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飘飘离开了初念老人,整整沉默了一个冬天,足足有三个月她都没有再到初念老人那去,她整天不言不语,尼泊尔派她的活儿她也全当没听见,尼泊尔气不过就对着她吼:怎么了,这个家怎么又多了个聋哑学校毕业的,吃什么白饭你呀。
万里飘飘对尼泊尔的话从来不放在心上,她非常能沉得住气,她那头就是喊破天呢,她这面岿然不动,顶多她听不过时,她回她一句,就一句,再想听她的第二句,没了,那一句就是:有能耐找肖长去呀。
尼泊尔听到这话,果然放弃了和她的计较,她说:你等着吧,肖长我也饶不过她。之后尼泊尔就扭扭地支使其他人去了。
万里飘飘也有坐不住的时候,那就是每逢清晨做早饭的时候,她会驾着她的红色跑车驶向秀水园的南大门,她要看一看那初升的太阳底下的黄土房子,会不会冒出炊烟,如果有那就证明初念老人还活着,结果她每次去每次都看见炊烟。
初念老人在万里飘飘泪雨交加的那天,系在万里飘飘内心的最后一个心结就是,他的魂牵梦绕的早年的恋人,有个不被人所知的小名,叫秀水,初念老人是作为一个秘密告诉万里飘飘的,可是他不知道,这个秀水就像一块古老的巨石,不经意间落入了万里飘飘深潭似的心底。
现在万里飘飘在寻找秀水,她首先怀疑的是秀水就是她的母亲,可是母亲不叫秀水,叫秀水的只有她的外祖母,母亲总不至于盗用祖先的名字吧。
万里飘飘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父亲,万里震撼当时正一个心眼在算一笔死账,剩下的心思又全在肖长身上,他哪有闲功夫回答这个十七岁少女的梦魇般的话。
万里飘飘吃了闭门羹,知道在他那里是没戏了,就改变了战术。她有一天找空儿问尼泊尔,她的妈妈是不是有个小名叫秀水。尼泊尔这一段时间正是心烦时期,她听万里飘飘这么问她,就往万里飘飘的脸上吹口气,神定之后她说:你当我是你们家的老祖宗啊,我告诉你,本小姐比你才刚刚大五岁,我哪知道你们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万里飘飘受了奚落,也觉得自己问错人了,就挖空心思地想,这事儿应该问一问谁呢?尼泊尔尽管对她不友好,也是提醒了她,那就是找一个年岁大的,知道早些时候的事的,万里飘飘想了很久也没觉得谁既能靠得住,又能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
这一天红灯笼大宅门正忙,万里飘飘却站在大门外的寒风里发呆,尼泊尔对她也不管了,如有人问起:你家门外站着那个俊姑娘是谁呀?
尼泊尔就说:那是我们家的林黛玉,在相思呢。
万里飘飘若是听到这话,顶多是回头斜一眼尼泊尔,更多的时候她连头都懒得回,她就那么有事没事地望,不厌其烦地望,说不清大街上有什么值得她观看的,有什么能让她流连忘返的。终于有一天,在她的傻呆呆的观望中,她选定了一个人,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由米尤搀着向背水一战走来。万里飘飘认识这个老太太,她是米尤的妈妈,她老在十字街头卖瓜子和电视报,万里飘飘还买过她的电视报呢。
意外的选择让万里飘飘立即神清气爽,多少天的抑郁一扫而空,她立即去了米尤的背水一战。
米尤对她的到来很是出乎意料,在她的印象中,这是一个多少有些怪异的孩子,对谁都不挑眼皮的孩子,高傲而不合群的孩子,因而米尤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在意,她问万里飘飘:你是找我吗?
万里飘飘摇摇头,说:我找你的妈妈。
米尤很是吃惊,问:她欠你的钱?
米尤的妈妈毕竟是年岁大了,有时她进电视报时会临时在别人那里借钱,等别人向她提起时她就把这事忘记了,所以那些人就只有向米尤来要钱。
万里飘飘回答:她不欠我的钱,一点都不欠,我找她是我个人的事。
米尤放心了,说:那请吧。
就把她领到了她母亲的屋子,米尤把她介绍给她的妈妈,就站在那里等着万里飘飘说话,万里飘飘却对她说:我想和你的妈妈单独谈,行吗?
米尤这才想起这会儿自己应该回避。
米尤走后,万里飘飘一反刚才的严肃,她坐在老太太的跟前,老太太眼花,她惟恐她看不清自己,就把脸凑到老太太眼下的一巴掌远,这回老太太看她就跟看画似的一样真切了。万里飘飘天生有征服长者的爱人肉,她一凑近老太太,老太太就喜欢上她了,她说:你买过我的电视报。
万里飘飘甜甜地笑道:以后我还买呢。
只是这一句话,老太太差点儿没把她抱在怀里,她喃喃地说:我的孙女儿哎,多懂事的孩子,天生就让人喜欢哟。
老太太一生不缺钱,有四个儿子在外地,月月给她寄钱,就是他们不寄,米尤给她的钱也足够她养老送终了,可是她不希冀这些,她想自己挣钱,她说花自己挣的钱心里熨帖。
万里飘飘趁热打铁,她想冷不防去问老太太问题,不给她考虑的余地,不然她惟恐她不说实话。她说:你喜欢我妈妈吗?
老太太立即问:你妈妈是谁呢?
万里飘飘说:我妈妈叫秀水,十七年前死的那个。
万里飘飘改换了前题,她首先肯定她的妈妈就是秀水,这比问老太太她妈妈是不是秀水强多了。
老太太听眼前的玻璃人儿一样的俊姑娘提起秀水,又是秀水的亲姑娘,她高兴得直拍大腿,她说:哎哟哟,秀水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我说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她又双手把住万里飘飘的两臂左瞧右瞧,她说:这个俊呀,比你妈当年还漂亮啊,你妈妈当时可是城里的美人哟。
老太太想了想又说:可是好人没好命啊,她离世得太早,还扔下个没满月的孩子。
老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盯住万里飘飘的脸说:我要是没猜错,从年龄算,你就是那个没满月的孩子吧,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老太太沉浸在爱怜与欢喜当中。
万里飘飘沉静了一会儿,问老太太:那么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望着万里飘飘,她不知怎么回答这个没妈的孩子。她知道那其中是怎么回事,但是她不想和这个孩子兜底,她认为上代人的事情不是下一代孩子应该承担的,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知道大伙都轻松。不过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避实就虚,给这个渴望中的孩子一点儿说法。她说:是产后大流血死的。你妈死时,全城的看过她戏的人都哭了,出殡时送她的人整整站了一街筒子。
为什么呢?万里飘飘追问。
老太太说:孩子你是不知道哇,当时恋着你妈妈的人可多了,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一提起你妈他们都喜欢啊,你妈是当时秀水城里的名角,戏唱得好,到哪儿,哪儿都喝彩,有一个老太太为了看她演戏,硬是被人踩断了一只胳膊,那年头呀,美人少,哪像现在,收拾收拾就是一个美人,鼻子趴趴垫垫鼻子,脸不白了擦擦脸,那时的美人全凭生得美,不兴垫这垫那的,你妈呀,就是生得美的。
老太太喜滋滋的一脸的荣耀,好像眼前的人向她问起的不是当年的秀水,而是她现在的姑娘米尤。
老太太脸上是这样,心里却惟恐小姑娘提出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妈妈为什么叫秀水,若这样问老太太就真的不知道怎样回答了,她老了,头脑慢了,不会说谎,说谎也不圆全,她想好了,若小姑娘真那么问,她就回答不知道,不知道比知道好,知道她一准会给说漏了。
其实秀水可不是个好名字,秀水家族中所有的女人,不论是哪一辈的都被叫成秀水,所有的叫秀水的女人都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不光彩的故事,她们不约而同地沿袭着一种怪病叫长者恋。
陷入沉思的万里飘飘不知自己问这些够不够,她还用不用问别的,她倒是想不错过机会再问点别的,但她的阅历太浅了,她不知这里还能潜藏什么,就像挖一口井,她挖到这个程度就已经到份儿了,她的能力有限,她的锅只能烙这么大的饼,再想大一点,那饼就跑到锅外面去了。
万里飘飘临走时对老太太说:我以后称您奶奶好吗?
老太太喜上眉梢,说:好哇,我巴不得呢,巴不得有人管我叫奶奶呢。
万里飘飘就说:奶奶,我以后每周三都去买您的电视报。她的声音柔柔的,甜而不腻,她的缩在肥大衣袖里的白净小手在向老太太可爱地辞别着,她说:奶奶,您能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