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绵延数百里,到孙铺镇杏山时,更显莽莽苍苍,树木葱茏,林深叶茂,遮天蔽日,雉鸡寻觅,鹞鹰盘桓,兔走狐奔,更给古老神秘的杏山衬托无限生机。仓爷是生活在杏山脚下的一个老猎户,也是方圆百里唯一的熬鹰能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仓爷的腿脚已不再灵便了,打猎是肯定不行了,提一杆猎枪,为追撵一只兔子或是狐狸,穿梭在丛林里疾走如飞,已是遥远的事情了,成为他永久的回忆。
仓爷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家里熬鹰。熬鹰是一件颇为苦累的活计,几天几夜,人与鹰就那么对峙着,不吃不喝,谁也不眠,直至一方最终败下阵来,才宣告熬鹰的结束。一场活儿下来,开始还桀骜不驯、斗志昂扬的鹰,这会儿羽毛凌乱,蔫头耷脑;熬鹰的人,也眼布血丝,形容憔悴,走路不稳,踉踉跄跄,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若大病了一场。可以说,熬鹰,完全拼的是心劲,是一种精神的较量。
仓爷七十三岁这年,在杏山上又逮住了一只鹰。这只鹰,个头虽不大,但野性十足,自仓爷逮住它的一刻起,就没有消停过,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左冲右突,扑腾挣扎,试图逃离笼子的束缚。仓爷递给它水和羊肉,它睬都不睬,扇着翅膀,带起很大的风,将仓爷手中的碟子都打翻在地。几天过去了,这只鹰的野性丝毫无减,仓爷伸手探进笼子,想摸摸它的羽毛,猛不防被它铁钩一样尖利的喙,拉下一道深深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流血不止。仓爷在心里说,自己真正碰上了强劲的对手啦!
熬鹰是从这天夜晚开始的。仓爷用一条铁链子,将鹰拴在一根悬挂的横梁上,横梁摇摇晃晃,鹰就在上面不断地来回扑腾。仓爷说,横梁的晃动,以致鹰在上面不停地运动,这样可以锻炼掉身上多余的脂肪,更利于以后捕猎。熬鹰就从这时拉开了序幕。
仓爷手持一根棍子,守候在鹰的面前,人与鹰,就开始了旷日持久地对峙。熬鹰的日子里,是不给鹰任何吃食的,包括一滴水的饮用;仓爷也是不吃不喝,一直陪着鹰熬下来。熬鹰,就是磨掉鹰的野性,让一只桀骜不驯的鹰,最终对人服服帖帖,俯首称臣,随时听从人的召唤和役使。熬鹰的日子是非常艰难而漫长的,仓爷守候在鹰的跟前,时刻观察鹰的一切。那鹰,精力充沛,斗志昂扬,没有丝毫就范的意思。它的双爪紧紧抓住来回晃悠的横梁,用铁钩一样尖利的喙,不断啄击腿上的铁链子,每啄击一下,喙与链子都会发出金属的撞击声,异常刺耳。鹰似乎已意识到,它的自由,是与这根铁链子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啄断腿上的链子,才能重回蓝天,自由翱翔。鹰意识到这一点,就执著地啄击着,每啄击一下,都像啄击在仓爷的心上,让他担心鹰随时都会啄断链子,摆脱束缚,一冲九霄。仓爷还看到,由于不断啄击,力度太大,血已从鹰的嘴和鼻孔里流出,结成了黑色的痂,但鹰仍没有停止的意思。那鹰,原以为自己是蓝天上最强大的主宰者,没想到,它的强大在人面前变得那么渺小,微乎其微,根本敌不过一根小小的链子的束缚。
鹰在横梁上,便停止了无谓的挣扎,开始拿眼睛审视屋里的一切,扫视了一圈,最终将眼睛停留在仓爷的脸上。如豆一样金黄色的鹰眼里,闪烁着深深的仇意,隐隐还有一丝迷茫。仓爷感到,鹰的眼睛在与他碰撞的瞬间,似乎要啄透他的五脏六腑,洞穿他的一切。熬鹰几十年了,仓爷从没有发现有哪只鹰是这么用眼神看人的,这让仓爷的身子不由震颤了一下。仓爷感到自己明显地胆怯了,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赶紧勾下了头。仓爷在心里想到,是自己老了吗?不!即使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自己也要坚持把这只鹰熬下来。仓爷自从逮住这只鹰后,就喜欢上了它,他决定熬完这只鹰后,就“金盆洗手”,不干了,给自己的熬鹰生涯圆满地画上句号。他不相信,自己熬了几十年的鹰,如今却要败在最后一只鹰面前!
仓爷在心里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又勇敢地迎上鹰的目光,和它对视起来。仓爷和鹰,就这么一直久久地对视着。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鹰终于架不住仓爷的目光,困意袭来,几欲闭上眼睛。仓爷清楚,这是到了熬鹰的关键时刻。那鹰每次耷拉上眼皮,仓爷都用手中的棍子拨弄它,让它始终无法闭上眼睛。仓爷这次看到鹰的身子开始颤栗了,满眼里流露出乞怜的神色。仓爷伸手抚摸鹰的头部时,鹰不再挣扎,没有了先前的凶悍,一动不动,任凭仓爷的手,顺着它的头部滑下,一直抚摸到它的脊背,金色的眼睛里,透出温和柔顺的光。仓爷知道这是熬鹰成功,在一阵欣喜中,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让他有一种虚脱般的感觉。正待仓爷转身欲拿羊肉喂食鹰时,他像一截朽木,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也许,七十三是个坎儿,仓爷熬败了鹰,最终没有熬过自己。那鹰,每天盘桓在仓爷的坟头,长唳着,不忍离去。没有人知道,一只被驯顺了的鹰,一旦离开了人,该怎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