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人一副伤心模样,重八没有问下去。他知道,如今敢于举刀杀人、然后扬长而去的,除了蒙古鞑子以及他们的走狗色目人,找不到别人。正在这时,进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
“先生来啦?”女人急忙上前礼迎,“我的外甥替俺砍柴,不当心掉进沟里,腿摔伤了。你给看看,到底伤到了哪里?”
“好说。”
老人应一声,近前摸摸重八的右膝盖,然后让他屈伸几下。重八刚一伸腿,立刻疼得嗷嗷叫。老人在他膝盖上,胫骨上,换了好一阵子,直起身子说道:“不碍事。骨头没伤着,是脱了臼。我来给他拿上去。”
说罢,老人左手托着重八的下腿,右手按着他的膝盖,双手猛地一用力,说了一声“回”。只听得“噶嘣”一声响,重八立刻疼得“嗷嗷”大叫。老人松开手,退后一步说道:
“腿拿上去了。最近几天不能动,过个半月二十天,就好啦。”
一听说腿没断,而且这么快就能好,重八顾不得疼,急忙道谢:“谢谢,谢谢老人家!”
“不必多礼,救死扶伤,乃是医家的本分。”老人说罢,告辞走了。
等到女人送郎中回来,重八含着热泪感谢道:“大婶,俺要是有发达的那一天,一定重重地答谢你老人家。”
女人笑道:“孩子,你说这话可就生分啦。一人有难众人帮,是应该的嘛。你安心地在我家歇着,有俺娘们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大恩不言谢,重八揩揩眼泪没吱声。
在房东母女的细心照料下,朱重八的腿伤不但很快复原,而且尝到了平生没有经历过的温存和甜蜜。
收留朱重八的人家姓沐,祖祖辈辈住在崮头村,是靠几亩薄田打发生活的老实农民。男主人沐七六,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为人却正直侠义。乡邻有难,肯于挺身而出,倾力相助。无奈人善命不济,除了生下一个女儿桃花,连生几个儿子都没养活。人到中年,依然膝下无子。四年前,沐七六和本村的几个农民,被里正派去出官差,推着独轮车给元兵运军粮,目的地是定远县的老人仓。路途遥远,酷热难当。一位街坊不知是中暑,还是因为喝了脏水,突然得了急病。上吐下泻,腹痛难忍,无力推车赶路。押运军粮的元兵,说他故意装病,逃避为大军效力,劈头盖脸,一顿马鞭猛抽。那街坊被抽得在地上打滚,元兵仍然抽个不止。沐七六实在看不惯,上前跟元兵讲理,证明乡邻真的患病,并不是无病装病。谁知,那元兵不但不听他的解释,反而用骂惯了汉人的话,骂他是“臭汉人结伙捣乱”。一面骂着,挥起马鞭,“啪”地抽到了他的脸上。沐七六忍无可忍,伸手将元兵的马鞭夺过来,回手就是几鞭子。元兵被抽得“嗷嗷”叫,于是大喊:“汉人造反。”同行的元兵闻声赶过来,从沐七六背后,一刀劈头砍下。沐七六的头颅被削去了一半,哼也没哼一声,伸腿倒在了地上。三十八岁的壮年汉子,一条命扔在了异乡大路旁。因为是“造反”被杀死的,乡亲们要为他收尸,元兵哪里肯答应,驱赶著民工们立即上路。沐七六的尸体横在路旁草丛中,做了野狗的美餐……
重八在沐家住了几天后,房东大婶把这个不幸的事讲给了他听,气得重八几乎从床上跳起来。
“狗娘养的!简直比豺狼还狠。俺恨不得把全中国的鞑子一口气杀个净尽,给大叔报仇雪恨!”
“别动,孩子。你的腿还没好利索呢。如今,谁没有杀鞑子的心?乡亲们有,连俺老婆子也有。可,就凭着咱们这些人,能把他们杀光吗?那可是比搬倒一座山还难哪!弱柳庄的人,不都白白地死了吗?”
“不。血债总有一天要偿还的!”
“唉,但愿那一天早些到来
重八想到沐家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生活拮据,光景悲惨。素昧平生,怎好长久给人家添累。在沐家住了不到十天,便要告辞。
“大婶,俺的腿已经好啦,俺想明日就返回家乡去。”
“那可不行!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腿,刚刚接上十来天,怎么能走远路呢。”女人突然露出复杂的神色,“俺们桃花,夜里还说呢,朱哥哥的腿好了,也得留他多住几天。你看,闺女都不愿意你走,俺就更舍不得啦。”“大婶,俺实在不忍心长久地给你们添麻烦呀。”
“什么你们,俺们——家人咋说两家话呀!”
“咦?先说俺的腿好了,也要留俺多住几天,又说是一家人。大婶话里有话。这是什么意思呢?”
房东走了以后,重八在心里犯开了嘀咕。莫非,她家没有男人,缺少个顶梁干活的,要雇俺做她家的长工?不像,一个只有三四亩地的小户人家,莫说是雇长工,就是短工也请不起呀。大婶自己也说过,自从当家的过世之后,家里、地里的活路,都压在了她们娘们头上。足见她们家并没有雇过长工或短工。没有男人的日子,已经过了这么些年,决不会突然要雇人干活,她们肯定另有别的想法。可,那是什么呢?
“哟!莫不是要俺像三哥那样,做她家的倒插门女婿?咳,八成是这么档子事!”
自从来到沐家之后,重八就被安置在盛农具、杂物的东厢房里。房间低矮狭小,安着一扇裂纹八叉的木板门,窗户像城头女儿墙上做箭孔的小洞。不要说夜里点上一盏菜油灯,就是有太阳的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黢黢的像地窖。虽然桃花姑娘每天都过来给他送饭,每次过来,总是低着头,亲切地喊一声:“朱哥哥,吃饭吧。”来取碗筷时,又柔和地问一声:“朱哥哥,你吃饱啦?”他很想仔细看看姑娘长的是啥模样。一则是因为屋子黑,二则脸皮薄不好意思。一个大男人家,瞪大一双傻眼,像看耍“藏掖”似的,用上心思打量一位坐家闺女岂不是太失礼?人家闺女进来时,他也总是把头垂得很低。以至来了十多天,每天都跟姑娘见面,至今仍然弄不淸姑娘是方脸、长脸,小眼、大眼。只是从模糊的背影看到,她的身材中等,腰细褥圆。两个浓黑的抓髻,盘在两耳的上方。走路脚步轻快,一副精明强干的当家媳妇模样……
骞地,院子里传来了姑娘的脚步声。重八急忙从床上爬起来,伏身到窗洞上向外张望。他要仔细看看桃花姑娘到底是啥模样。可惜,看到的仍然是个背影。姑娘的身材无可挑剔,不知面貌是丑是俊?
重八侧耳细听窗外的动静,希望寻找机会把姑娘看个仔细。
窗外又传来了脚步声,他急忙伏到窗台上。姑娘拿着水瓢到院子里舀水,正经过东房的窗洞前。虽然一闪而过,却被他看清了八九分:脸色黄中带黑,彝梁又塌又宽,一双细目眯缝着,仿佛三天没睡觉。
“妈呀!原来是个丑东施!”
“怪不得,她们娘们对俺这么好,还想留住俺不让走,原来是打的这等美主意呀!”
“哼!养了这么个丑闺女,害愁找不到婆家,便打俺的主意。想得倒美!要是娶上这么个丑媳妇,怎么跟她对脸亲嘴地困觉!这事坚决不能干!就是大婶当面鼓、对面锣地提亲,也得委婉地拒绝。”躺回到床上后,他久久咀嚼刚才的观察。
继而一想,重八“哧”地一声笑了起来。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就被人骂作“丑八怪”。连亲生父亲不仅也照样骂,而且还要亲手摔死自己。除了那位会相面的教书先生说自己有异相,尔后必然大福大贵,他长到二十岁,从来没有碰到过夸奖自己相貌的人。从人们的眼神中看到的,都是不屑一顾的轻蔑!
如此说来,丑八怪配丑东施,岂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朱重八呀,朱重八!一个舍到庙上的穷孩子,一个沿门叫化的秃和尚,一个人人侧目的丑八怪,你哪有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弃人家的本钱?何况,沐家虽然贫寒,却有自己的房子和田产,只要不怕流汗出力,不但有碗饱饭吃,还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劳累一天,躺到床上吹了灯,有个柔软润滑的身体,搂着、亲着,比起四处流浪,睡牛栏,住野庙,受冻挨饿,岂不是上了天堂?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要是拒绝了送上门来的好姻缘,怕是只能扔着石头打天……
“朱哥哥,吃饭了。”
一声温柔的呼唤,打断了重八的非非之想。姑娘送晚饭来了。
重八像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面伸出双手接饭,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送饭人。
姑娘用力低下头,怯怯地问道:“怎么啦——朱哥哥?”
“没,没怎么。”他急忙接过米饭,低头就吃。
吃完了饭,姑娘来收拾碗碟的时候,重八发现她于拘谨之中,突然多了几分羞涩。尤其是临出门的时候,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他认为她一定有话要说,可是,她只是深情地瞥了一眼,便低头离去。
姑娘的神态有变化,证明自己的猜测不错。可是,又过去了半个多月,他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了,房东大婶却一直没有开口提女儿的亲事。
“咳!人家根本没有相中自己的意思。分明是自己自作多情,胡思乱想。看来,得趁早离开这个地方。待得时间越久,欠人家的情意越多,以后怎么报答呀?”
可是,每当想开口辞行,话没出口,却又咽了回去。
连重八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咋回事?沐姑娘的那句一再重复的称谓,近来一直盘旋在他的心头,驱赶不开。那是多么温柔香甜的三个字哟:“朱——哥——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悦耳动听的声音,像百灵鸟的婉转啼鸣,像戏台上小旦的娇声演唱,像……咳,什么也不像。鸟鸣、人唱,不过是顺耳动听,桃花姑娘的甜蜜呼唤,却从耳朵眼里往心窝里钻,使人心头颤动,浑身燥热……
热的溽蜃即将过去,梧桐树上浓密的叶子开始由墨绿转成淡绿。树叶间筛下的日影,也不像前一阵子那样炙人。厘檐下孵出的小燕子已经长大,满天飞舞着,磨炼着翅膀,似乎随时准备着,一旦肃杀的秋风来临,便向温煦的南方飞去。重八脱臼的膝盖已经完全康复。再继续住下去,实在是有白吃人家闲饭的嫌疑。
“大婶,俺打算明日就回皇觉寺去。”他终于开口告辞,“俺不能老赖在这里吃白饭。”
“孩子,你说到哪儿去啦?不相识的人能走到一起不容易,这是缘分呀。”大婶的眼圈红了,“你尽管放心地在这儿待着,大婶绝不会嫌恶你吃白饭的。”
桃花姑娘在窗外听到重八要走,急忙跑进东房挽留:“朱哥哥,你……再住些日子,不行吗?反正,你又不急着忙别的事情。”
。妹子,说实话,俺没有要忙的事情。可,俺的腿完全好利索了,怎么可以整天仰在床上装懒虫呢?”
“那……”姑娘的一双细目眨两眨,“朱哥哥,你懕不愿意,帮俺家种完麦子再走?”
“当然愿意!”他脱口而出,“请大婶放心,不光种麦子,地里的活,俺什么都会干。”
说完这话,重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大婶已经离开了屋子。
“谢谢朱哥哥。”姑娘的声音里带着激动的泪音。
“嘿,干点活算什么?用不着谢”您和大婶对俺的恩情,俺报答还报不完呢。”
“朱哥哥……你,真会说话。”
姑娘说罢,低头站在床前,往前靠了半步,没有离开的意思。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重八伸手将她的右手抓在自己的大手里,紧紧地握住不放。一阵红晕浮上桃花的双颊,她立刻往外抽手,但并没有十分用力。重八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抗拒。索性将她揽进怀里,把她柔软的胸脯