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到商店找我,见了我老远就从门口奔过来,他缩着脖儿,夹着公文包,冲着我咧嘴笑,一副见到亲人喜出望外的样子。老年的样子让我很感动,毕竟是一个单位的人,才两天没见面,就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看来人的生存位置是很主要的,生存位置有时不但能决定人的高低,还能决定它的远近亲疏。
老年来到我跟前,不等我和他说话,他就将手遮住嘴巴,神秘兮兮对我说:我明白了,原来你请假回家是假,来这做买卖是真,我就寻思你好端端的上着班,怎么说回家就回家了,有什么大不了的,非让你一个小孩子来家。
老年这天大约吃的是韭菜馅饺子,一股熏人的气味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闪,我装作给老年找凳子,好歹算是把那不招人得意的呼吸甩了出去。
老年坐在凳子上,他到底是年岁大了一些,有了凳子就有点不愿动地方了,他努力向前探着身子,拉近我和他的距离,他小声说:你放心,你做买卖的事我不会对别人说。
我不知我怎么和老年解释,就问他:你老伴最近有信吧?
老年说:还提她呢,一提她我就倒胃,她给我来电话了,开始又哭又闹,非让我去一趟秦皇岛,也不说什么原因,你说我才回来几天,那么远的路,去一趟可不是游戏,我就问她是怎么回事,你说咋的,那些常去我们家打麻将的主儿们把她给偷了,她放在上衣兜里的两千块钱,死活不见了,可恨的是她丢了也就丢了,她还想出一个怪招儿试试是谁偷的,结果又揣衣兜里一千块钱,进舞场时要上厕所,托人给她拿着,目的是想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偷的,等她在厕所里转一圈,回来时那拿大衣的人已经走了,大衣被另一个人拿着,可钱愣是不翼而飞了,你说这世界还有像她这么蠢的吗?啊,拿自己的钱砸鸭子脑袋。
老年有些气愤,他不给我插话的机会,却把我听乐了,老年看我乐,又说:还有比这更可恨的呢,你说那个人是谁呀,是她姨家的一个孩子,现在都有孙子了,头发都见白了,倒干起不正经的事来了,偷起了自己的亲戚,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变得无法无天了。
老年的样子就像数落那个无法无天的人,脸色由白变成紫红。我劝老年:这很正常,偷钱都是顺手牵羊,贼偷方便,偷钱那会儿只想钱,不想是谁。再说,你还管这些干啥,像你这年龄应该管管自己,她都有钱试人家,肯定她有用不了的钱,她哭不是哭钱,是哭她的亲戚,你可惜什么。
老年听了我的话,直愣愣看着我,半晌没说话,他的脑子里在绕一个圈,一个他自己想都没想过的圈。我见老年不说话,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苦衷,我就进一步开导他:老年,或者你把她接过来,或者是你去她那里,别这样耗着了,劳民伤财,也伤了你儿子的心。
老年的儿子是聋哑人,三十岁了还不太定性,有时就向他要房子,撵他出去过是常事,哑巴儿子这样做也有道理,因为老年把工资都搭在路费上,都搭在了那个有其名无其实的继母身上。
经我一说,老年刚进屋时那点喜气荡然无存,他的眼睛茫然地向四处乱望,我明白我是说到了老年的痛处,就转变话题,问老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话题的转变让老年一下子得到了解脱,他的精神顷刻间振作起来,他说:我儿媳妇呀,我儿媳在这里见过你,她一回家首先把你在这里做买卖的事告诉了我。
老年的儿媳我没见过,且也不知她的情况,就说:你儿媳什么时候到这来过,我怎么没印象啊?
老年说:昨天,就昨天来买婴儿枕的那个,对了他们一起买走你们十六个婴儿枕呢,那是她们同学会的奖品,你看有意思吧,我就是看好了婴儿枕,才来买婴儿床。老年兴高采烈变了一个人。
老年的提醒让我想起昨天涌进来的那群聋哑人,那场面确实够壮观,那群令人担心的人并没有惹事,他们欣喜过后如数给了钱,这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可是哪一个是老年的儿媳妇,我一时无法判断,只记得当时的人群里至少有三个是女性。
我问老年:你想买一张什么样的婴儿床呢,是便宜点的还是贵一点的,我来帮你选。
老年想了想说:来之前我想买一张便宜点的,现在我想买一张贵重点的。我知道是我的话在老年那里发挥了作用,老年到了糊涂的年龄,他一直跟他的儿子别着来,他真该有个好姑娘疼疼他开导开导他,可是老年平生就一个孩子。
我领老年来到婴儿床的柜台,我建议他买一种带摇篮,带升降器的,上方又有响铃,带音乐的一种,价格比其他床贵不了多少。我的建议刚提出,见老年的脸顿时有些失色,我不知我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捅到了老年的痛处,如此刺伤了他的表情。
老年的神态像经过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经过剧烈的阵痛而后平息了下来,他说:带响铃有什么用呢?他们是听不见的。
老年的诚恳让我大惊失色,一时找不到可以为自己解围的话,不想老年的思路整理得比我快,只是瞬间,他就改变了主意,他说:我还是要带响铃的吧,他们两口子听不见,我能听得见,我以后常和孙子在一起,或者干脆买一幢楼住在一块儿。
老年的决定搅活了我的思路,我说:好主意呀,那时候不但你能听到铃声,你的小孙子也一样可以听到铃声,床一动铃声就响,铃声一响,他就叫你爷爷。他问你,爷爷那是什么在响啊?你就说,是风铃在响,他又问你,风铃是什么啊?你又说,风铃是爷爷的心。
老年哭了,有一串泪珠挂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四下流淌。老年,他是多么喜欢人的声音,他是多么渴望人的语言,他每天生活在人群中,天天同人交流着语言,却怎么也找不到属于自己亲人的声音,于是他就寻找,不断地寻找,但是不管他怎样寻找,那个可供他交流的人却遥遥不肯出现,然而现在,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一个生命闪耀着向他走来。
老年忙去选床,他极力掩饰着那来自心底的感怀,他挑选得非常精心,非常细致,他不容那床有半点瑕疵,因为那是他希望的象征,那是他生命的全部寄托,那渐渐的由远而近的呼唤,已经挥之不去地注入他干涸得太久的心田,他明白这就是他一直寻找等待却深藏不露的企盼。
送走了老年,我想到了几个字,叫做“生命的钟”。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可以敲响的生命的钟,这钟蕴藏着支撑人们活下去的力量,可是它什么时候能被敲响,却不能一概定论,有的人生下来就被敲响,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被敲响,有的人半响不响,也就半死不活,一生碌碌无为。老年在生命的暮年听到了它的声音,这是老年今生的幸运,那钟声的余韵,会鼓起老年破旧的帆,一路通行无阻,破浪远航,一直到达生命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