往下搬提包。一边说,林叔,抽空儿让家燕找我玩儿!

林政韬答应着,告诉小王开车。

车一开动,林政韬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小王的神情马上绷紧起来:“这是怎么了呢?”心里不由一阵一阵发毛。

柳震瑶骑上自行车走出厂门的时候,天气闷热到了极点。铅灰色的疙瘩云蠕动着往一块聚集。树上不知名的鸟儿扑楞着翅膀朝远处飞去。起风了。街旁的垂杨柳摇晃着细长的枝条。就有不知哪儿兜起来的黄沙往脸上摔。

“不好!要下雨了!”柳震瑶咕哝了一句。想要返回厂里,又想娘肯定急得不得了,已经整整七天了呵!于是,猫下腰去,拼命蹬车。

刚进梁家镇,天空滚过一阵闷雷,紧接着,铜钱般的雨点子就稀稀落落地打了下来。街上的行人乱纷纷地奔突着钻进临街的门楼。柳震瑶正犹豫着要不要避一避,就听又一个巨雷在半空中炸响,那雨就如同瓢泼了一般,哗一下子,兜头浇了下来。她赶紧跳下车去,噌噌噌猛奔几步,钻进一家门楼,停下车子一打量,才知是狮子楼。

狮子楼门洞里摆了一张小饭桌。桌上摊着调色盒、铅笔、毛笔、橡皮等一大堆绘画工具,靠墙边支着一个画板,一个十分灵秀的细高挑姑娘正往画板上画着什么。听到声响,放下画笔,扭回头来,双手往后捋了一把齐耳短发,露出一张白皙的圆脸。

“家飞!”柳震瑶叫道,一边支上车梯。

“震瑶姐?”林家飞连忙站起来,去盆架上拿过一条毛巾,递给她。“快擦擦!你这是到哪去了呀?”

柳震瑶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把毛巾往盆架上一扔,嗤,扯开帆布大提包,从里面拿出几袋水果糖、松籽、蜜饯、葡萄干,塞给林家飞:“给,这里面有巧克力的。在北京买的,可好吃呢!”说着,还要往外拾掇。

林家飞忙道:“震瑶姐,我有这一袋就行了。你快放回去吧!”说着,按住了柳震瑶的手,将几袋食品塞回了提包。

柳震瑶坐在林家飞递过来的小凳上,捋了捋额头上垂下来的头发,说:“刚刚出差回来……”

“出差?去哪儿?”林家飞的眸子发亮了。

“北京、天津、哈尔滨……”

“哈!震瑶姐你可真棒啊!故宫去了没有?还有天坛、北海、颐和园,那香山的红叶红了吗……哎呀呀,震瑶姐,你这工作可真让人羡慕死了!下回出差带我去玩儿好吗?”林家飞说着,跳着脚儿。

柳震瑶道:“你不是正准备着考大学吗?哪有那闲工夫?”

“那是明年的事儿!再说我考学也是考美术系,正需要出外走走。啧啧,太棒了!周老师说搞美术就得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下次一定带上我……”

“周老师?”

林家飞往凳上坐下来:“周剑章呀!不在你们厂吗?”

“噢,剑章呀!”柳震瑶点点头,“刚才,我碰上你爸了。”

“我爸?”

“我就是搭你爸的车回来的!”

“对啦!我爸去找任县长啦!”

“找任县长……?”

“嗨,我爸这个人啊……”林家飞长长的睫毛一扑闪,“那,他怎么没有带你回来呢?”

“他到政府还有事儿……”

两个姑娘聊着天,不知不觉间,暴风雨已经过去了。清新的空气沁入心脾,十分的令人惬意。

两人走了出来,洗涤过的天空一片瓦蓝。林家飞往西一望:“彩虹!哎呀,彩虹出来了!震瑶姐,你看,快看呐!”

柳震瑶也看到了那道彩虹。在大街的西边,横架蓝天,气势十分壮美。天空仍然飘零着雨丝。柳震瑶没有林家飞那样对于彩虹的兴致,就借机告辞。

柳震瑶回到家中。葡萄架往下滴着水珠,瓦口里稀稀拉拉排泄着屋顶积水,院儿里有两行深深的凌乱无章的脚印。她支上车子,掂下提包,走进堂屋。

柳母侧着身子躺在凉席上。一看地上两只泥鞋,柳震瑶就知道刚才肯定是娘又去端那鸡食盆子。她皱了下眉头,将提包撂到炕上,拿出那些食品。叫着:“娘。”

柳母往里挪了挪,没答腔。

柳震瑶又小心地叫了一声:“娘。”

柳母胸腔里喘着粗气,没答话。

柳震瑶又道:“娘,我回来了?”

“你不回来更好!”柳母扭回身来吼了一句。

“娘,看你说的,我哪能不回来呢?我不回来谁伺候您老人家呀?”柳震瑶说着,把一包葡萄干放到娘面前,“你看,我总惦着您呢不是?你尝尝……”

柳母抬起胳膊一抡,哗,将葡萄干抡得遍炕都是。她猛地坐了起来,用食指戳着闺女的眉心,恶狠狠地道:“你行啊行啊!小瑶,你是诚心要气死我呀你!”

柳震瑶陪着笑容:“娘,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厂里的事也不能耽误不是?”

“厂里?你去听听!厂里的人们都说你个啥?”

“怎么啦?你去厂里啦?”

柳母想起那天的情形,逝去的往事又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涌了上来。她呼天抢地地拍着大腿:“天呀!这都是我造的孽呀!我欠下的债,干嘛要我闺女还呀?老天爷,我嘛时候才能赎清我的罪孽呀!”柳母说着说着,不由泪如雨下。

柳震瑶听不懂母亲的“呓语”,也无法解劝。可是,厂里有人说闲话,母亲是怎么知道的?莫非……“娘,你去厂里啦?”

柳母抹了一把鼻涕:“你逼着我去我能不去?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大闺女被他们不知鼓捣到哪里去了,我能不去找找?你说,你说,我该不该去?你个没梯子上天的死妮子呀!”

柳震瑶开始冷静下来:“你该去。是我不该瞒着您。以后,我保证不再这样做。可是,娘,你得告诉我,是谁嚼舌头来着?他们怎么说?这事咱得弄清楚!”

“怎么说?还能有好听的!”

“好听难听,你说说?”

“说你,陪那当官的,一男一女……”

“怎么了?”

“谁知道你怎么了!”

柳震瑶噌地站了起来:“这是谁说的?”

“谁说的你能怎么着人家?”

“我找他去!”

“你找谁去呀?这种事还不是越描越黑?从今往后,不经我批准,看你敢迈出这个大门!”

“那,你快告诉我嘛!”

柳母的火气发泄得小多了。她说:“咱甭管人家谁说的,还是先管好自个儿吧!从今往后,我不准你进那个厂门!”

“怎么?”柳震瑶愣在地下。

“你给我把差事辞喽,回家!”

“回家干什么?”

“种地!找婆家,嫁人……”

“那厂里……”

“离了你地球还不转啦?那周剑章来过好几趟啦……”

“周剑章?他来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人家是来给你保媒的。”柳母说着挪下炕沿,坐到木椅上。柳震瑶赶紧走过去站到娘身边,把几包食品搁到娘面前。说:“娘,咱不是说好,先不忙着说婆家的吗?”

“不忙这事忙嘛事?光忙着游行呀?”

“你看,娘,你别乱联系行不?我是说目前我一点名堂也没搞出来……”

“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啦!这回,可是全镇拔尖的好小伙子。你再不打单儿,娘可不依你!”

“谁呀?”

“就那隔壁的梁家老二!”

“梁、啸、尘?他,他不是要和家燕结婚了吗?”

“你呀!”柳母戳着闺女眉心,“镇上的事,一点儿也不上心。那狮子楼的大闺女心高了,早看不上那姓梁的了……”

“这是周剑章说的?”

“还用他说,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呀?那回,梁家老大家的还托我给他小叔说个媳妇哩!那头没凉,这边,她能托我吗?敢情是琢磨上我家闺女啦!那梁啸尘是个好小伙子,牛高马大的,干庄稼活……”

“你就知道干庄稼活!”

“不干庄稼活干嘛?你也给我回来,整天在外头疯疯颠颠的,有嘛出息?这事儿,我看差不离儿!那姓梁的是穷点,穷,不怕。好男不吃祖业饭,好女不穿嫁妆衣。我嫁过来那会儿,还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这不也拉扯着你们弟兄五个都起来啦?我找人给你俩合过婚,春鸡配秋羊,越过准越强。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呢!”

柳震瑶听着母亲的絮叨,眼前不由浮现出梁啸尘的形象。高高的个子,长方脸,深湖般的一双大眼睛,上学那会儿她就对他印象很好。几年不见,那梁啸尘……更加英俊……迷人了。可是,人家和林家燕从小就要好……怎么能说吹就吹了呢?

柳震瑶心慌意乱地翻弄着提包,拿出一件米黄半袖衬衫,在胸前比划着,对娘说:“娘,你看看,这衣裳我穿上好看不好看?”说着,柳震瑶脱下黑衬衣,换上这米黄衬衫,又说,“娘,你看看嘛!”

正说到这儿,院内一声喊:“震瑶回来了吗?”

柳震瑶一听,赶忙系上扣子,拢了拢鬓发,冲娘挤挤眼,转身跑到门口:“是剑章呀?”

“呀嘿!挺漂亮啊!”周剑章眼前一亮,一步跨进门槛,说,“震瑶,我可是三顾茅庐啦!”

林家燕独自一人坐在写字台前。

爸爸的话有一定道理。梁啸尘是有不够成熟的地方。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瞧不起他呵!不说他还可以发展,就是退一万步,他当一辈子农民,我也心甘情愿。我林家燕岂是那种势利小人呐?

他现在正处于逆境当中,言辞过激是可以谅解的。他最不该的是对我产生猜疑!他怎么就不了解,我对他的一片真情呢?

他是那样一种心境,爸爸又给了他当头一棒,镇里的人们瞧不起他,老师、同学、朋友面前他抬不起头来。这个时期,他有些情绪,有些怨气,有些对我不理解,是可以理解的。他现在是最需要理解、最需要爱抚、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我应该和他一道相扶着走过这一段艰难的道路。只要他明白了我的心,重新发愤起来,他终究是会不同凡响的!我得找他去!我有这个责任!在这个世界上,我要是不理解他,关爱他,安慰他,恐怕就不会再有别人能够那么做了!

她走到院中,迎面碰到下班的爸爸。爸爸厉声喝问:“你干什么去?”

“你管不着!”

“你给我站住!”

她站住了,她盯着那张白皙而瘦长的脸。这张脸在那一瞬间由熟悉而陌生起来。这就是生我养我的爸爸。你口口声声为了女儿,你怎么就断定女儿是往苦海里跳呢?就是跳进苦海,只要给心爱的男人在一起,我也愿意!我认了!你说是为了我,其实还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为了往上爬,不惜拿女儿当筹码,做台阶。你硬要把女儿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捆到一块,你怎么就不想想,和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在一起,那将是什么滋味?那将比坐监狱还要难受!

四合院在夕阳中摇晃,青砖蓝瓦仿佛飞了起来向她身上砸来,爸爸那张脸瘦得那样丑陋难看!林家燕启动着嘴唇,对着那张面孔,冷冷地说:“你闪开!”

林政韬犹疑着,不知她要干什么。

“你闪开!”

林家燕吼完,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母亲已经知道了学校中发生的事情。在铁的事实面前,她忽然一下子改变了对林家燕的好感,原来也是一个势利眼呀!看着儿子快提起来了,她跑得比风葫芦还欢,还不惜腆着脸子跑到部队;转眼儿子倒霉了,就又瞧上了什么县长的公子!呸!嫌贫爱富!不知羞臊!早知她是这么一个闺女,早让儿子……!

林家燕来到了梁家,啸尘去县城还没回来。母亲一眼瞥见走进来的林家燕,那脸就落了下去。她弯腰抄起一把扫帚,划拉划拉扫着院子。飞扬的尘土将小院里弄得乌烟瘴气的。

“大娘……”

“我不是你的大娘!”

“大娘,我是家燕……”

“我不知道什么家燕家鸡家猪家狗的!你快走吧,小心沾上俺老梁家的穷气!”

“你……?!”

梁啸尘不理解她,爸爸压制她,想不到大娘她……这位她心目中十分敬重的慈爱、善良的老人,也竟然这样污辱她!这无异于被打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啊!林家燕直觉得身上的血全部涌到脸上,天旋地转,火星乱迸。她差一点栽倒在地下。半响,她努力地稳住自己,对她说:“大娘,我知道你们全都误会了我。我相信,总有一天会弄清楚的。我现在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林家燕对梁啸尘的心思至死都不会改变!我这颗心——惟天可表!”说着,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转身朝门外跑去,跑到栅栏门口,泪珠子再也不可遏制地滚了出来。

吃罢晚饭,林家飞一蹦三跳地来到东厢房,见大姐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胳膊拄着下颏,偏着脑袋,冲着墙上的镜子发愣。就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坐在炕沿边,关切地问:“姐,又在想梁山伯啦?”

林家燕自言自语道:“我还想他做什么?我们这个疙瘩算是解不开啦!”说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林家飞也跟着叹息了一声:“都怨那个龙晋生!要不是他……哎哟!”林家飞站了起来,“姐,我发现你瘦多了!你看看,你的眼窝都塌下去啦!”

林家燕顾影自怜:“是呀,我这阵子……”

“你后来又去找过他吗?”

“我还找他做什么?你不知道,他……”林家燕说到这里,想起那天的情形,已经泪流满面了。

“他欺负你了?”

“没,没有……”

“那你就该死了这条心!”看着大姐这般模样,林家飞眼圈也红了。

林家燕说:“他们以为我有了新朋友了,才……才对我绝情的呀!”说到这里,禁不得伏在桌面,呜咽起来,削瘦的肩膀抽搐着,披肩发跟着摇晃个不停。

林家飞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哎,有了。你去找找那个龙晋生,让他去跟梁啸尘说说,不就解了?”

“算了吧你。”林家燕瞧了妹妹一眼,“我才不去找他呢!那天在电影院门口碰到我,还想着跟我套近乎呢!”

“那你对他有没有意思?”

“对谁?”

“那个龙……?”

“我才看不上他哩!唯唯喏喏的,一点男人的气概也没有!”

“是啊,这个你看不上;那个呢,又让这个给搅黄了。姐,我说你可怎么办哟?”林家飞一脸愁容地瞧着姐姐。

“什么怎么办?我还嫁不出去了呢!说来说去,还是爸拉了横车……”

“都是爸这个老员外!”

林家燕拍了妹妹一巴掌:“你小声点,要让爸听见,还不揍扁了你?”

“哼,我才不怕呢!我将来呀,吃自个儿的,穿自个儿的,连陪嫁都不让他给我置。他为什么还要管我?大姐,好好复习吧!考上了播音员,你就有了自主权。或许,上苍有眼,那姓梁的也考上了,你们岂不就挣脱了牢笼,遂了心愿?到那时,就是双宿双飞,爸爸又能岂奈你何?”

林家燕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的愁肠散去了大半。她认为家飞说得很对,假如两个人都考上了,那时爸爸也就没话了。如果有一个人考不上的话,那就是命中不该成就这段姻缘。听凭命运的安排吧!

林家飞看着大姐脸上开始转睛,心里顿觉畅快。她打开穿衣柜,翻腾着问:“大姐,你看见我那件衬衫了吗?”

“哪件?”

“就那,圆领无袖的?”

“那件大红的呀?”

“对对对,就那件!”

林家燕走过去:“起来,我给你找。”她从一叠衣服中找出那件衬衫,“是这件吧?”

“你又给我洗了?你真是我的好大姐呀!”说着,林家飞在大姐脸上亲了一口,脱下衬衫,换上这件,系好扣子,双手在身后一背,那胸脯越发高耸起来。她说,“怎么样,帅不帅?”

林家燕频频点头:“是挺漂亮。”

“这叫效果!懂吗,我的好大姐!”

“就是……太……扎眼了?”

“大姐,你真保守!这叫形体美!我们搞艺术的……”

林家燕的脸色阴了半边:“三儿,你要干什么去?”

“找周老师去呀。怎么了?”

“不怎么……我是说,你干嘛打扮这么漂亮?”

“嗨!漂亮点怕什么!大姐,你呀,嗨,这儿有问题!”说着,林家飞点了一下大姐的眉心。“你如果开放点儿……”

“三儿,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要是我象你们那么水深火热的,就干脆来它个远走高飞。象你这样,我看着都难受!”林家飞说完,转身取下画板上的画,骑上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驶上大街。

“远走高飞?”林家燕自言自语着,“不能,不能啊!谁叫我是大姐呢?我怎么能给你们带那个头呵!”

大街上满是乘凉的人群。老人们围在一起摆龙门阵,孩子们来回跑着乱钻乱串,女人们絮叨着说不完的私房话。

林家飞驶到镇子西头,拐进一所宅院。一进门,就见院里搁着两辆自行车。东套间里影影绰绰坐着两个人。她走进堂屋,见周家夫妇坐在方桌两旁,桌上放着几包糖块、瓜籽。她喷儿一笑,叫了一声:“周老师!”

周剑章忙站起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家飞呀?快,快坐那儿!”

朱清丽脸上一阴又一晴,慢腾腾地让出座椅,打开一包瓜籽,说:“家飞,来,磕点瓜籽儿?”

林家飞走到西边画桌旁,拎过一个凳子,说:“嫂子,你坐。我坐这儿就行了。”说着,歪屁股坐了下去。

周剑章的房屋是两明一暗。两间堂屋兼着画室,套间的门关着,可以听见里边有人说话,听不清是谁,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林家飞说:“周老师,我又画了一张,还得请你给指导指导?”说着,送过去一幅习作。

周剑章拿起画,打开,观赏起来。

朱清丽看着林家飞鲜亮的衬衣,尤其极低的圆领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不由泛起一股妒意。她酸溜溜地说:“家飞,真是越长越漂亮了!”

林家飞道:“嫂子!俺哪能比得了你呀?守着这大艺术家,光凭熏也熏出味儿来了!”

朱清丽撇了一下嘴:“他,狗屁!我又不是他熏出来的!”说罢,抱起肩胛,一副不屑的样子。

周剑章看着画,头也不抬地说:“家飞,看见了吧,人家不买账!”

林家飞:“打是亲,骂是爱嘛!大嫂是爱你!”

周剑章看完了画,对林家飞道:“你过来。”待林家飞走过去,指着画面,对她讲了一番着色,调子,对比度等等技巧。末了,夸奖道:“家飞,这段进步可快哩!照这种速度,明年不成问题!”

林家飞说:“我爸非得让我今年下考场……”

周剑章:“试试也行。不过……”

林家飞:“我不想丢那个人!还是等明年。”

朱清丽:“家飞想一炮打响哩!”

林家飞:“怎么也不能辜负了周老师的栽培呵!”

周剑章:“我要是调到文教局就好了,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辅导你!”

朱清丽:“哼!吹大话也不上税!”

“就是辅导嘛!”林家飞话语里不由流露出一种依赖和亲昵。周剑章感觉到了。朱清丽更感觉到了,嘴角往下撇成一个“八”字。周剑章感觉出了朱清丽的感觉,赶忙岔开话头:“哎,家飞,你爸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林家飞把头一甩,那齐耳短发扑籁籁全甩到脸后,甩得周剑章心底一动。他盯着那张生气勃勃的圆脸,听她说:“可能差不多了吧?爸这两天挺高兴的!昨天,还去河里撒了两网。我不喜欢打问爸的事儿!”

“噢……”周剑章沉吟了一声,不再吭气。

林家飞站了起来:“周老师,你这有事儿,我改日再来吧?”

朱清丽立刻弹了起来,就要送客。

周剑章坐着不动:“没事儿,你坐会儿吧?我做了一个大媒,他们见见面。”

“谁呀?”林家飞悄声问朱清丽。

“梁啸尘。”

“梁啸尘?”林家飞叫了起来。“和谁?”

朱清丽摆摆手,示意她小声点儿。又低声道:“东头的,柳震瑶。”

“噢……”林家飞言不由衷地说,“挺般配的。周老师这红线牵得真有水平……”心中想,人家这边都谈上了!大姐那边还犯傻呢!

说罢,周身不自在起来。她踮着脚跟往外走,一边又道:“我还有点事儿,回头我再来吧,周老师?”

“嗯……唔唔。”周剑章正嗔怪着朱清丽撵林家飞,又琢磨不出挽留她的理由,见她如此说,就嗯嗯唔唔地点了点头。

身后,朱清丽恨恨地戳着他的脊梁骨。林家飞一扭头,朱清丽咧嘴一笑:“他这脊梁上落着个虫子!”

林家飞莞尔一笑,迈开修长的双腿走出门坎。

周剑章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这个小女子后脖颈裸露出的那片肉,直至她消逝在浓浓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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