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像个缺少温情的小伙子,步步紧逼着不离开半步了,大雪刚过冬至就跟着来了,秀水园被包裹在一片皑皑白雪当中,大街小巷,屋顶,树木都罩着一层厚厚的蓬松棉,染白了这个让人心疼而情醉的世界。
白雪把初念老人的黄泥土屋和大地连在了一起,巧妙得天衣无缝,来往的司机不细看根本分辨不出哪是大地哪是初念老人的小屋,或者初念老人是否还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心细的人,赶在饭时,把眼睛看酸了,才能偶尔看到那里还冒出缕缕炊烟,但那大多都是被雪雾极快冲淡了的,它们像弱不禁风的少女,抗不住冬天没死没活的热爱,它们只轻轻一撩裙摆,雪雾就不容分说,把它们掠到远方去了。
这让人很怀恋那个绿树环抱的夏日,夏日里那些常常去吃初念老人地里香瓜的司机们,他们再一次从这里路过时总是忘不了给初念老人带些吃的,一斤花生米,一瓶老酒,一本他们在寂寞的旅途中买的又不太好看的书,他们都会把它转手给了初念老人。
初念老人是识字的,再不好的书到了他这里都像找到了家,宝贝似的,他会从头到尾不厌其烦地把它们读来读去,其中的乐趣事他会讲给那些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司机听。司机们常常把他这里当做旅途栖息的停泊地,有时他们还没来得及看的好书他们也愿意转给初念老人,反正也不费什么事,他们只要停下车来,喊一声老初念,初念老人就会在田头地尾站起来,跌跌撞撞向他们奔来,然而他们连这么一点时间也不肯多停留,他们坐在驾驶室里,继续喊:好好看看这本书,好书,有时间讲给我听。然后一踩油门儿旋风一样刮走了。
等初念老人从地上捡起他们扔下的包裹或者书再看他们一眼时,他们就像一只大象不一会儿就变成了蚂蚁看不见了,他们好似钻进山洞里了。
下一次的来临谁知要等多久呢?也许是明天或后天,也许是下一年瓜秧爬上大路的时候,不过这些都没什么,初念老人的记忆力好,不管他们什么时候来,他看下来的故事,他都会一段不落地说给他们听。这些故事听完了,如果他们还有兴致,他还会给他们叨咕早年民间流传下来的故事,那可都是栩栩如生感人备至的,它们有言情的,有警匪的,也有恐怖的,不过男司机们大都不喜欢这个,他们会摆手:来点儿浑的,来点儿浑的。
女司机是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的,不过来这里的有一个人却非常喜欢听鬼的故事,她听完也会很害怕,会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或一头扎在初念老人的怀里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但是下一次她还是缠着初念老人再讲鬼的故事,初念老人不讲,怕重复以前的场面,她就装哭,趁初念老人不注意时,弄点唾沫抹在自己的脸上,初念老人看到了,忙说:哎呀,不得了了,你哭了,我这就讲这就讲,这就讲给你听。他就向他的鞋底上磕磕烟锅里的烟灰,开始给这个小丫头讲鬼的故事。
有的时候初念老人也是要耍一耍心眼的,留了一些吓人的细节不讲,他惟恐真把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娃娃吓坏了。但是初念老人的把戏很容易就被这个鬼精灵的小丫头识破了,初念老人就被罚再多讲几个关于鬼的故事,这回心眼是耍不得了,故事有定额了,而且以前讲的都不算,要从头讲起,这个鬼精灵鬼精灵的小丫头,就是总开着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来初念老人的瓜地蹭瓜吃的万里飘飘。
万里飘飘的嗜好不多,她不爱钱,不爱名,不爱父亲创下的万贯家财,也不爱工作,不爱和她的同龄人玩,连小够她也远离了他,她就一个爱好,专门到初念老人这里听鬼的故事。她每次来都是开着她的红色法拉利来,车的后备箱里,都要给初念老人带些吃的和用的,她的慷慨的馈赠让初念老人很是受用不起,初念老人看着她拿出各种各样的货物,就问她:孩子,你们家是不是发财了?
万里飘飘就不在乎地咯咯地笑,笑够了她说:您用吧,我们家的东西您用一辈子也用不完,我爸给全秀水园的机关干部开着工资呢。她的话语里充满着不便说出的自豪。
万里飘飘给初念老人带去的东西,除了一些吃的,大多还是用的,她给他带去了毛裤,绿色的,裤前带着开口的,是她自己亲手织的;她还给他带去了足有二斤棉花重的棉裤,棉裤她是不会做的,她就拿到服装店去订做,她给初念老人带来的穿戴不论什么都很合体,就像服装师给初念老人量过似的,那是经过她周到详细的述说的,初念老人接受起这些有些不安,他问眼前的小姑娘,他说:你总送给我东西,你们家能让吗?
万里飘飘就和他开玩笑:怎么会让呢,我爸是公安局长,没准儿什么时候把您抓起来呢。初念老人倒不害怕,他不怕抓,他在这个世界无牵无挂,他还怕什么?
最大的工程是万里飘飘要给初念老人装修屋子,她看到棚顶和四壁都昏黄老旧,就起了要整修它的念头。工匠都找来了,水泥和木料都拉来了,可是初念老人死活不让她改装,他说:我都要死了,还费这么大的事干什么?
万里飘飘说:您就这么个理由呀?一边说一边指挥工匠按她的思路开始施工。谁知初念老人一反常态痛哭流涕,他护住了他的门,坚决的反对一时间变成了捍卫家园。工匠们一看事情不妙,纷纷地撤走了,临走他们没忘了要去万里飘飘一天的工钱。也就是这一回,万里飘飘知道了初念老人的心底秘密,这让她不寒而栗。
初念老人的房东有一片杨树林,房南有一片柳树林,这两片林是初念老人的财宝,他宁愿人们动他地里的香瓜,也不愿人们动一棵他种下的树木,起初万里飘飘问过他:您为什么那么看重那两片林子?
他回答道:那杨树将来要卖木材,那柳树将来要编棺材。
万里飘飘信以为真就说:哪有用柳树编棺材的,编筐还差不多,这样吧,棺材的事你就别想了,这件事我让我爸替你办,没准儿他还能给您弄个水晶石的呢。
但是现在初念老人对万里飘飘讲的故事,就是从这柳树林讲起,他对万里飘飘说:你知道放逐灵魂吧,那里就是我放逐灵魂的地方,有了那片林子,我就可以到那里去找她,她呢,也可以在那里自自在在,不用东躲西藏了。
她生前很怕羞的,每次到我这来,都是赶在天黑,有时是我接她,有时是她自己来,她的时间是很不固定的,她要找空儿也要瞒着她的丈夫,所以她有时冷不丁来一次,头上的汗水就像下着的雨水,把肩膀都淋透了。
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二十岁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我三十岁的时候家里遭了难,别人揭发我父亲年轻时入过黄枪会,手里有命案,可是他老早就死了,死了命案也在就得我顶罪,那时时兴游街,我坐在装有三十人的大卡车上,把头低在车箱外,沿着秀水园的大街游街,头上戴着三十斤的大纸牌子,一天下来眼睛都控出血了,鲜血像泥泞让我看不清大街上到底围观了多少人,不管多少人,人们都没有同情我的,他们都忙着振臂高呼我是反动派,这天天气十分燠热,是个中午,我听到一个清脆的童音,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对她妈喊:妈,给他一碗水吧,让他洗洗吧,他的眼睛都控出血了。她的妈妈没有听她的,也没有给我水,而是堵住了她的嘴把她夹出了人群。
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可是我认出了她,她妈妈把她夹出人群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面容,她长得很俊俏,眼睛很亮,我想起了她是我家在城里住时我们那趟街的街坊。有了那一声温暖的呼喊,以后的游街的日子我常想起她,游街也变得不那么枯燥了。
有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村,总觉得身后有一个人,回头看去时发现是那天那个孩子,她的眼睛黑亮黑亮地盯着我,手里端着一只碗,不过碗里不是水,是一碗淡黄色的黏米粥,她是给我送吃的来了,这让我一个三十岁的光棍男人抱住她就哭,这在那些缺少温情的日子里,几乎成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后来她长大了,也结婚了,也许是因为有我吧,她并不幸福,总是来我这里坐坐,后来就常来,领着孩子来,来了就不走了,我劝她好好过日子吧,她摇着头说不能好了,我劝她断了我们的来往吧,好好地维持一个家,她不干,一直和我保持着关系。
一个人的心被两个人扯,迟早是要被扯碎的,她在生下她的最后一个孩子的时候,由于急着到我这里来,得了重病,那时她的孩子还没满月,可是她为了赶在过年让我穿上一条新裤子,就把自己捂得严实到我这里来,也是该着,有一只狼嗅到了她的血腥味,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她吓坏了,连滚带爬到了我窗前,那晚她就知道自己不行了,让我无论如何在我的房南种一片柳树林,她说,她的魂会常常在那里出现,她说她会把那里当做她的新家。
她回到家以后,果然没熬过两天就大出血而死,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我把她的衣物葬到了我房东的杨树林里,把她为我做的裤子埋在了南面的柳树林里,我想有了它做记号她就不会迷路了。
以后我每天都要去看看她,刮风下雨时我为她送送雨伞,她渴了饿了我都要及时给她送去吃的喝的,有时她给我托梦和我撒娇,让我给她做条裙子,我就把被面儿拿下来给她做裙子,以后再梦见她,她果然就穿着那件裙子。她认得我的房子,每晚就轻车熟路悄悄来到我身旁入睡了。
房子你说还能动吗?
万里飘飘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