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园城南有个守着秀水园南大门的老头儿,叫初念,今年七十多岁,一生没娶妻。在二十一世纪的开端,秀水园城边已经没有了过去年代里的城阙和城郭,有的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树木,还有公路。
初念老人就是看中了这片绿色的植被,而把自己的家安放在田垅地畦之间,看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充满孤独和寂寥,却是了却了心中未了的心愿,他的目的就是要守候这块意念中的城池,让它长久地安静祥和,永无聒噪,因为这里面有它更深一层的意义与情怀。
他的屋宇离村庄很远却离大道很近,这条大道从南往北贯通,一直通到中国以外,万里飘飘有一次开着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从大道驶过,远远地看到初念老人在田里侍弄瓜秧,那时田里的瓜苗还很小,可是通往公路的小道上却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瓜园开园之日请到我的园里免费吃瓜。万里飘飘就非常感动,说:真羡慕他能过上这样一种生活。
万里飘飘的话当时坐在车上的人没人在意,可是惟独她自己却在意了,以后再从这里路过,她总忘不了提前就找一找那间耸立在瓜地里的房子,找一找那个叫初念的老人,看一看那竖在路口的牌子。
如果一样不少地找到了这些,她会把自己脖子上的一条纱巾顺风飘到他的瓜地里,那红纱巾或绿纱巾或紫纱巾,就会像分散的彩虹去寻找它的另一半了,它们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飘个够,然后落在初念老人的脚下或瓜秧上;如果找不到,她的情绪就有一种淡淡的愁意,这愁意落在她弯弯的细眉上,她会几天都不会对人说一句话。
这些都不是万里飘飘跟我说的,是常坐她车副驾驶座上的小够对我说的。小够是个男性,比万里飘飘整整大七岁,二十四岁的年龄让他对万里飘飘有抑制不住的感情,但是他就是不敢和万里飘飘挑明,用他的话说,不挑明他们还能常在一起,若挑明他们相处的末日也就到了。
小够更多的时候是宠着万里飘飘的,什么事都是万里飘飘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小够充其量是当个参谋或者随从的执行者。
一个瓜香飘满世界的八月,万里飘飘和小够去省城参加太阳岛水上游园,回来的路上,万里飘飘和往常一样,还是打老远就搜索那间她一直看好的黄泥土房,这回她没有飘纱巾,而是把车停在了路旁,安详地趴在方向盘上看初念老人在田里查看瓜秧,看了一会儿她说:他的瓜今天开园。
小够说:早开过了,你还真想吃呀?
小够是想催促她快点儿回家,他从太阳岛带回两张盗版光碟,他忙着回去看光碟。万里飘飘就像没听到小够的敷衍,她饶有兴致地对着瓜田喊:初念老头儿,瓜开园了吗?
田里的初念老人顿时回答了他们,他的声音有些喑哑,被风刮碎了,他们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他们看到他向他们摆手了,示意让他们过去。万里飘飘兴高采烈准备下车,就在这时小够说:我们没钱了,怎么去吃呀?
他们去太阳岛这一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明明是剩五十元的,走到太阳岛大门口,万里飘飘遇见了一伙为失学儿童助学的,就随手捐了出去,当时他们还打趣自己是开着轿车的穷光蛋,现在俨然没了那会儿的兴致,是万里飘飘生气了,她生小够的气,她嫌小够总是扫她的兴。
小够看出万里飘飘的表情,忙改口:好好好,我不扫你的兴,我们这就去吃瓜,吃田里刚摘下来的带露水的瓜。
万里飘飘这才笑了,说:都下午了,哪还有带露水的瓜。
他们很快来到初念老人面前。
初念老人并没有和他们谈钱不钱的事,他看到他们从车上下来就把瓜准备好了,他的跟前放着一大塑料桶清水,他就把两个又大又甜的瓜洗好递给他们。
万里飘飘接过瓜,说:不是新开园的瓜免不免费呀?
初念老人呵呵笑起来,他说:想免就免,不想免就扔下两个儿,给多了我也没处用,我这一片瓜地每年的收成就是买买米买买油盐,使不了用不尽,奔我来的客人大多都是免费吃瓜的,不就是吃个喜兴吗?
小够都有点听傻了,他想这世上还真有不爱钱的人,比如万里飘飘,比如这位初念老人,还真都让他碰上了。万里飘飘他能理解,她是富得嫌钱累赘了,拿钱不当回事,而眼前这位老人是穷得拿钱不当回事了。
小够把自己手中的瓜打开,递给万里飘飘,又把万里飘飘手里的拿过来,打开自己留一半,另一半递给初念老人。初念老人拒绝了,他不想吃,他只想让他们陪自己说说话。
万里飘飘大约也有小够的想法,一边啃瓜一边说:那你就不买衣服了,不修房子了?
初念老人说:衣服早就不用买了,早年的穿还穿不了呢,房子不修也够挺十年的了,十年说不定我早过那边去了。
万里飘飘向小够吐了下舌头,转变了话题,她说:像您的身体完全可以不靠种地生活呀,到城里照样可以找到活儿干。
初念老人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舍不得我的瓜地呀。
万里飘飘就和小够眨眼,她预备着和初念老人开个玩笑,她说:你是舍不得这里的地呀,还是舍不得这里的人呢?
万里飘飘说完这话,庆幸自己让初念老人无话可答,她吃高兴了,她只有高兴才肯跟人开一两句玩笑,她断定初念老人听了她的玩笑肯定会红着脸说,这里只有瓜,哪还有什么人哪,这样她的心里就高兴了,她的玩笑就成功了,她还没见过老年人怎么红脸呢。
可是初念老人的话把万里飘飘吓了一跳,他慢悠悠地说:都有了。说完就把脸掉到另一头继续为他们摘瓜。万里飘飘一愣的工夫,嘴上没咬住的瓜立即掉在她的黑紫色的连衣裙上。小够也停止了吃瓜,他也觉得这老头儿的话怪怪的。他们一阵忙乱找餐巾纸擦瓜,等他们再抬起头,看到脚下堆着四五个瓜,又看到初念老人已经离开了他们,不声不响地向地头走去,他的一只手托着一只瓜,不知要给谁送去。
两个人猜测间,万里飘飘忽然很不甘心地对小够说:我们吃的不是最好的瓜,他拿的那两只肯定是。
小够说:那好办,我们看他放在哪里。
初念老人走得很缓慢,他顺着地头一直走向远处的杨树林,那杨树林是一排厚厚的防风林,它高大茂密,郁郁葱葱,是一片遮风挡雨的天然屏障。再仔细看时,从地头连着树林已有一条被踩得十分结实的小路,它不知何时形成,夹杂着多少典故,却不乏笔直而俊秀,白亮而光滑,它十分的忠于职守,毫无二意,不长毛刺,也不旁逸斜出,它像一条耐久的丝线,缠着这头也缠着那头,缠着深挚也缠着坚忍,缠着隐匿也缠着思念,一切都缠在它的身前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