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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杠子村人物

杠子村有个杠子嫂,杠子嫂可算得上杠子村的一个人物。

杠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很有些飞扬跋扈的味道。由此可见杠子嫂是位何等人物。哪家伢子拾了她的鸡蛋,她会骂得叫你全家人三天不敢出门。谁家女人招惹了她,更是把你祖宗十八代的祖奶奶詈骂得七魂出窍。

杠子嫂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不饶人的茬儿。

有一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癞子在杠子嫂的头上动了土,这下可是肚脐眼儿尿尿,反了天!当下杠子嫂冲到他的家,装疯卖傻,若狂若癫,又哭又闹,砸癞子的缸,掼癞子的碗,在屋子里扑扑腾腾,搞得一片狼藉。杠子嫂的持久战一直坚持了六天六夜,烽火还连绵不断,舌头起了泡,嗓子出了血,喉咙肿得像患了甲状腺的病人,直至上呼吸道失了音,还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嘶骂。这下可慌了癞子,忙向杠子嫂赔礼认错。但杠子嫂还是不依不饶,从癞子女人的笸箩里抽出一把剪刀,对准自己的胸脯,大有一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豪情壮志。癞子更是慌了神,忙着给她下跪,但杠子嫂根本不屑一顾。癞子又让婆娘给她煎一碗荷包蛋,杠子嫂还是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攥着拳头,睃着癞子满头的疮疔,咬牙切齿。没办法,癞子只好自抠头上的癞疤。

那一天,癞子在杠子嫂面前抠了一天的癞疤,直把自己抠得鲜血淋漓,杠子嫂才就此“刹杠”。

在杠子村,杠子嫂是个不服输的人物。

有一次,大雪封山,正赶上杠子嫂的男人外出做木匠活没回,杠子嫂家里断了几顿口粮。几个娃子在家里饿得咿呀大哭,杠子嫂也没向村里人借丁点儿粮食。

毗邻的陶嫂隔墙打探:“杠子嫂哇,几顿了,咋没见你家烟囱冒烟啊?是不是米缸亮底了?”

杠子嫂说:“那哪能呢?陶嫂。你没见我家伢子,吃饱了撑得精精神神,净打架哩,呜呜哇哇一团糟,烦死人咧!”

杠子嫂说着,嗵嗵嗵,跑到厨房,舀一碗凉水,端到墙边,特意用筷子叮叮当当捞着碗,呼呼噜噜喝得山响,以此证明自己确确实实煮了饭。

在杠子村,没有人不被杠子嫂骂过,没有人不与杠子嫂吵过嘴,人们在心头恨透了杠子嫂,都希望看到杠子嫂的报应。

这天,有人从镇上回来说,今天亲眼瞅见杠子嫂从镇上的诊所慌慌张张出来,大概病了。

这天,人们留神注意,看见杠子嫂的眼圈瘦了一轮,皮肤弹性差,果然大病的样子。

这天,整个小村的人,都知道杠子嫂病了,议论纷纷。

杠子嫂听到人们的议论,扔了铡猪草的刀,到村头跳脚大骂。

“哪个狗×的说俺病了?咹!俺没有你吃的好?没有你喝的饱?没事回家给你娘抓腚眼子去,甭把嘴皮子往姑奶奶身上凑!”

杠子嫂骂了一通人,回家仍铡自己的猪草。杠子嫂怕别人嘲笑自己患病是罪有应得。

杠子嫂得的是肠炎,拉了一天的肚子就有些脱水,四肢无力。

但杠子嫂从此再未进诊所了,抓回的几包药,三顿作一顿吞服,还是杀不死顽皮的痢疾杆菌和大肠杆菌。男人几次劝她到门诊看医生,杠子嫂高低不肯去,先是一天泻两次,后来发展到一天三次四次不等。

杠子嫂严重脱水了,人瘦得像皮猴,风一吹就能飞个十万八千里。杠子嫂开始米水不进了,解的全是一些脓血便黏液,体重减轻,贫血得整个人如一张蜡纸,严重的恶病质。男人几次欲领她看病,杠子嫂死活不愿声张。后来男人强行用架子车把她拉到镇医院,经检查,已由溃疡性结肠炎转化为结肠癌。癌是晚期,无可救药。杠子嫂自作主张回了家。

只是不到一个月,杠子嫂就不行了。

临危的那天,村里人不计前嫌仍来看望杠子嫂。人死如灯灭。人活着时,难免发生龃龉,何必在弥留之际还去记起她的那些缝缝隙隙呢。

人们都围在杠子嫂的床前,嘘寒问暖,个个对杠子嫂患病表示惋惜。

“杠子嫂啊,你这是何苦哩?”

“是啊,钱是鬼生,用完再拼!杠子嫂,当初你真不该心疼钱嘞!”

“都怪杠子嫂隐瞒了病情……”

杠子嫂躺在床上,艰难地翕动着嘴唇,好久才嗫嚅出一句话,微笑笑,对挤在前排的秃光棍矬子说:“矬子哎!你这辈子真不值呐,到现在连个女人味都未尝着……”

杠子嫂头一侧歪,便断了气。

挤在前排的矬子,“哇”的一声恸哭起来,不知是哭杠子嫂,还是哭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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