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拉的大街上奔走着一个人,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穿着春秋夹克衫,在冬日里色拉的大街小巷奔走如飞,风吹乱了他的头发,把他的夹克衫下摆统统聚到他的背后。他一步不停,从南街走到北街,从大街走到小巷,从黎明走到月上枝头。他往日能游走于心的目光,此时空洞无物。在他的记忆里昔日的熟人一个也不见了,偶尔赶在他意识清晰的时候,他也会想起一两个人,想起了他就疑心大街上走着的任何人都是他的熟人,他就想绕开他们,躲避他们,想办法逃掉是他糊涂的思维中惟一可以去实施的招数,他马上挤进熙攘的人群,人群成了他的救命草,他被拥挤的人流带来带去时,他会把他的熟人忘掉,殊不知这人群里也有他昔日的同仁,他们叫他,他浑然不觉,思维这时候已经远离他而去,熟人的影像早在他纷乱的记忆中轻羽一样消失。
人们就在私下里嘀咕:程宇桐这是怎么了?他不会疯掉吧?
谁能说得准呢,听说他的老婆跑了,是携带着巨款跑的。
巨款哪,他们家能有多少钱呢?
怎么也得有个十万二十万吧,他老婆一直做着第三产业。
那也不至于疯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独守一枝花呢。
这下就苦了他的孩子,他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呢。
我们不能干瞅着他呀,得帮帮他呀。
可是怎么帮呀,得有个办法呀。
我们和他谈呢。
试试吧。
对话的是他的两个邻居,他们住前后楼,夏日的时候,他们在一个院落里下过象棋,这会儿他就说:我们还是找他下棋吧,或许能唤回他的思路。
这一天他们累坏了,他们一人拿着个棋盘,一人拿着盒棋子,专拣程宇桐出现的路口,老远他们见他昂首挺胸,箭步如飞地走过来,他们就把棋盘支上,装作下棋的样子,见他到了跟前,就叫他:程宇桐,过来支支招呀,这一盘他是输定了。或者叫:程宇桐,这是一盘残棋,我们想挑战你。
但是任他们怎么喊他,任他们换了无数个路口,他都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没有看透他们的把戏,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他不叫程宇桐一样,就沿着自己的思路向前一味地奔去。
这两个人累坏了,他们坐在路旁喘气,他们说:我们完了,我们斗不过他,他的意识中没有我们。
另一个说:我们报警吧。
不行吧,报警他就得进精神病医院,他的孩子怎么办?
他这个样子就能照顾他的孩子吗,说不定他的孩子快饿死了呢。
对了,我们还是监视一下他的孩子吧,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于是他们在他家的后阳台上架着一个梯子,他家住二楼,由于不生火做饭窗子几乎没有挂霜。夜晚有灯的时候,他回来了,他不声不响地用钥匙开开门,借着门里射出的灯光,他们惊喜地发现他的手里居然拎着一个装有食物的塑料袋,那是他给他的女儿带回来的。
他们中的一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另一个,另一个伏在梯子上也看到了相同的场面,他把手中的食物给了女儿,小姑娘饿极了,她的吃相把伏在梯子上的一个感动得哭了,他爬了下来,他说:我们不能报警,他还知道照顾他的孩子,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恢复正常。
第二天他们在一起商量办法,想了许多,却又都觉得不行,最后他们达成共识,首先要制止他在冰天雪地中出行。这其实是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因为导致他出行的是他的心和头脑,有什么能笼络住他的心和头脑呢?
又过了几个晚上,他们中的一个忽然想到一个办法,这时已是夜晚十点钟了,他抑制不住兴奋,给另一个打了电话。另一个这时正在自己家的后阳台监视着程宇桐的家,他看到这个夜晚程宇桐的病加剧了,每晚他是不出去的,这个晚上他一反常态,想出去,他穿好了衣服。这时监视者听到了电话响,他忙回屋接电话,一听是他的伙伴的声音,他就没容伙伴把话说完,就抢着说:我们必须行动了,今晚我们要进行近身跟踪。
他们不约而同地下了楼,寒风中他们各自穿着羽绒服,他们奇怪程宇桐怎么不冷,他还穿着他那件单薄的夹克衫。他们在黑影里监视着他,一个说:我看我们得动员他的女儿,让他的女儿出头,让他的女儿在他行走最兴奋时,突然出现叫住他,目的是让他的意识受刺激回到正常中来。
另一个说:我看行,不过我们得绝对保证孩子的安全。
好办呀,我们雇出租拉上他的女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不让孩子出面。
他们上楼去找孩子,隔着门同孩子商量。他的女儿太小了,他们只说给她带来了好吃好玩的,她就把门开开了。他们也真给她带来了好吃的,都是她平时爱吃的薯条和锅巴,她可是有好久没有吃到了。
他们一行三人坐在车上,他们俩密切搜索着大街小巷,孩子认真地吃着薯条,他们沿着他平时爱走的街道,逐个人地辨认。大街太空旷了,几乎没走几条街,几乎没用怎么辨认,他们就看清了在清冷的大街上奔走如飞的他,与此同时,他们像撒网一样把孩子放下车,他们叮嘱好孩子,让孩子跟着前边那个人喊爸爸,孩子也认出前面那个人就是她爸爸,她下了车,拼命地追赶她的爸爸,可是她太小了,声音太柔弱了,她没有追赶上,对于她的哭喊声,他的爸爸置若罔闻,他从容地加快着自己的脚步。
他们失败了,他们把孩子重新抱上车,这回他们改变了策略,打算从正面出击,给他个冷不防,孩子这会儿还在抽泣,他们中的一个就摸着自己的衣兜,然后说:不哭不哭,等找回你爸爸,我们一起去吃北京烤鸭。
孩子说:不,我不吃北京烤鸭,我想吃肯德鸡(基)。
另一个回答:好,我们就去肯德基。
在一条通往市政府的府西胡同,他们发现他,立即指挥司机绕路直插他的正前方。
司机很快找到了他们说的方位,这时他正煞有介事,雄心勃勃,步履快捷的一往直前呢。孩子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的正前方,孩子喊:爸爸,快回家吧,阿姨在网上等你呢。孩子扯住了他的衣襟。
奔走的人像触电一样站住了,他辨认着方向,他不知他怎么来到了这里,他只记得他想找一个人上网,他想找一个叫万里雪飘的网上聊客说说话,他快憋闷死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他好累呀,好心烦呀,他拉过他的女儿冰凉的小手,说:怎么会是你呀女儿,我找的是万里雪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