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体恤臣妾娘家的困苦,俺十分感激。不过,”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朝廷的官爵应该授给贤能的人。妾家的亲厲,未必是贤才。如果因为妾的缘故,让庸才得了官,势必恃宠而骄,横行不法。那不但于国不利,于家也不祥,爱他们反倒是害了他们。”见皇上连连点头,她继续劝道:“历代外戚之家因为骄奢淫逸,不守法度,搞到家破人亡的,为数并不少。那是臣妾所不希望看到的。如果皇上一定要加恩给他们,颁给一些赏赐,便是厚恩大德了。”
一番话,胸怀坦荡、顺情入理,朱元璋极为叹服。立即改变主意,收回了预定的封赏。
马皇后身先垂范,其他跃跃欲试的妃嫔,只能起而效应,赶快罢手。没有人借着自己被恩宠,为父兄邀官求爵。难怪朱元璋曾经当着大臣的面,大加夸奖:
“皇后与朕同是布衣出身,与朕同甘共苦,数十年不改初衷。比之光武帝危难时冯异所献的豆粥麦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多次对朕说,夫妻恩爱厮受容易,君臣和谐相处难。常常请求赦免臣下的过失,保全他们,不愧是朕的得力膀臂。她比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更加劳苦功高!”
马皇后得知丈夫当众夸奖自己,谦逊地进行阻止:“陛下不忘与妾贫贱时的苦难日子,妾身感激不尽。俺更希望陛下牢记与众臣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妾哪里敢比得上长孙皇后呢?以后万不可痴男夸丑妻,惹人家笑话。”
虽然善良的马皇后十分欣赏那种返朴归真,孝敬慈爱,生活安定,无为而治的治国方式,但作为开国皇帝的朱元璋,需要的是开规模,立章法,清污秽,除积弊,强主干,弱枝末。即所谓“为子孙立基业,为万世开太平。”这就需要拿出雷厉风行的严酷手段。因此,他虽然口上唯唯,行动上却很难接受无为而治的劝说。不过,马皇后以仁慈为心,清净为本的主张,对朱元璋所作出的许多严酷、猜忌和专断的过正之举,进行了不少的矫正与补救。前面提到的宋濂、朱文正、李文忠等,都是得到马皇后的保护,方才逃过被当场赐死的悲惨结局。
爱护嫔妃,体恤下人,同情不幸的官吏与百姓,处处表现了马皇后的宽厚与仁慈。
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马皇后外出访一位勋臣的妻子,见大批苦役犯在筑城,因不堪劳累折磨,有人倒在结满冰凌的土坡下,觳觫呻吟。旁边还狼藉着几具囚犯的尸体。她心里异常难过,回到宫里,吃晚饭的时候,便对朱元璋说道:
“用劳役赎死罪,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典。但让那些年老体衰、或者疾病缠身的囚徒承担重役,仍然不免一死——这岂不是有伤天地和气,等于没有赦免人家?”
朱元璋觉得说得对,便将筑城的囚犯统统释放了。
随着国事愈来愈棼乱,朱元璋变的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神经质。马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宽解,时时体贴人微。朱元璋每次用膳,她都是亲手安排,亲尝冷热,尽量使朱元璋吃的高兴舒服。妃嫔劝她爱惜身子,让她们替她做一些事。她总是解释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皇上日理万机,心情烦躁,万一有不周之处,你们就会受到惩罚,俺心里不忍呀。”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经发生过。
有一天用午膳时,朱元璋情绪极坏,没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调羹喝一口汤,觉得有些凉,便狠狠地将调獎摔进獎盆里。羹汤四溅,弄了马皇后一身一脸她不仅未恼,而且连忙赔笑,伸手摸摸葜盆,歉歉地说道:“这汤,是凉了些。我去为皇上热热。”
说罢,亲自去御膳房加热,很快端了回来。朱元璋见老妻双眼添霜,神色憔悴。为了自己,仍然如此艰辛操劳,心下不忍,不无抱愧地问道:“刚才烫着没有?”
“没事,没事。几滴汤咋会烫着呢。”她甜甜地笑着,“臣妾粗心,让皇上生气了。”
“不,不过是汤凉了一点嘛——我不该把脾气发到你身上。”
“这没啥。俺打心里盼望着,您能把所有的烦恼和不满,都发泄到臣妾身上呢。要是发在大臣或者下人身上,他们不都得吓死!”
“皇后,你的心肠真好!”朱元璋动情地拉过她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有你做我的皇后,是朕的福份呀。”
“皇上言重了。你能永远高高兴兴,不生气,不伤身子,才是臣妾等的福份呢。”她趁机挽起丈夫,“皇上吃好了吗?走,俺陪你到殿外散散心去。”
“好吧。”朱元璋的脸色平静了许多,顺从地让她搀扶着向殿外走去。作为掌管六宫的最高统治者,马皇后从来不滥施威福。嫔妃和宫女有了过失,总是能得到她的谅解与宽恕。
有一天,一个宫女在侍候朱元璋洗脚的时候,水比平常略微热了些,朱元璋的大脚往里一放,立刻怒吼起来:
“混账东西,你诚心要烫死朕?”一面骂着,一脚将宫女踹倒,又一脚将洗脚盆踢翻。“来人呀,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小女子不是诚心的呀。”宮女跪在洗脚水里,磕头哭求。“皇上饶恕俺这一回吧。”
“哼!还敢狡辩!饶了你这一回,下次你还敢作践朕。快快拖出去狠打!”
惹恼了皇帝,小宫女一场重责眼看难逃。正在此时,马皇后闻讯赶了来。她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近前指着宫女斥责道:
“小妮子,找死呀?伺候皇上不用心,就该狠打!”她转向皇帝说道:
“这事不必劳皇上费心劳神,由臣妾来处她就是。”
朱元璋气咻咻地问:“你打算怎么个处置法?”
“皇上仅仅打她一顿是轻的,把她送到宫正那里去议罪!”
宫女被拉走了。皇后又吩咐重新打来热水,亲自伺候朱元璋洗脚。朱元璋这时平静了许多,想了一阵子,忽然问道:
“宫女有错,皇后为何不亲自处罚呢?”
“皇上。”她缓缓答道:“咱们逛帝王之家,待下人固然要严格,执法更要平允。不能喜而加赏,怒而加刑。人在喜怒时行赏罚,难免出自喜怒,畸轻畸重。而交付专管此事的宫正,就可以平静对待,按律酌处。朝廷的事,也应当如此。陛下在外廷要定人的罪过时,不也是交给三法司承办吗?
一席话,说得朱元璋半晌无语。仔细想想,不但敬佩皇后的仁慈之心无所不在,而且她的话中,暗含讽谏之意,可谓用心良苦。朱元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高兴地拍着老妻的肩头调侃道:
“皇后,你呀,也是一个‘常有理’!”
“皇上认为臣妾做的不对吗?那,俺立刻改正。”
“哪里,哪里——朕不过是说了一句笑话。”朱元璋正色道,“老天爷派你来做我的皇后,这是咱前世修的福份!”
“皇上言过其实了!”马皇后笑着摇头,“真是这么回事,这话也得由俺来说。”
“不,朕说的是真心话。”
而,不知是过度的劳心,还是染上了什么病症。自打入春以来,皇后便觉得茶不思,饭不想,浑身恹恹的,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御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皇后的病却毫无起色。等到秋风萧索,落叶满阶,已是茶饭难进,下不来床。群臣纷纷上书,请求为皇后设坛祈福,并遍觅天下名医精心调治。已经调治了大半年,却不见成效,马皇后早已失去了信心。既然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乡野郎中更不会有什么回天之术。她恳切地对朱元璋说:
“自古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祈祷又有何益?即使扁鹊在世,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一旦找来的郎中投药无效,陛下会因爱妾心切,愤而加罪于郎中。那不但让人家白白送掉性命,还增加了妾身的罪过。万万使不得呀!”
“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不管怎样……”朱元璋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俺求陛下了,”马皇后无力地摇着头,打断了丈夫的话,“往后,臣妾决不再喝那些苦水了。”果然,此后所有郎中开的药,她一律拒绝再吃。
朱元璋急得团团转,来到病榻前,进行劝说:“皇后,药还是要吃的。万一无效,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会宽恕他们的。”
但马皇后知道丈夫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开杀戒。她不愿意让那些郎中和服侍的人无辜受牵累。而且悄悄吩咐他们,你们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以免被连累,无辜受到惩罚。
弥留之际,朱元璋流着泪问道:“皇后,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统统说出来,我一定遵办。”
“臣妾,愿皇上……”马皇后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但能如此,妾就虽死无憾了。”
“皇后,我,定能照您的话办。您就放心吧。啊——”见皇后双眼上翻,朱元璋失审痛哭起来。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日,操劳一生、明达仁慈的马皇后与世长辞,享年仅五一岁。
皇后撒手而去,悲痛不已的朱元璋,变得暴躁无常。但想到皇后一生仁厚,临终前又叮咛再三,不可迁怒于人,虽然尽可能地压抑按捺着,仍然时不时地因为一点小事,即大发脾气。为了排遣心中的悲伤思念,朱元璋决定大做佛事,追荐皇后。他相信,皇后是菩萨娘娘转世,现在驾鹤而去,一定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不料,安葬皇后这天,天阴如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整座金陵城一片汪洋,仿佛沉没到大泽之中。朱元璋于伤痛之外,又增加了几分优虑与恐惧。菩萨升天,为什么不是花香鸟语,风和丽日,偏偏是天昏地暗,雷雨交加?
他把著名僧人宗泐召来,责问道:“你回答朕,今日是皇后封安大典的日子,为何上天如此地不作美?”
宗泐知道,皇帝平时都喜怒无常,今日哀伤盛怒,一句话回答得不当,就可能将小命白白搭上。沉思了一阵子,壮着胆子问道:“小僧有四句偈语,不知皇上愿意听否?”
朱元璋哼道:“念来朕听!”
宗沏清清嗓子,高声吟道:“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这诗——是哪个写的?”朱元璋认为和尚胡编乱造欺骗自己。
“陛下,昨晚小僧入睡后,忽见菩萨降临,急忙叩头询问,为何皇后升天的日子,天色不佳?菩萨念了这四句诗,然后驾云翩然而去。陛下,这是小僧梦中得句呀!”
“这是真的吗?你要是撒谎骗朕,当心你的脑袋!”
“小僧乃佛门弟子,怎会说谎呢?”和尚回答得理直气壮。
朱元璋不但觉得和尚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撒谎欺骗自己,而且四句诗非常吉利。心头的悲痛和怒气,渐渐消解。可巧,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朱元璋这才高兴起来,更打心眼里相信,他的马菩萨真的荣登仙境了。
马皇后活着的时候,后宫嫔妃宫女数百人,没有哪个没得到过她的恩惠。在她们的心目中,皇后不啻是一位活菩萨。如今,活菩萨撇下她们先去了,宫廷内外一片哀伤,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感戴马娘娘的仁爱体恤,担心尔后碰上个冷漠、甚至暴戾的后宫主子。痛惜,思念,人人像掉了魂。马娘娘许多感人的故事,也在宫人中断传诵。有的女官将马娘娘的嘉德懿行,写成一首歌,以寄托深沉的感戴与哀思。此后,后宫中经常传来这样的歌声: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斯万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后与世长辞,李文忠嚎啕大哭,几天不思饮食。
全亏着马皇后讲情,方才安然始终没有改变。现在,最为疼当初,他因****获罪,被传唤到集庆。
返回任所。后来,舅母对自己的疼爱关注,爱自己的亲舅母永远离开了自己,怎不叫他痛彻心肝。胆战心惊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原来,当初李文忠从集庆返回严州时,害羞加上害怕,终日忐忑不安。做事无精打采,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手下的儒士赵伯宗、宋汝章看在眼里,乘机劝他早做防范。
“说的倒容易——怎么个防范法呢?”李文忠没了主意。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赵伯宗分明成竹在胸。
“什么路?你们快说。”
“投靠张士诚。”宋汝章向北一指,说出了谜底,“将军这次能够安全归来,算是万幸。下次再去,恐怕就难得全羽而归了,还是早作打算的好。”李文忠反复琢磨,觉得部下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派赵伯宗和宋汝章去杭州与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秘密联络。
朱元璋的亲外甥愿降,张士信自然求之不得,当即慨然应允。李文忠立刻与郎中侯原善,掾史闻遵道商议投降条件。
恰在这时,京城使者来到,传召李文忠立刻返京。李文忠猛吃一惊,认为是事情败露了。但反复看过朱元璋的亲笔书信,口气亲切,倍极关注。特使也是殷勤有礼,没有丝毫异常,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到了集庆,舄父亲切地询问前线防务,并面授攻防机宜。接着,舅母又跟他亲密交谈,让他处处谨惧,好生扰慰将士。分手时,朱元璋不仅叮嘱再三,而且赐给他名马、金银。李文忠一则以喜,一则以悔,一则一惧。喜的是,舅父、舅母并未对自己产生疑忌;悔的是,不该听信谗言,产生离异之心,惧的是,叛降的事一旦透露出去,舅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一回到严州,李文忠便埋怨侯原善、闻道遵:“我几乎被你等误了!倘若事情泄露,我有什么脸面见父帅?你们说,此事该当如何区处?”侯原善答道:“大人肯饶了我等性命,尚有个妥善的法子李文忠急忙催促道:“快说,什么法子?”
“让赵、宋两人,从此不再说话。”
李文忠心领神会。当即下帖,请赵伯宗、宋汝章来太守衙门赴宴。等到两人被灌个酩酊大醉,然后遣人用船送他们回去。船行到一个叫大浪滩的地方,仓里钻出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将赵,宋和他们的侍从捆了,全部扔进了滔滔急流中。神不知,鬼不觉,去掉了一块心病。
话说,墙打一百遍,没有不透风的。正当李文忠春风得意、功勋越来越显要的时候,株连甚广的胡惟庸案子,扯出了这件公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朱元璋仍然震惊万分!
“可怕至极——简直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天惊呼。
朱文正是亲侄子,李文忠是亲外甥,都是自己一手抚育培养起来的至亲骨肉。他待两人情逾手足,恩同父子。不料,一有风吹草动,便离心离德,不惜叛离而去!这使朱元琢又惊诧,又伤感,又担心,又痛恨……简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越来越意识到,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下,没有信义和亲情可言,有的不过是权诈和血污。洋洋几千年宫廷史,为了皇位这块诱人的香饵,发生了多少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亲党互诛的惨剧?想到这里,朱元璋对同乡汉高祖大刀阔斧地诛杀功臣,更加叹赏钦佩。
“老前辈刘邦,是一位多么具有远见卓识的英明人主呦!”
感叹的同时,便是嫉恨。但朱元璋知道,眼前还不便对这个手握重兵的不肖种发作。他要仔细观察,然后决定应该采取的措施。
在此之前,朱元璋对李文忠的进言,总是十分乐于听取,看成是股肱心腹的肺腑之言。现在,不论李文忠的话是否有道理,朱元璋都要琢磨再三,认真咀嚼,看看其中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陷阱。
有一天,李义忠诚恳地劝道:“陛下,人才难得,人命关天呀。人头不像路边的青草,割了能够再生。还是多给人留一条生路为是。”
朱元璋把脸一沉,答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些日子,朱元璋决定裁减宦官,李文忠趁机劝谏道:“陛下鉴前代之失,不准宦官干政,又裁减宦官员缺,真是天纵之圣。但据臣看来,宫中冗员依然过多,有悖于‘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训,似宜更加裁省一些。”朱元璋一听,勃然大怒。反问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李文忠慌忙答道:“是愚臣偶然想起,胡乱说的。”
“宫廷内的事,是你胡乱说得的吗?”
“臣多嘴了。请陛下鉴谅。”
“你以后少多嘴!”
“是。臣记下了。”
李文忠一片忠心进言,却遭到狠狠的叱责,后悔得狠捶自己的脑袋。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舅父突然对自己如此冷淡和厌烦,到底意味着什么?
几天后,一群武士闯进府来,将他手下的幕僚全部捉走,不经审问,统统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